1.血泊重生
未央宫的更漏滴到三更时,曲蒹葭知道自己要死了。
喉间的血沫堵住了所有未出口的质问,她蜷缩在凤榻上,看着那个曾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君站在殿外,怀中搂着娇艳如花的李菀菀。
陛下,娘娘她……老宫女的哭声被金吾卫的刀光截断。
鸩酒赐过了?林少祈的声音比十二月的冰还冷。
回陛下,按您的吩咐,双倍的量。
蒹葭的手指抠进织金锦被,前世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她为林家倾尽所有,帮林少祈查清灭门惨案、重振家业,扶持他为帝,最后换来的是他与宠妾联手毒杀,好让那个娇纵惯了的李菀菀当皇后。
真可惜啊。李菀菀甜腻的声音飘来,姐姐到死都不知道,当年林家灭门案,霍大将军才是......
声音戛然而止。但蒹葭已经听不见了,她的瞳孔开始扩散,最后印入眼帘的是腕间玉镯——父亲在她及笄那年亲手戴上的,如今沾满了自己的血。
若有来世......
小姐!小姐醒醒!
剧痛中,蒹葭猛地睁开眼,撞进视线的是一张稚嫩的脸——她的贴身丫鬟白芷,三年前病死在江北的那个白芷!
做噩梦了?白芷用帕子轻拭她额间冷汗,今日相爷考校箭术,大公子特意嘱咐奴婢早些唤您。
蒹葭怔怔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那里还没有被鸩酒灼伤的痕迹。
她颤抖着摸向枕边,触到一块温润的玉佩——前世与林少祈的定情信物,此刻却让她如握毒蛇。
今夕......是何年?
元狩三年四月初八呀。白芷奇怪地看着她,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
蒹葭掐紧掌心。
她重生了,回到十六岁,回到遇见林少祈的半年前,回到父亲尚未被卷入谋反案的时候!
更衣。她掀开锦被,声音里带着白芷听不懂的寒意,要那件骑射方便的胡服。
……
曲府后花园,箭靶立在三十步外。
妹妹今日气色不佳。曲文赋挽弓搭箭,冲她眨眨眼,为兄先示范一箭?
蒹葭凝视着兄长年轻鲜活的脸庞。前世他被霍巍陷害,死在流放路上。而现在,他正故意将箭射偏三分。
兄长昨夜又去康平坊听曲了?她突然夺过角弓,三箭连发,箭箭正中红心,最后一支甚至劈开了前一支的箭尾。
曲文赋惊讶的张大了嘴:你何时练的这手箭术?
梦里。蒹葭轻抚弓弦。前世江北三年,她为查林家血案,暗中练就百步穿杨的本事。
凉亭里传来茶盏轻叩声。她转头,看见父亲曲镇海——当朝左丞相,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父亲。她行至亭前,直接跪地,女儿有一请求,还望父亲应允。
曲镇海挑眉:说。
女儿不愿入宫。她抬头,目光灼灼,给我三年,我向您证明,曲家女儿不靠联姻也能光耀门楣。
大伯与伯母伉俪情深,即便是伯母没有生育能力,他也没有休妻,房中并无妾室通房之类,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大伯与父亲说好,将来由兄长接替大伯的家主之位,可兄长志在朝堂。
这一世,她要让兄长得偿所愿,一展宏图。
亭中空气骤然凝固。选秀在即,皇帝确实暗示过中意曲家女。
荒唐!曲镇海拍案而起,你可知多少世家盼着这份荣耀?
然后呢?蒹葭不退反进,像姑母那样,二十五岁就薨在未央宫?父亲,您教导过‘曲家立足靠的是真本事’。
她忽然压低声音:霍大将军近日频繁调动江北驻军,林氏灭门案另有隐情。女儿愿以游学为名前往查探,为父亲分忧。
曲镇海瞳孔微缩:谁告诉你这些?
女儿分析了近三年邸报。她递上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军情动向与商业数据,正是前世协助林少祈时整理的,您看这里,盐铁税突然少了三成,而江北驻军军饷却多了两成……
曲镇海越看越惊。这些连他都要多方打探的情报,女儿竟从公开文书中推演得出?
江北危险。
所以请父亲派青梧随行。她提到曲家最神秘的暗卫首领,女儿保证,三年后若一事无成,甘愿入宫。
曲镇海凝视女儿许久,突然笑了:好。若遇险境,立即撤回。
离开凉亭时,蒹葭摸到袖中玉佩——前世定情物,今生敲门砖。
她唇角浮起冷笑:林少祈,这一世,该轮到你尝尝被算计的滋味了。
2.江北棋局
马车驶入江北地界时,已是七月初。曲蒹葭掀开车帘,让带着水腥气的风灌进来。
小姐,前面就是林氏别院。青梧压低声音。这位曲家暗卫首领此刻作寻常护卫打扮,唯有腰间软剑仍泛着冷光。
蒹葭摩挲着袖中玉佩。前世林少祈说这玉佩是林家祖传,却在灭门夜遗失。如今它成了她接近林家的敲门砖。
救命!一声凄厉呼喊突然划破晨雾。
青梧瞬间按住剑柄。只见官道旁,一个白发老者正被三名黑衣人围攻,背上已被砍出一道血痕。
住手!蒹葭抓起车辕上的马鞭凌空一抽。鞭梢精准卷住最前面那人的手腕,钢刀当啷落地。
黑衣人一愣,显然没料到商队里藏着高手。青梧已如鹞鹰般扑出,三招之内放倒两人。剩下那个见势不妙,转身就逃。
老丈没事吧?蒹葭跳下马车,却在看清老者面容时心头一震——林平安!前世林家的老管家,她逃离江北时,最后为她放行的那个人。
老者喘息着抬头,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姑、姑娘是……
商贾之女曲兰芝。蒹葭随口编了个假名,取出金疮药为他包扎,这些人为何追杀您?
林平安盯着她袖口露出的玉佩一角,神色骤变:姑娘这玉佩……
家传之物。蒹葭故作随意地亮出玉佩,老丈认得?
老人颤抖着手想摸又不敢摸:这、这是林家嫡系的纹样啊!六年前灭门那夜,老家主腰间就佩着这对玉佩的另一半……
蒹葭心跳加速。前世林少祈明明说玉佩是独一块!
老丈莫不是认错了?她故意道,听说林家无人幸免。
老朽亲眼看着少主被霍家亲兵救走......林平安突然噤声,惊恐地望向蒹葭身后。
青梧无声地比了个手势——有人来了。
老人家需要好好休息。蒹葭迅速塞给林平安一袋碎银,我们在城东云来客栈落脚。
马蹄声近,她抬头望去,呼吸不由一滞。
林少祈。
他骑着那匹熟悉的乌骓马,墨蓝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与前世不同,此刻他眉宇间还带着少年锐气,而非后来那种温润如玉的伪装。
这位姑娘,可见到三个黑衣人?林少祈勒马问道,目光在看到她面容时明显一怔。
蒹葭垂眸掩饰眼中冷意:往西去了。
林少祈却不下马追敌,反而翻身落地:姑娘面生,不是本地人?
长安商贾之女,来此探亲。她故意让玉佩从袖中滑出半截。
果然,林少祈瞳孔骤缩:这玉佩……
家父所赠。蒹葭假装疑惑,公子认得?
林少祈伸手想碰,青梧立刻横插一步隔开。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在下唐突了。林少祈退后拱手,却仍盯着玉佩,姑娘可愿到寒舍一叙?这玉佩……与我家渊源颇深。
蒹葭装作犹豫,内心冷笑。鱼儿上钩了。
……
布局三月,商贾之女曲兰芝已成林氏座上宾。
林家书房,蒹葭借着喝茶打量四周。前世她花了半年才获准进入的地方,如今轻易踏足。
曲姑娘祖上可有林姓?林少祈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赫然是另一块相同纹样的玉佩。
蒹葭假装惊讶:竟还真是一对!
六年前家父遇害时,此佩遗失了。林少祈眼神灼热,姑娘可知来历?
只听家父说是故人所赠。她故意含糊其辞,目光扫过书案——那里压着半张没来得及收起的信笺,霍巍的印鉴清晰可见。
林少祈顺着她视线一惊,迅速用书卷盖住信笺:姑娘对书法也有研究?
略懂。蒹葭装作没察觉异样,这玉佩既对公子重要,不如……
不必。林少祈突然按住她欲摘玉佩的手,既是姑娘家传之物,岂敢夺爱。
肌肤相触的瞬间,蒹葭险些控制不住杀意。就是这只手,前世亲自将鸩酒递到她唇边。
少主!门外突然传来娇嗔,您答应了今日陪菀菀挑衣裳料子的~
蒹葭背脊一僵,这声音烧成灰她都认得——李菀菀!
珠帘一掀,走进个穿杏红曲裾的少女,明眸皓齿,眼尾一颗泪痣。看到蒹葭,她笑容顿时僵住:这位是……
长安曲姑娘。林少祈介绍道,曲姑娘,这是舍妹菀菀。
蒹葭险些冷笑出声。前世他说李菀菀是表妹,现在又成舍妹了?看来这女人身份随时变化。
商贾之女?李菀菀上下打量蒹葭的衣着,目光掠过她发间的素银簪子,语气轻慢,哥哥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菀菀!林少祈轻声呵斥,却带着宠溺。
蒹葭不慌不忙端起茶盏:听闻三日后太守府有诗会,林姑娘可要参加?
自然。李菀菀得意地扬起下巴,太守夫人特意邀我做评诗呢。
那巧了,蒹葭微微一笑,我刚收到帖子,说要我准备《柏舟》一诗的解析。
李菀菀面色微变。
《柏舟》是本次诗会压轴题目,按理说只有评诗人才知晓。
你、你胡说什么!她强撑道,明明是《瑶华》……
菀菀。林少祈突然沉声,你昨日不是说题目尚未定么?
蒹葭心中冷笑,前世李菀菀就爱用提前泄题彰显身份,这习惯倒是一点没变。
我记错了。李菀菀狠狠瞪了蒹葭一眼,甩袖而去。
林少祈尴尬赔礼,蒹葭却注意到他看李菀菀背影时,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这与前世他表现出的宠溺截然不同,有趣。
……
三日后太守府诗会,蒹葭一袭青白色曲裾,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刚入席就听见周围窃窃私语。
那就是林家座上宾?
听说一首《柏舟》惊动太守……
嘘,李姑娘在瞪人呢!
蒹葭泰然自若地跪坐在席间。前世为帮林少祈周旋权贵,她苦练琴棋书画,如今倒派上用场了。
曲姑娘。林少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可否借一步说话?
园中假山后,他直截了当:姑娘并非普通商贾吧?《柏舟》讽喻朝政,寻常闺秀不会如此解读。
蒹葭早有准备:家父与太学博士有旧,耳濡目染罢了。
那这个呢?林少祈突然亮出一枚铜牌——正是她故意让青梧掉在林家的羽林卫腰牌!
