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指节卡住的夏天 > 第一章




六月的晚风裹挟着栀子花的香气,周予站在教学楼天台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袋里那个被汗水浸湿的易拉罐环。

他花了三天时间准备这个小玩意儿——先用砂纸将锋利的边缘磨平,再用牙膏抛光,直到金属表面能映出他紧张的脸。

许嘉怎么还没来

他第三次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四十。

高考结束后的校园空荡荡的,只有蝉鸣和远处篮球场偶尔传来的拍球声。

他特意选了今晚,选了这个地方——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说话的天台。

那天是高一开学第二周,周予逃了体育课躲在这里看漫画。

许嘉突然推开门,手里拿着被撕碎的试卷,眼圈通红。

她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周予,径直走到天台边缘,把碎纸片撒向空中。

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时,她破涕为笑,转身才发现了目瞪口呆的周予。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生哭啊

她凶巴巴地说,却因为鼻音太重而毫无威慑力。

周予永远记得那一刻阳光穿透纸片的模样,记得许嘉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从那天起,他开始在课间偷偷观察这个坐在第三排的女生,看她咬着笔帽思考数学题的样子,看她体育课跑完八百米后通红的脸颊,看她午休时偷偷在课桌下看言情小说时翘起的嘴角。

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打断了周予的回忆。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渗出更多汗水。

许嘉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出现,发梢还滴着水,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大晚上叫我来天台干嘛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我刚从打工的奶茶店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周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许嘉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出奇,像盛满了星星。

他准备了整整三天的告白词突然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给你。

他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易拉罐环,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他昨晚排练了二十遍的优雅动作全忘了,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许嘉愣住了,她接过那个小环,在指尖转了一圈:可乐牌的戒指周予,你该不会...

我喜欢你。

周予的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从高一开始就喜欢你。

他记得高一运动会,许嘉跑完800米摔倒在终点线,他冲过去想扶她却被裁判拦住;记得高二那年冬天,她把自己的围巾给了一只瑟瑟发抖的流浪猫;记得高三模考后,她在空教室里偷偷哭泣,他站在门外听完了整场啜泣。

许嘉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她低头盯着那个简陋的戒指,突然笑了:你知道这玩意连我小拇指都戴不上吧

试试看。

周予鼓起勇气抓住她的左手,触到指尖时才发现她的手比想象中粗糙——奶茶店打工要长时间泡在水里,她的指腹有些发皱。

他将易拉罐环套向她的无名指,金属环勉强滑过第一个指节,在第二个指节处卡住了。

两人同时用力,戒指纹丝不动。

他们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麻雀。

算了算了,别硬塞了。许嘉擦掉笑出的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心意我领了,这'戒指'我收下当钥匙扣。

周予挠挠头,也跟着傻笑。

那一刻,他们谁都没把这个失败的戒指仪式当回事。

青春就是这样,连告白都可以是一场即兴的玩笑。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笑够了,周予小心翼翼地问。

许嘉歪着头想了想:等高考成绩出来再说吧。如果我考砸了,这就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天;如果我考好了,这就是锦上添花的一天。

你肯定会考好的。周予脱口而出。

夜风渐凉,他们肩并肩坐在天台边缘,腿悬在空中晃荡。

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周予偷偷瞥向许嘉的侧脸,发现她正望着夜空出神。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许嘉轻轻晃着脚,如果我们考上不同城市的大学怎么办。

周予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幼稚的幻想里,他们理所当然会去同一所大学,租一间小公寓,养一只猫。

那...我们就异地恋。他坚定地说,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我可以每个月都去看你。

许嘉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傻瓜,火车票很贵的。

我可以打工攒钱。周予抓住她的手,这次没有放开,许嘉,我是认真的。

月光下,许嘉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凑近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等成绩出来再说,好吗

周予呆住了,脸上被亲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发热。

等他回过神时,许嘉已经蹦蹦跳跳地走向楼梯口,回头冲他挥手:走啦,明天还要早班呢!

我送你回家!周予急忙追上去。

不用,我骑电动车来的。许嘉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渐行渐远,周予,谢谢你今晚的戒指...虽然很丑!

周予站在天台门口,摸着发烫的脸颊傻笑。

他抬头看向夜空,发现今晚的月亮格外圆,像一枚完美的戒指,正好能套住十八岁那颗悸动的心。



高考成绩公布前三天,周予就开始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贴着的荧光星星——那是他十二岁时迷恋天文的产物。

现在这些星星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绿光,像无数双窥视着他的眼睛。

手机屏幕亮起,是许嘉发来的消息:睡不着

周予勾起嘴角,手指飞快地打字: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正在输入'显示十分钟了。许嘉回复道,后面跟着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周予翻了个身,把手机贴在胸口。自从那晚天台告白后,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层无形的薄膜,既亲密又拘谨。

许嘉始终没有明确答复他的告白,只是默许了他每天发消息的习惯。

你估了多少分周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许嘉的回复来得很快:560左右吧,数学考砸了。你呢

