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她终会被我的真心打动。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那些小心翼翼收藏的聊天记录,那些她不经意间给我的零星温柔,都被我当作希望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我总想着,再等等,再试试,她就会看见我的好,就会愿意牵起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向未来。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像童话一样,历经坎坷后迎来圆满的结局。我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描绘出无数个和她在一起的画面:清晨醒来时她熟睡的侧脸,傍晚散步时她随风飘扬的发梢,孩子围绕在我们身边笑着,闹着要骑在我的脖子上看日落,还有那些我们约定要一起去的地方,要一起完成的梦想。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足够爱她,足够坚持,这些幻想终将成为现实。
可现实却给了我当头一棒。原来爱情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就能换来回报,原来有些距离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直到我看着她在我面前没有了温度,才终于明白,那些我以为的永远,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现在回想起来,最让我难过的或许不是失去,而是那些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希望,那些我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都化作了泡影。我终于懂得,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
2003年秋,云城。
初来这座城市时,我瘦弱、苍白,像一株不见光的植物。从小到大,这副病恹恹的体格总让我成为别人调侃的对象——你看他,白得跟纸人似的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该不会真是个姑娘吧——这些话像细小的刺,扎在皮肤里,不致命,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隐隐作痛。
大学宿舍里,几个室友都是体格健壮的北方男生,他们打球、喝酒、勾肩搭背地大笑,而我缩在床铺最角落的位置,像一团不合时宜的阴影。他们偶尔会嬉笑着喊我小白脸或是林妹妹,起初我还试图辩解,后来干脆沉默。反正,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就是个阴郁古怪的怪胎——不爱社交,不爱运动,甚至不爱阳光。
可我不觉得自己古怪。我只是……喜欢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罢了。
我痴迷于一切诡秘的事物——民间流传的灵异故事、古籍里记载的阴间秘术、旧货市场淘来的泛黄手抄本……最让我着迷的,是那些真实存在却又被人刻意遗忘的东西。比如,骨骼。
大一下学期,我在学校后山发现了一片荒废的乱葬岗。那里杂草丛生,偶尔能看见半掩在泥土里的森白骨块。我偷偷捡了几块回来,用酒精洗净,晾干,藏在床底的铁盒里。那天晚上,室友起夜时无意中踢翻了盒子,白骨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宿舍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操!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疯了吧你!把死人骨头放宿舍!
第二天,辅导员黑着脸把我叫去办公室,而我爸妈接到电话后连夜赶来,脸色比我还惨白。我爸狠狠甩了我一巴掌,骂我晦气不学好,我妈则哭着说我就是因为总碰这些阴邪东西,才会从小病到大。他们逼我扔掉所有脏东西,甚至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可我终究没改。
我只是学会了更隐蔽地收藏它们——宿舍床板的夹层、图书馆无人问津的角落、后山一棵老槐树下的土坑……这些秘密基地里,藏着我真正的世界。
在班级里,我几乎是个透明人。没人会主动和我搭话,小组作业时我也总是被剩下的那个。所以,当她突然站在我课桌前,笑着说要和我合作一个项目时,我愣了很久,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确定是我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她点点头,眼睛弯成月牙:对啊,就是你。
林橙,你真要和那个小白脸合作
一个男生突然从旁边探过头来,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声音故意拉得很长,像是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他斜眼瞥着我,嘴角撇了撇,压低声音对林橙说:我可先跟你说好呀,他可不是什么正常人...
他凑近林橙,手指在太阳穴旁边转了转,做出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手势,之前有人看见他在后山捡人骨头,还偷偷带回宿舍!阴森森的,谁知道是不是在搞什么邪门玩意儿……
他的话音未落,林橙突然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笔记本,眼神倏地冷了下来。
闭嘴。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刀,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对方的话。那个男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怼回来。
这次我是组长,我想挑谁就挑谁,轮得到你管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锐利得像只护食的猫。
男生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悻悻地嘟囔:切,不识好人心……他不就是长得白了点嘛,你们女生就这么看脸
林橙突然举起手里的笔记本作势要打,他立刻缩着脖子往后躲,一边摆手一边后退:行行行,我走还不行吗!说完便麻溜的钻出教室。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远去了。我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喉咙发紧。她说要和我合作……是真的不是玩笑还是说……另有所图
同学,其实关于这次合作……
我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我熟悉的嫌弃或怜悯。她歪着头继续说,而我却像被按了暂停键,脑子里嗡嗡作响:为什么是我她难道没听说过那些传言还是说……她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觉得逗弄一个怪胎很有趣
林齐林齐!
