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青梅绕竹马时 > 第一章

1 竹影摇夏
我蹲在溪边洗竹筐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山涧的水还带着春末的凉意,指节被泡得发红,水草缠着鹅卵石在浅滩上摇曳,像极了那天在县城医院走廊里晃动的白大褂衣角。
喂!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我手一抖,竹筐差点顺着溪流漂走。回头看见个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竹林边,裙摆被山风吹得翻飞,像朵开在竹影里的木芙蓉。她怀里抱着个陶罐,腕间的银镯子叮铃作响,露在凉鞋外的脚趾头正不安分地抠着青苔。
你踩到我的竹笋了。我指了指她脚边刚冒出头的淡紫色笋尖。五月的日头斜斜穿过竹叶,在她鼻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让我想起老宅屋檐下垂着的琉璃风铃。
啊!她慌忙跳开,陶罐里的青梅哗啦啦滚出两颗,顺着斜坡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沾着晨露的青梅,表皮还带着层细密的绒毛,像刚出壳的雏鸟。
这是要酿梅子酒?我把青梅在裤子上蹭了蹭,抬头看见她耳尖泛红,发间别着的木槿花随着点头的动作轻颤,我家后山有片野梅林,现在正是结果的时候。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回老宅这半个月,我跟村里人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城里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还黏在鼻腔里,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阿远,回家吧时的温度,仿佛还烙在掌心。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是有人往山涧里撒了把星星,我叫季夏,住在村尾的竹编坊。你...你是江家阿婆的外孙?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外婆去世三年了,老宅空置至今,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裤脚被溪水浸得发沉,我撑着膝盖站起来:江远。上个月刚搬回来。
季夏抱着陶罐往这边蹭了两步,银镯子又叮叮当响起来:听说你要把老宅改成民宿?何叔说他帮你修屋顶的时候,看见你在后院挖出个酒窖。
我下意识摸了下左手腕的旧疤。城里的装修队嫌山路难走要价太高,最后还是村里几个叔伯帮忙翻修的老屋。前天夜里下暴雨,我裹着防水布蹲在漏雨的阁楼时,确实在后院发现个半塌的酒窖,里头还堆着外婆酿梅子酒用的陶瓮。
要帮忙吗?季夏不知什么时候凑到跟前,青梅的酸甜气息混着竹叶清香扑面而来,我酿的梅子酒去年在镇上集市拿过头奖。她说着从陶罐里掏出个青梅塞给我,尝尝?
青梅硌得掌心生疼,我低头看见她指甲缝里沾着靛蓝色的染料,忽然想起竹编坊门口晾着的扎染布。上周末去村口小卖部买灯泡,确实看见个姑娘蹲在染缸前搅布料,发梢都被染成孔雀蓝。
不用了,我...话没说完就被山那头传来的拖拉机轰鸣打断。季夏突然抓住我手腕,冰凉的银镯贴上来激得我一颤:明天早上七点,我在老梅树底下等你!
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抱着陶罐跑出老远,碎花裙摆扫过竹枝上的露水,在黄土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掌心的青梅被体温焐得发烫,我对着溪水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阁楼里那箱蒙尘的酿酒笔记。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大早。山雾还没散尽,老梅树的枝桠从晨霭中探出来,遒劲的树干上爬满青苔。季夏蹲在树根处捡青梅,发间别着新摘的栀子花,月白的瓣子坠着露珠,随着动作滚进她后颈。
这个要挑表皮完好的。她举起颗青梅对着晨光端详,腕子上的银镯滑到手肘,有虫眼的泡酒会发苦。说着突然把青梅按在我鼻尖上,闻到了吗?雨后的青草香。