620上下。周予发完又赶紧补充,不过可能实际会低一些。

那你能上北大了。许嘉回道,后面跟着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

周予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自己真去了北京,许嘉会去哪里他从未听她提起过志愿的事。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他犹豫再三,还是发了条消息:你想去哪所大学

这次许嘉的回复隔了很久才来:看分数吧,够得上哪所就去哪所。

周予皱起眉头。

这不是许嘉的风格,她一向目标明确。

高一就说过想学金融,因为赚钱多。

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的样子,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睡了,明天还要打工。晚安。

周予盯着那个晚安,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最终只回了一个月亮表情。

成绩公布当天,周予早上六点就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骑自行车直奔县城的网吧——家里的网速太慢,他怕关键时刻卡住。

网吧里烟雾缭绕,几个通宵打游戏的少年瘫在椅子上睡觉。

周予选了角落的一台机子,输入准考证号时,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键盘。

页面刷新了三次才跳出来——632分。

比预估高了12分。

周予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掏出手机想给许嘉打电话,又想起她说过今天要去医院陪父亲做体检。

他转而给父母发了消息,然后冲出网吧,在晨曦中一路狂奔到许嘉打工的奶茶店。

店还没开门,周予就蹲在门口等。

八点整,老板来开门时被蹲在门口的周予吓了一跳。

许嘉今天请假了。老板说,她爸住院了,你不知道吗

周予愣住了:住院不是体检吗

老板摇摇头,掏出钥匙开门:听说是昨晚突发脑溢血,救护车直接拉走的。小姑娘半夜给我发消息请假,声音都哭哑了。

周予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他掏出手机拨打许嘉的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人接。

他又拨了她家里的电话,同样无人应答。

县医院神经外科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得让人想吐。

周予找到许嘉时,她正蜷缩在ICU外的长椅上睡觉,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书包,脸上还有泪痕。

周予轻轻蹲下来,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又缩了回来。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许嘉的脸上。

他这才发现她瘦了许多,锁骨在领口处凸出明显的弧度。

许嘉。他轻声唤道。

许嘉猛地惊醒,看到周予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慌乱地抹了把脸:你怎么来了

听说叔叔住院了。周予在她身边坐下,情况怎么样

许嘉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医生说...出血量很大,虽然手术及时,但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偏瘫...或者更糟。

周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握住她的手。许嘉的手冰凉得像块石头。

你查分了吗许嘉突然问。

周予点点头:632。

许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恭喜啊,北大稳了。

你呢周予问。

许嘉沉默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手机,解锁后递给周予。

屏幕上显示着她的成绩——589分。

比预估高了29分。许嘉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能上一本了。

周予正想祝贺她,却见许嘉的眼泪突然砸在手机屏幕上。

可是周予...她抬起头,泪水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我没有未来了。

许嘉家的客厅里,周予第一次见到了她母亲——一个瘦小的女人,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

茶几上堆满了医疗单据和保险文件。

阿姨好。周予局促地站在门口。

许母勉强笑了笑:你就是周予啊,嘉嘉常提起你。她的目光落在周予和许嘉交握的手上,眼神复杂。

许嘉松开周予的手,径直走向厨房:妈,你吃药了吗

周予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狭小的两居室。

墙上挂着许嘉从小到大的奖状,电视柜上摆着一张全家福——许父是个高大的男人,搂着年幼的许嘉笑得灿烂。

如今这个男人躺在ICU里,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厨房里传来许嘉和她母亲的低声交谈,偶尔夹杂着抽泣。

周予走到许嘉的书桌前,上面整齐地摆着高考复习资料,最上面是一本《北京高校报考指南》,扉页上用荧光笔标出了几所财经类院校。

许嘉端着两杯水走出来,看到周予手中的书,眼神一暗。

我本来想报中央财经大学的。她轻声说,他们的金融专业很好,而且...她顿了顿,离北大也不远。

周予的心揪了起来:现在也可以报啊,助学贷款...

周予。许嘉打断他,声音疲惫,脑溢血康复是个长期过程,光这次手术就花了六万,我们家存款见底了。我妈是超市收银员,一个月两千八...她的声音哽咽了,我得工作,得养家。

周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十八岁的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现实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可以帮你...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

许嘉摇摇头,伸手抚平《报考指南》的卷角:我们不一样,周予。你爸妈都是公务员,你可以毫无负担地去追梦。我必须留下。

一个月后,周予站在火车站台上,手里攥着去北京的火车票。

许嘉穿着奶茶店的工作服站在他身边——她是趁午休溜出来的。

叔叔情况好些了吗周予问。

许嘉点点头:能说简单的话了,右半边身子还是没知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平安符,给,我妈去庙里求的。

周予接过那个红色的小布袋,上面绣着金榜题名四个金字。

他喉咙发紧:谢谢阿姨。

广播开始催促乘客上车,周予突然抓住许嘉的手:跟我走吧,我们可以...

