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陆家少爷娶亲那会儿,被买入陆府当丫鬟。
那年我十五岁,同我的胞妹失散已有七年。
乱世之下,我无法保证自己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
于是当年青城面临屠杀时,我把奄奄一息的妹妹趁乱塞到即将弃城逃跑的陆司令怀里。
记者们雪白的镁光灯让他来不及思考就接过这个孩子。
我想,铺天盖地的报道,他至少为了面子好看也会救我妹妹一命。
我在赌他还有一丝良知。
1.
陆府上下人人脸上挂着喜色,廊檐下挂满两排红灯笼,梨花雕木窗上吊着红绸卷成的大红花,入目是刺眼的红。
陆少爷名叫陆永康,是陆司令的独子,今日所娶之人乃云城最大的富商苏吉之女——苏婉。
二人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偌大的庭院里摆满宴席,人们在喜乐中交杯换盏,喇叭声将城外远远传来的炮击声掩盖下去,恍若未闻,仿若太平盛世。
我和一个叫阿满的小鬼头被派去等在新郎新娘的房外伺候。
男女旖旎的声音传到屋外,少爷一晚上要了三次热水。
阿满舀热水时对我挤眉弄眼,悄声羡道:少爷真是好体力……
不知道少夫人受不受得住……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啐道,
毛还没长齐,学人家开腔,小心管事老爹听到扒你皮!
他才讪讪不再说。
第二日,新媳妇苏婉拜见公婆时,我才得以窥见她的容颜。
正正如戏文里唱的那句一般:看她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
少夫人苏婉是大家小姐,如她的名字一般,为人随和温婉,从不肆意打骂奴仆。
我脸上有条半寸长的疤,像只狰狞的蜈蚣盘踞于脸颊之上,触目惊心。
这疤痕是我幼时乞讨,那日得了半块发霉馍馍,年岁稍长的其他乞儿想要抢夺,我念着饿得已经哭不出声的妹妹,死活不肯松手。
那群人便随手抓起一块碎砖一下下往我头上砸,把我打了半死,从我手中把那馍馍扣去,见大半染上我的血,复又扔到我脸上,唾了嘴晦气。
本来因为我的脸,是进不了陆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伺候,但那时正好遇上陆家少爷娶亲,府中人手不足,管事便松了嘴把我买进来负责夜里倒恭桶。
因为这张脸,和我同事的姐妹也会故意刁难我。
可我不在乎,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我妹妹的消息。
当年陆司令带领三十七军死守青城三个月,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在他们撤军出城时,我将四岁的妹妹趁乱塞到他怀中,身后的记者们如闻到鲜血的苍蝇一拥而上。
此后,一张身穿军装的男人抱面露仓皇的女孩的照片广为流传,也是因为这张照片登上国际报纸头条,引起国际爱好和平友人们的恻隐之心,纷纷发声谴责战争。
临阵脱逃的陆司令以及他的军队还被冠上仁义之师的名号,何其讽刺。
但唯一的好处是——青城没有惨遭屠戮。
可陆府里没有我妹妹,我来了陆府几个月,上上下下的人都认熟了,却没人认识我妹妹。
原本同我抬着恭桶的姐妹阿莲见我走神,故意松开手,那满桶浊物就淋了我满身。
她拍手笑着:丑八怪在想什么不收拾干净我就告诉管事老爹把你赶出去!
再怎么跟只叭儿狗似谄媚讨好,也只能倒主子们的恭桶!
我顾不上身上的脏臭,忙不迭给她认错,又低声下气再三保证会收拾干净。
她才放过我,慢悠悠地走了。
我知道阿莲针对我的原因,管我们俩的阿姆与我是老乡,知道我千里寻亲,平日里多关照了我几分,阿莲便眼热了。
她会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给我难堪,今天把恭桶倒我身上不过是万千刁难中微不足道的一种。
我不敢声张,我害怕被赶出陆府,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妹妹。
管事老爹把我们这群人买到陆家时,他站在正前方,目如鹰视,手中的旱烟枪一下一下喷出朵朵烟雾,骇人得紧。
他警告我们安分守己少生事端,若是惹恼主子们,赶出府已是恩典,多数时候都会打死然后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
我也在乱葬岗躺过,当时还有妹妹一起,我也很害怕,但我是姐姐,我不能害怕。
她瘦弱得像只小猫,饿得双眼翻白。
我们躲在死人堆里,听着炮声枪声以及野狗撕咬肉体的声音。
我抱着她指着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悄声哄她,
囡囡不怕,姐姐在,姐姐保护囡囡。
过了今晚,姐姐带囡囡回家,我们去种麦苗,囡囡的肚子就不会饿了。
囡囡才三岁,她刚出生没几个月,爹娘就死了,娘临死前让我照顾好她,我当时也才八岁,抱着她很吃力,但我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囡囡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2.
