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海中未分出男女的鲛人。
从小,我就没有见过娘,只知道她是陆地上的人,却不知她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终于有一天,海中水波荡漾,送来了娘和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叫许容聪,他眉目含笑对我说:
非烟,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回去,正式娶你为我的妻子。
我心神荡漾,生出男女之心,成了一个女鲛人,跟他回了许府别院。
几个月后,再见许容聪时,他已经认不出我。
只会满含醋意对我说:
你是什么人,竟敢跟我争长公主的宠爱
1
我是未分化的南海鲛人。
鲛人生来不分男女,只会随着年龄渐长,逐渐生出男女之心。
下定决心后,鲛人们便到樊巫那里去,立下决意分化的誓言。
樊巫确定其真心后,便取出对应的药水,让他们饮下。
红的是男,绿的是女。
我长到十五岁,却对自己是男是女毫无想法。
眼看身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去过了樊巫那里,饮下药水。
出来后,一个个或成为英气勃勃的男鲛人,或成为温婉娇羞的女鲛人。
只有我,还无事人一样,在这青天碧海的南海中,日日游来游去,无所事事。
非烟,你怎么还未分化
一个男鲛人游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
他是有光,明明比我还小一些,前几日还不分男女,跟在我身后,与我滩边逐浪。
才几天,他竟然已经分化成男子。
我心里一酸,像偷吃了陆上人的酸葡萄,却偏偏嘴硬:
分化有什么好的不是变成男子,每天追在女子身后,就是变成女子,整天想着怎么用贝壳装饰自己。
我才不要分化!我要永永远远,在南海做一条自由自在的未分化鲛人。
我尾巴一甩,泼了有光一脸的浪,转身朝着碧海深处游去。
深海水波荡漾,隐隐约约捎来有光的喃喃自语:
非烟,我,我,我等着你。
我一气之下,游到爹那里。
爹是这一片鲛人族的长老,每天总有处理不完的事。
什么东家的鲛人孩子弄坏了西家捕鱼的陷阱啦;
左边的邻居抢了右边邻居晾晒海藻的礁石啦。
大大小小的事,忙得爹整天脚不沾地。
我气鼓鼓游到他面前:
爹,都怪你天天忙这忙那,总不理我。他们一个个都分化,只有我,还是老样子。
他们都说,鲛人分化,跟爹娘的言传身教有很大的关系。
我从小没有娘,爹又天天这么忙,难怪我一直想不通,没办法分化。
爹放下手里的事,温柔地替我抹去粘在头上的一株水草,笑了:
又有谁欺负我们非烟没有分化了
还不是那个有光!他趾高气昂在我身边游来游去,嘲笑我怎么还不分化。
爹笑着摇了摇头:
说别人,爹还信。有光这孩子,他怎么会欺负你明明他是为了你才……
爹打住了,收起了笑意。
非烟,鲛人分化,本不是必经之路。若你一辈子不知道情之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爹的脸上浮起一抹化不开的哀愁,我知道他又想起娘了。
我只知自己从小就没有娘,但娘为什么和爹分开,又去了哪里,爹从不肯告诉我。
反倒是从其他鲛人口中,我陆陆续续听说,我娘不是鲛人。
她是陆上的人,乘的船只触礁失事后,跌进了海中。
爹将趴在浮木上晕过去的她救了下来,带了回来。
但她是怎么变成我娘的,她又去了哪里
爹对此一向闭口不言,我知道这是他的伤心事,也从不会多问。
但今天,我决定追问到底。
2
爹,你是因为我娘才分化的吗
我娘为什么和你生下我之后,就不见了
她是死了吗,还是丢下我走了
在我的追问下,爹终于松口了。
他告诉我:
我娘乘的船是来南海采珠的,遇上风浪触了礁。
爹将她救下带回来后,他们成了亲,一年后生下了我。
娘惦记她在陆上的亲人,在南海中每天郁郁寡欢。
在我还不到半岁时,娘终于开口求爹让她回去。
临走前,爹给了她一袋珍珠。
珍珠是爹你为了娘哭的吗
南海的珍珠,要么是由蚌孕育而成,要么由鲛人之泪凝结而成。
蚌在浅海也能生长,而且蚌不会走,所以每年总有络绎不绝的采珠人潜下海底,剖蚌取珠。
每次游过那片海域,我总能见到被剖开的蚌壳跌落海底,渐渐地,那一片覆满了破裂的蚌壳。
甚至有贪心的采珠人打起了鲛人的主意,仗着自己水性好,潜进深海,妄想捉鲛人回去。
爹,你为什么要帮采珠人还要为她流泪
鲛人的眼泪是精血凝结,每流一次,就会伤自己一分。
我恨采珠人,即使她是我的生母。
爹轻叹一口气。
你娘也是被逼无奈。
她家道中落,若没有大笔银钱救助,就会被卖入青楼为娼。
我怔了一怔。
陆上的世界竟然这样复杂,我不喜欢!