蒹葭心跳漏了半拍,面上却露出惊讶:这不是……
姑娘的护卫昨日落下的。林少祈逼近一步,羽林卫专司皇城安危,怎会护送商贾之女?
正当蒹葭思索对策,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舍妹顽皮,偷拿在下的腰牌出来玩耍,林兄请见谅。
假山后转出一人,玄色深衣,眉目如刀——竟是兄长曲文赋!
林少祈一惊:曲校尉?
奉旨暗访江北军务。曲文赋亮出鱼符,顺势将蒹葭拉到身后,偶遇家妹,不想惊动林兄。
蒹葭暗松一口气。兄长此时应在陇西,突然现身必是父亲安排。
原来如此。林少祈神色复杂地看向蒹葭,曲姑娘瞒得在下好苦。
彼此彼此。蒹葭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腰间——那里露出一角信笺,正是当日书案上霍巍的手笔。
三人各怀心思地回到席间,却见李菀菀正在主座泼茶大哭:这位置明明是我的!
被她指责的少女不甘示弱:请帖写的明明是曲姑娘上座!
满堂哗然中,蒹葭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两份请帖:李姑娘怕是拿错了,这份才是你的。
众人传看,李菀菀那份赫然写着末座二字。
你!李菀菀扬手要打,被林少祈一把拽住。
真是失礼。他铁青着脸拖走李菀菀,临走深深看了蒹葭一眼。
曲文赋凑到妹妹耳边:父亲让我告诉你,霍巍七日后到江北。
蒹葭捏紧了袖中玉佩。前世霍巍是林少祈的恩人,如今看来,灭门案的水,比想象中更深。
3.盐与密室
江北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
蒹葭站在云来客栈二楼,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街道。三天前兄长突然接到密报连夜离开,只留下一句小心霍巍。
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玉镯——父亲给的暗号,顺时针转三圈代表危险临近。
小姐。青梧无声地出现在身后,林家出事了。
盐船沉了?
蒹葭挑眉。前世这时,林家正因为盐运被劫陷入危机,林少祈为此焦头烂额。
三艘载满官盐的船在洛水口触礁。青梧递上一张湿漉漉的纸条,更蹊跷的是,今早所有船匠突然失踪。
蒹葭展开纸条,上面是林少祈仓促的字迹:曲姑娘可否借步一叙?事关紧急。
她唇角微勾。前世她花了两个月才获得这种信任,如今仅用七日。
窗外雨幕中,几个形迹可疑的小贩正盯着客栈门口——是李菀菀的人。
备伞,我们走后门。
……
林家正厅乱作一团。管事们吵吵嚷嚷,账本摊了满地。林少祈站在盐运图前,眼底两团青黑。
官府限期十日补足盐税,否则收回盐引。他见到蒹葭,像抓住救命稻草,曲姑娘精通算学,可否帮忙理清账目?
蒹葭扫了眼盐图,突然伸手点在洛水口上游:这里有个废弃码头,对吧?
林少祈一怔:姑娘如何得知?
地图上标注了。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实则是前世记忆,若将沉船盐包打捞转运至该处,再雇民间车队分批运输,可比重新购盐节省六成开支。
可官府严禁私运……
所以需要这个。蒹葭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印,太府寺平准署的批文,准许特殊时期商运官盐。
林少祈震惊地接过铜印:曲校尉连这个都能弄到?
家兄留给我的。她没说这是今早才让青梧快马去邻郡仿制的,但有个条件——我要参与打捞。
她必须亲自确认那些沉船是否真如前世一样,装着比官盐更危险的东西。
……
三日后,洛水口。
蒹葭穿着粗布短打,与工人们一起拉拽沉船绳索。林少祈坚持同往,此刻正帮她固定绞盘。他手掌被粗绳磨出血痕也不吭声,这执拗劲儿倒和前世一样。
起!随着号子声,第一个盐包浮出水面。
蒹葭装作不慎割断绳索,盐包哗啦散开——果然!外层是盐,内里却裹着铁锭!是朝廷严禁私运的生铁!
小心!林少祈突然扑来将她拉开。一支弩箭擦着他肩膀钉入船板。
有水匪!工人们四散奔逃。
青梧拔剑护在蒹葭身前。芦苇丛中窜出十余名蒙面人,刀光直指林少祈。
进船舱!蒹葭推了林少祈一把,自己却抄起鱼叉掷向为首的蒙面人。鱼叉贯穿那人大腿,惨叫声中,她已夺过对方腰刀。
你会武艺?林少祈震惊地看着她以刀为剑,招式竟是正统的羽林卫套路。
家兄教的!蒹葭旋身斩落另一人的弩箭。前世江北三年,她为自保苦练武艺,如今这身子虽弱了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却还在。
混战中,一支箭直射林少祈心口。蒹葭本该任由他去死,身体却先于思考挡了上去——箭矢擦过她上臂,血瞬间浸透衣袖。
蒹葭!林少祈接住她踉跄的身子,眼中震惊与心疼交织。
这声呼唤让她心头一震,前世他直到定亲才第一次唤她闺名。
蒙面人突然吹响哨子,集体撤退。
青梧要追,被蒹葭眼神制止——她已认出其中一人手腕上的蛇形刺青。影阁杀手,李菀菀的私人势力。
必须立刻处理这些铁锭。她压低音,霍将军最恨私运军需之人。
林少祈脸色煞白:你都知道?
现在知道了。蒹葭撕下衣角包扎口,带我去密室吧,那里最安全。
什么密……
林公子。她直视他的眼睛,要想活命,就别再演戏。
……
林家地下密室的空气带着陈年的血腥味。
蒹葭举着火折子,扫视墙上那些前世她未曾得见的图纸——江北布防图、皇陵构造图,甚至还有未央宫暗道示意图。最令人心惊的是神龛里供奉的那枚螭钮金印——前朝皇室信物!
八年前那晚,来的不是强盗,对吧?她轻触金印上干涸的血迹。
林少祈颓然坐下:是羽林卫。他们拿着先皇手谕,说林家私藏逆党信物。
那你为何活着?
因为霍巍。林少祈眼中泛起恨意,他带人'恰好'路过,救下我,条件是成为他在江北的眼线。
蒹葭心头一震。这与前世他所说的完全不同!当时他称霍巍是林家世交,灭门夜仗义相助。
那些生铁……
霍巍要的。他掌控着江北六成驻军,却仍嫌不够。林少祈突然抓住她的手,曲姑娘,你兄长在查霍巍,对不对?帮我!
火折子噼啪作响,映得他眉眼格外深刻。蒹葭有一瞬恍惚——前世他也曾这样恳切地看着她,后来却……
我凭什么信你?
林少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上月截获的。霍巍写给心腹,提到要阻止‘曲家女入宫’。
蒹葭展开信笺,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信中明确写道:曲氏女聪慧过人,若入主中宫必成障碍。宜借林家子亲近之,使其自愿退选。
原来如此!前世她入宫本就不是皇帝本意,而是霍巍为控制后宫设的局!最后毒杀她,也不过是棋子无用后的清理。
你需要我怎么做?
三日后霍巍到访,你扮作婢女随侍。他认得所有世家女,但不会注意下人。林少祈眼中闪着孤注一掷的光,我要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这八年里他每次来都要翻遍密室。
蒹葭正要答应,青梧突然在门外轻咳——这是有急事的暗号。
小姐,刚收到消息。青梧递上一枚蜡丸,霍巍提前到了,明日便至。
林少祈脸色大变:不可能!他的行程......
他改道了。蒹葭捏碎蜡丸,里面掉出一个小纸卷——兄长潦草的字迹写着:霍疑已知你身份,速离。
她抬头看向林少祈,发现他正盯着她流血的手臂,眼神复杂。
李菀菀会参加明日接风宴吗?
她必须参加。林少祈冷笑,那可是她义父。
前世李菀菀明明是林家远亲,何时成了霍巍义女?
明日我扮作厨娘。蒹葭迅速决断,找个理由让李菀菀远离密室。
林少祈突然撕下一块衣料,轻轻为她重新包扎伤口:这一箭本该射中我心脏。多谢!
他的手指温暖干燥,与前世递来鸩酒时一样稳。蒹葭猛地抽回手:谢就不必了,各取所需而已。
走出密室时,青梧低声道:刚发现李菀菀的人一直在跟踪我们。更奇怪的是……他迟疑片刻,他们身上有霍府暗卫的铜牌。
蒹葭眯起眼。看来这位宠妾身份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雨又下了起来。她摸着臂上伤口,思绪翻腾。前世种种,究竟有多少是谎言?而林少祈此刻的坦诚,又有几分是真?
远处雷声隆隆,仿佛命运齿轮再次转动的声音。
4.毒与箭
霍巍的接风宴比预计的早了整整一日。
蒹葭蹲在厨房角落剥莲子,耳朵却竖着听厨娘们的闲谈。她脸上抹了灶灰,粗布衣裳散发着葱蒜味,任谁也想不到这是曲相千金。
听说大将军带了两百亲兵,把西跨院全占了。
李姑娘一早就去请安,现在还没出来呢!
嘘,小点声!昨儿翠儿就因多几句嘴被掌了嘴。
蒹葭捏破一颗莲子。李菀菀与霍巍独处这么久,必定在密谋什么。她借倒垃圾溜出厨房,熟门熟路地摸向西跨院。
假山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青梧将她带到阴影处,李菀菀刚派了‘影阁’的人去客栈翻找您的东西。
蒹葭心头一紧。她房里还藏着几封家书。
密室那边呢?
林少祈被叫去陪宴,但——青梧压低声音,霍巍亲兵把守了所有通道。
正说着,远处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李菀菀带着丫鬟款款而来,杏红裙摆扫过青石小径。
蒹葭敏锐地注意到她腰间多了个陌生香囊,其上绣着罕见的双头蛇纹样。
那香囊……
霍家死士的标志。青梧神色凝重,属下在陇西见过,佩戴者皆是霍巍心腹。
蒹葭眯起眼。前世李菀菀直到入宫后才显露与霍巍的密切关系,如今看来,这层联系远比想象中深厚。
一阵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
走!青梧推她躲进假山缝隙。
霍巍在一群将领簇拥下大步走过。年近五十的他仍如壮年,铁塔般的身躯裹在紫袍里,腰间一柄蓝宝石匕首闪着冷光。
蒹葭屏住呼吸——就是这把匕首,前世曾抵在她父亲咽喉。
林小子呢?霍巍声如洪钟。
回义父,少祈哥哥在书房备酒。李菀菀娇声道。
备酒?哼!霍巍冷笑,是背着偷听吧?
人群远去后,蒹葭立刻转向青梧:我要看他们密谈的情况。
太危险!霍巍身边有专门防备暗卫的嗅犬。
用这个。蒹葭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引嗅犬去厨房,那里有它们最爱的酱骨头。
……
书房窗外,蒹葭像壁虎般贴在阴影里。霍巍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
……盐铁税的事陛下已经起疑,这次派曲家小子来就是试探。
林少祈的声音恭顺中带着试探:义父需要小婿做什么?