我把恭桶洗刷干净已到了后半夜,提着两个木桶走过长廊时,我听到了女人细细的哭声。
我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早就不怕鬼了,也许是哪个同我一般命苦的丫头被人欺负了吧
我这样想着,悄悄探出脑袋。
却见少爷陆永康骑在少夫人身上,巴掌声如雨点落下,毫不留情殴打他的结发妻子,周围的下人们都远远站着冷眼旁观。
少爷陆永康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少夫人惊恐的表情落在我眼里。
少爷和少夫人新婚那会很是恩爱缠绵。
可少爷是个出了名的纨绔,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娶了妻子后,几个月过去就浑然没有新婚那会那般对少夫人如珠似宝。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少夫人动手,那些下人们还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待众人走了,我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上前去扶她。
她将发丝捋至耳后,露出一张芙蓉面,只不过脸上挂了彩。
她挤出个极淡的笑容,
没吓到你吧
我沉默地摇摇头,将她扶起。
她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小块银元塞给我,
当是谢礼了。
我有些诧异,但不敢多问,忙向她行了礼。
少夫人点点头,便叫我回去,随后独自一瘸一拐地往自己院子走。
连主子之间都有尊卑贵贱,像我们这种伸手就能捏死的下人,还是不要掺和进去比较好。
一年很快过去,我还是没有找到我的囡囡。
我想走,可陆家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况且走了那里还能再找到囡囡的线索呢
这一年里陆家发生了很多事,少夫人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先头只是少爷冷落她,渐渐地就连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也逐渐冷淡下来。
少爷连续纳了三房姨太太,今天是腊月二十八,第四房姨太太又在敲敲打打的鼓锣声中被迎进来,据说是个进步女学生。
入了夜,我战战兢兢地跪在二太太跟前,手里端着铜盆,里头装满热水。
二太太先头是青城一流的名旦,一把好嗓子硬是唱酥了少爷的骨头,唱到他的心尖上,让少爷豪掷千金将她纳入陆府。
她生得妩媚动人,又极懂察言观色,故而同少爷很是甜蜜。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二太太慢条斯理地剥着前院送来的莲子的声音,是四太太今日喜宴上送过来的。
今夜原本该是阿莲伺候二太太洗脚,可今日她出门做事时被贵人们的汽车撞了,现在躺在床上不知死活。
我便帮她顶了差事,铜盆不轻,加上满满一盆水,长时间端着,我的两只胳膊早已酸胀不已。
二太太瞥了我一眼,不由分说抓起我的头就往盆里按,又往我肚子上猛踹一脚。
铜盆跌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滚出去,碰到门槛才停下。
二太太涂着红色凤仙花汁的手指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院子里,对着四太太院子的方向大骂,
不要脸的丑东西!以为凭着念过几句酸诗就能勾男人!还女学生呢!
你们学校净教些如何勾男人的手段么窑子姑娘似的还披张学生的皮!
她骂得尖酸刻薄,好似这位素未谋面的四太太杀了她全家似的。
这里离四太太的院子有一段距离,声音是传不到那边的,二太太只是要出一口气罢了。
她让我跪在雪地里,没有吩咐不许起来。
冰棱棱的雪花从脖子衣领处钻进去,又被体温融成雪水,没一会整个人如同掉入湖水被泡透一般。
屋里的灯灭了,我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雪已经淹没到膝盖,好像跟囡囡分别的那个冬天一样冷。
在二太太没有吩咐让我起来之前,我一动也不敢动,前几日那个油嘴滑舌的小鬼头阿满,因为嚼了几句未来四太太长得如何惊为天人的话头,被二太太听到后,随便找了个由头,命人把他舌头割了又打得半死,扔到城外破庙里任其自生自灭,多半是死掉了。
下人的命本就不是命,我们不过是会说话的牲口。
在我以为我要冻死在雪地里时,少夫人来了,她派人带我下去歇息,又请了医生来看。
我受宠若惊。
少夫人这一年来从不插手陆府中的家务事,三房姨太太勾心斗角,却也从不敢踩到她头上。
虽然失宠,但她爹到底是云城商会会长,闹出事来,为了陆苏两家面上好看,其他欺辱她的太太们必定得脱层皮。
3.