周予。许嘉轻轻抽出手,别说傻话。

那等我毕业...

四年太长了。许嘉摇摇头,别许下做不到的承诺。

周予的眼眶发热:那我们算什么

许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碰:算青春吧。

火车鸣笛声响起,周予不得不拎起行李上车。

透过车窗,他看到许嘉站在站台上,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周予推开宿舍窗户,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飘落在他的课本上。

这是他来北京的第三周,校园里的银杏开始泛黄,像无数把小扇子在风中摇曳。

老周,食堂去不去室友王川在门口喊道,手里转着篮球。

等会儿,我先发个消息。周予拿起手机,对着窗外的银杏树拍了张照片,发给许嘉。

我们学校的银杏,像不像高三教室窗外那棵

发完消息,他盯着屏幕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

许嘉最近回消息越来越慢了,昨天他发的三条消息,她直到晚上才回了一个忙字。

走啦,再晚红烧肉就没了!王川催促道。

周予叹了口气,把手机塞进口袋。路过宿舍楼下的公告栏时,一张招新海报吸引了他的注意:北大爱心社,助学支教活动招募志愿者。

海报上几个大学生围着山村孩子的照片让周予想起许嘉。

他拍下报名表,记下了报名时间。

食堂里人声鼎沸,周予端着餐盘找座位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差点打翻餐盘——是许嘉的回复:好看。我爸今天能自己拿勺子了。

周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正要回复,又一条消息来了:上班了,晚点说。

他盯着那个句号看了很久。

许嘉以前发消息从来不加标点,总是用一堆表情符号和错别字。

这个规整的句号像一堵无形的墙,让他不知如何跨越。

许嘉把最后一件商品扫码入库,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超市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凌晨两点的超市空无一人,只有收银台前的老旧电视机在播放无声的深夜购物广告。

她掏出手机,看到周予发来的银杏照片,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许久,最终只打了两个字回复。

不是不想多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描述她这一天的生活

早上六点起床给父亲擦身,七点半赶去奶茶店上班,下午三点匆匆扒口饭就去超市接班,直到现在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疲惫的脸。

十八岁的许嘉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这是长期缺睡的结果。

她打开前置摄像头,想拍张自拍发给周予,却被镜头里憔悴的自己吓了一跳,连忙关掉相机。

小许,去把生鲜区的过期食品清理一下。值班经理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许嘉应了一声,推着推车走向生鲜区。

冷柜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哆嗦,手指碰到变质的猪肉时,那股腐臭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周予帮她补习生物,讲到分解者时做的鬼脸:以后你要是当了分解者,可别忘了我啊!

当时的她笑得前仰后合,把周予的笔记本都碰到了地上。

如今她真的成了分解者,处理着各种腐烂的食物,而周予正在中国最高学府欣赏银杏。

许嘉把变质猪肉扔进垃圾袋,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这就是命运——有些人注定要飞向远方,有些人则要留在原地处理生活的腐肉。

周予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呼叫失败提示,眉头紧锁。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给许嘉打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

爱心社的支教活动报名明天截止,他想问问许嘉的意见。

宿舍里,王川正在和女朋友视频,甜腻的情话让周予更加烦躁。

他抓起外套走出宿舍,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未名湖畔的长椅上,周予翻看着和许嘉的聊天记录。

刚开学时,他们还能每天聊上几句,虽然大多是他在说校园生活,许嘉简短地回应。

但最近两周,许嘉的回复越来越少,有时甚至隔天才回。

一条新消息提醒突然跳出,周予激动地点开,却是班群里的通知。

他失望地锁上屏幕,抬头看向湖面。

月光在水面上碎成无数银片,像那个被他们硬塞在指节处的易拉罐环。

手机突然震动,周予差点把它掉进湖里——是许嘉的来电。

喂他急切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许嘉疲惫的声音:刚下班,看到你的未接来电。

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电动车喇叭声,她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

周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满腔的思念和疑问卡在喉咙里。

你爸好些了吗他最终问道。

嗯,能说简单的话了。许嘉的声音带着风声,右手还是动不了,康复训练很痛苦,他总发脾气。

周予想象着许嘉照顾父亲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涩:你...很辛苦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许嘉轻笑一声:习惯了。你呢大学生活怎么样

周予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课程、室友、参加的社团...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像个炫耀的混蛋,急忙刹住话头。

对不起,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会啊。许嘉的声音柔和下来,我喜欢听你说这些,好像...我也在那里一样。

这句话让周予鼻子一酸。

他抬头看向星空,努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许嘉,我报名了一个支教社团,下个月要去河北农村...