小婿?霍巍大笑,你还没娶我义女呢,就以小婿自称了?
下月完婚后,江北六郡的盐引都归你。霍巍话锋一转,但有个条件——找到先皇藏在林家的那半份遗诏。
义父明鉴,林家若真有遗诏,八年前那场火也......
砰!一声巨响,似是霍巍拍了桌子。
别跟我耍花样!你爹临死前告诉侍卫的话,有人听见了。霍巍压低声音,‘藏在曲谱里’——什么曲谱?
蒹葭心头一跳。前世林少祈确实送过她一本古曲谱,说是林家传家宝……
家父酷爱音律,家中曲谱多不胜数。林少祈不卑不亢,若义父不嫌麻烦……
够了!霍巍厉声打断,三日内我要见到遗诏,否则……蓝宝石匕首出鞘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听说你最近结识了个曲姓姑娘?
蒹葭浑身血液凝固。
不过是个商贾之女。林少祈语气突然轻佻,菀菀吃味了?
商贾女会有羽林卫保护?霍巍冷笑,曲镇海那老狐狸,竟派亲闺女来查我。
蒹葭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身份暴露了!
不可能。林少祈断然道,曲相千金怎会孤身犯险?那女子算账比老吏还精,分明是户部培养的探子。
最好如此。霍巍似乎被说服了,记住,曲家女子不能入宫。当年先帝遗命......
话音戛然而止。一阵窸窣后,霍巍突然暴喝:窗外有人!
蒹葭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支弩箭已破窗而出,擦着她脸颊钉入树干。她纵身跃下屋檐,落地瞬间却被三名亲兵围住。
拿下!霍巍推开窗户厉喝。
蒹葭袖中滑出短刃,一个旋身划开最近亲兵的手腕。她故意用市井泼妇的腔调尖叫:杀人啦!霍大将军杀人啦!
混乱中,林少祈冲出来大喊:住手!这是我房里的丫头!
霍巍眯眼打量蒹葭:丫头会武?
奴婢原是镖师之女。蒹葭低头缩肩,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奉茶路过,听见喊声吓了一跳……
义父,这丫头确实在书房伺候。李菀菀不知何时出现,亲热地挽住霍巍,笨手笨脚的,昨儿还打碎了您送我的玉盏呢。
蒹葭暗惊。李菀菀为何帮她?
霍巍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捏住蒹葭下巴强迫她抬头。四目相对刹那,蒹葭刻意让眼中充满恐惧与懵懂。
滚吧。霍巍甩开她,林贤侄,管好你的人。
……
夜深人静,蒹葭正在客房处理脸上擦伤,窗户突然被轻轻叩响。
谁?
我。林少祈的声音。
蒹葭示意青梧隐入暗处,才开窗放人进来。林少祈翻窗而入,手里拿着金疮药。
今日多谢你。他在灯下看清她脸上伤痕,眉头紧锁,霍巍起疑了,你必须立刻离开。
然后让你独自面对危险?蒹葭故意反问。
林少祈怔了怔,突然单膝跪地:曲姑娘,不,曲小姐。林某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曲相千金驾临。
蒹葭心头微震,表面却不动声色:公子认错人了。
霍巍已经派人去长安核实。林少祈抬头,眼中竟有泪光,若他知道你真实身份,定会……
杀我?蒹葭冷笑,就像六年前杀你全家那样?
林少祈如遭雷击,脸色煞白:你…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霍巍是林氏灭门真凶,知道你被迫认贼作父。蒹葭半真半假地说,还知道你在暗中收集他的罪证。
烛火爆了个灯花,林少祈突然抓住她的手:跟我走吧!趁霍巍还没确定你的身份,我们连夜离开江北。
然后呢?蒹葭抽回手,让你多年筹划功亏一篑?
比起你的安危,那些算什么!林少祈情绪激动,蒹葭,这些日子我…
林公子。蒹葭冷静打断,你可知我为何来江北?
林少祈茫然摇头。
因为一个梦。她望向窗外弦月,梦里我嫁给你,助你复兴林家,最后却被你和爱妾毒杀在未央宫。
林少祈如坠冰窟,踉跄后退:不……不可能……
那个爱妾,名叫李菀菀。蒹葭步步紧逼,而现在,她正怀着你的孩子,不是吗?
她告诉你的?林少祈突然冷笑,那孩子是霍巍心腹的种!她以为我不知道?
这回轮到蒹葭震惊了。前世李菀菀确实诞下林少祈长子,后来还被立为太子……
你听我说。林少祈急切地说,我与李菀菀只有虚名。霍巍强塞她过来监视我,我不得不虚与委蛇。但你不同——
报!门外突然传来侍卫喊声,长安急件!
林少祈开门接过信筒,扫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皇帝下旨选秀,点名要曲家女入宫!霍巍已经派人去曲府提亲了!
蒹葭耳边嗡的一声。前世的轨迹正在重演!
你必须立刻回京。林少祈塞给她一块令牌,走水路,我安排船只在渡口等。
蒹葭刚要拒绝,青梧突然从梁上翻下:小姐,刚截获霍府信鸽。他递上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
曲家女即日入宫,杀。
字迹娟秀,右下角点着一颗小小泪痣——李菀菀的亲笔!
来不及了。蒹葭迅速决断,青梧,准备‘金蝉脱壳’。
林少祈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是——蒹葭吹灭蜡烛,在黑暗中轻声道,曲蒹葭要‘死’在江北。
三更梆子响时,林府突然爆发一阵喧哗。西厢房燃起熊熊大火,等家丁扑灭,只在灰烬中找到一具焦尸,腕上戴着曲蒹葭从不离身的玉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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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通往长安的官道上,一支商队正不紧不慢地行进。
马车里,蒹葭翻阅着青梧刚从林府密室偷出的曲谱。这谱子用特殊药水浸泡后,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半份先皇遗诏!
小姐,前方有埋伏。青梧低声提醒,像是'影阁'的人。
蒹葭合上曲谱,从座位下抽出长剑:看来有人不信我死了。
树林中窜出二十余名黑衣杀手。蒹葭刚跃出马车,三支弩箭已破空而来。她旋身避过,剑光如练,瞬间刺穿最近杀手的咽喉。
留活口!她厉喝。
但杀手们见势不妙,竟纷纷咬破毒囊自尽。最后倒下的那个死死盯着蒹葭,嘶声道:主人说……你一定会回京……
一支羽箭突然从林外射来,精准贯穿杀手心脏。蒹葭警觉回头,只见一队骑兵飞驰而至,为首之人银甲白袍,面如刀削。
羽林卫中郎将卫朔,奉旨巡查。那人勒马停在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压低声音:曲小姐伪装术不错,但拿剑的姿势太标准了。
蒹葭心头一惊,这人认得她!
卫朔俯身,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曲相托我带句话——‘霍巍已知金蝉脱壳之计,速改道洛阳’。
他直起身,假装公事公办地喝道:所有人,出示过所!你,抬头!
蒹葭抬头瞬间,卫朔指尖一弹,将一个小蜡丸精准投入她衣领。他眼中闪过一丝警告,旋即带队离去。
回到马车,蒹葭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字条和一把精巧的钥匙。字条上写着:
遗诏事关重大,速交由你大伯曲镇江。霍巍与你二伯有勾结,勿回本家。钥匙开永宁寺地宫,内有先帝留给曲家的密匣。
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印章——龙纹环绕的卫字。
蒹葭摩挲着印章,突然想起林府密室那枚前朝金印。这个卫朔,究竟是谁?
5.归家路
永宁寺的晨钟惊起一群寒鸦。
蒹葭蹲在蟠龙柱旁,卫朔给的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就卡住了。她额角渗出细汗——再过一刻钟,僧人们就要来做早课。
逆时针转。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蒹葭险些拔剑,回头看见卫朔不知何时已站在佛龛阴影里。他换了身灰色劲装,腰间却依然佩着那柄龙纹剑。
你怎么——
跟了你三天了。卫朔坦然地蹲下身,从她手中拿过钥匙,地宫机关每日子时重置,钥匙也得转对方向。
随着咔嗒轻响,蟠龙柱底部的石板滑开,露出一个生铁匣子。
卫朔却没有立即取出,而是突然按住蒹葭手腕:先回答我,林府密室里的金印在哪?
蒹葭心头一震。他怎会知道金印?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朔轻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展开——上面绣着与铁匣相同的龙纹:先帝临终前将半块兵符藏于林府,另半块就在这里。你既见过金印,必知兵符下落。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蒹葭突然发现他眼尾有一道极浅的疤——和前世她在冷宫救过的小太监一模一样!
你是元狩元年未央宫走水时……
卫朔瞳孔骤缩,猛地掐住她脖子:你到底是谁?
蒹葭呼吸困难,却露出冷笑:救你的人。
钳制突然松开。卫朔不可置信地打量她:那个给我送金疮药的小宫女?不可能!她三年前就……
死在浣衣局井里?蒹葭揉着脖子,看来我们都有死而复生的本事。
远处传来脚步声。卫朔迅速取出铁匣塞给她:明日午时,城南旧茶坊。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经幡之后。
……
马车驶向洛阳官道,蒹葭才敢打开铁匣。里面除了一块青铜兵符,还有封火漆密信。她小心拆开,映入眼帘的字迹让她手指发抖——这分明是父亲的手笔!
臣曲镇海谨奏:霍氏谋逆证据已藏于《盐铁论》注本,然林氏金印恐落入其手。先帝遗诏真本在……
后半截被血污浸染,难以辨认。蒹葭脑中嗡嗡作响。父亲竟早知霍巍谋反?那前世曲家被诬陷谋逆,究竟是冤枉还是……
小姐!青梧突然勒马,前面有血迹!
官道旁的沟渠里趴着个人,杏红裙角沾满泥泞。蒹葭心头一跳——是李菀菀!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气。青梧探了探鼻息,肩胛中箭,失血过多。
蒹葭翻过李菀菀的身子,发现她手里紧攥着一枚发钗——正是前世毒杀自己的凶器!钗尖泛着熟悉的青黑色。
救……救我……李菀菀突然睁开眼,认出蒹葭后惊恐挣扎,鬼……鬼啊!
谁伤的你?蒹葭掐住她下巴逼问。
霍……霍巍……李菀菀嘴角溢出血沫,他知道……孩子不是林少祈的……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至。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射向李菀菀!青梧挥剑格开两支,第三支却已没入她胸口。
西北方树林!青梧纵身追去。
蒹葭按住李菀菀喷血的脖颈,却见她惨笑着吐出几个字:……小心……你二伯……
纤细的身子猛地一抽,再无声息。蒹葭掰开她紧握的手,发现钗柄刻着小字——曲。
这是曲家的东西!
追丢了。青梧返回时脸色难看,杀手用的是军弩。
蒹葭默默将发钗收入袖中。李菀菀临死前的话像毒蛇般盘踞心头——二伯曲镇河,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礼部侍郎,会与霍巍有勾结?