我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梅树粗糙的树干。树冠间漏下的光斑在她睫毛上跳跃,让人想起小时候趴在窗边看外婆筛糯米粉,细白的粉末在阳光里浮沉的模样。
发什么呆呀?季夏把竹篮塞到我怀里,接着!转身利落地爬上树干,裙摆扫过我的额头。等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三米高的枝桠上晃着腿摘青梅。
小心!我话音未落,她突然哎呀一声。我下意识张开双臂,却接住个沾着晨露的青梅。季夏在树上笑得前仰后合,震得满树青梅簌簌作响,几颗熟透的果子砸在我肩头,溅出酸甜的汁水。
日头爬过山头时,我们脚边已经堆了七八筐青梅。季夏坐在树杈上哼着小调,调子像山涧水叩击青石。我弯腰搬竹筐时,瞥见她凉鞋带子断了一根,大脚趾外侧磨得发红。
要不要...我刚开口,她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带起一阵裹着梅子香的风。银镯子擦过我下巴,凉丝丝的。
看!她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兜里掏出个竹筒饭,柳姨刚蒸的,腊肉是去年冬腌的。掰开的竹筒里腾起热气,油亮的米粒间嵌着琥珀色的腊肉丁。
我们就着山风吃竹筒饭时,她讲起竹编坊新接的订单,说镇上的民宿要订两百个茶叶罐。要是你的民宿开张了,我送你对青竹杯,泡梅子酒最合适。她咬着竹筷含糊地说,颊边沾着颗饭粒。
日头晒得后颈发烫,我摘了草帽扇风。季夏突然伸手戳我手腕:这个疤,是烫伤?我猛地缩回手,旧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粉色,像条僵死的蚕。
小时候...我盯着竹筐里滚动的青梅,熬糖浆时打翻了锅。其实那天是为了给发烧的母亲做梨膏糖,但这话在舌尖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
季夏的指尖还悬在半空,染成淡青色的指甲盖像初春的竹叶。她突然跳起来拍掉裙摆上的草屑:走!带你去酒窖看看。
老宅后院的酒窖比记忆中还深。掀开木板时,霉味混着酒香扑面而来。季夏举着煤油灯走在前头,墙上晃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陶瓮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光,像蹲在黑暗里的巨兽。
这是...我摸到瓮口的封泥,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季夏把灯凑近,陈年酒封上赫然印着外婆的名字,字迹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
江远!她突然抓住我胳膊,我们把这些酒瓮清理出来吧?煤油灯在她眼里烧出两簇跳动的火苗,用老酒窖酿新酒,说不定能赶上中秋市集。
我想说市集还有四个月,想说修缮酒窖要花多少钱,但看着她鼻尖沾的煤油灰,突然记起父亲病床前最后那个笑容。消毒水味道的黄昏里,他说:阿远,人活着总要信点什么。
地窖深处传来滴水声,季夏的银镯子贴着我的皮肤发烫。晨雾应该散了,有光从头顶的木板缝漏下来,照在外婆的名字上。
2 青梅酿酒时
酒窖里的灰尘在阳光下跳舞,我蹲在地上擦第三个酒瓮时,季夏突然从背后拍我肩膀。她手里举着根细竹枝,枝头挑着只拼命挣扎的蟋蟀。
看!守酒窖的大将军!她把竹枝凑到我眼前,蟋蟀的黑腿在空中乱蹬,老一辈说酒窖有活物镇着,酒才不会变酸。
我往后仰了仰,后脑勺撞上酒瓮发出闷响。季夏咯咯笑着把蟋蟀放回墙角,转身时马尾辫扫过我的脸,带着皂角和青竹的味道。她今天换了件靛蓝的扎染短褂,后腰处还沾着早上搬酒瓮时蹭的泥印子。
封泥要这样敲。她蹲下来示范,握着木槌的手腕一转,陈年封泥就裂成整齐的几瓣。我学着她的动作,却把封泥敲得四分五裂,碎渣崩到眼睛里,疼得直抽气。
别动!季夏突然凑过来,呼吸拂在我眼皮上。她拇指按着我下眼睑轻轻一刮,指尖沾着点湿润的泥屑,好了。说着把那点泥屑抹在自己裤腿上,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我僵着脖子不敢动。酒窖里霉味混着她衣领上的梅子香,某种熟透的果实即将发酵的气息。她耳后别着朵半蔫的野蔷薇,花瓣边缘已经发褐,却还在固执地散发甜香。
这瓮是空的。我掀开最后一个酒瓮,回声在瓮里嗡嗡作响。季夏正往小本子上记尺寸,闻言咬着铅笔头含混地说:正好用来泡新酒,老瓮养新酒,味道更醇。
黄昏的光线斜斜切进酒窖,把她半边身子染成琥珀色。我盯着她鼻梁上细小的雀斑,突然想起阁楼箱子里那本发黄的酿酒笔记。外婆的字迹在霉斑间隐约可见:五月初六,采半熟青梅,以竹沥水洗净......