真好。许嘉打断他,周予,我要到家了,先挂了。

等等!周予急忙说,我...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许母的询问声,然后是许嘉轻轻的叹息:我也是。晚安。

通话结束的忙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周予握着发烫的手机,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和许嘉正在变成两个世界的人,而他却无能为力。

凌晨四点,许嘉被父亲的呻吟声惊醒。

她揉着眼睛走进父母卧室,发现父亲正试图自己翻身,却因为右半边身子使不上力而卡在半途。

爸,我来帮你。她熟练地托住父亲的后背,帮他翻到侧卧位。

父亲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许嘉用毛巾擦干净他的脸,然后开始每天的康复训练——按摩父亲僵硬的右手,活动关节,防止肌肉萎缩。

疼...疼...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

许嘉咬着嘴唇继续手上的动作:忍一忍,医生说不锻炼会更糟。

按摩完右手,她帮父亲坐起来,扶着他一点点挪到轮椅上。

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现在轻得让她心惊,嶙峋的肩胛骨隔着睡衣硌着她的手臂。

推着父亲到阳台上透气时,许嘉看到了天边的启明星。

她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她和周予逃掉早自习去看日出,周予指着那颗星星说:这叫启明星,又叫金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当时的她嘲笑他卖弄天文知识,周予却认真地指着星空说:以后无论我们在哪里,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许嘉抬头望着那颗星星,眼泪无声地滑落。

周予现在也在看这颗星星吗

在他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里,还有多少空间留给她这个被困在小县城的女孩

嘉...不哭...父亲含糊地说,用还能动的左手笨拙地擦她的眼泪。

许嘉握住父亲的手,勉强笑了笑:没事,爸,我们进去吧,该吃药了。

回到屋里,她看了眼手机,周予最后一条消息是凌晨一点发的:晚安,做个好梦。

配图是他宿舍窗外的月亮。

许嘉轻轻触摸屏幕上的月亮,然后关掉了手机。

天快亮了,她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七点还要去奶茶店上班。

周予翻开日历,用红笔划掉又一个日期。

这是许嘉失联的第五天,他发了十几条消息,打了七个电话,全部石沉大海。

爱心社的支教活动下周就要出发了,他需要监护人签字同意书。

母亲在电话里担忧地问:你和那个女孩...还联系吗

周予含糊地应付过去,挂断电话后,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许嘉的朋友圈——最后一条动态还是三个月前的高中毕业合照,她站在角落,笑容勉强。

宿舍门被推开,王川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老周,联谊去不去外语学院的妹子!

周予摇摇头:不了,我...

别告诉我你还在等那个老家女朋友的回信王川一屁股坐在他床上,兄弟,不是我说你,异地恋没几个能成的,更何况你们这情况...

周予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懂什么!

王川愣住了,随即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好好,我不说了。但周予...他犹豫了一下,人要向前看。

周予抓起外套冲出宿舍,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他跑到未名湖边,再次拨打许嘉的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

湖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周予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向湖心。

石子砸破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就像他和许嘉之间的联系,正在一点点断裂,而他却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三百公里外的小县城医院里,许嘉正盯着父亲的CT片子,医生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

...二次出血,必须立即手术...

她颤抖着手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周予。

许嘉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回拨,而是发了条简短的消息。

我爸病危,要手术,最近没法联系。

发完消息,她关掉手机,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走廊的灯光惨白如霜,照在她十八岁就扛起全家重担的肩膀上。



周予在宿舍楼下已经站了两个小时。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滑落脸颊。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22:47。

他第无数次点开与许嘉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我爸病危,要手术,最近没法联系。

宿舍楼的门被推开,王川裹着羽绒服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

老周,别等了,这都几点了。王川把奶茶塞到周予手里,手指都快冻掉了。

周予机械地接过奶茶,温热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再等十分钟。他的声音沙哑,她说今晚会联系我的。

王川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你给她发个消息,就说...

不行!周予突然提高音量,万一她正在打视频呢万一占线了呢

王川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举起双手后退一步:好好,你等,你等。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道,宿管阿姨说十二点锁门,别错过了。

周予点点头,继续盯着手机屏幕。

雪花落在屏幕上,立刻融化成细小水珠,模糊了界面。

他用袖子擦干,继续等待。

三小时前,许嘉终于回复了他的十七条消息:今晚十点可以视频,我爸脱离危险了。

简短得像一则通知,没有表情,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个抱歉。

但周予还是如获至宝,提前一小时就跑到宿舍楼下等——宿舍信号不好,他怕错过。

时间跳到22:53,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许嘉视频通话的提示。

周予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差点把奶茶打翻。

许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圈,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她似乎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背景是医院的浅绿色墙壁。

你...你在医院周予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许嘉点点头,声音很轻:借的护士值班室。她凑近屏幕,眉头微蹙,你那边下雪了头发都白了。

周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鼻子冻得通红。

他勉强笑了笑:没事,不冷。叔叔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了。许嘉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但医生说...可能还会出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需要长期治疗。

周予的心揪了起来:钱...够吗我可以...