后来少夫人就把我要到她院里做事,她是个心眼极好的人,平日里主子们打骂奴仆狠了也是她出面打圆场。
那日医生在给我看完后,我盯着他的药箱,半晌才嗫嚅着问少夫人能否让医生也给阿莲看看。
少夫人拧眉听完,当即派人去医治阿莲,总算是救了她一条命,只可惜撞聋了两只耳朵,少夫人怕她被府中其他下人欺负,便让阿莲也同我一起到她院里做事。
少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偏宠了那女学生几日,便又抛之脑后,去寻别的乐子。
本来大家都是失宠的女人,没道理为难别人。
可在少爷的后院里,除了少夫人念过书,就剩下这位上过女校的四太太。
四太太有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像云城冬日时护城河结冰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二太太每回见了她,总要阴阳怪气地啐几口,一口一个地叫她学生太太,还问到人脸上,女校是不是教她们如何勾引男人,直看到四太太眼泪汪汪才肯罢休。
少夫人为四太太解过几次围,她便顺理成章地跟少夫人走到一块。
四太太说她名叫林书韵,家里送她去女校上学,为的只是能给她配一门好亲事,帮帮在新政府当差的兄长。
顶着进步女学生的名头,更能卖得好价钱。
四太太和少夫人坐在长廊下,阳光透过垂帘斑驳地洒在她身上,却照不进心里,
那日我从女校放堂回来,被少爷瞧上,我父母高兴坏了,便迫不及待把我卖进这里头。
我哭过,闹过绝食,也跳过河,可总死不掉,每回被救起,娘总坐在我的床边哭。
四太太轻轻吸了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她说,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认命吧,认命吧,书韵。至少陆家是个好人家,能让我一生衣食无忧。
可是,陆家才不是好人家。
念那么多年书有什么用不也一样被当成个物件卖来倒去。
念书……念书是为了提高身价罢了。
少夫人明明年纪也不大,却总给人一种大家长的安全感。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也看不通前路在何方,只能一遍遍安慰,
书韵,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4.
少爷回来了,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气,绷着脸就往少夫人屋里闯,我和阿莲以为少夫人应当是高兴的,毕竟少爷已经冷落她许久。
可我看到少爷的手探进她的袄裙里时,她那双如西洋镜般澄澈的眸子里却盛满恐惧。
少爷发了狠,边剥她的衣服边骂她荡妇、勾引男人诸如此类难听的话。
我和阿莲想要上去拦,少夫人只是摆了摆手,纵使她已经恐惧到抖如筛糠,仍强撑出让我们出去。
暴怒的少爷一旦牵扯其他人,不管是谁房中的下人,必定是非死即残。
我和阿莲惴惴不安地在廊下蹲了一整夜,屋里女人的哭泣声男人的嘶吼声直到天明才淡下去。
少爷披了件外袍就摔门走了。
我和阿莲忙不迭跑进房中,少夫人躺在层层叠叠的锦被中,浑身青紫,明明还在呼吸,却让人以为下一瞬便撒手人寰。
阿莲握着她的手,眼泪大滴大滴砸在被子上,晕出朵朵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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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少夫人受了委屈,可那又能如何,在这陆家大宅里,老爷是天,少爷是天,其他人不过是随手可丢的玩意儿。
少夫人目光空洞,愣愣地看向我,
阿麦,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怕她生了死志,便跑去找四太太,四太太念过书,一定懂得很多,她会劝好少夫人。
四太太来了,眼里噙着泪,攥着少夫人那截瘦骨嶙峋的手腕,看不出是平日里那个还要少夫人照顾的小妹妹,倒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姐,有什么过不去的,就当被狗咬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谁不苦啊,我们至少还有口饭吃。
管他像什么,就这么活吧。
少夫人又好了,又变成那个温柔可亲的主子。
后来我才知道,少夫人在念书时有个相好,他们二人相约私奔去南方,可在码头那个雨夜里,她等来的不是心心念念的爱人,是父亲带人抬来的八抬大轿。
她就这样被绑着、捆着,如牲畜一般扔到花轿里,成了深门高户中的一汪死水。
那位相好不知所踪,可少爷在外头听别人嚼舌根,便恨上了少夫人于是来给她难堪。
在少爷的授意下,少夫人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时常捉襟见肘。
5.