明天去砍些新竹子吧?季夏合上本子,铅笔别在耳后,做导流槽要用。她说话时无意识地用鞋尖蹭着地上一块凸起的砖,那上面刻着模糊的莲花纹——是外婆生前最爱的图案。
第二天鸡还没叫我就醒了。山雾像牛奶般漫进院子,柴刀在磨刀石上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我正蹲在井边打水,突然听见墙根传来窸窣声。季夏的脑袋从墙头冒出来,发髻歪歪斜斜地插着根竹筷。
接住!她抛来个油纸包,还冒着热气。我手忙脚乱地接住,烫得在两手间来回倒腾。油纸里裹着两个艾草团子,翠绿的皮子上还沾着晨露。
柳姨刚蒸的。她手一撑翻过墙头,落地时凉鞋带子又断了,这次是左脚,后山那片毛竹......话没说完突然噤声,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身后。
我转身看见只花斑野猫正蹑手蹑脚靠近厨房,嘴里叼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季夏突然嘘了一声,轻手轻脚绕到野猫身后,猛地一扑——
野猫惊叫着窜上柿子树,鱼掉在青石板上啪啪甩尾。季夏捡起鱼冲我眨眼:加餐!阳光下鱼鳞粘在她手心里,像撒了把碎银子。
后山的竹林比记忆中更茂密。季夏挥舞柴刀的样子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刀刃砍进竹节时发出清脆的啵声。我学着她的动作,却差点砍到自己膝盖。
笨蛋!她夺过柴刀示范,要斜着下刀,顺着竹节纹理......话音未落,一根断竹突然弹起来,在她手背上抽出一道红痕。
我下意识抓住她手腕。山风突然停了,蝉鸣变得格外刺耳。她手背上的红痕慢慢渗出血珠,我摸遍口袋才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没事啦。季夏抽回手,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竹枝划的,明天就好。说着突然踮脚从我头发上摘下一片竹叶,指腹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廓。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昏。我们拖着竹子下山时,季夏突然钻进路边的灌木丛。等我放下竹子去找,发现她正跪在溪边挖野薄荷,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和细小的划痕。
加在梅子酒里,清凉解暑。她举起一把沾着泥的薄荷,叶子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翠绿,小时候发烧,外婆就给我煮薄荷水......说到一半突然噤声,像是意识到失言。
溪水哗啦啦地冲刷鹅卵石。我蹲下来帮她挖薄荷,潮湿的泥土塞满指甲缝。某种蓝色的小野花混在薄荷丛里,季夏摘了几朵别在耳后,哼起一支陌生的山歌。
酒窖改造比想象中麻烦。我们花了三天才砌好导流槽,季夏坚持要用青石板而不是水泥。石头有呼吸。她煞有介事地敲着石板,酒也要呼吸的。说这话时她鼻尖沾着石灰,像个顽皮的白胡子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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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那天,我们终于开始泡第一坛酒。季夏换上了崭新的蓝布围裙,头发用红头绳扎得一丝不苟。她指挥我把青梅铺在竹筛上晾晒的样子,活像外婆笔记里画的酿酒师傅。
要这样摇。她握着我的手晃动竹筛,青梅在筛网上滚动发出沙沙声,让每颗梅子都晒到太阳。她的手心因为连日劳作变得粗糙,但腕间的银镯依然锃亮,在阳光下划出闪亮的弧线。
晒好的青梅被小心地码进酒瓮,一层梅子一层冰糖。季夏搬来个小板凳站在上面,往瓮里倒白酒时嘴唇抿得紧紧的,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酒液在瓮中荡漾的声音让我想起山涧的瀑布。
封坛那天下着小雨。季夏不知从哪找来块红布,系在瓮口时打了个复杂的如意结。要许愿的。她闭着眼睛念念有词,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到瓮上,希望江远的民宿......