谁知,没过几日,我从未谋面的娘就出现了,还带来了另一个陆上的人。
避水珠形成的气泡里裹着两个衣冠楚楚的人。
一个是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他眉目含笑,一见他那一刹那,我的心仿佛停跳了一下。
耳边只断断续续飘进几个字:
……这是我哥哥的儿子,许容聪。
男子向我微微一笑:非烟妹妹,常听姑姑提起你,今日终于见到了。
海底流过的水声停止了。
一朵珊瑚花开在我心里。
我心慌意乱,摇摇尾巴游走了。
所以后面是爹告诉我,娘想我了,特地来看我。
还带上了侄儿,来见识见识海底世界。
他们一连在海底住了十日,许容聪对我极尽温柔,每天都要我领着他在海底转悠。
有光看到了,一张脸皱成一团,跟在我们身后:
非烟,这个陆人是谁
我表哥。你别跟着我们了!
他不说话了,失落地游走了。
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我:
非烟,你……是要分化了吗
他叹气:
非烟,鲛人和人始终不同,陆人来了,始终只是过客。
就像我和你娘。爹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
我不明白爹眼里的悲凉,但知道他一定是为了我好。
所以,当许容聪约我到礁石上赏月时,我也这么告诉了他。
他不以为意:
那是因为姑父不愿跟着姑姑回到陆地上。
非烟,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回去,正式娶你为我的妻子。
我会陪着你,看尽陆上所有你没看过的风景。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碧绿的青笛,幽幽吹了起来。
我听得痴了。
一曲吹完,我悄悄去了樊巫那里。
3
娘和许容聪回去时,我也跟着他们走了。
爹虽然不放心,但看我心意已决,只好默然无语。
娘让他放心,答应过个一年半载,就让许容聪带我回来。
到时说不定非烟和容聪都有了孩子,不止两个人回来了。
我红着脸扭开头,却看见珊瑚背后有光失神的脸。
……
我们乘着马车到了陆上一所宅院前,娘就离开了。
她看了一眼许容聪,匆匆跳下了马车,嘴里念叨着:
离家这么多天,家里那几个皮猴子不知怎么样了,一定眼巴巴盼着我带钱回去买好东西给他们吃。
原来,她早已另嫁他人,和旁人养儿育女。
我想起爹见到她时,那一霎那欣喜又心酸的神色。
在南海那几日,她从未提过她已经再嫁,且孩子都有了好几个。
若爹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许容聪跟了下去,车帘掀起一角,我看见他将一锭金子塞到娘手上。
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知不觉放大声音:
许公子,我没有骗你吧,南海的鲛人一个比一个好骗……
她看一眼马车,犹豫了一下:非烟终究是我女儿,请许公子别太虐待了她。
许容聪皱皱眉,不耐烦地让她走了。
我如坠冰窖,由鱼尾幻化而来的双腿在衣裙下颤抖起来。
许容聪回到马车上,似乎察觉到我有些不对劲,温和地问我:
非烟,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们这就去见你爹娘吗
那天在礁石边,许容聪告诉我,等回了陆地上,他便带我去拜见他爹娘,然后请他们做主,为我们举办婚事。
许容聪脸色一变,随即自然而然道:
先不急。我们一路赶路,你一定累了,先到我许府的别院好好休息一阵,养好了身体再去见我爹娘。
他开玩笑般说:
若是我爹娘看见你一脸疲惫,风尘仆仆,一定不同意我娶你。你也希望我们的婚事能顺顺利利吧
将我带到宅院中安置下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取了一盒珍珠放在我面前。
非烟,你看这些珍珠如何都是我从采珠人那里千挑万选得来的。
但我听说,鲛人眼泪凝成的珍珠比这些从蚌中取出来的要上乘许多,是真的吗