两个月后,少夫人怀孕了。
不知是何原因,老爷的妻妾不算少,却只得了少爷这么一个独苗。
而少爷现如今加上少夫人也拢共有了五个女人,却迟迟不见谁的肚子有动静。
少夫人这胎来的可谓是及时雨,她一下又变回陆府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老夫人把这胎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日日派人端来一碗黑黢黢的安胎药,那股奇异的味道闻起来让人胃里直泛酸水。
可少夫人眼也不眨就喝下去了,直到有一回,阿莲毛手毛脚打翻了那碗药,我们才知道这安胎药是用什么熬成的。
几截干瘪的蚯蚓、四只带刺的蚂蚱腿,还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鼠妇,都被熬得烂烂的,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少夫人却面不改色,只是温声吩咐我们打扫好,让人去回禀老夫人今日的药都喝完了。
阿莲捂着嘴呜呜地哭,四太太眼里也噙着泪,
姐啊,这不是人吃的东西,那老妖婆作践你呢!这不是把人当畜生!
可是,她爹把她嫁到这里,不就是当个生孩子的牲畜在这里,除了男人,还有人是人吗
夫人太太们是生孩子的牲畜,下人们是伺候人的牲畜。
少夫人摇摇头,这不是由她说了算的。
我们三个没办法,只能尽量天天想法子给少夫人逗乐,少夫人终于对这个孩子生出几分炽热的期盼。
我绞尽脑汁搜罗过往见闻,说着说着便提起我那囡囡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
她眉眼松动,面上带了惊讶,
阿麦你还有个妹妹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神色黯淡下去,同她说我入陆府就是为了找妹妹。
她皱着眉同四太太对视,二人眼中皆是震惊之色,
那是你妹妹这也……太巧了!
我以为她们二人有线索,心脏开始咚咚狂跳,当下手指颤栗起来,
夫人,太太,你们知道我妹妹
四太太忙按着我坐下,脸上夹杂几分仓促,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这……是课本上,那张照片被编入课文里,我和夫人在女校念书时都曾见过……只是不知竟然这样巧,是阿麦你的妹妹。
我像被人浇了盆冷水,从头到脚冷透了,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又再次冷却下来。
也许是我面上的失望神色太过于明显,少夫人便打算明日去问问老夫人知不知道此事,以及是否知道我妹妹的下落。
老爷常年不在家,除了一年前少夫人进门时露过面,大多时候都不在府内,故而也没法找他问。
四太太也说,也许是送去了孤儿院,她可以托之前的同学帮忙问问。
我红了眼睛,感激涕零,恨不得殒身相报。
有了少夫人和四太太的帮助,总比我一个低贱的奴仆的努力要来地快许多。
6.
老夫人仍日日往少夫人院里端那碗药,少夫人的肚子也一日日鼓起来。
只是人越发瘦了,也吐得厉害,两颊凹陷,两只胳膊瘦得像一把枯柴,两只手指都能轻巧捏住。
夜晚我服侍她睡下时,厚厚的锦被盖在她干瘦的身体上,腹部处却勾勒出个凸起的鼓包,大得吓人。
像只托生鬼,日夜不停地吸干少夫人的精气,我被这个荒谬的想法吓了一个激灵。
囡囡的消息仍没有打探到,少夫人便想放我出府。
可她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我不放心,坚持要服侍她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少夫人生产那天,陆家出事了。
老爷——也就是陆司令,在前线吃了败仗,被炮轰断了腿,人也昏迷不醒。
抬到府中时,仍进气少出气多。
府里乱作一团,少爷不知道躺在哪个小姐的床上,找不到人,少夫人又正在生产。
陆家上下只有老夫人这么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支撑着。
老夫人跪在祠堂里,手中的佛串不停转动,屋内烛火摇曳,窗外闷雷滚滚。
老夫人,少夫人难产了,送去医院吧!
孩子胎位不正,得送去医院啊!
产婆在佛堂外急急喊着。
佛珠停下,老夫人站起身,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天际的雷电瞬闪而过,却足够看清藏在她万千皱纹里的残忍。
不成!不成!去什么医院,生怕外人不知道陆家要完了!