……
曲府侧门,老管家见到蒹葭时直接打翻了灯笼。
大大……大小姐!他哆嗦着画了个驱邪手势,您不是……
那次被影阁的人劫杀,蒹葭让人往家里送了自己身死的消息。
活着。蒹葭压低声音,父亲在吗?
老爷在书房,这半月闭门不出……
蒹葭让青梧守着门口,自己熟门熟路地摸向书房。经过二伯院落时,她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曲镇河的厢房还亮着灯。她戳破窗纸,看见二伯正与一个黑衣人密谈。桌上赫然摊着江北盐运图!
……霍公已至洛阳,三日后入京。黑衣人道,林小子那边……
不足为虑。曲镇河摆摆手,关键是兵符。三弟藏起来的那半块……
蒹葭脚下一滑,踩断一根枯枝。屋内立刻噤声。她闪身躲进假山,看着黑衣人提剑出来巡视一圈才回去。
冷汗浸透后背。二伯竟真是霍巍的人!那父亲知道吗?
……
书房里,曲镇海正在灯下批阅文书。蒹葭推门而入时,他手中朱笔啪地折断。
葭儿?老人踉跄站起,打翻了砚台,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墨汁泼洒在奏折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蒹葭突然注意到父亲左手缺了小指——这是前世没有的伤!
江北传来消息说你……
死了?蒹葭冷笑,如您所愿?
曲镇海如遭雷击:你这话……
我在林府密室看到了这个。蒹葭直接亮出铁匣里的密信,八年前您就知霍巍谋反,却仍送我入虎穴?
什么密室?曲镇海脸色剧变,你去江北是为查霍巍?我以为你只是……
逃婚?蒹葭逼近一步,父亲,您与霍巍到底是什么关系?
烛火爆了个灯花。曲镇海突然泪流满面:傻孩子……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颤抖着手拉开抽屉,取出一封泛黄的信,你母亲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蒹葭一怔。母亲在她五岁时病逝,可府里老人私下都说母亲死状蹊跷……
霍巍时任羽林卫中郎将,为夺我手中先帝密旨,让人在你娘药里下毒。曲镇海咬牙切齿,我忍辱负重这些年,就是为了……
窗外突然传来夜枭啼叫——三长两短。蒹葭立刻吹灭蜡烛:有人来了。
父女俩屏息躲在门后。片刻后,曲镇河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三弟,陛下的脉案送来了。
就说我睡了。曲镇海低声道,转向蒹葭,陛下病得古怪,我怀疑……
有人下毒?蒹葭想起前世皇帝也是突然暴毙,霍巍才得以扶植幼主摄政。
曲镇海震惊地看着女儿:你怎么……
猜的。蒹葭迅速转移话题,我需要以什么身份回府?
先别露面。曲镇海塞给她一块令牌,去你大伯曲镇江的别院。他掌家族暗卫,能护你周全。
大伯知道您调查霍巍的事吗?
知道这事的,除了我只有……曲镇海突然噤声,因为曲镇河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蒹葭从后窗翻出前,最后看了眼父亲佝偻的背影。前世他被流放时是否也这般孤寂?而那个缺了的小指,又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故事?
……
城南旧茶坊弥漫着陈年茶垢的气味。
蒹葭坐在最里的包厢,铁匣就放在膝上。卫朔迟到了半个时辰,来时肩上还带着伤。
霍府的狗鼻子真灵。他灌了口冷茶,你父亲怎么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蒹葭按住铁匣,元狩元年冷宫走水,我救的小太监可没这等武艺。
卫朔沉默片刻,突然扯开衣领——锁骨处赫然烙着个朔字。
先帝第七子,母亲是冷宫婢女。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今上是我异母兄长,他不知我还活着。
蒹葭倒吸冷气。前世霍巍扶植的幼主,难道就是……
现在可以给我看密信了吗?卫朔伸手。
蒹葭却将铁匣往后一收:合作可以,但我有条件。
说。
第一,我要知道霍巍与林氏灭门的全部真相;第二,她直视卫朔的眼睛,若有一日由你掌权,我要你许女子入仕。
卫朔挑眉:第一个好说。倒是第二个……你确定不为自己讨个后位?
我曲蒹葭此生不入后宫。她冷笑,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
成交。卫朔击掌三下,一个黑衣人无声出现,放下个包袱又消失。
包袱里是厚厚的案卷。卫朔抽出最上面一卷:林氏灭门案真相。
蒹葭展开卷宗,首行字就如刀刺入眼帘:
元丰元年腊月,霍巍假传圣旨诛林氏九族,实为夺取藏在林府的先帝遗诏与兵符。曲镇海暗中救出林家幼子林少祈,交由心腹抚养……
她手指发抖。所以林少祈的恩人根本不是霍巍,而,,,是她父亲?那前世林少祈若是知道真相后还毒杀她,岂不是恩将仇报?
最新消息。卫朔又递上一张纸条,林少祈昨夜突袭霍府别院,重伤霍巍心腹后失去行踪。临行前,他烧了李菀菀的院子。
纸条末尾附着一行小字:林某寻曲氏女尸首三日未得,疑其未死。
蒹葭将纸条凑近烛火,看它烧成灰烬。火光照亮她唇边冷笑:接下来去哪?
进宫。卫朔压低声音,陛下中的毒,需要曲家珍藏的‘青霜散’解毒。
青霜散?蒹葭愕然,那不是……
你母亲娘家秘传的方子。卫朔意味深长地说,据我所知,这方子最后落入了你二伯手中。
曲蒹葭母亲荆门元氏女,元婉儿。
茶坊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卫朔脸色一变:金吾卫!你二伯报的信!
后门已被堵住。蒹葭迅速将铁匣藏入暗道,刚转身,一队金吾卫已破门而入。为首的躬身行礼:
卫大人,陛下急召!曲大小姐,曲侍郎请您回府一叙。
卫朔暗中捏了捏蒹葭的手指,低不可闻地说:找机会脱身,去永宁寺地宫取铁匣。
踏出茶坊时,蒹葭摸了摸袖中李菀菀的发钗。二伯,您和霍巍的账,该清算了。
6.拒绝入宫
曲府祠堂的青砖地冰凉刺骨。
蒹葭跪在祖宗牌位前,脊背挺得笔直。父亲手中的家法鞭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再说一遍,你选哪条路?
不入宫,不联姻。蒹葭声音清冷,女儿愿以家主之责立世。
祠堂烛火摇曳,映得父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三日前她被金吾卫请回曲府后,就被关在这里思过。而今日,是皇帝选秀的最后期限。
你可知抗旨的后果?父亲鞭梢点了点她肩头,曲家百年基业——
正因如此,才不能送女儿入虎穴。蒹葭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我这三年在江北经营的产业单,每年利润抵得上曲家三个庄子。
与父亲的三年之约已但,这是下人早早送来的账目。
父亲接过竹简,眉头渐渐舒展。盐引、丝绸、药材……甚至还有边关马市的份额。这些都是普通闺秀想都不敢想的行当。
还有这个。她又奉上一卷竹简,霍巍在江北私自征兵的证据,以及他与西域诸国暗中往来的密信抄本。
竹简啪地掉在地上。父亲弯腰去捡时,蒹葭注意到他后颈多了块老人斑——前世他被流放前,也有这样一块。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查到的?
青梧帮了不少忙。蒹葭顿了顿,还有羽林卫的卫朔。
父亲猛地抬头:你知他是谁?
先帝第七子。蒹葭平静地说出惊人之语,冷宫婢女所生,元狩元年那场大火本该烧死他。
祠堂门突然被推开。大哥曲文赋风尘仆仆地闯进来,官服上还沾着驿道上的尘土。
父亲!霍巍带着三百亲兵进城了!他瞥见蒹葭,明显松了口气,妹妹回来就好...等等,你怎么还穿着素服?今日不是要入宫参选吗?
你妹妹选了另一条路。父亲收起家法鞭,突然笑了,倒是我糊涂了。曲家女儿,本就无需靠裙带光耀门楣。
曲文赋一脸茫然。蒹葭起身为兄长拂去肩上尘土:大哥不是想留在朝堂吗?从今日起,你安心去实现抱负,家中事务交给我。
可族规明令家主不得入仕……我现在也只是趁大伯还在,才能弄个校尉混着。
所以我来做这个家主,兄长你可以得偿所愿。蒹葭目光灼灼,你我兄妹齐心,何愁曲家不兴?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竟有血丝。
蒹葭与兄长慌忙扶住他,却被他推开:老毛病了...文赋,去请你二伯来。有些事,该说清楚了。
蒹葭心头一紧。曲镇河与霍巍勾结的证据还在她袖中,此刻见面……
父亲,有件事您必须知道。她拦住兄长,二伯他——
我知道。父亲打断她,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令牌——曲家暗卫的调令!这些年我放任他与霍巍往来,就是为了……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曲镇河带着太医匆匆而来:三弟!陛下晕倒了!霍公让我立刻带文赋入宫!
蒹葭敏锐地注意到,二叔说霍公时语气熟稔得刺耳。而那位太医腰间,赫然挂着霍府的死士令牌!
我随兄长同去。她突然道。
曲镇河皱眉:女子无诏不得入宫。
巧了。蒹葭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三年前太后赐我的通行令,可随时入宫请安。
这是她早就备好的后手——前世太后曾是她闺中密友,这世虽未深交,但该讨的人情一个不少。
……
未央宫偏殿药香浓郁,却掩不住一股腐臭味。皇帝躺在龙榻上,面色灰败如纸。蒹葭跟在兄长身后行礼,眼角余光扫到霍巍正站在御医旁边,紫袍玉带,不怒自威。
曲爱卿。皇帝虚弱地招手,令郎……
微臣曲文赋,拜见陛下。兄长上前跪拜。
好……好……皇帝浑浊的目光移向蒹葭,这位是……
霍巍突然咳嗽一声。皇帝立刻改口:曲家女儿?朕记得下过选秀诏……
我这侄女自幼定亲,不敢欺君。曲镇河抢先道,今特带她来向陛下请罪。
蒹葭暗自冷笑。好一招以退为进!二伯明知皇帝最恶人欺瞒婚约,这是在逼她当场表态。
‘’陛下明鉴。她盈盈下拜,民女并非抗旨,而是……她突然抬头,而是发现了更适合入宫的人选。
满殿哗然。霍巍眯起眼:哦?
陇西李氏嫡女,李菀菀。蒹葭一字一顿,此女通晓音律,尤擅《柏舟》一曲。
兄长惊得拽她袖子。谁不知《柏舟》是讽喻朝政的禁曲!但蒹葭要的就是这效果——前世李菀菀靠此曲获宠,今生她倒要看看,霍巍敢不敢接这招。
果然,霍巍脸色微变:李姑娘确是才女,不过……
不过什么?一个娇媚声音从殿外传来。珠帘掀起,李菀菀身着橘红宫装款款而入,朝皇帝盈盈下拜:民女李菀菀,参见陛下。
蒹葭瞳孔骤缩。这女人不是死在官道上了吗?而且她发间那支凤钗——正是林府密室里的前朝禁物!