他眼神狂热,盯着我的目光中露出的绝不是情意。
任是再不通人事,我也知道,自己被骗了。
许容聪,你并不是要娶我,只是想要我的眼泪凝成的珍珠,对吗
许容聪吃了一惊,很快冷静下来。
你娘说鲛人蠢,容易骗,说得有些岔了。非烟,我看你就挺聪明的。
既然你都猜到了,我就实话实说吧。不错,我花了一锭金子,就是让你娘带我去南海一趟,带一个女鲛人回来。
采珠人都说,南海鲛人凝泪为珠,女鲛人凝成的最好。我带你回来,就是要你的眼泪。
他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不想伤害你,但你最好乖乖配合。
我要得到这世上至大、至圆、至美的珍珠,献给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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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许容聪将我留在房间里,走了。
他在门口吩咐几个下人:
看着她,每天给她按时送吃的,别让她死了。
下人们每天给我按时送来清水和食物,但看我的眼神十分怪异,仿佛我是会吃人的怪物。
他们在我门外窃窃私语,于是我知道了,许家是宛城的富户,许公子更是远近有名的美男子。
他生性风流,虽还未娶妻,但早已姬妾成群。
但几个月前,他把侍妾都打发了,因为长公主就要南游到此。
他们口中的长公主,是一个美貌无比、有权有势的女子,最关键的是,尚未嫁人。
你们说少爷这次能不能抓住机会,打动长公主,成为驸马爷
听说长公主最爱美男子,我们少爷芝兰玉树,一定可以。
就是,少爷这次可真是有心了,不仅把侍妾都打发了,还专门找了那个许婆子带他去了一趟南海。长公主最喜珍珠,等少爷为她献上最上乘的珠子,她一定动心。
原来,许容聪费了这么多心思带我回来,只是为了让我泣泪成珠,好让他去取得另一个女人的欢心。
而我娘,明知许容聪的目的,还伙同他来骗我,就为了那一锭金子。
我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过,但却怎么样也哭不出来。
三日后,许容聪带着几个锦衣子弟一起来看我。
见关着我的屋子里一颗珍珠也没有,那几个人顿时嬉笑起来:
许兄,你说什么鲛人能泣泪成珠,怎么一颗芝麻大的珍珠都没有
就是,我们还想来开开眼界。是传说是假的,还是你舍不得让这个貌美的鲛人流泪
许容聪的脸色渐渐铁青,十分难堪:
非烟,我本来不想伤害你,谁知你这般倔强。
他吩咐下人:
去从院里的水渠里取些污水来,越脏污越好。
鲛人喜洁,不洁的水会像利刃一样划伤鲛人的身体。
这是鲛人的秘密,除了我那个在海里和鲛人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娘,不应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果然,下人取来污水后,许容聪说:
许婆子要是敢骗我,我就让她不得好死。
他亲自将一盆污水泼在我身上。
水顺着我的身体流下,滑过的地方马上泛起红斑。
我的全身像被火烧一样,剧痛让我惨叫出声。
但我仍然没有流泪。
许容聪紧紧盯着我的脸,渐渐浮起失望。
我忍着痛说:许容聪,我娘难道没告诉过你,有的鲛人天生就不会哭吗
我长到十五岁还没有哭过,只将我生下来便走了的娘当然不知道。
许容聪脸如死灰,不可置信:
我辛辛苦苦去南海,竟然带回了一个不会哭的鲛人
同行的人劝他:
许兄,这鲛人虽然不会哭,但却长得楚楚动人,不如将她卖到青楼去,一定值不少钱,你也算没白跑一趟南海。
没错。这鲛人美艳不可方物,要不是知道她是个鲛人,畜生一样,小弟我都想纳回家做妾了。
许容聪眼看我痛得全身打颤,但却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终于死心了。
罢了。明天一早,就将这该死的鲛人拖到青楼去卖了!