洋鬼子的医院都是不男不女的大夫,苏婉一个深闺妇人,怎能给外人看!
她的声音猛地沉下去,半晌喉咙里滚出一句刺耳的话来,
去!牵头牛来!
我闻言悚然一惊,老太太是要少夫人死!
老夫人指使下人们把少夫人放到牛背上,让她趴着,鞭打牛不停地在院子里走动。
少夫人的惨叫声从一开始的凄厉无比渐渐低下去。
四太太早就被老夫人支走了。
我和阿莲过去拦,闷棍如雨点落在头上、身上,拿着棍子的下人们发了狠,似乎想要我们的命。
我和阿莲几尽昏厥,后被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扔在角落里,
老夫人,放过少夫人吧,在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求求您了,把她送去医院吧,那些西洋鬼子能救她,还有救!
我喊到喉咙嘶哑,鼻腔里都是血腥味也没人理我,头上涌出汩汩血水,流到眼睛里,刺痛逼迫我清醒。
于是我看到了这炼狱是如何降临于人世,
少夫人趴在牛背上,柔软的身子随着牛的走动不断起伏,伴随着痛到极点的呻吟。
血顺着她的腿流到牛肚子上,在滴落到铺满鹅卵石的地面。
一圈,两圈,三圈……
不多时,地面已经成了个用血画出的圆点。
很久很久,少夫人已经发不出声音,天边出现一抹微微鱼肚白时,终于有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将众人震醒。
恭喜老夫人!是个带把的!
产婆脸上笑得如朵菊花。
好!好!我陆家总算有了续后的香火!这小子是个有福气的,就叫兴安罢。
来日必能兴旺我陆家,安定四方!
老夫人终于笑起来,甚至是哈哈大笑,满脸的皱纹舒展开,像是一只餍足的恶鬼,
赏,所有人重重有赏!
少夫人还剩一口气被扔回院子里,我和阿莲被人松了绑,老夫人只派了个赤脚郎中来瞧便急着去哄她那乖孙。
尘埃落定后,四太太才带着个年轻女孩从侧门悄悄进来。
四太太抹着眼泪,
姐,我来晚了,我昨夜去请林医生,回来时那老妖婆拦着我们不让进府门。
我和林医生站在外面站了一宿,生怕你挨不过。
好在林医生——也就是那个年轻女孩,把少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7.
老爷倒了后,家业交到少爷手里。
少爷陆永康一下子就变成了老爷,在家穿上那身玄色长袍马褂,在外穿上那身墨绿军装。
看起来仿佛真是个能挑起大梁的人物,可——他是个软蛋、怂蛋。
除了在欺负女人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外,其他一窍不通。
猝不及防接过陆老司令的担子,他把所有事情都搅得天翻地覆。
陆司令倒了,他的儿子又是个天真的蠢货,经商被诓,多处码头被人抢走,打仗被骗,军队折损严重,什么都做不好,一无是处。
陆老司令虽吃了败仗,可手里的兵还剩下些,故而陆家也就没有顷刻倒台。
那日,陆永康难得早早处理完公务,吩咐家里下人弄一桌好饭菜在二太太屋里吃。
他还带了个客人,说话拿腔拿调,很是古怪。
陆永康姿态十分低,满口称那客人为山藤君,听起来像是个洋鬼子的名儿,可那人却同我们一般黑头发黄皮肤。
那夜陆少康让二太太穿了件红艳艳的旗袍作陪。
开衩很高,露出雪白的大腿,乌发里簪了朵粉芍药,身姿婀娜、花枝招展。
屋里烛火亮了整宿,她咿咿呀呀唱了一夜。
第二日,二太太消失了。
陆永康不许府里人问二太太去哪儿,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后来我出门采买时,看见那张熟悉的芙蓉面,穿着麻布粗衣倚在白房子门口,对过路的男人抛媚眼。
才过去没多久,二太太就已经形容枯槁,她瞧见我时脸并无窘迫之色,那双眸子里盛着行将就木之人的死寂,只是瞥了我一眼,复又转过脸去,不再回头。
懦弱的少爷陆永康抱上日本鬼子的大腿,把自己的女人拱手相让,用来换权力和金钱。
二太太走后,陆家的境况肉眼可见好起来,被抢走的码头重新回到陆家手中,先前与陆家作对的商户被日本人以各种无理要求逼停。
于是幸存的合作伙伴们带着厚礼弓着腰,一脸谄媚上门道歉。
陆永康大摇大摆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二郎腿高高翘起,嘴里吞云吐雾,得意极了。
早就跟你们这群目光短浅的鼠辈说过,虎父无犬子,非要被我咬下块肉才会学乖嗯
坐在下方的客人们陪着笑脸,
是,是。
陆小司令,小的们不长眼,没瞧出您是只真龙。
不知陆小司令可否看在我等与令尊多年交情份上,这大烟……生意可否赏口汤喝……
月光被梨花木雕窗切割成碎片,斑驳地落在人脸上,他们低着头窃窃私语,彷若地狱来的鬼魅……
8.