周予。许嘉打断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别再说钱的事了。

屏幕两端陷入沉默。

雪花落在手机麦克风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周予看着屏幕里许嘉憔悴的脸,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

三个月前在火车站,她还是个会害羞微笑的女孩,现在却像个被生活榨干精力的陌生人。

你...最近怎么样许嘉生硬地转换话题。

周予张了张嘴,原本准备好的校园趣事突然都说不出口了。

告诉她自己在辩论赛拿了最佳辩手告诉她未名湖结冰后同学们在上面滑冰这些光鲜亮丽的生活在许嘉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还行。他最终说道,就是...很想你。

许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笑却又放弃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我只有十分钟,护士马上要回来了。

许嘉。周予突然提高声音,你是不是有新男朋友了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了数周,像一根刺,越扎越深。

许嘉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什么

你总是说忙,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周予的声音开始发抖,如果不是有别人了,为什么...

周予!许嘉的声音突然拔高,随即又压低,你知道我昨天睡了几小时吗两小时!因为我爸半夜抽搐送急诊,我在医院走廊守到天亮!她的眼圈发红,你觉得我还有精力谈情说爱

周予被她的爆发震住了,但积压数月的委屈和不安像决堤的洪水: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每次一提钱你就生气!我是你男朋友啊!

男朋友许嘉冷笑一声,异地恋的男朋友算什么我需要的是能帮我抬我爸上厕所的人,是能半夜开车送他去医院的人!她的声音哽咽了,不是你那些隔着屏幕的关心和承诺!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周予的心脏。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所以...你后悔了

许嘉深吸一口气,用手抹了把脸:周予,我们分手吧。你值得更好的...不是我这样的。

什么叫'你这样的'周予的声音开始发抖,许嘉,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当青春!许嘉突然喊道,泪水夺眶而出,我把你当青春行了吧!那些不用考虑现实的日子,那些做做梦就可以的时光!她抽泣着,声音支离破碎,但现在梦醒了,周予...我醒得比你早...

周予如遭雷击,呆立在雪中。

手机屏幕上的许嘉哭得像个孩子,眼泪冲刷着她憔悴的脸。

他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许嘉数学考砸后也是这样在空教室里哭泣,而他站在门外,心疼得不知所措。

许嘉...他轻声唤道,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到此为止吧。许嘉擦干眼泪,声音恢复了平静,祝你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通话突然中断,屏幕变黑,映出周予苍白的脸。

雪花落在屏幕上,像无数细小的裂痕,将他的倒影分割成碎片。

周予不知自己在雪地里站了多久。

宿舍楼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门厅的应急灯还亮着。

他的手脚已经失去知觉,只有心脏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提醒他还活着。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猛地低头查看——是王川的消息:阿姨锁门了,给你留了一楼厕所的窗户。

周予木然地走回宿舍楼,找到那扇半开的窗户。

爬进去时,他的膝盖磕在窗台上,留下一块淤青,却感觉不到疼。

厕所的灯光惨白刺眼,周予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结冰,眼睛通红,像个疯子。他拧开水龙头,把脸埋进冰冷的水流中。

抬起头时,他注意到洗手台角落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一个易拉罐环。

不知是谁留下的,可能是某个宿舍聚会后的垃圾。

周予盯着那个小金属环,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厕所里回荡,诡异而凄凉。

他把那个易拉罐环捡起来,放进钱包夹层。

一个小小的金属环,像一枚残缺的硬币,买不起任何东西,却能买断一段青春。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北京下了场大雪。

周予走出考场,看到王川和几个同学在打雪仗,笑声在雪地里格外清脆。

老周!来啊!王川冲他挥手。

周予摇摇头,指了指图书馆方向。

这一个月来,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仿佛只要足够忙碌,就能忘记那个雪夜的通话。

图书馆暖气很足,周予在窗边找到位置,翻开《微观经济学》课本。

书页间滑落一张照片——高三毕业旅行时拍的,许嘉站在海边,回头对他笑,头发被海风吹起,阳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周予轻轻触摸照片上许嘉的笑脸,然后把它夹回书里。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个校园,也覆盖了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

与此同时,三百公里外的小县城医院里,许嘉正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在走廊里缓慢行走。

父亲的右腿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嘉...冷...父亲含糊地说。

许嘉停下轮椅,蹲下来给父亲系紧围巾:马上就到康复室了,坚持一下。

走廊的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北京大雪,气温骤降。

许嘉抬头看了一眼,屏幕上闪过北大校园的雪景——皑皑白雪覆盖的未名湖,学生们在打雪仗,笑声似乎能穿透屏幕传来。

嘉...哭父亲用还能动的左手擦她的脸。

许嘉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她迅速抹掉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爸,我们继续走吧。

她推着轮椅继续前行,没有再看电视一眼。

窗外的雪静静落下,覆盖了小县城肮脏的街道,也覆盖了那些曾经美好的梦境。



高铁驶入县城站台时,周予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七年了,这个小站几乎没变——褪色的蓝色雨棚,裂缝纵横的水泥地面,还有那幅中国脐橙之乡的广告牌,只是上面的明星代言人更换了。