我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连忙求他:
许容聪,你放我回南海,我一定找来珍珠给你。
他却冷笑,
非烟,你当我像你一样傻吗放你回南海,跟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
你别怪我骗你,要怪,就怪你太蠢,怪你娘太狠心。
说完,他和那几个来看稀罕的公子少爷们走了,连几个下人也一并带走了。
5
我挣扎着出去寻找逃路,却发现院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渠已经发臭的死水,分明是一个废弃的院子。
但院墙却有几丈高,根本爬不出去。
院门也被从外面紧紧锁住,难怪许容聪也不费心留人看住我。
夜色越来越重,离许容聪说的明天一早越来越近了。
我在黑暗中打定主意,第二天趁着他们将我送到青楼时伺机逃跑。
若实在跑不掉,大不了一死。
夜风吹得身上被污水泼过的地方又再刺痛起来,我想起了爹,樊巫,有光……
非烟,我来救你了。
耳边响起有光的声音,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抬头一看,竟然真的是他!
有光,你怎么进来的
他摇摇头,示意我跟上他,将我带到了先前我看过的那一渠死水前。
只是,月光照耀下的死水里竟然泛起细小的水泡,先前又臭又黑的污水已经清澈了许多。
我又惊又喜:这是一渠活水!有光……
我蓦地打住了话。月光照耀下,有光的脸也黑得像墨一样。
一瞬间,我明白了有光是怎么进来的。
他是从这一滩污臭的水中游进来的!
有光的脸扬着欣慰的笑:
非烟,我看到你跟着那个陆人走了,我不放心,就偷偷跟着你。
我发现你自从进了这个院子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出来。我很着急,四处找能进这个院子的方法,终于发现水道中有一个口是连着这个院子的,只是被堵住了。
我听到那几个陆人在门口上马车时,说什么明天要把你卖掉的话,就赶紧游进水道中搬开了堵住连通口的杂物,总算将活水引进来了。非烟,你快从这里逃走吧。
我怔住了。
连通口虽然已经疏通,但这渠死水下一定堆满了各种污物,根本没有办法游动。
有光不知道在这渠水里泡了多久,才清理出了一条通道。
我才被许容聪用污水泼在身上,就剧痛难忍,有光却泡了这么久……
有光捂住胸口大力咳嗽起来,嘴角流下蓝色的血。
我惊慌失措,试图扶住他,手触碰到他的瞬间,他疼痛难耐,一把将我推开。
我一眼看到,他衣袖下的皮肤露出了触目惊心的溃烂。
我呜咽起来。
有光,等回到南海,我们去找我爹,找樊巫,一定能治好你的。
有光再也没有力气站立,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嘴角冒出的蓝血越来越多。
非烟,我游不动了。你快走吧,回到南海,我要你重新变成那个自由自在的非烟。
我的心里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脸滚落下来,一颗颗落在地上。
是珍珠。
在有光断气的时刻,我学会哭了。
我将有光负在身上,跳下水渠。
但有光的尸身在碰到水的那一刻,瞬间湮化于无形,永远地留在小院中。
……
回到南海后,我径直找到樊巫,在她面前跪下去,求她为我施咒,再度分化。
非烟,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就算耗尽十年寿数,强行施咒也不一定能成功。
樊巫一脸不忍。
鲛人一生之中经历的第一次分化,是天性使然。
若要改变性别再次分化,则要献上自己的十年寿命,冒险施咒。
鲛人命短,只能活三四十年,所以一直以来,强求第二次分化的鲛人屈指可数。
我却坚定地点点头,手中捏紧从有光衣角上剪下来的一块布。
他的血肉都消融在许家那滩渠水里,只剩身上的衣服。
我将他的衣服埋在他最喜欢去的珊瑚洞中,只剪了小小一块,随身带着。
有光因我而死,若不能为他报仇,惩罚那些贪心的骗子,我就算活到四十岁,又有什么意义
樊巫长叹一声,喃喃念起咒语。
6
两个月后。
宛城热闹非凡,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谈论长公主的到来,和她即将举行的赏珠会。
早听说长公主最喜珍珠,果然一来咱们宛城,就宣布要办赏珠大会。
听说许家公子早有准备,花了大价钱派人四处搜罗了上乘的珠子,就为了在赏珠会上拔得头筹。
长公主可不光爱珍珠,也爱美男子。这次赏珠会,许家被选上的恐怕不止珍珠。
……
赏珠会上,许容聪重金寻来的珍珠果然大放异彩,吸引了长公主的目光。
长公主轻摇团扇,嘴角含笑:
许公子的珠子果然不俗。本宫十分喜欢,愿重金向许公子买下。
许容聪受宠若惊,恭恭敬敬说:
公主言重了。这匣珠子本来就是小人特地寻来献给公主的,能入公主的眼,是小人的福分。
长公主身后的人都掩嘴轻笑起来。
一个侍女问:许公子一表人才,又如此知情知趣,不知可有婚配
惭愧。小人不仅尚未婚配,连侍妾也没有一个。
长公主的目光在许容聪身上转了几转,点点头说:
这次赏珠大会的头筹,就是……
长公主,小人有一颗珠子,愿献给公主。
我一身青衣,脸罩面纱,缓步走进厅中。
许容聪先嗤笑一声:
一颗一颗珠子也好意思献给公主吗
我不回答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
一颗比葡萄还大的珍珠露了出来,整颗珠子散发着柔和而迷人的光芒。
珍珠的表面圆润无瑕,光泽却呈现出微妙的色彩变化,从淡雅的银白到柔和的粉紫。
有人惊诧出声: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粉色珍珠!
我轻轻将这颗珍珠放在许容聪献上的的匣子旁,匣子里的十几颗珍珠顿时像米粒一样普通。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还蒙着面纱,这珠子一定来历不明。许容聪急红了脸。
一阵风吹过,掀落了我脸上的面纱。
在场的所有女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个年纪稍大的贵妇人喃喃自语:
天下竟有这样俊美的男子。
公主手里摇着的团扇也停了一会儿,又再次摇动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这珠子是从哪儿来的
启禀公主,我叫有光,今年十六。祖辈世代是南海采珠人,这颗珠子就是我父亲留下的。只可惜我生来就畏水,无法下水采珠,不能为公主采来更多这样的珍珠。
长公主摇摇头,口吻温和:
既然是世间无双的珠子,只有一颗便足够了。更难得的是你的这份心,唯有一颗的珍珠也愿意献给本宫。
我对上长公主的目光,坦然说:
举世无双的珠子自然要配举世无双的美人。
长公主闻言一笑,朱唇轻启,吐出一个赏字。
马上有人抬了一箱金锭摆到我面前。
饶是厅里的都是富贵人家,见了这一箱黄澄澄金灿灿的元宝,也露出羡慕的神色。
我的目光却始终只追随着长公主。
长公主嘴角勾起笑意,慵懒开口:
本宫一向对南海逸闻很感兴趣。有光,你家既然世代是采珠人,你一定知道不少奇闻轶事。不如留下来向本宫说说吧。
长公主,千万不可!
7
许容聪一听长公主要将我留下,顿时急得脸色发红。
长公主,这人来历不明,千万不能留下来。
长公主闻言不悦,将团扇掷到地上,冷冷说:
怎么莫非因为本宫现在是借住在许公子府中,所以本宫想留一个人来说说话解解闷,就得经过许公子的允许了
为迎接长公主,许家作为宛城的首富,特地腾出了这座精巧的别院,来作为长公主的下榻之处。
许老爷吓得双腿打颤,跪到地上连连磕头。
长公主,小儿鲁莽,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用眼神示意许容聪一起跪下,好说歹说,总算求得长公主消了怒意。
当晚,我留在许府别院。
夜色如水,透过窗楹映入红绡帐中。
长公主突然吃痛,轻呼一声。
有光,你怎么如此笨手笨脚,弄痛了本宫。
我垂下眼睫,慌乱得如蝶翼扑腾。
对不起长公主,我,我……
长公主怔了一怔。
有光,莫非你还未经人事
我不敢回答,脸上却生起火辣辣的感觉,从额头一直到耳尖。
傻孩子,你不用道歉,是我想岔了。我还以为像你这样俊美无俦的男子,一定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了。谁知你竟是这样。
公主怒气顿消,语气中尽是怜惜,紧紧挨到我怀中。
反倒是像许容聪那样的二流货色,自以为长得有几分俊美,就妄想在本宫面前卖弄。还说什么连侍妾也没有一个。
公主语声不屑:
本宫可是派人查得清清楚楚,别说妾室了,就连通房的丫头,他恐怕都不下五六个。还在本宫面前装出一副纯情的模样。
我凑到长公主耳边,压低声音说:
许公子贵为宛城首富之子,人又长得芝兰玉树。我只是采珠人的后代,自然是没法比的。
长公主冷哼一声。
宛城首富在本宫眼中也不过是蚂蚁一样的人物。有光,在我眼里你可比他们金贵得多。
我的呼吸均匀地喷在长公主的脖颈上,惹得她也呼吸急促起来。
有光,我教你……
第二天,长公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她一睁开眼,便看到我坐在一旁,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粥,正痴痴地看着她。