希望季夏的竹编坊......我学着她的样子嘟囔,睁眼时发现她正歪头看我,睫毛上挂着雨珠。酒窖里弥漫着粮食发酵的甜香,雨声在头顶的木板上敲出绵密的节奏。
傍晚雨停了,我们蹲在厨房煮梅子酱。季夏坚持要用柴火灶,结果被烟呛得直咳嗽。我接过锅铲时,她突然往我嘴里塞了颗糖渍梅子,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冲淡了喉咙里的烟熏味。
好吃吧?她得意地晃着玻璃罐,梅子在糖浆里浮沉,秘方是加一点桂花蜜。灶火映在她脸上,把雀斑都染成了金色。窗外传来归鸟的啼叫,暮色像温柔的潮水漫进厨房。
夜里我梦见酒窖里的青梅在瓮中轻轻跳动,像无数颗小小的心脏。月光透过木板缝照进来,每颗梅子都发出微弱的荧光。季夏穿着初见时的碎花裙坐在最大的酒瓮上,银镯子随着她晃腿的动作叮当作响。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鬼使神差地摸黑来到酒窖,借着煤油灯的光掀开昨天封的酒瓮。梅子们安静地沉在瓮底,表皮已经开始微微发皱。我伸手想捞一颗,突然听见头顶木板吱呀一声——
季夏的脸从入口处探出来,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我们隔着昏暗的光线对视,她手里也提着盏晃悠悠的煤油灯。
你也来查岗啊?她踩着吱嘎作响的梯子下来,睡衣下摆沾着草屑,我梦见酒瓮漏了......话音未落,她脚下一滑,我下意识伸手去接。
煤油灯摔在地上熄灭了。黑暗里只有我们交错的呼吸声,和酒瓮深处传来的、细微的发酵声响。季夏的手搭在我肩上,掌心因为紧张而发烫。某种比梅子更甜的气息在酒窖里弥漫开来,像是夏天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酝酿着什么。
3 骤雨打新荷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我正给民宿门廊刷清漆,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下来,在松木板上溅出深色的圆斑。季夏抱着捆竹篾从后院冲进来,发梢滴着水,衣领被雨水洇成深蓝色。
晒着的竹丝!她急得直跺脚,水珠从凉鞋里挤出来,全淋湿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抓起斗笠又冲进雨里,身影很快被雨帘吞没。
我追到后院时,季夏正踮脚够晾竹竿上的竹丝。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进袖管,靛蓝的衣料紧贴在背上,显出一节节脊椎的轮廓。那些染成不同颜色的竹丝在雨中飘摇,像被冲淡的彩虹。
接着!她扯下竹丝往我怀里扔,湿漉漉的竹丝带着植物特有的腥气。我们手忙脚乱抢救了半小时,还是有大半竹丝泡了汤。季夏蹲在屋檐下拧衣角的水,突然啊呀叫出声。
怎么了?我凑过去,看见她食指上冒出血珠——是被竹丝划破的。她习惯性要把手指往嘴里含,我鬼使神差地抓住她手腕,从兜里摸出创可贴。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季夏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颤抖,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创可贴的棉垫。她指甲缝里还留着靛蓝的染料,像晴空的一角被困在身体里。
民宿下个月能开业吧?她突然问。我低头给她贴创可贴,闻到雨水和血液混合的锈味:应该......话音未落,一声惊雷炸响,屋檐下的铁皮桶被震得嗡嗡作响。
季夏跳起来时撞到我下巴。我们捂着各自痛处龇牙咧嘴,却在对视的瞬间同时笑出声。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随笑声簌簌坠落,像晨露从竹叶上滚落。
雨连下了三天。酒窖开始渗水,我们连夜挖了排水沟。季夏穿着我的旧雨靴在泥水里扑腾,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小腿上沾满泥点。她指挥我搬沙袋的样子像个将军,如果忽略她头顶那顶可笑的向日葵雨帽的话。
第四天清晨,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季夏抱着个陶盆站在台阶上,眼底挂着青黑:酒窖没事了,但后山的梅林......她声音哑得厉害,陶盆里漂着几颗泡烂的青梅。
我们冒雨赶到后山时,老梅树的枝桠在风中剧烈摇晃,地上铺着层被风雨打落的青梅。季夏蹲下来捡那些尚完好的果子,雨水顺着她的后颈流进衣领。我摘了斗笠扣在她头上,她仰起脸时,雨水正从下巴滴到前襟。
还能泡两坛。她抹了把脸,指着我身后,那棵没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最瘦小的那棵梅树奇迹般挺立着,枝头还挂着稀稀拉拉的果子。
回程时我们走得很慢。季夏的陶盆里盛着抢救回来的青梅,我提着装满断枝的竹篮。路过溪边时,暴涨的溪水已经漫过青石板。季夏突然拽住我衣角:看!
浑浊的水面上漂着个竹编的小船,随着浪花起伏。那手艺我认得,是季夏最拿手的六角船。她上个月说要编个船队放在溪里,看它们能漂多远。
居然没散架。她蹲在岸边喃喃自语,雨水打在竹船上发出哒哒轻响。我正想说什么,竹船突然被急流卷走,转眼就消失在拐弯处。
雨停的那天早晨,我在门廊发现只湿透的布鞋。淡紫色的鞋面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竹叶——是季夏的。昨夜她来帮忙加固屋顶时,我们被突然袭来的暴雨浇得透湿。记得她光着一只脚跳进院子里的水洼,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碎银子。
我拿着鞋去竹编坊找她,远远就听见啪嗒啪嗒的编织声。季夏坐在作坊门口的光晕里,左脚穿着另一只淡紫布鞋,右脚趿拉着我的旧拖鞋。见我来了,她举起正在编的竹器:看!新设计的茶叶罐!