到了林悦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精致的眉毛微微蹙起,比预计晚了十二分钟。

周予点点头,拎起行李架上的两个行李箱。

一个是他的旧箱子,边角已经磨损;另一个是林悦的Rimowa,银光闪闪,像艘未来飞船。

这两个箱子并排放在一起,像极了他和林悦——一个来自小县城的程序员和一个北京律所的精英。

出站口挤满了接站的人,周予下意识地扫视人群,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他在期待什么一个七年未见的人会举着牌子在车站等他吗

你爸妈呢林悦环顾四周,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上的订婚戒指——一克拉的蒂芙尼,在县城车站的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的璀璨。

他们说在停车场等。周予拖着两个箱子,在人流中艰难前行,这里太挤了,不想让爸妈折腾。

林悦点点头,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风衣,衬得肤色如玉,在灰扑扑的车站里像一道耀眼的光,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周予突然想起七年前离开这个车站时,许嘉穿着奶茶店的工作服来送他,身上还带着奶精的甜腻气味。

那时的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碰,说:算青春吧。

周予林悦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爸妈的车在哪

婚礼筹备比想象中繁琐。

回到家的第三天,周予就被派去采购请柬用的金色丝带和烫金印章。

一定要是正金色,不要偏黄的那种。林悦在微信上再三强调,我发图片给你参考了。

周予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走进县城最大的超市。

七年过去,这家超市扩建了一倍,货架上的商品也丰富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连进口矿泉水都没有的小卖场了。

他在文具区寻找金色丝带,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丝带在右手边第三排货架最下层。

周予的背脊一僵,缓缓转身。

许嘉穿着超市经理的制服站在那里,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眼角有了细纹,但笑容依然明亮如初。

许...嘉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许嘉眨了眨眼,表情从职业微笑变成了真实的惊讶:周予她的目光落在他无名指的订婚戒指上,看来过得不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尴尬,既熟悉又陌生。

周予注意到许嘉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痕,但此刻那里空空如也。

你...在这里工作他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嗯,店长。许嘉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爸走了以后,我妈身体也不好,我就...留下来了。

周予不知该如何回应。

七年前那个雪夜,许嘉在视频里哭着说我醒得比你早的画面突然闪回脑海。

现在他知道了,她说的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放弃梦想,意味着留下来照顾父母,意味着在超市里度过最好的年华。

金色丝带是吧许嘉熟练地走向货架,蹲下身去,最近结婚的人真多,上周也有个高中同学来买喜糖。

周予看着她弯腰的背影,制服衬衫在肩胛骨处绷出细微的褶皱。

他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许嘉趴在课桌上睡觉时,校服也是这样在背后皱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给,正金色。许嘉递过来一盒丝带,打断了他的回忆,还有烫金印章在隔壁货架,要我带你去吗

不用了,谢谢。周予接过丝带,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触电般缩了回来。

许嘉笑了笑,职业化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那祝你购物愉快,有什么需要可以找穿红马甲的工作人员。

她转身要走,周予突然叫住她:许嘉...你...

许嘉回头,眉毛微微挑起。

你还好吗周予最终问道。

许嘉的表情柔和下来:挺好的,真的。她顿了顿,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很高兴。

周予想说些什么,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是林悦的来电,屏幕上她的笑脸照片闪闪发光。

等他挂掉电话再抬头时,许嘉已经消失在货架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所以你遇到了前女友

林悦抿了一口红酒,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正在县城最高档的西餐厅吃饭,周围坐着的多是衣着光鲜的中年人。

周予点点头,切着盘中的牛排——煎过头了,硬得像皮鞋:高中同学,不算正式的前女友。

林悦了然地笑了:就是那个你送易拉罐戒指的女孩你大学时喝醉了总提起的那个

周予的手一顿,刀子在瓷盘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他不记得自己喝醉后说过这些,但酒精总是有办法撬开他紧锁的记忆盒子。

她看起来怎么样林悦问,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

还行,当了超市店长。周予简短地回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林悦却突然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他:你想见她吗

什么

我说,林悦一字一顿地重复,你想再见她吗单独那种。

周予愣住了。

林悦的目光太锐利,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

是的,他想再见许嘉,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想告诉她那个雪夜他有多后悔说了那些话...但这些念头他怎么敢说出口

窗外突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

去吧。林悦突然说,趁我们还在县城的时候。

悦悦,我...