看来曲家丫头所言非虚。皇帝竟撑着坐起身,近前来。
李菀菀走过蒹葭身边时,以袖掩唇:没想到吧?霍公早料到你会金蝉脱壳。
蒹葭垂眸不语。李菀菀身上飘来一股熟悉的香气——青霜散!二伯果然把解毒药给了霍党!
陛下。霍巍突然道,曲小姐既已有婚约,不如给她和臣的义子林少祈赐婚,也算是成全了一段佳话。
蒹葭指尖掐进掌心。好毒的计!若她拒绝,就是欺君;若答应,就落入霍党手里,步入前世悲剧的轮回。
霍卿美意便心领了。皇帝却摆摆手,朕看曲家女与卫爱卿年纪相仿……
殿门突然被推开,卫朔一身戎装大步而入:陛下,边关急报!
他假装没看见蒹葭,却在递奏折时巧妙地将一张字条滑入她袖中。
指尖相触的刹那,蒹葭注意到他佩剑吞口处刻着熟悉的纹饰——与林府密室金印一模一样!
诸位爱卿先退下。皇帝看完奏折面色凝重,霍卿留下。
退出殿外,蒹葭立刻寻了个角落展开字条:子时,永宁寺地宫。带上前朝凤钗。
她心头一跳。卫朔怎知凤钗就是李菀菀头上那支?
妹妹!兄长匆匆找来,二伯让我们立刻回府,说霍巍要……
大哥先回。蒹葭塞给他一个小瓷瓶,把这交给父亲,就说'青霜散解药,别让二伯知道'。
曲文赋瞪大眼睛:你怀疑二伯下毒?
不止。蒹葭压低声音,说不定母亲的死也有他一份。
兄长踉跄后退,撞上一人——正是李菀菀。她故作娇弱地扶住曲文赋:曲公子当心~
趁这功夫,蒹葭已闪到廊柱后,看见李菀菀偷偷将一张字条塞进兄长袖中。好个一石二鸟!既监视曲家,又挑拨离间。
……
日暮时分,蒹葭正在房中研读卫朔给的密报,窗外突然传来石子敲击声。青梧无声地出现在廊下:小姐,林公子到了。
在哪?
府外槐树上。青梧表情古怪,他说...要见‘死而复生的未婚妻’。
蒹葭冷笑。前世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最后换来的是一杯鸩酒。如今竟还敢找上门来?
告诉他,想要遗诏,就拿霍巍的人头来换。
青梧刚离开,又一阵急促叩门声响起。这次是白芷: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您即刻入宫陪太后赏月!
蒹葭蹙眉。太后早不过问朝政,怎会突然召见?除非……
来的是哪个宫的人?
说是长乐宫的,但奴婢瞧着面生。白芷压低声音,那人腰间有霍府腰牌。
陷阱!蒹葭迅速换上便于行动的胡服,将匕首绑在大腿内侧:告诉父亲我入宫了。若子时未归,让他找卫朔。
刚出府门,一队金吾卫就围了上来。为首的躬身道:曲小姐,请上轿。
蒹葭假装顺从,却在轿帘落下瞬间嗅到一丝甜腥——迷药!她屏住呼吸,悄悄划破轿帘一角。
轿子没往皇宫去,而是拐向了霍府别院!
……
霍府地牢阴冷潮湿。
蒹葭被铁链锁在刑架上,面前的火盆映得霍巍的脸忽明忽暗。
曲小姐好手段。他把玩着从她身上搜出的密信,连先帝遗诏都找到了。
蒹葭吐掉嘴里的血沫:霍公过奖。比起您假传圣旨灭林家满门,我还差得远。
林少祈都告诉你了?霍巍不怒反笑,那小子比你想象的更狠。为了取信于我,他亲手杀了抚养他十年的老仆。
蒹葭心头一震。前世林少祈说是霍巍杀的啊!
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你入宫吗?霍巍突然掐住她下巴,因为你父亲手里有先帝真正的传位诏书。只有曲家女为后,他才会交出来。
那你该抓我兄长。
错了。霍巍冷笑,你父亲最在乎的不是儿子,是你这个肖似亡妻的女儿。
他挥手让人端来一个锦盒。盒中竟是一截干枯的小指!
九年前我砍下他这根手指,他宁死也不说诏书下落。霍巍凑近她,你说,这次砍哪根好?
蒹葭浑身发冷。原来父亲的小指是这样没的!不是因为政见不合,而是为了保护......
报!一个亲兵慌张跑来,卫朔带着羽林卫闯府,说要搜捕刺客!
霍巍咒骂一声,匆匆离去前丢下一句:看好她!
蒹葭趁机挣动铁链,却发现锁扣纹丝不动。正当绝望时,地牢小窗突然被撬开,一个黑影轻盈落下——竟是卫朔!
你怎么……
手底下的人一直盯着霍府动向。卫朔一剑劈开锁链,李菀菀头上的凤钗呢?
还在她头上。蒹葭活动着手腕,那到底是什么?
先帝兵符的另一半。卫朔帮她解开脚镣,霍巍以为藏在林府的是诏书,其实真正重要的是能调动边关三十万大军的凤钗兵符。
蒹葭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说子时永宁寺……
调虎离山。卫朔冷笑,我的人此刻应该正在宫宴上‘偶遇’李菀菀。
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卫朔一把搂住蒹葭的腰:抓紧我!
他纵身跃上横梁,在追兵冲进来的瞬间破窗而出。夜风呼啸中,蒹葭听见他在耳边说:
现在,我们去拿回属于大夏的江山。
7.囚凤
永宁寺的钟声敲到第三下时,蒹葭从卫朔的马上滚落,右肩撞在石阶上疼得眼前发黑。
忍一忍。卫朔一把拉起她,霍府的人追上来了。
身后火把如龙,犬吠声越来越近。蒹葭咬牙撕下袖口缠住肩头伤口:李菀菀在哪个宫?
清晖阁,但——
我去拿凤钗,你拖住追兵。她转身就要走,被卫朔一把拽回。
你疯了?霍巍肯定在宫里布下天罗地网!
蒹葭挣开他的手:我父亲的小指不能白断。她摸出随身匕首,子时在曲府后门碰头。
卫朔还想阻拦,追兵已至百步内。他咒骂一声,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龙纹玉佩塞给她:若遇险,或可一用。
玉佩入手温润,背面刻着朔字。蒹葭来不及细看,卫朔已拔剑迎向追兵。她趁机翻墙钻进小巷,朝皇宫方向奔去。
……
清晖阁灯火通明。
蒹葭趴在殿顶琉璃瓦上,小心挪开一块瓦片。李菀菀正在梳妆台前摆弄那支凤钗,铜镜映出她得意的笑容。
娘娘,药熬好了。宫女端来黑乎乎的汤药。
李菀菀皱眉:不是说不用喝了吗?
霍公特意嘱咐的,说是……安胎药。
蒹葭挑眉。这女人居然还怀着林少祈的孩子?难怪霍巍要杀她又救她——孩子是他控制林少祈的筹码。
李菀菀不情不愿地喝下药,突然身子一晃,打翻了药碗:这……这不是安胎药……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宫女却冷眼旁观:霍公说,林家血脉留不得。
蒹葭心头一震。看来霍巍已经放弃控制林少祈,改为直接剿灭了!
李菀菀突然暴起,一簪子扎进宫女咽喉:你想谋害我?她踉跄走向门口,我要见义父……
刚推开门,一道剑光闪过。李菀菀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难以置信地回头:父……父亲?
檐上的蒹葭差点惊呼出声。执剑者竟是二伯曲镇河!他一改往日儒雅,面目狰狞地拧转剑柄:废物,连个商贾女都杀不了。
在他眼中,曲蒹葭放弃世家千金的骄傲,去江北经商就是自甘下贱。
李菀菀倒地气绝,凤钗从她发间滑落。曲镇河弯腰去捡,蒹葭当机立断,一脚踏碎瓦片直坠而下!
砰!她落地瞬间一个翻滚,抢在二伯之前抓住了凤钗。
蒹葭?!曲镇河惊得连退三步,你怎么——
没想到我还活着?蒹葭冷笑,二伯好手段,一边帮霍巍杀人,一边在父亲面前装善人。
曲镇河很快镇定下来:把凤钗给我,看在同为曲家血脉的份上,我留你全尸。
凭什么?凭你勾结霍巍害死我母亲?蒹葭将凤钗别在腰间,拔出匕首,还是凭你给皇帝下毒?
曲镇河眼中杀机骤现,长剑如毒蛇刺来。蒹葭侧身避过,匕首划向他手腕——却听铛的一声,匕首竟被震飞!
你以为我只会吟诗作赋?曲镇河剑招凌厉,影阁十七杀手,皆出自我门下。
蒹葭连连后退,左臂已被划出一道血痕。前世那些莫名暴毙的贵女,竟都是二伯的手笔!
危急关头,窗外突然射来一支羽箭,正中曲镇河右肩。蒹葭趁机一个扫堂腿将他放倒,抢过长剑抵住他咽喉:为什么?
曲镇河狞笑:曲家本该是我的!就因为你父亲是左丞相……
放屁!蒹葭剑尖下压,大伯是嫡长子,掌管曲家名正言顺,你排第二,且世家家主不得入朝为官,你已身在朝堂,竟还想着家主之位。为这点虚名,你害死那么多无辜女子?
她们不无辜。曲镇河突然诡异一笑,包括你母亲,她发现了先帝遗……
一支弩箭突然从窗外射入,精准贯穿他的咽喉!蒹葭猛回头,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墙头。是灭口!
她顾不上追凶,赶紧从二伯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和半张地图——正是皇宫密道图!图上标注着一条通往皇帝寝宫的暗道,入口竟在清晖阁佛龛下。
蒹葭犹豫片刻,决定冒险一探。刚移开佛龛,身后突然传来卫朔的声音:别进去!
他满身是血地冲进来,一把拉住她:霍巍控制了禁军,皇帝已被软禁。林少祈带着江北私军到了城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迎你回京。
迎我?蒹葭冷笑,是要我的命吧?
卫朔摇头:他……他好像也重生了。
蒹葭如遭雷击。若林少祈真有前世记忆,那他的目标恐怕不止复仇……
先离开这。她刚转身,殿门突然被撞开。数十名金吾卫涌了进来,为首的躬身道:
曲小姐,霍公有请。
……
霍巍高坐未央宫偏殿,脚下跪着被铁链锁住的曲文赋。
蒹葭被推进来时,兄长抬头露出惨笑:妹妹……对不起……
闭嘴!霍巍一脚踹在曲文赋背上,曲小姐,用凤钗换你兄长性命,如何?
蒹葭看向四周——殿内陈设竟与前世她被毒杀时一模一样!连窗边的青铜鹤灯都分毫不差。历史正在可怕地重演……
先放人。
霍巍大笑:当我是三岁孩童?他打了个响指,侍卫押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竟是林少祈!