陆永康与日本人往来愈来愈密切,陆家似乎又回到往日烈火烹油的繁花盛景,许多人赶着上门巴结。
每回招待日本人,他都会喊太太们去作陪。
这次是三太太,但第二日她就用一根麻绳吊死在陆家大门口。
陆永康阴沉着脸吩咐手下用草席裹着扔到河里喂鱼,对着她的尸身啐了一口,
晦气的娘们!
张开腿就有好日子过,这么轻松的差事也办不好,合该拿去喂鱼!
陆永康还想要故技重施,可这云城却要变天了,他还没有察觉,战争的乌云已经压到云城头顶。
他那日雄赳赳出门,晚上却被日本人砍了子孙根扔回陆家。
陆家的天塌了,可没人敢找日本人算账,于是大家装作无事发生,痴心妄想靠臣服换来偏安一隅。
变故来得很快,那日少夫人正坐在廊下抱着小兴安晒太阳,我们几个在院里做事。
外头忽然响起几声枪响,紧接着是人群的哭嚎。
阿莲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鞋都跑掉一只,自从她聋了之后就说不出话,只能着急地打着手势跟我们比划。
可越急越说不清。
陆永康带着几个卫兵急匆匆冲进来,一句话也没说,夺过少夫人怀里的小兴安,然后扭头就跑。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过短短几息,院内众人来不及反应,陆永康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少夫人最先回神过来追出院门,却发现陆家闹哄哄的,所有人均一脸惧色奔来跑去,我拽过一个丫鬟问她怎么回事。
她青白的脸上浮满恐惧,瞳孔急剧放大,
日本人杀人啦!快逃命去吧!
我的心咚咚狂跳,冷汗霎时间爬满后背,
少爷呢他手里还有兵,他去哪了
少爷逃了,连老夫人和老爷也没带!
那丫鬟扭开我的手,抱着怀里抢来的金银细软冲向院门。
现在不是谴责陆永康当逃兵的时候,四太太和阿莲着急起来,拉着我们回去收拾东西,少夫人也知道小兴安跟着陆永康多半是安全的。
我挣开他们的手,敛下眼,哆哆嗦嗦,
夫人,你们先走,我还有事要去办。
还有什么事再晚点就要吃枪子了!四太太复又上来拉我,我却旋身朝老爷的卧房奔去。
这是我得到囡囡线索的最后机会,我必须把握住。
陆老爷活了大半辈子,是死活想不到陆家交给儿子陆永康不过半年时间就被败了个干净。
日本人杀人的消息传进来,陆永康压根没想起他这个老爹,自己脚底抹油开溜,留下个不中用的老婆子。
我闯进去,陆老爷嘴里发出赫赫的声音,枯枝般的爪子拽着床帘想要坐起来,老夫人则神情呆滞坐在门槛上,再无往日那般盛气凌人。
陆老爷见到来了人,眼中闪过喜色,
狗奴才,这个时候才来,再晚点都够你喝孟婆汤了!
他以为我是来带他走的,可我只是为了问我囡囡的下落。
这个女孩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我从怀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照片,那时我从报纸上裁下来,这么多年一直贴身藏着。
陆老爷一脸不耐烦,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带我们走,谁认识她
我的手指发起抖来,挥拳砸在他脸上,我常年干力气活,这一下就把他打得直叫唤,
快告诉我!不然我打死你!
陆老爷诶哟诶哟地叫,我揪着他的领口逼问,七年前你撤出青城时抱走个小女孩,你把她送到哪去了!
阿麦,我们收拾好了,赶紧从后门走!日本人打到大门口了!
四太太尖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似索命亡音,
不行,他还没说囡囡去了哪!
我被赶来的阿莲和四太太架起来强行拖出房门,
也许是死期将至,又或者是为了报复,
陆司令忽然大喊一声,
早扔啦!出城门就扔啦!