长公主渐渐红了脸,扑到我怀里,娇嗔地说:
有光,都怪你。折腾得我腰酸腿软,下不了床。
8
从此以后,长公主与我形影不离,走到哪儿都要带着我。
这天,我们去宛城郊外赏花归来。
我突然想起来要买件物什,便给马夫指了个方向。
经过一条巷子时,我的目光落在一所宅院前,久久没有移开。
长公主随着我的目光看出去,只见院子里有一个妇人正在晾晒衣服。
两个十来岁左右的男孩儿在她身边蹦蹦跳跳打闹着。
即便有些距离,仍能看清那个妇人虽然已有三四十岁,仍然丰韵犹存。
长公主脸色一变,重重地掐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向长公主道歉:
婉儿,我……没想到会看到我娘。
长公主吩咐我,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便叫她的闺名婉儿。
长公主怒气顿消:
你娘就是你说将你生下来后便不管不顾,抛下了你爹和你,重新再嫁人的那个娘
我苦涩地点点头。
那两个男孩儿,想必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弟弟。只是在他们这个年纪,我每天要为父亲准备下水采珠的东西,他下水后在岸边守着他,为他提心吊胆。他们这样欢快打闹的模样,让我看了好生羡慕。
我语气中的怅然若失让长公主眯起了眼。
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小院和院中的人,若有所思:
看这个院子,这家人虽然用不起仆人,但也算是一个殷实之家。
她说得不错。
我重新分化来到宛城后打听过,我娘离开南海后,嫁给了一个开小商铺的男人,日子过得并不差。
但她仍然为了一锭金子,带着许容聪把我骗上岸。
并且在到了宛城后,再没有来看过我一眼,完全不在意我的生死。
长公主攀上我的腰,淡淡说:
有光,伤害你的人,我不会让他们笑得太久的。
过了几日,我听长公主的侍从们说,长公主瞧上了几个伶俐的小男孩儿,授意将他们带回宫中做太监。
他们说,这两个男孩儿的娘姓许。
见到儿子们要被拉走时,她跪在地上哭求了半天。
领头的侍从跟她说:
许婆子,你嫁进这家人之前生下的儿子,如今已经进宫,很得长公主宠爱。等他两个弟弟进了宫,他一定会多多关照的,你就放心吧。
许娘子愣住了,喃喃说:
儿子我之前并没有生下什么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啊。
没有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仍然带走了她的两个心肝宝贝儿子。
许娘子跟在马车后追了很久,回家之后就疯了,整天嘴里翻来覆去说着一样的话:
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非烟,被我换了一锭金子……
9
长公主在宛城徘徊了月余,准备返程回京。
她要将我带回京城,向我承诺:
有光,你出身卑贱,我虽然不能名正言顺嫁给你,让你成为驸马,但你随我回京后,我长公主府中一定会有你的一席之地。这颗珍珠,就是见证。
长公主抬起手,纤细白嫩的手指上只戴着一枚珍珠戒指,正是我献给她的那颗珠子。
这颗珠子是我在分化之后,在埋着有光衣冠的珊瑚洞中哭了整整一个月后,从千百颗凝成的珍珠中精心选出的一颗。
许容聪从采珠人那里搜罗来的普通珍珠,怎么能跟它比
我看着如今被嵌在戒指上的珠子展颜一笑。
婉儿,我这一生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只碰到你这样一个疼我爱我的人。我只求能常伴在你身边,此外别无所求。
长公主听我说完,眼眶中泛起了一丝薄红,牵起我的手落在她的衣扣上。
第二天,我给许容聪带了一个口信,约他晚上到城外的宛河边一叙。
长公主将我留在身边后,许容聪还不死心,每天都要打着请安的幌子,来长公主面前转悠。
眼看长公主和我如胶似漆,眼神根本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越来越妒火中烧,每次看向我的眼神都有越来越重的杀气。
可惜我每天与长公主形影不离,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所以我一约他,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有光,你是什么人,竟敢跟我争长公主的宠爱
我许家做珍珠生意起家,和采珠人最熟络。我问遍了宛城所有的采珠人,根本就没有人认识你,还有你爹。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你那颗粉色珍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许家之所以能成为宛城首富,正是因为他们独占了宛城的珍珠生意。