他脸上布满烙铁伤痕,左眼已成血窟窿。见到蒹葭,他挣扎着嘶吼:快走……这是个局……你二伯没死……
聒噪。霍巍一剑刺穿林少祈肩膀,曲小姐,我数到三。
蒹葭握紧凤钗。交出去,霍巍就能调动边关大军;不交,兄长和林少祈必死无疑……
一。
她眼角瞥见卫朔不知何时已潜到殿柱后。
二。
林少祈突然用口型对她说了三个字:地宫图。
三!
我给!蒹葭高举凤钗,但你要先告诉我,为何非要我入宫?
霍巍眯起眼:告诉你也无妨。他踢开林少祈,先帝遗诏写明,若太子非正常继位,曲家女为后可废帝另立。
原来如此!前世霍巍扶植幼主,必须控制身为皇后的她。而这世……
现在你明白了?霍巍伸手,凤钗给我。
蒹葭假装顺从,却在霍巍靠近瞬间猛地将凤钗掷向卫朔!同时从袖中抽出二伯的钥匙射灭殿内半数灯烛。
黑暗中,卫朔接住凤钗吹响哨子。一队羽林卫破窗而入!
拦住他们!霍巍怒吼,那丫头要活的!
蒹葭趁机扑向兄长,用藏在舌下的刀片割断他绳索。两人刚跑出几步,霍巍已带人堵住殿门。
你以为这就完了?他狞笑着挥手,侍卫押上一人——竟是父亲曲镇海!
爹!兄妹俩同时惊呼。
霍巍剑指曲镇海咽喉:最后机会,凤钗和遗诏。
蒹葭看向卫朔,后者微不可察地摇头——羽林卫人数太少,硬拼必败。
我给。她咬牙道,但你要放我们全家离开长安。
成交。
就在蒹葭假装要交出凤钗时,林少祈突然暴起,用铁链勒住霍巍脖子:蒹葭,走啊!
混乱中,卫朔一把拽住蒹葭和曲文赋:跟我来!
不行!父亲还在——
相信我!卫朔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你父亲比你以为的更强。
他们刚冲出偏殿,身后就传来霍巍的咆哮:封锁九门!格杀勿论!
……
城南废宅内,蒹葭一拳砸在墙上:为什么不让我救父亲?
因为这才是计划。卫朔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你父亲早知道今日之变,故意被捕。
黄绢上是父亲的字迹:吾儿蒹葭:见字如面。霍巍谋逆证据已藏于《盐铁论》注本。卫朔乃先帝血脉,可托大事。曲家暗卫听你调遣。勿念为父。
字迹潦草,显是匆忙所写。蒹葭双手发抖:大伯知道吗?
知道。卫朔点头,暗卫已在府外待命。
曲文赋突然跪下:卫大人,求您救救我父亲!
叫我卫朔就行。卫朔扶起他,实不相瞒,我本名李朔,是先帝与冷宫婢女之子。今上是我异母兄长,他...时日无多了。
蒹葭虽已猜到几分,亲耳听闻仍觉震撼:所以霍巍才急着控制下一任皇帝?
对。按先帝遗诏,若今上无子,当由我继位。卫朔苦笑,但有个条件——必须得曲家女为后。
屋内死一般寂静。蒹葭突然明白了霍巍为何非要她入宫——没有曲家女认可,卫朔的皇位就名不正言不顺!
我明白了。她冷笑,霍巍想让我做他的傀儡皇后,好控制你这个新君。
卫朔突然单膝跪地:曲蒹葭,与我联手。我许你后位,你助我肃清朝纲。
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未央宫的鸩酒,林少祈的背叛,李菀菀得意的笑脸……
不。蒹葭后退一步,我曲蒹葭绝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哪怕能救你父亲?
我会用我的方式去救我父亲。她转向兄长,大哥,你持凤钗去北营调兵。卫……殿下,烦请您联系朝中忠直大臣。
你呢?两人异口同声。
蒹葭系紧腰间匕首:我去找大伯要暗卫。霍巍既敢动曲家,就要付出代价。
卫朔还想劝阻,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是林少祈的江北军开始攻城了!
蒹葭摸出曲镇河的密道图:殿下可知这通往何处?
卫朔细看片刻,脸色突变:未央宫地牢!你父亲和林少祈可能都关在那里!
那就兵分两路。蒹葭将图纸一撕为二,您带羽林卫正面对抗霍巍,我去地牢救人。
临行前,卫朔突然拉住她:若事成……你当真不愿为后?
蒹葭望向他染血的面容,想起冷宫走水那夜,她救下的那个小太监,命运竟将他们再次纠缠在一起。
等活下来再说吧。
她转身没入夜色,没看见卫朔眼中闪过的痛色。
……
曲府祠堂,大伯曲镇江早已在此等候。
暗卫三百,尽在于此。他指向院中黑影,但你父亲留了话——无论发生什么,不许将自己置于险地。
蒹葭跪地叩首:请大伯成全。
痴儿!大伯老泪纵横,你可知霍巍已放出话,明日午时当众处决你父兄?
所以更要快。蒹葭取出半张密道图,我从这里潜入……
不行!大伯突然厉喝,那地牢有去无回!你二伯……不,那畜生故意引你去送死!
蒹葭一怔:什么意思?
大伯颤抖着取出一封信:今早收到的。霍巍说……若想保你父兄性命,就用你去换。
信纸在灯下泛着诡异的蓝光——是毒!蒹葭急忙打落,却见大伯指尖已开始发黑。
大伯!
听我说完……大伯强撑着指向祠堂牌位,最上层……暗格……你母亲留下的……
话音未落,老人已气绝身亡。蒹葭含泪爬上供桌,在最上层牌位后摸到一个小匣。匣中是一枚玉璜和一张字条:
葭儿:若你看到此物,说明霍巍已对曲家下手。玉璜是开启皇陵密道的钥匙,内有先帝留给你的东西。母字。
蒹葭将玉璜贴身藏好,最后看了眼大伯的遗容,转身走向院中等候的三百暗卫。
所有人听令:兵分三路,一路随我救人,一路接应卫朔,最后一路……她咬咬牙,准备火油,若明日午时我们未归,烧了霍府。
暗卫首领迟疑道:那老爷和公子……
曲家人,蒹葭拔出匕首,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她望向未央宫方向。前世死在那里的是她,今生,该轮到霍巍了。
8.火中取栗
未央宫偏殿的熏香让蒹葭作呕。
与前世一样的沉水香,一样的鹤形烛台,连窗边那盆半枯的绿萝都分毫不差。霍巍刻意复现她前世的死亡场景,像猎人布置陷阱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曲小姐还满意这安排吗?霍巍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听说人死前待的地方,魂魄会常常回来。
蒹葭摸向腰间——匕首已被收走,唯有卫朔给的玉佩还在暗袋里。她假装惊慌地缩在角落:霍公这是何意?我父亲呢?
曲相安然无恙。霍巍踱步入内,紫袍上沾着新鲜血迹,只要你乖乖配合,明日登基大典后,我自会放你们父女团聚。
登基大典?
卫朔那野种也配称帝?霍巍冷笑,明日百官将'发现'先帝真正遗诏,由我继位。
蒹葭暗中打量殿内布局。前世她试图从正门逃脱被乱箭射回,这次必须另寻出路。
为何非要我活着?你就不怕我当众揭穿你?
怕,所以……霍巍突然掐住她下巴,灌下一碗苦药,这是哑药,三个时辰内说不出话。足够完成大典了。
药汁入喉,蒹葭立刻佯装痛苦倒地,实则将大部分药含在舌下。霍巍满意地看着她挣扎,转身对侍卫道:看好她,子时移送太庙。
殿门轰然关闭。蒹葭迅速滚到窗边花盆旁,将药汁吐进土里。喉头火辣辣的疼,但声音未失——前世李菀菀用过同样的药,她早备了解药含在齿间。
窗外传来三声鹧鸪叫——青梧的暗号!蒹葭正要回应,突然听见墙外传来争执声。
……必须今晚送她出宫!是林少祈的声音!
你疯了?霍巍厉喝,那丫头知道太多!
她前世因我而死,今生我绝不再负她!
蒹葭贴在墙上的手微微发抖。林少祈竟真记得前世?
呵,装什么情深义重?霍巍讥讽道,当年不是你亲手将鸩酒递到她唇边?
是你用曲相性命相逼!林少祈声音干涩嘶哑,而且我根本不知那是毒酒!
结果不都一样?霍巍冷笑,明日之后,曲家一个不留。至于你……乖乖做你的江北王,否则……
脚步声远去。蒹葭滑坐在地,前世最后时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林少祈递酒时颤抖的手,眼中闪过的泪光……原来那杯鸩酒,也是霍巍的算计!
小姐!青梧的声音从窗缝传来,属下救您出去!
蒹葭回过神,用簪子撬开窗栓。青梧翻窗而入,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
怎么伤成这样?
闯地牢时中了埋伏。青梧咬牙道,老爷不在那里,是陷阱!
果然!蒹葭想起曲镇河那张密道图。霍巍早算准她会去救人……
卫朔呢?
被羽林卫内鬼所伤,但无性命之忧。青梧递来一套宫女服饰,快换上,我们走密道。
蒹葭刚系好衣带,殿外突然响起警报声。走水了!太庙走水了!
青梧脸色大变:不好!霍巍要提前行动!
两人刚冲出偏殿,一队金吾卫已堵住去路。青梧拔剑护在蒹葭身前:属下断后,小姐去太庙!霍巍定在那里!
一起走!
来不及了!青梧挥剑冲入敌群,记得北邙山……话音未落,一柄长枪已贯穿他胸膛!
蒹葭红着眼转身就跑。身后箭雨袭来,她纵身跃入荷塘,借水下暗道游向太庙方向。前世青梧为救她死在江北,今生竟又……
暗道尽头是一间密室。蒹葭湿淋淋地爬出来,发现四面墙上贴满了地图和名单——霍巍的谋反证据!正中央的案几上,摊着一本记录簿:
元丰七年,于曲三夫人药中下毒……
元丰十六年,构陷林氏谋反。
元丰十九年腊月,奉主命鸩杀先帝……
蒹葭双手发抖。母亲果然死于霍巍之手!她继续翻看,最新一页写着:
元狩六年,于今上茶中置‘青丝缠’,需曲氏女心头血为引解毒……
原来如此!皇帝中的毒需要她性命来解,难怪霍巍非要她入宫!
密室外传来脚步声。蒹葭迅速撕下关键几页藏入怀中,躲到帷幔后。进来的是个年轻将领,面容与霍巍有三分相似,却带着几分书卷气。
奇怪,明明听到水声,他疑惑地环视四周,突然看向蒹葭藏身处:出来吧,曲小姐。我不是敌人。
蒹葭握紧从墙上摘下的青铜烛台。
我是霍明,霍巍庶子。年轻人苦笑着亮出空手,也是……卫朔的人。
曲蒹葭仍不现身。
霍明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璜——与她母亲留下的那枚正好是一对!