我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喃喃自语:扔了扔了
9.
随着难民潮逃出云城的第三日,云城沦陷,后边的枪声越来越近,老天没有留时间给我们悲春伤秋。
我们没有找到陆永康,他带着小兴安不知道逃往何处,少奶奶生完孩子后一直没调理好身子,能撑着走三天路已经是强弩之末。
我们四个女人夹杂在虎视眈眈的人流中,夜晚也无法安然入睡。
我们把头发绞断,抹黑脸,穿上腌臢衣裳,企图减少那些湿漉漉黏在身上的目光,可女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块肉。
经常有路过的男人用淫秽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们,趁着不注意时,猛然伸出黑黢黢的手往胸脯上抓一把,把阿莲吓得哇哇直哭。
四太太和少夫人这两个没在底层世界混过的人,倒一如往常镇定。
那夜我们四人找了处避风的山坳,拿出韧如鞋底的馕饼干嚼,有几个男人一直跟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等着吃肉的狼。
他们几人交头接耳几番,忽然抬头看向我们的藏身之处,像是下定决心大踏步向我们奔来。
他们的手伸进来,少夫人把我们护在身后,我们做好跟这群人搏命的准备。
可忽然间,那群男人身后升起耀眼的白光,伴随着巨响,直愣愣倒了下去。
日本人追上来了。
漆黑的田野被枪声照亮,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流血。
我们把那几个死掉的男人尸体盖到身上,祈祷老天能让我们躲过一劫,脚步声朝我们藏身的山坳奔来,每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上,简直控制不住自己要惊叫出声。
少奶奶忽然起身,冲出去把那群人引开了。
没有少夫人了,她多半凶多吉少。
这个人间炼狱景象持续了两天,日本人走了。
留下遍地焦土,四周只有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声。
几只怪叫的黑鸟扑棱棱飞来啄食烤焦的皮肉。
几日前还乌泱泱的难民队伍,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
我们走啊走,可是双腿赶不上苦难的速度,它如影随形,像我们脚底的影子,摆不掉,挣不脱。
一滴雨也没有,脚下是龟裂的土地,田里是枯死的麦苗,路边是易子而食的人群。
树皮草根吃没了,又开始挖观音土。
那些小孩肚子异常鼓着,双颊乌青肿胀,抱着父母的腿喊疼,可是父母早就腐烂发臭,再也不会爱怜地抚慰他们。
10.
夜里,阿莲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想去找点能吃的东西,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诡异的肉香把躺在破庙里的人唤醒,包括我和四太太,我们没有注意到阿莲的消失。
我和四太太互相搀扶着,跟在人群后,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香味来源寻去。
能入腹的东西早就没了,哪来的肉呢
可我们已经饿得发狂,胃里酸水火烧般翻涌不止,无人注意到这不合逻辑的一幕。
背风的一个小土堆旁,四个络腮胡用婴儿手腕粗细的棍子吊着一口土锅,锅里浮着一层酥黄油光,肉汤咕噜噜地响,肆无忌惮地散发勾人的香味。
行尸走肉般的人群眼放绿光,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围在锅旁的四人却不紧不慢地掏出枪,吹着口哨饶有兴趣地比赛谁杀的人多。
闷雷般的枪声以及飞溅的血花没有把饥饿的人群吓退,反而仍指挥双腿踩在前人尸体上朝着食物奔去。
直到四太太扇了我一巴掌,我才从虚浮的幻境中醒来,她眼里带了眼泪,嘴唇哆嗦,
快走,快走。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几乎让我目眦欲裂的东西——那是阿莲的衣服。
那件染血的衣服就这样大剌剌扔在地上——是那四个人把阿莲吃了,锅里的肉是她。
枪声还在响,我和四太太拼命跑,榨干最后一丝力气。
11.