阳光穿过竹篾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光纹。我蹲下来把鞋放在她脚边,发现她脚踝上多了道新鲜的划痕,结着薄薄的血痂。
昨晚被瓦片划的。她满不在乎地晃着脚丫,拖鞋啪嗒掉在地上,民宿招牌想好名字没?
我摇摇头。这段时间忙着修葺房屋,压根没想过这事。季夏突然凑过来,带着竹篾清香的发丝扫过我脸颊:叫'听竹居'怎么样?夜里山风过竹林的声音,比什么白噪音都助眠。
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敲打,像是在模拟雨打竹叶的节奏。我盯着她指甲上残留的靛蓝染料,突然想起阁楼箱子里那本老相册——外婆站在听竹居的木匾下微笑,那是老宅最初的名字。
午后我们去了趟镇上。季夏要买新的染料,我要看家具。公交车摇摇晃晃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季夏靠窗坐着,阳光透过玻璃在她侧脸流动。她正专心致志地编一条细长的竹丝,手指翻飞间,那竹丝渐渐有了飞鸟的轮廓。
给民宿的礼物。她把编好的竹鸟放在我掌心,鸟喙处一点朱红格外鲜艳,挂在玄关,寓意平安。竹鸟翅膀上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我小心地把它放进衬衫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家具店老板是季夏的老熟人,听说我开民宿,神秘兮兮地拉我到仓库:有批老物件,你看看?尘封的角落里,我发现了张雕花木床,床头板刻着连绵的竹纹,和酒窖里那块莲花砖风格很像。
这要多少钱?我摸着斑驳的漆面问。老板报了个数,我刚要摇头,季夏突然插进来:王叔!上个月您还说这床占地方要处理掉呢!她叉着腰的样子活像只护崽的母鸡,最后竟用三折价谈了下来。
回程的公交车上挤满了放学的小学生。我和季夏被挤到最后一排,她的肩膀紧贴着我的,隔着两层衣料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某个急转弯时,她整个人歪进我怀里,发顶蹭到我下巴,痒痒的带着竹叶香。
看!她突然指着窗外。夕阳正沉入远山,云层被染成绚烂的橘红色。公交车驶过一片荷塘,新开的荷花在晚风中摇曳,粉白的花瓣上还留着雨水的痕迹。
出梅了。季夏轻声说,呼出的热气拂过我耳廓。她右手还抓着刚买的靛蓝染料,指缝被染成蓝色,像握着一小片晴空。
那天夜里我梦见季夏站在荷塘中央,碎花裙摆铺展在水面上。她弯腰触碰新荷的瞬间,所有荷花突然变成靛蓝色,在月光下微微发光。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外的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民宿开业前一周,村里来了个摄制组。我扛着梯子路过村委会时,看见季夏被围在人群中央,正演示怎么编竹篮。阳光穿过她手中翻飞的竹篾,在地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江远!她突然在人群里冲我挥手,他们说要拍咱们的梅子酒!她鼻尖上沾着竹屑,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这才注意到摄像机正对着酒窖方向,几个年轻人围着我们酿的酒瓮啧啧称奇。
那天收工后,导演执意要请我们吃饭。村口小馆子的灯泡接触不良,在季夏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她正滔滔不绝讲竹编技巧,手在空中比划时,腕上的银镯撞到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们俩......导演突然压低声音,是情侣吧?我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季夏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手忙脚乱去捡筷子时,脑袋又撞上了我的下巴。
回程路上谁都没说话。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路过那棵老梅树时,季夏突然停下脚步:青梅快熟了。她仰头望着树冠,月光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银边。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青涩的梅子藏在枝叶间,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秘密。夜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雨夜,她光脚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月光落满我们一身。
4 流萤渡夏夜
民宿开业那天,季夏天没亮就来敲门。我睡眼惺忪地拉开门闩,她像阵风似的卷进来,怀里抱着个用蓝花布裹着的长条物件。
贺礼!她掀开布包,露出块樟木招牌。上面听竹居三个字是用竹丝拼成的,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我伸手触摸那些细密的纹路,指尖传来竹丝特有的凉意。