卫大人说,您见到这个就会明白。
蒹葭这才走出帷幔。霍明看到她怀中露出的纸张,脸色一变:您找到证据了?快走!霍巍马上就要……
话音未落,密室门突然被撞开!霍巍带着数十亲兵涌了进来。
果然在这里。霍巍冷笑看向霍明,我的好儿子,你可真是给了父亲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霍明挡在蒹葭身前:父亲,收手吧!先帝遗诏……
遗诏?霍巍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你说这个?他竟将遗诏投入灯烛!
火舌瞬间席卷了明黄色绢布。霍巍狞笑着看向蒹葭:现在,谁还能证明卫朔那野种的身份?
霍明突然拔剑:密道在神龛后!走!
他冲向霍巍,亲兵们一拥而上。蒹葭咬牙冲向神龛,听见身后噗呲一声——霍巍的剑已刺入霍明腹部!
逆子!霍巍拔剑又要刺。
蒹葭抄起烛台掷向灯架。火油倾泻,瞬间引燃帷幔。她趁机掀开神龛后的暗道:霍明!这边!
霍明挣扎着滚入暗道,蒹葭立刻按下机关。石门落下瞬间,霍巍的剑尖已刺到面前,在石门留下刺耳的刮擦声。
曲小姐……快走……霍明腹部血流如注,卫大人在太庙等您……
别说话,我帮你包扎。
没用了……霍明塞给她一块令牌,这是……霍府私兵调令……他们只认令牌不认人……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头一歪,再无声息。蒹葭取下他腰间水囊和火折子,继续向暗道深处爬去。
暗道越来越窄,空气逐渐稀薄。蒹葭喉咙被哑药灼伤,每呼吸一次都像吞刀片。前世的记忆不断闪回——未央宫的毒酒,林少祈含泪的眼,父亲流放路上的背影……
不能死……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至少……要揭穿霍巍……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弱亮光。蒹葭奋力爬出暗道,却发现自己竟在太庙偏殿的祭坛下!透过雕花隔扇,她看见霍巍正逼迫皇帝在遗诏上盖玺。
陛下何必固执?霍巍把玩着蓝宝石匕首,盖了玺,我留你个全尸。
皇帝瘫在龙椅上,面色灰败,声音有气无力,却仍死死按住玉玺:乱臣……贼子……
那曲相父子二人的命呢?霍巍一挥手,侍卫押上遍体鳞伤的曲镇海和曲文赋。
蒹葭险些冲出去,却听见父亲嘶声道:陛下不可!臣等死不足惜……
霍巍暴怒,举剑要刺。千钧一发之际,殿外突然传来震天喊杀声!
报!卫朔率羽林卫攻破玄武门!
报!林少祈带江北军闯进来了!
报!曲家暗卫烧了兵部衙门!
霍巍脸色大变:立刻处决曲家父子!
蒹葭再也忍不住,撞开隔扇扑了出去:住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霍巍随即狂笑:好啊,正好一网打尽!他一把揪住蒹葭头发,顺便用你的心头血给陛下送行!
蓝宝石匕首直刺她心口。蒹葭摸出怀中火折子,猛地吹燃掷向祭坛帷幔——她早注意到那里洒满了香灰,遇明火即燃!
轰!火焰窜起丈余。霍巍不得不松手躲避。蒹葭趁机滚到父亲身边,用霍明的令牌割断绳索。
蒹葭……走……父亲气息微弱,别管我们……
要死一起死!蒹葭扶起父亲,又去解兄长绑绳。
殿外杀声渐近。霍巍见状,竟亲自举剑冲来:好一个父女情深,既如此,那便一起死!
剑光如电,直取蒹葭咽喉。她来不及躲闪,绝望地闭上眼——
铛!一柄长剑格开霍巍的剑。蒹葭睁眼,看见满身是血的林少祈挡在她身前!
这次……换我护你……他左眼已瞎,右臂也受了伤,却仍死死拦住霍巍。
霍巍暴怒,剑招如狂风骤雨。林少祈渐渐不支,被一剑刺穿肩膀。他跪地瞬间,突然抱住霍巍双腿:蒹葭……走啊!
霍巍举剑要砍他后背。蒹葭抄起香炉砸去,正中霍巍手腕。宝剑当啷落地,霍巍怒吼着掐住她脖子:贱人!
氧气一点点减少。蒹葭挣扎着摸向腰间玉佩,却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贯穿霍巍咽喉!
霍巍瞪大眼睛,缓缓倒地。殿门口,卫朔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眼中杀意未退。
陛下!百官惊呼。
皇帝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手中玉玺重重盖在遗诏上:霍巍谋逆……伏诛……传位于皇弟李朔……
说完最后一个字,皇帝轰然倒地。卫朔——现在该称李朔了——冲上前扶住他:皇兄!
阿朔……皇帝气若游丝,对不住……这些年……冷落你了……
蒹葭微愣,这对兄弟……竟是有情的?
卫朔不是说皇帝不知道他活着吗?也对,毕竟是皇帝,即便是傀儡也该有自己的手段。
曲……曲卿……皇帝突然指向蒹葭父亲,朕……朕把阿朔……托付给……你……你……
话音未落,一代帝王溘然长逝。殿外晨曦初现,照在每个人血迹斑斑的脸上。
林少祈踉跄走到蒹葭面前,突然跪下:前世之罪,百死莫赎。今生……但求以死谢罪。
他递上那把蓝宝石匕首。蒹葭看着这个前世害死她的男人,心中竟无恨意,只有无尽的疲惫。
滚吧。她扔还匕首,江北需要守将,别让我再看见你。
林少祈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蒹葭转向父亲:我们回家。
小姐……青梧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他浑身是血,靠在一个暗卫身上,属下……幸不辱命……说完便昏死过去。
蒹葭红着眼看向新帝李朔:陛下,我需要太医。
李朔深深看她一眼,突然当众宣布:即日起,设女官制。曲氏蒹葭,授光禄大夫,总领宫中防卫。
百官哗然。
蒹葭愕然抬头,对上李朔坚定的目光。他不是要她为后,而是……许她以臣子身份站在朝堂上?
臣……她缓缓跪拜,领旨。
一旁有眼色的大太监早就吩咐小太监去找太医了。
殿外,朝阳终于冲破云层。一场血雨腥风的政变,就此落下帷幕。
9.新章
蒹葭在持续的高热中梦见前世。
未央宫的鸩酒,父亲流放路上的背影,李菀菀发间那支刺目的凤钗……最后定格在霍巍掐住她脖子的手上。她猛地睁开眼,撞入视线的是一顶陌生的青纱帐。
醒了?一个温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蒹葭转头,看见卫朔——不,现在改叫李朔,应该称他为陛下了——坐在床边,明黄朝服换成了素色深衣,眼底两团青黑。
我……这是在哪?她嗓子哑得厉害。
曲府。你昏迷三天了。李朔递来温水,太医说是心力交瘁加上旧伤感染。
温水润过喉咙,记忆渐渐回笼。太庙的血战,霍巍的死,新帝的任命......
青梧怎么样?
活下来了,但右臂废了。
我父亲和兄长?
已无大碍。
那,我大伯……
昨日已下葬。李朔顿了顿,林少祈今早启程去了边关。
蒹葭握杯的手一顿。那个曾给她无尽痛苦又拼死救她的男人,就这样离开了?
他留下一封信。李朔从袖中取出信笺,说等你醒了再给。
蒹葭没接:陛下看过了?
这是你的私信。李朔将信放在床头,另外,不必叫我陛下。私下还是叫我卫朔吧。
卫是他母亲的姓。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光影。蒹葭突然想起冷宫走水那夜,她救下的小太监也有这样倔强的下颌线。
霍巍余党清剿得如何?
七成落网,但……李朔眉头紧锁,让曲镇河跑了。
蒹葭猛地坐起,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李朔扶住她肩膀:别急。我已下令各州通缉。
你不了解他。蒹葭攥紧被角,他掌影阁二十年,没那么容易落网。
她挣扎着要下床,被李朔按住:太医说至少卧床十日。
十日?蒹葭冷嗤,够他策划数十场刺杀了!陛下初登大宝,内有权臣未清,外有藩镇观望,此时——
此时更需要一个清醒的曲蒹葭。李朔打断她,而非一具累垮的躯体。
两人对视片刻,蒹葭先移开目光。他说得对,她现在连剑都提不稳。
那谈谈正事吧。她靠回枕上,陛下当日的女官任命,是权宜之计还是……
字面意思。李朔目光灼灼,我要你入朝为官。
就因为我救过你?
因为满朝文武,唯你敢对我说‘不’。李朔轻笑,一个皇帝需要这样的臣子。
蒹葭挑眉。这倒是出乎意料。前世林少祈当皇帝后,最恨别人违逆。
世家家主不得入朝为官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且你父亲还在,他年事已高,告老已成定局。
他没有说的是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而曲镇海年纪摆在那里,未来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且曲相位置太高,一旦他反对,他要施行什么政令总不会太顺利。
条件呢?
没有条件。
真的?蒹葭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腰间玉佩——那枚刻着朔字的龙纹佩,先帝遗诏说,曲家女需为后……
我烧了那遗诏。李朔平静地说,新朝当立新规。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蒹葭眯起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曾经的冷宫皇子。他眼角有细纹,鬓角已见霜色,全然不像二十出头的青年。龙椅只坐了三日,却仿佛已负重千年。
好。她突然道,但我有条件。
说。
其一,许女子科举入仕;其二,曲家独立治权;其三……蒹葭直视他的眼睛,你我之间,只有君臣,没有男女。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重。李朔却笑了:正合我意。
他起身从书案取来一卷诏书:看看吧,三日后颁布。
蒹葭展开诏书,越看越惊。这竟是一份废除后宫制的政令!文中明确写道朕终身不立后不纳妃,以天下为家,万民为子。
你……这是……
断了那些想送女儿入宫的人的念想。李朔轻描淡写,当然,你若改变主意……
我不会。蒹葭合上诏书,但陛下需要继承人。
从宗室过继便是。李朔望向窗外,我这样的血脉……不该延续。
他说的平淡,蒹葭却听出了深藏的痛楚。冷宫婢女之子,自幼见惯世态炎凉……
卫朔。她突然直呼其名,我会帮你打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不是臣对君的承诺,而是蒹葭对卫朔的誓言。
……
三个月后,未央宫前殿。
蒹葭一身玄色官服立于文官队列,腰间玉带悬着光禄大夫印绶。这三个月她协助新帝整顿朝纲,肃清霍党,今日是首次大朝会。
曲爱卿。李朔在御座上点名,女子书院筹备得如何?
蒹葭出列禀报:回禀陛下,现已招收生徒四十七人,半数为寒门女子。课程设经史、算学、医道三门。
善。李朔点头,即日起,书院学子优秀者可参加吏部考选,优异者授官。
朝堂顿时哗然。保守派大臣纷纷出列反对,蒹葭早有准备,逐条驳斥:
《周礼》载女子掌邦内祭祀礼仪;汉初有妇人封侯之例。女子为何不能为官?