不知有多少采珠人在许家的授意下探南海采珠。
那一片海域中堆满的破裂蚌壳,都是许家的手笔。
我笑了一笑。
许公子,你家既然常年收珠,想必你应该知道,除了剖蚌取珠,还有第二个获得珍珠的途径吧
听我这么一说,许容聪恍然大悟。
你莫非是从鲛人那里获得了那颗珍珠
我不回答他,反问道:
有光这个名字,在你心中就没有一丝印象吗
他在南海时曾和有光打过照面,当时我向他介绍:
这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鲛人有光。
许容聪终于回想起来,眼神难以置信:
有光你是和非烟一起长大的鲛人有光但我明明记得,有光长相普通,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整天黏在非烟身后,碍手碍脚。
和长相俊美的许容聪相比,有光的确普普通通。
但他却为了救我而死了。
我仰起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落到我手心凝结成珠。
许容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手心的珍珠目瞪口呆,全然没有留意到河边的树丛后人影晃动。
我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你错了,我不是有光,是被你骗来的非烟。
什么非烟不是女子吗
许容聪目光巨震。
趁他呆若木鸡的时刻,我惊叫一声:
许公子,我无意要和你争宠。但长公主对我实在太好,我……
话没说完,我抓起他的手往我身上一推,转头跳进了近在咫尺的宛河中。
一落入水中,我就扑腾着慌乱地叫:
救命,我不会水!
河流滚滚,转瞬间淹没了我的喊声。
长公主惊慌失措赶来,颤抖着双唇令人跳下河救我。
快去救有光!
10
我畅快地在河流中潜游了几百米,直到确定游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才在水中抬起了头。
远远只见到河对岸灯火通明,河中游着数十个人,正四处找我。
长公主在岸上焦急地来回踱步,身后的许容聪已经被两名侍卫看住,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隔岸观看了一阵这场由我挑起来的火,摇摇尾巴游走了。
很快,宛城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长公主下令让所有的船只,无论商用还是民用,都集合到宛河之上,去打捞一具男子尸身,却一无所获。
二是宛城首富许家不知因什么事得罪了长公主,被全家流放,首富之子许容聪更是被当众斩首。
十日之后,长公主启程回京,这场由她掀起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
宛河边上悄然多了一座衣冠冢,上面刻着几个字:先夫有光之墓。
墓碑虽简单,但却用料考究,只是却没有立碑人的落款。
墓碑就立在我那天落水的地方。
我站在碑前呆立了一阵,倒没想到长公主对我用情竟然如此之深。
但按照她的性子,想必回到京城后,很快就会将记忆中的有光忘却吧。
……
我重新回到了南海之中。
爹已经三十多岁,就快要走到鲛人生命的尽头。
我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一年之后,他在我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临死之前,他的嘴角蓄起了一抹笑,手在虚空的海水中努力往前伸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
我始终没有告诉他,娘伙同许容聪欺骗我的事。
所以我想,他临死前的那一抹笑意,大概是想起了十几年前和娘相遇的时候。
在爹死后不久,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得了重病。
我强行施咒,重新分化,已经少了十年寿命。
再加上我为有光哭了太多次,大伤精血。
弥留之际,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游到有光的珊瑚洞中,那里已经堆满了珍珠。
我从怀中掏出那块始终带在身边的布片放到胸前,嘴角升起和爹一模一样的笑:
有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