熬了三夜呢。季夏打了个哈欠,眼下挂着淡青。她转身指挥我挂招牌时,我发现她后颈粘着片细小的竹屑,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像只停栖的蝴蝶。
太阳爬到竹梢时,第一批客人到了。是摄制组介绍的城里夫妇,带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季夏蹲下来给小姑娘编蚱蜢,手指翻飞间,青绿的竹丝就变成了活灵活现的小昆虫。
姐姐好厉害!小女孩欢呼着扑进季夏怀里,把竹蚱蜢别在辫子上。季夏抬头冲我眨眼,阳光穿过她耳畔散落的碎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中午最热闹的时候,我发现季夏不见了。在后院梅树下找到她时,她正踮脚摘青梅,衣摆兜着十几颗青黄的果子。听见脚步声,她慌慌张张转身,青梅滚了一地。
客人要的冰镇梅子汁......她手忙脚乱地捡果子,耳尖通红,柳姨说咱家的梅子最甜。我蹲下来帮她捡,两人的手同时碰到同一颗梅子,她的指尖沾着树皮的碎屑,温暖而粗糙。
那天晚上收拾完已是深夜。我瘫在门廊的竹椅上,听见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季夏端着两个粗陶碗走出来,碗里盛着晶莹的梅子冰沙。
累坏了吧?她挨着我坐下,陶碗外壁凝满水珠,顺着她手腕流进袖口。我们沉默地吃着冰沙,院子里蝉鸣此起彼伏,偶尔有萤火虫掠过草丛。
你看。季夏突然指着天空。一颗流星正划过银河,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她的侧脸。我望着她鼻梁上那几颗浅褐色的雀斑,突然想起酒窖里那些静静发酵的青梅。
第二天清晨,我在厨房发现张字迹潦草的纸条:去县城送订单,后天回。落款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竹篮。字条旁边摆着罐蜂蜜梅干,贴着配粥绝佳的标签。
没有季夏的竹编坊安静得出奇。我路过时看见门上挂着歇业的木牌,她常坐的位置上留着半成品的竹灯罩,篾丝在晨光中泛着金色。隔壁柳姨探头说:那丫头临走前还熬夜给你做了坛醒酒汤,搁在我这冰着呢。
第三天下午暴雨突至。我正给客人换淋湿的被褥,突然听见门廊传来熟悉的银铃声。季夏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刘海紧贴额头,怀里紧紧抱着个防水布包裹。
赶上了......她气喘吁吁地解开包裹,露出盏精致的竹编灯笼,今晚不是要办赏萤会吗?她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却笑得像捡到宝的孩子。灯笼在她掌心轻轻旋转,投射出的光斑像一群飞舞的萤火虫。
客人们被灯笼吸引围过来。季夏浑身滴着水讲解竹编工艺,有个戴眼镜的姑娘突然惊呼:你是不是上过《手艺人生》那个纪录片?季夏的耳根瞬间红透,摆手的动作大得甩了我一脸水珠。
夜里雨停了,我们带客人去溪边看萤火虫。季夏提着那盏竹灯笼走在前面,暖黄的光晕染在她的蓝布裙上。转过某个山坳时,整片溪谷的萤火虫突然同时亮起,像有人撒了把星星在草丛里。
小时候觉得萤火虫是月亮碎屑。季夏轻声对客人说,手中的灯笼与流萤交相辉映,外婆说每只萤火虫都提着盏小灯笼,在找前世走散的人。
我望着她被萤火照亮的侧脸,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消毒水味弥漫的病房里,他握着我的手说:阿远,人总要信点什么。此刻季夏眼里的光,或许就是我一直寻找的答案。
回程时我们落在队伍最后。季夏的灯笼突然熄了,她踉跄一下抓住我胳膊。月光下她的手腕细得惊人,银镯子滑到手肘,露出内侧刻的一行小字——夏至。
我出生那天。她顺着我的目光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名字,外婆说夏至是白昼最长的日子......话没说完,她突然弯腰打了个喷嚏。
那晚季夏发了低烧。我翻箱倒柜找退烧药时,她裹着毯子缩在藤椅里,鼻尖通红,还在嘟囔着明天要补的竹编订单。煤油灯的光晕染在她睫毛上,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
张嘴。我把温度计递过去,她乖乖含住的样子像个孩子。窗外传来客人赏萤归来的笑语,屋内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温度计显示37.8度,我松了口气,转身去厨房热柳姨给的醒酒汤。
汤里加了陈皮和青梅,酸甜中带着微苦。季夏小口啜饮时,我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道新鲜的血口子——八成是赶制灯笼时被竹篾划的。
疼吗?我指着那道伤口。季夏摇摇头,突然把汤碗塞给我:你尝尝,解乏的。碗沿还沾着她唇上的温度,汤水入喉的瞬间,某种温暖的东西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
第二天季夏的烧退了,但咳嗽加重了。我强行把她按在客房休息,她却偷偷摸到后院晒竹丝。等我发现时,她正踮脚够晾衣绳,宽大的病号服下摆随风飘荡,露出纤细的脚踝。
回去躺着!我夺过她怀里的竹丝筐。季夏不服气地争辩,突然被一阵咳嗽打断。她咳得弯下腰时,我瞥见她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午后我熬了梨汤端去客房。推门看见季夏靠在窗边编竹丝,听见响动慌忙把东西藏到身后。阳光透过她单薄的耳廓,映出淡青色的血管。