边关连年征战,丁壮十不存一。不用女子,难道让土地荒芜、衙门停摆?
一番唇枪舌战,新政终获通过。退朝后,蒹葭在宫门外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林少祈的信使。
家主命我送还此物。信使捧上一个锦盒。
盒中是她前世赠予林少祈的定情玉佩,如今碎成两半。盒底还有张字条:镇守雁门,此生不返。愿卿长安。
蒹葭合上盒盖。这样最好,有些人注定只能相忘于江湖。
曲大人留步!一个小太监追来,陛下宣您御书房议事。
……
御书房堆满奏折,李朔正在批阅军报。见蒹葭进来,他推过一封密信:边关急报。
信是林少祈写的,说发现曲镇河的踪迹——他竟逃到了匈奴王庭!
曲镇河通胡?蒹葭难以置信。
不止。李朔又递过一封信,这是霍明临终前写的。他说霍巍早与匈奴单于密约,割让北疆三郡。
霍明……那个救她的霍家庶子。蒹葭胸口发闷: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日夜里。李朔轻声道,他留下的最后一句是‘告诉曲小姐,霍家不全是恶人’。
阳光斜照在案几上,映得那方青玉镇纸如湖水般澄澈。蒹葭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看过林少祈那封信。
陛下,我想去趟雁门。
李朔笔尖一顿:亲自捉拿曲镇河?
有些恩怨……需当面了断。
准了。李朔蘸了蘸朱砂,带三百羽林卫同去。
不必。蒹葭摇头,我带书院弟子就行。
什么?
陛下不是要女子为官吗?蒹葭轻笑,总得让她们历练历练。
李朔怔了怔,突然大笑:好!朕等你凯旋。
……
仲秋时节,曲府后院的女子书院书声琅琅。
蒹葭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那些或娇弱或英气的面孔。她们中有落魄世家的小姐,有商户之女,甚至还有两个从教坊司赎出来的歌姬。
山长。一个扎双鬟的少女跑来,《盐铁论》读到‘笼天下盐铁诸利’这句,学生不明白……
蒹葭耐心讲解着,思绪却飘回三个月前的雁门之行。那一战她带二十七名女弟子生擒曲镇河,缴获了他与匈奴往来的密信。
他在押解回京途中咬毒自尽,死前狂笑着说影阁不灭。
确实,朝中至今仍有影阁余党暗中活动。但没关系,她和卫朔有的是耐心。
山长!宫中来人了!
蒹葭回神,看见白芷引着个面生的小太监走来。小太监恭敬行礼:曲大人,陛下请您入宫赏菊。
赏菊?卫朔什么时候有这等闲情?蒹葭狐疑地换了官服,随太监入宫。
马车却没去御花园,而是直奔皇史宬——存放皇家档案的重地。
李朔在偏殿等她,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起居注。
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他指向其中一页。
那是元和元年的记录,记载高祖皇帝临终前三日的言行。蒹葭细读之下,瞳孔骤缩——
……上召曲卿密谈,赐双鱼玉佩,曰:‘朕与皇后所生之女婉儿,托付于卿’……
婉儿是她母亲的闺名!而双鱼玉佩,正是她从小佩戴的那枚!
这……这是…………
我猜的没错。李朔轻声道,你母亲是皇祖父血脉,当年元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所以遗诏才强调‘曲家女为后’——他希望皇室血统通过你延续。
当年高祖皇帝病危,未立太子,五子夺嫡,同年皇后中宫起火,年仅八岁的嫡公主莫名失踪,怎一个乱字了得。
蒹葭跌坐在地上。
所以二伯追杀曲家女,不仅为权,更为灭口?
现在你明白我为何烧掉遗诏了。李朔合上起居注,你不该被血脉定义。
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菱格光影。蒹葭突然觉得前尘往事如一场大梦。
陛下今后有何打算?
改革科举,整顿军备,打通西域商路……李朔眼中闪着光,你呢?继续做山长?
嗯。蒹葭望向窗外,再培养几个女尚书、女将军。
两人相视一笑。这一刻他们不是君臣,不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只是两个心怀天下的年轻人。
太监在门外轻声提醒:陛下,该用膳了。
李朔起身:一起?
不了。蒹葭也站起来,书院今日考核,我得回去监考。
走出皇史宬时,秋风送来阵阵桂花香。蒹葭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迈向宫门。那里,她的弟子们正等着山长归来。
而更远处,曲府书院的梧桐树下,又将有一批新的女子开始书写属于她们的时代。
[全文完]
番外·李菀菀
我叫李菀菀,是曲镇河外室养的女儿。
七岁那年,外面雨下得特别大,我躲在衣柜里,看见母亲被父亲一手掐死。
一个歌姬也敢要名份?
父亲手上的扳指硌进母亲的皮肉里,她也不挣扎,只边咳边笑:咳咳……你们曲家养得出凤凰……咳咳……就造得出恶鬼……
我被父亲带出别院,他将我送给霍巍作义女,离开京都之时,我坐在马车上,远远的看到一个金尊玉贵的姑娘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站在首饰铺子门口和丫头说着什么。
霍巍说,那是曲氏嫡女曲蒹葭。
你想像她一样吗?我可以帮你。
霍巍的声音很轻,我听不太清,眼里只有那个姑娘,掌柜的带着伙计正点头哈腰的将她迎进去。
他又问了一次,我听见自己说:想!
同为曲家女,凭什么她像高高在上的明珠,而我却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不知道霍巍用了什么办法,我变成了陇西李氏嫡女。
从此我就可以像她一样有丫头供自己驱使,店铺掌柜对我点头哈腰,但我没多少机会出去。
因为我白天要学习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晚上要像暗卫一样学习杀人之术,还要向秦楼楚馆的名妓学习房中术。
终于,我学有所成,以为自己可以去京都,结果被送去江北,住进林家,成为林少祈的未婚妻。
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探她的消息,知道她来了江北,只偷偷去看过她,即便卸下了锦衣华服,她也还是如往日一样耀眼。
我按照霍巍的吩咐放了很多人去监视她和林少祈,得到的消息我会分成两部分,有的按照要求传给他,有的我自己扣留。
知道她来了林家,我去看她,她还在扮演商贾之女,我想要出言挑衅,她却好像看穿我的伪装一般直接说出太守府诗会的压轴题目《柏舟》。
诗会当天我故意拿错请帖,她特意避开,等别人指出,曲家养出来的女儿,不是个蠢的,我故意抬手她竟也不躲。
我不能在明面上给林少祈使绊子,只能在合理范围内下他面子,我知道他会拉住我。
有一个恶毒的未婚妻会败坏他的路人缘,能让别人对他敬而远之。
杨钊是霍巍的心腹,是教我杀人之法的暗卫。
他原本不是霍巍的暗卫,只是他门客中的一个,被胁迫给霍巍做三年的暗卫。
我被交到他手里,他带了我三年。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仗着年纪小便日日对他撒娇卖乖,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每每面红耳赤。
于是,我变成了他的软肋。
他陪在我身边的时间最多,伤了病了都是他在照顾我,很多伤都是去出任务替霍巍干脏事受的,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学成以后,霍巍将杨钊送给了我。
我同他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我开始在意他每天都去干什么去了,和谁相处,是不是看上了别的姑娘。
霍巍逼得越发紧了,我猜到他很快就要让我和林少祈完婚。
那日,我邀杨钊一同饮酒,他没防备,我趁他喝醉,将他带入我房里。
林少祈平日里不会来我的院子,下人早早被我谴了出去,无人打扰。
他没醉,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知道,但有些事不能清醒着做,至少这件不行。
我怀孕了,被发现以后我告诉霍巍孩子是林少祈的,霍巍向林少祈施压,让他尽早与我完婚。
我故意让跟踪曲蒹葭的人挂着霍府的身份令牌,在自己腰间挂上绣双头蛇纹样的荷包。
我都知道收集曲蒹葭的信息,霍巍身为曲家老对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他故意演戏想让林少祈和曲蒹葭的羁绊加深。
我让人看着时间放出信鸽,等着曲蒹葭的人截获,她诈死离开江北,可还是被曲镇河知道了,她被人追杀。
我想去看她,结果杨钊说漏了嘴,他丧命于霍巍之手,我成为弃子被追杀,躺在官道旁沟渠里等死的时候听到了曲蒹葭的声音。
我装作不知她还活着,惊恐的大叫,以为自己要死了只能提醒她小心曲镇河。
她走后我被霍巍的人带回去,他让人将我的伤治好,送我进京都。
在京都别院里,我看到了杨钊,原来他被霍巍调到京都打点,并没有把我们的事说出去,那在他们眼里,我的孩子还是林少祈的。
霍巍发现我的背叛了,他原本是想杀了我的,但曲镇河突然找他要人,他让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差点就死在他手下手里。
霍巍没有告诉曲镇河曲蒹葭还活着,她后来安安静静的回了京都,没有再被追杀。
弄伤我的那些人都被我弄死了,理由是以下犯上对小姐动手,我现在表面上还是他霍巍的义女呢!
杨钊说曲镇河让我入宫,我对他说:让曲镇河来和我谈。
曲镇河来了,一开始他看我的眼神像看脏东西,但他立马收回那种眼神,和颜悦色的与我说话,给了我青霜散,让我入宫。
事成之后,让你的孩子姓曲。
这是我曾经最想要的东西,现在也想要。
但,我的孩子要姓杨。
夜里出去闲逛,结果听到三叔一家说的话,原来曲蒹葭是想当家主人。
曲镇海带着曲蒹葭兄妹二人入宫,我穿着侍女服跟在身后,到宫里有人带我去换了身橘红曲裾,刚到殿门口就听见曲蒹葭说我擅长《柏舟》。
我趁机会直接打断霍巍进入殿内,头上戴着那只凤钗,这么醒目,曲蒹葭要是还看不到就是瞎。
我特意挑衅她,从她身边经过,让她闻见青霜散的味道。
卫朔很快就到了,对得住我换衣服的时候还找人给他递消息。
夜里,我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那支凤钗笑的得意——就曲蒹葭那三脚猫的功夫,又怎能比得了我这暗卫营里出来的。
那碗药我真的以为是安胎药,毕竟我还有用,但我没想到其实霍巍一直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高傲的看我像跳梁小丑一样蹦哒。
我杀了那个宫女,还没走两步就被人一剑捅个对穿,我不敢想象自己就要这样死了,一回头发现持刀人是曲镇河。
是他啊,那正常,毕竟我七岁时他就想杀我了,但我颜色好,被霍巍挑中了,活了下来。
倒下的时候我看向檐,不出意料的看见了曲蒹葭,现在你知道你二伯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他就是母亲嘴里曲家造出来的那只恶鬼。
曲镇河竟然不敌曲蒹葭?他倒下了,杨钊来到了我身前,他抱着我的尸体在哭,我轻轻的对他说:钊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我害了你。
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没保住。
闭眼的时候我想,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牵挂了,我也不再会是他的软肋,让他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