周予,林悦打断他,声音异常柔和,我不想你结婚后还留着什么遗憾。她转动着婚戒,有些事需要了结,我明白。

雨越下越大,周予站在餐厅门口犹豫不决。

林悦已经叫了出租车回酒店,临走前塞给他一把伞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许嘉的微信号。

她朋友圈有工作照,背景是超市旁边的咖啡馆。林悦说,现在去可能还能找到她。

周予不明白林悦为何如此笃定,但他还是拨通了那个七年没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五声,就在他准备挂断时,接通了。

喂许嘉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比记忆中低沉了些。

是我。周予说,喉结滚动了一下,你...现在有空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在哪

城西的豪客来餐厅。

等我十分钟。许嘉说完就挂断了。

周予站在雨中,心跳快得像十八岁那年第一次约许嘉出来。

十分钟后,一辆电动车停在路边,许嘉穿着便装,没打伞,头发已经被雨淋湿。

上车。她简短地说。

周予挤上电动车后座,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腰。

许嘉的T恤湿透了,体温透过布料传来,熟悉又陌生。

去哪他问。

许嘉没有回答,只是发动车子冲进雨幕。五分钟后,他们停在一家名叫旧时光的咖啡馆前——正是林悦说的那家。

咖啡馆里暖气很足,放着周予不认识的英文歌。

许嘉选了角落的位置,脱下湿外套搭在椅背上。

你未婚妻很漂亮。许嘉开门见山地说,用毛巾擦着头发,我在超市见过你们一起。

周予点点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盯着许嘉的手——那双曾经被奶茶泡得发皱的手现在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清晰可见。

离了。许嘉顺着他的目光解释,三年前。他是超市供货商,人不错,就是...不是对的人。

服务员端来两杯热美式,许嘉熟练地加了双份奶精,推给周予一杯:记得你喜欢甜的。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周予鼻子一酸。

七年了,她还记得他的口味。

许嘉...他深吸一口气,当年那个雪夜,我...

都过去了。许嘉摆摆手,像在驱散烟雾,那时候太年轻,说的话做的事...都不成熟。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像时间在轻轻叩门。

周予突然注意到许嘉的钥匙链上有个熟悉的物件——那个褪色的可乐拉环,和其他钥匙挂在一起,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你还留着...他指着那个戒指。

许嘉笑了,把钥匙链拿下来:当然,这可是我的第一枚'钻戒'。她在指尖转动着那个小环,说起来,你未婚妻知道这个典故吗

周予摇摇头:我只告诉过她我高中喜欢过一个女孩,用易拉罐环告白...

然后被残忍拒绝了许嘉挑眉。

不,周予看着她的眼睛,我说那个女孩收下了,虽然戴不上。

许嘉的笑容微微僵住,低头喝了口咖啡。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填补空白。

能让我看看你的婚戒吗许嘉突然问。

周予愣了一下,脱下戒指递给她。

许嘉端详片刻,突然将它套向自己的无名指——戒指在第二个指节处卡住了。

两人同时愣住,然后像十八岁那年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次,笑声里多了岁月的沙哑和遗憾的苦涩。

看来我的手指比高中时胖了。许嘉笑着把戒指还给他,祝你们幸福。

周予接过戒指,金属还残留着许嘉的体温。

他突然想起十八岁那个夏夜,易拉罐环卡在许嘉指节处的触感。

原来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合适,只是年轻的他们太执着,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

谢谢。他轻声说,将戒指重新戴回手上。

这一次,它顺利地滑到了指根,再没有被卡住。



婚礼前夜,周予站在酒店露台上,望着县城星星点点的灯火。

明天这个时候,他就要成为林悦的丈夫了。

这个念头本该让他欣喜,却莫名地让他胸口发闷。

新郎官怎么躲在这儿林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她递给他一杯香槟,爸妈都在找你呢,彩排要开始了。

周予接过酒杯,手指不经意碰到婚戒——那枚曾经卡在许嘉指节处的铂金戒指。

几天前在咖啡馆分别后,他再没联系过许嘉,许嘉也没找过他。

就像七年前那个雪夜一样,他们默契地退出了彼此的生活。

周予林悦碰了碰他的手臂,你最近总是走神。

抱歉。周予挤出一个笑容,只是...有些婚前焦虑吧。

林悦了然地笑了:因为许嘉

周予惊讶地抬头,对上未婚妻洞察一切的目光。

林悦总是这样,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去见她吧。林悦轻声说,婚礼前最后一面。

悦悦,我...

我不是在试探你。林悦打断他,眼神坚定,我知道你爱我,但有些告别需要亲口说出来。她转动着自己手上的婚戒,我不想你在宣誓时心里还装着别人,哪怕只是回忆。

周予握紧酒杯,香槟的气泡在杯中不断上升、破裂,像那些年未能实现的承诺。

谢谢。他最终说道,声音哽咽。

周予站在高中校门口,给许嘉发了条消息:我在学校门口,能见一面吗

发完消息,他才意识到今天是周六,许嘉可能在上班或照顾母亲。

但出乎意料的是,二十分钟后,许嘉骑着电动车出现在街角,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T恤,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