伸手。我板着脸说。她慢吞吞地摊开掌心——是只精巧的竹编知了,翅膀还能微微振动。给那个羊角辫小姑娘的......她声音沙哑,带着鼻音,她今天该退房了。
我放下梨汤,突然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本翻开的相册。那是从阁楼箱子里找出来的老照片,有张外婆站在梅树下酿酒的照片,旁边写着甲午年夏至。
我外婆也生在夏至。季夏顺着我的视线轻声说,她说这日子出生的人,心里都住着个小太阳。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梨汤在碗里荡出细小的波纹。
傍晚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我回客房发现季夏睡着了。她手里还攥着没编完的竹丝,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阴影。窗外暮色四合,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我轻手轻脚取下她手里的竹丝,突然发现床头多了串东西——用青梅核穿成的手链,每颗核上都刻着细小的竹叶纹。
夜里我梦见季夏站在酒窖里,周围是无数发酵的酒瓮。她打开其中一个,里面飞出漫天流萤,照亮瓮底刻着的夏至二字。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山雾中传来早起的鸟鸣,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青梅香。
连续晴了一周后,竹编坊的订单终于赶完了。季夏神神秘秘地拉我去后院,掀开草帘的瞬间,我看见了那座竹编的微型亭台——完全按照听竹居的样式缩小,连门廊的竹帘都能卷起。
镇店之宝!她得意地转着圈展示,裙摆扫起地上的竹屑,以后每个入住的客人都能认领一块瓦片,写上心愿......正说着,她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亭子里。竹编的屋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赶紧伸手去拉——
亭子塌了。我们跌坐在竹篾堆里面面相觑,季夏头发上挂着半片竹瓦,我衬衫扣子勾住了她腕间的银镯。不知是谁先笑出声,很快我们笑作一团,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燕子。
重做吧。季夏抹着笑出的眼泪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银镯转圈,这次你帮我削竹篾。阳光穿过她指缝,在地上投下流动的光斑。远处传来溪水的哗哗声,像某种温柔的应和。
5 月满听竹居
中秋前一周,村里开始筹备灯会。我路过晒谷场时,看见季夏站在梯子上挂灯笼,靛蓝的裙摆随风翻飞,像片不安分的海浪。她远远冲我挥手,差点从梯子上栽下来,引得底下的大婶们一阵惊呼。
江老板!她小跑过来,鼻尖上沾着金粉,灯会那天借你民宿的院子摆酒摊行不?没等我回答,她已经掰着手指算起来,梅子酒、竹筒茶、桂花糕......阳光穿过她耳畔的碎发,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点。
我点头应下,她欢呼着转了个圈,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转身时我发现她后腰的衣料裂了道口子,隐约露出贴着的膏药——准是前几天搬酒坛时闪了腰还硬撑。
别动。我拽住她手腕,从兜里掏出枚别针,衣服破了。季夏愣了下,突然背过手去摸那道裂缝,动作大得扯松了发绳。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把头发盘起来了,露出后颈那颗淡褐色的小痣。
帮我别上。她突然转身背对我,声音闷闷的。我捏着别针的手悬在半空,她衣领下的脊线像道隐秘的溪流,消失在靛蓝的布料深处。别针穿过布料时,指尖不小心蹭到她腰间的皮肤,温热的触感让我手一抖,别针尖扎到了自己拇指。
季夏回头看见我吮手指的样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突然伸手拨开我前额的头发:有金粉。指腹擦过眉骨的触感轻得像蝴蝶降落。我们站在晒谷场中央,周围人来人往,她掌心落下的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灯会前夜,我们蹲在酒窖里尝第一批梅子酒。季夏坚持要用竹杯,说是尊重酒的灵魂。酒液倾泻而出时,月光正好从透气孔斜射进来,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投下细碎的光斑。
尝尝。她双手捧杯递给我,眼睛里盛着同样的月光。梅子酒入口清冽,回味却灼热,像吞下整个夏天的阳光。季夏小口啜饮的样子像只谨慎的猫,酒液把她唇色染得嫣红。
怎么样?她紧张地盯着我的表情。我故意皱眉,看她急得鼻尖冒汗才笑出来:好喝。季夏啊呀一声捶我肩膀,力道轻得像片竹叶拂过。
我们喝光了一整坛。微醺时季夏说起小时候偷喝外婆的梅子酒,醉倒在梅树下睡到日落。月光在她睫毛上跳跃,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她眨眼的瞬间,睫毛扫过指腹,痒到心底。