我们还在往前走,我问四太太,我们能去哪呢。
她也不知道,她的课本并没有指明哪里才是和平之地。
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正越升越高,我的嘴唇干裂,腰间的水壶倒不出一滴水。
许久未听到四太太的声音,我回头,瞧见一个眼熟的人影倒在远远的地平线上。
四太太摔倒时脸埋在沙土里,却没有力气翻身,活生生憋死了。
我坐在她身边,木木地仰脸盯着头顶的刺目火球。
正是中午时分,可头上的火球却开始越来越暗淡,周围景物也逐渐隐藏入黑暗中。
我以为我也会悄无声息死在那天,尸身被乌鸟啄食。
可我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份幸运,被路过的组织救起。
他们胳膊上绑着红布条,黝黑的脸上是淳朴的和善。
在他们的根据地里,男男女女都有各自的事儿做,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一声声饱含热情的同志。
他们告诉我,他们是从西北那边的根据地过来的,听说陆系军阀弃城逃跑,将祖国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人民百姓深陷战火。
于是他们来了,为的不是自己,是身后年幼的孩子,是身后年迈的父母,是满目疮痍的九州大地。
我问他们,
你们不怕死吗陆司令装备那么精良都跑了,你们手里只有几杆枪,怎么办呢
那些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去了就是白白送命,倘若我们顺从……
一个姑娘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打断我的话,
可死亡本就是归宿,如果屈服着苟延残喘,那倒不如轰轰烈烈地反抗。
海那边来的寇贼想要杀光我们的亲人,抢占我们的家乡,我们不肯。
顺从并不能换来和平,只会继续遭受屠戮,从前我爹娘也是这样劝我们,让我们顺从地主,可后来他还是逼死了我爹娘。
没有人生来低贱,有的只是压迫我们的恶鬼。
只有反抗,唯有反抗,才能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
姑娘的话音落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
我看着他们面上蓬勃的朝气,挥动的手臂像是春日被风拂动的,生机勃勃的,麦穗。
我的喉咙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她说的对,她说的对。
退让,换来的是囡囡被丢弃,生死不明;退让,换来的是陆府夜里悄无声息死掉的下人;退让,是男人把女人们拆吞入腹。
如果还要退,那些日本人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他们跟地狱的刽子手没有任何分别。
跟我们一起吧。
那个姑娘眉眼弯弯,朝我伸出手,
一起推翻这世道的不公。
12.
我跟着组织打了很多场战役,熟悉的人倒下,新的人又加入。
寒来暑往,我们队伍竟也日渐一日壮大起来。
那日我们将一小波驻扎在田家庄的鬼子剿灭,正原地休整。
放哨的小李忽然气喘吁吁跑进来,说村外来了个断腿的老乞丐,爬到村口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田家庄的百姓已经被我们事先转移到山里藏着,这里怎么还会出现陌生人
队员们把他驾到一间破屋的炕上,等着队长处理。
老乞丐断了条腿,瞎了只眼,十根手指鲜血淋漓,显然是一路爬过来的。
队医在今早的战役里被流弹所伤,此刻正昏迷不醒。
因为我平日闲暇时总跟着她给队员们治伤,故而如今队里就剩我这个半吊子队医。
我叹了口气,上前拨开他乱糟糟的头发,那张脸布满沟壑,可我却一眼认了出来,
少爷
那老乞丐费力地掀起眼皮盯着我,似乎已经忘记我是谁,他的胸膛像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他听到这边有枪声,本想爬过来让日本人结束他这痛苦的后半生,没曾想日本人居然被剿灭了。
而且眼前这个灰色衣服的陌生中年女人居然叫他少爷,他多久没听到别人这么叫他,久到他恍惚以为少年时的富贵日子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长官,您……你认得我
陆永康再也没有当年的傲气,这些年的苟且偷生已经将他彻彻底底打造成一条没有脊梁骨的丧家之犬,他见那中年女人浑身带着凌厉,便怂了胆,满口奉承起来。
老乞丐就是少爷陆永康,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小兴安呢你的儿子。
我大声问他。
他浑浊的眼球动了动,咧嘴露出发黄的牙齿,笑了笑,
嘿!死了!早死了!
那日他抱着小兴安和自己的卫兵坐汽车逃出云城后遭到伏击,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四周,人群的惨叫伴随着四处飞溅的断肢残骸愈加惨烈。
他把小兴安抱在怀里,身后是举着刺刀紧追不舍的日本人。
几米开外有一辆洋人车,上边的洋人记者还不知死活架着照相机拍照,骤然响起的雪白镁光灯把小兴安吓得哇哇直哭,
陆永康把小兴安奋力抛到车上,他赌那个记者还有一丝良知,也在赌日本人不敢对金发碧眼的洋人老爷动手。
他赌对了,记者没有扔下这个孩子。
他也赌错了。
呼啸的流弹从湛蓝的高空直直坠下,落入那辆洋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