明天就结婚了,今天还乱跑许嘉停下车,嘴角挂着熟悉的调侃笑容。

周予的心跳漏了一拍:想...想再看看学校。

许嘉点点头,锁好车:正好我今天休息,陪你走走。

校园比记忆中陈旧许多。

操场上的塑胶跑道已经褪色,篮球架的油漆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管。

只有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在夏末的风中沙沙作响。

还记得吗许嘉指着槐树下的石凳,高二那年,你在这里给我讲了一整天的三角函数。

周予笑了:然后你睡了三节课,被班主任罚站。

他们并肩走在跑道上,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

周予偷偷瞥向许嘉的侧脸,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笑起来时依然有当年的神采。

你未婚妻很漂亮。许嘉突然说,也很懂事,能让你婚前还出来见前女友。

周予的脸热了起来:她...很理解人。

许嘉停下脚步,转向他:周予,你爱她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接,周予一时语塞。

他爱林悦吗当然。她聪明、独立、善解人意,是他理想的伴侣。

但这种爱和当年对许嘉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完全不同——那种愿意放弃一切、与世界为敌的莽撞,那种心脏随时会跳出胸腔的悸动。

我爱她。他最终回答,只是...和以前不一样。

许嘉了然地笑了:长大了的爱都这样,没那么轰轰烈烈,但更...持久。

他们走到教学楼前,抬头望向天台——那个易拉罐戒指诞生的地方。

要上去看看吗周予问。

许嘉摇摇头:锁了,现在学校管得严。她顿了顿,有些地方,留在记忆里更好。

走出校门时,天已经黑了。

街灯次第亮起,为即将到来的分别铺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明天我就不去婚礼了。许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新婚礼物,提前给你。

周予接过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两个易拉罐环,用一根红绳系在一起。

一个是当年他做的那个,边缘已经磨得发亮;另一个是新的,闪着金属的光泽。

旧的还你,新的送你。许嘉笑着说,算是...有始有终。

周予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他小心地拿起那两个小环,发现新的那个内侧刻着一行小字:给周予,要幸福。

许嘉...他抬起头,发现许嘉的眼眶泛红。

别这副表情。许嘉轻轻打了他一下,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以后回县城,还可以来超市找我聊天。她顿了顿,带上你老婆孩子。

周予突然抓住她的手:许嘉,如果当年...

没有如果。许嘉轻声打断他,我们注定走不到一起的,周予。你是要飞向高空的人,而我有我的根要守护。她抽出手,指了指那个新做的易拉罐环,但那段青春是真的,这就够了。

一辆电动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灯短暂地照亮了许嘉的脸。

周予看到她的眼泪在灯光下闪烁,像两颗坠落的星星。

走吧,新郎官。许嘉后退一步,明天是你人生的大日子,今晚好好休息。

周予站在原地,看着许嘉骑上电动车,消失在夜色中。

手中的两个易拉罐环轻轻相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像青春最后的回音。

婚礼比想象中顺利。

周予穿着笔挺的西装,看着林悦在父亲的陪伴下缓缓走来,白纱如梦,笑靥如花。

当司仪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时,他低头轻触林悦的嘴唇,听到全场热烈的掌声。

宴席上,高中同学那桌突然起哄:来首班歌!来首班歌!那是他们高三时的班歌《青春纪念册》,每次班会必唱的曲目。

音乐响起,周予和林悦被推到舞池中央。随着熟悉的旋律,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宴会厅门口——许嘉当然不在那里,她说不会来就真的不会来。

但就在这一刻,周予突然明白了许嘉昨天说的话。

有些爱轰轰烈烈却短暂如烟火,有些爱平淡似水却能流淌一生。

他和许嘉属于前者,和林悦则是后者。

没有孰优孰劣,只是生命的不同季节。

在想什么林悦在他耳边轻声问。

周予摇摇头,搂紧妻子的腰:在想我有多幸运。

舞曲结束,掌声雷动。

周予的目光扫过满堂宾客,突然在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许嘉穿着浅蓝色连衣裙,安静地站在自助餐台旁。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许嘉举起香槟杯,对他做了个干杯的动作,然后悄然离去,像一场温柔的幻觉。

蜜月回来后,周予在整理行李时发现了那个装着两个易拉罐环的小盒子。

林悦好奇地拿起来看,却没有多问。

要扔掉吗她只是这样问,语气平静。

周予想了想,摇摇头:能帮我找个地方收起来吗

林悦点点头,把盒子放进了书房抽屉里。

那一刻,周予意识到自己娶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她理解有些回忆需要珍藏,即使与爱情有关。

几个月后,周予收到一个来自家乡的快递,里面是一张照片——他和许嘉高中毕业旅行时在海边的合影,背面新添了一行字:青春很好,但现在也不错。祝好,许嘉。

照片里,十八岁的许嘉回头对他笑,头发被海风吹起,阳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周予把照片放进相册,和婚礼照片、蜜月照片放在一起。

它们都是真实的,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冲突,无需选择。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高中天台,许嘉穿着校服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可乐易拉罐。

她笑着把拉环掰下来,递给他:帮我戴上

梦里的周予接过拉环,却发现它变成了一枚真正的钻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当他抬头想说什么时,天台的门开了,林悦站在门口对他微笑:回家吃饭了。

周予醒来时,晨光已经透过窗帘照进来。林悦在厨房做早餐,咖啡的香气弥漫整个公寓。

他起床洗漱,戴上婚戒——这次,它完美地滑到指根,再没有被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