江远。她突然连名带姓地叫我,酒气混着青梅香扑面而来,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来烦你吗?银镯在酒瓮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隐秘的暗号。
我没来得及回答,酒窖外突然传来柳姨的呼唤。季夏慌慌张张站起来,碰翻了竹杯。我们手忙脚乱擦酒渍时,头顶的木板突然被掀开,月光洪水般倾泻而下。
两个醉猫!柳姨举着灯笼探头,灯笼都挂歪了还在这偷喝!灯光下我看见季夏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梅子,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
中秋当天,民宿挤满了客人。季夏在院子里支起酒摊,蓝布裙外系着围裙,头发用红绳高高扎起。她舀酒的动作行云流水,银镯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闪亮的弧线。
老板娘手艺真好!有客人这样称赞。季夏的耳尖瞬间红透,偷瞄我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我假装没听见,低头切月饼时却差点剁到手指。
夜幕降临时,上百盏灯笼同时亮起。季夏拉着我溜出人群,神秘兮兮地指向后山。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爬到半坡,转身的瞬间,整个村落的灯火尽收眼底,宛如倒映的星河。
看那边!季夏突然指向民宿方向。院中央的竹编亭台被灯笼照得通明,客人们正往竹瓦上系心愿签。夜风拂过,那些红绸带像无数跳跃的火苗。
我也有心愿。季夏从怀里掏出块竹牌,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听竹居三字,挂亭子最高处好不好?她把竹牌塞给我,指尖微微发抖。翻转竹牌时,我看见背面刻着两颗依偎的青梅。
我摸出随身带的刻刀,在青梅旁边加了根竹枝。季夏凑过来看时,发丝扫过我的手背,带着梅子酒的甜香。月光在山路上铺出银色的轨迹,我们一前一后往回走,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亭子前挤满了拍照的客人。我们绕到后院的老梅树下,季夏踮脚想把竹牌挂在最低的枝桠上,却怎么也够不着。我从背后接过竹牌,手臂环过她头顶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
竹牌挂上的瞬间,远处突然升起烟花。爆裂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季夏下意识往我这边靠了靠。彩光在她脸上流转,我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片极小的金箔,可能是白天布置灯笼时粘上的。
季夏。我轻声唤她。又一簇烟花炸开,她转头时唇瓣擦过我脸颊,像片花瓣坠落。我们同时僵住,夜风突然变得喧嚣,梅树的影子在地上纠缠成网。
回院子的路上谁都没说话。经过酒窖时,季夏突然拽住我衣角:明年...明年还一起酿酒吗?月光从她肩头滑落,在地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我弯腰捡起块圆润的鹅卵石,放进她掌心:后年也是。
她的手突然收紧,鹅卵石硌在我们相贴的掌心里。酒窖深处传来细微的发酵声,像是无数颗青梅在瓮中轻轻跳动。前院传来客人们的欢笑,灯笼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空。
夜深人静时,我发现季夏偷偷溜回亭子前。她站在月光下仰头看那块竹牌,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银镯转圈。我站在廊柱阴影里,看她踮脚触碰竹牌上刻痕的样子,像在抚摸某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我在门廊发现个竹编的小盒子。里面整齐地码着十二颗青梅核,每颗上都刻着不同的月份。盒底压着张字条:明年也请多关照。字迹旁画着个笑脸,嘴角沾着墨渍。
我捧着盒子去竹编坊找她,远远就听见啪嗒啪嗒的编织声。季夏坐在晨光里,正给昨天的竹牌穿红绳。听见脚步声,她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塞到坐垫下,却藏不住那截露出角的靛蓝染布。
早、早啊。她结结巴巴地说,耳根通红。我故意在坐垫旁磨蹭,趁她不备猛地抽出一角——是条未完工的男士围裙,靛蓝底色上歪歪扭扭地绣着听竹居三字,针脚凌乱却认真。
季夏啊地扑过来抢,我们跌坐在竹篾堆里。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织出金色的网。她气鼓鼓地瞪我,眼睛却亮得出奇,像山涧里跳动的阳光。
我摸出刻刀,在青梅核盒内侧添了行小字:后山梅树第八株下,埋着去年酿的第一坛酒。季夏凑过来看时,发间的木槿花落在字迹上,像枚天然的印章。
远处传来早班公交的喇叭声,新一天的阳光正越过山脊。酒窖里的梅子酒静静发酵,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酿出第一缕甜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