一只白皙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猛地回神,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凑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发梢淡淡的柑橘洗发水味道。
你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她眨了眨眼,睫毛在阳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巴巴的是。
她突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觉得我们简直太配了!简直是天作之合,你看啊,我们连名字都这么合适——她掰着手指数,都姓林,你叫齐,我叫橙,合起来就是'脐橙'!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超爱吃这种水果的,酸甜多汁……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而我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耳朵里反复回荡着她那句太配了。
天作之合这是在说……我们或许这也只是正常的玩笑话。
但是一股热气突然从脖子窜上脸颊,我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课本。窗外的阳光太刺眼了,刺得我眼眶发烫。
她还在说着什么,声音清脆得像风铃。而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嘴里念出来,可以这么好听。
自那天起,我的手机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她的消息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弹出来——有时是清晨7点,附一张糊掉的日出照片,配文早起赶早八困成狗;有时是深夜十一点,突然发来十几条语音,絮絮叨叨讲社团里的奇葩事。和她的聊天框永远顶着的鲜红的消息提示,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苗,固执地灼烧着我灰暗的屏幕。
我笨拙地应付着她的热情。每当手机震动,我的手指总会先僵上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划开锁屏。她的消息像色彩斑斓的弹珠,而我的回复永远是单调的灰白色:嗯好确实。
今天在食堂吃到头发!气死我了!——(三张不同角度的餐盘特写)
我盯着照片里那根缠在米饭上的发丝,打了又删,最后只回了个…倒霉
我们楼下的流浪狗生崽了!你看这只花纹像不像二维码,视频里一窝黑白花色奶狗挤在纸箱里。
我把视频反复看了四遍,指尖悬在键盘上许久,憋出一句:小心母狗咬人
她却是很可惜的来了一句,晚了。我立马惊的给她打电话问问细节,可是电话接通后却是传来她笑嘻嘻的声音说:林齐,你还怪好骗的勒,哈哈哈哈。让我心下一阵放松。
其实最让我无措的是那些突如其来的语音通话。当铃声炸响的瞬间,我总会手忙脚乱地撞翻水杯。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蜂蜜般的甜腻:林齐!快帮我选选这两条裙子哪条好看背景音里是商场嘈杂的广播声。
我盯着她发来的照片——两条在我看来毫无区别的碎花裙,喉结滚动了几下:…左边
我就知道你会选这条!她欢呼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痒,他们都说右边的显瘦,但果然还是你懂审美!。
挂掉电话后,我盯着黑下去的屏幕发呆。她总是这样,把我的敷衍当成默契,把我的迟钝当作认真。有次她甚至说:你这种惜字如金的性格超酷的,像漫画里的冷面男主。当时我正在喝水,差点被呛到——她根本不知道,我不是在装酷,只是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暴露自己的无趣。
深夜里,我会一条条回翻聊天记录。她的消息像散落的拼图,渐渐拼凑出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喜欢喝三分糖的珍珠奶茶,投喂了一只叫布丁的流浪狗,以前偷偷打过唇钉…而我像个躲在门缝后偷窥的流浪猫,既渴望靠近,又怕惊扰这份温暖。
最让我心跳失速的,是她那些似有若无的亲昵。明天降温记得加衣服呀。后面跟着的波浪号,这个冷笑话只讲给你听过,后面眨眼的emoji,还有晚上发来的突然好想吃脐橙哦——我知道这多半只是随口一提,却还是冲到校门口水果店,对着标价牌拍了张照,又默默删掉。
室友们很快发现了异常。最近总对着手机发呆啊上铺的胖子挤眉弄眼。我条件反射般锁屏,却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吓人。这算什么恋爱吗可我们连手指都没碰过。但如果不是,为什么她每天雷打不动地道早晚安为什么知道我吃冰的会肚子疼为什么…会选中我
窗外的悬铃木沙沙作响,我在凌晨三点的备忘录里写下第17个没发送的草稿:其实我不爱吃脐橙,太酸了。但如果是你给的…
时间像指缝间的流沙,不知不觉就从我们并肩而坐的图书馆长椅上溜走了。我以为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毕业——她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她摊开的专业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我则习惯在自习室最后一排,偶尔抬头就能看见她微微蹙眉思考的侧脸。
data-fanqie-type=pay_tag>
但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大三那年深秋,当梧桐叶开始泛黄的时候,她远在C城的父母突然出现在校门口。当时我正被全国大学生创业竞赛搞得焦头烂额——说来讽刺,这个比赛还是她推荐我参加的。记得报名那天,她眼睛亮晶晶地把宣传单拍在我桌上:你想做个智能生物研究系统吗获奖的话,毕业创业就有启动资金了。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个,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研究被解剖的动物还会有灵魂存在的问题。但是她似乎对我特别有信心,我也就答应下来了。
托她的福,我在她当副社长的科技创新社里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那段时间我们团队五个人几乎住在了实验室,熬夜调试设备时,总会收到她悄悄放在门外的宵夜。可谁也没注意到,从某天起,装着生煎包的塑料袋上不再有她熟悉的便利贴,实验室门把手上也不再挂着提醒我们注意休息的卡通挂件。
等我终于从决赛现场捧回金奖时,才惊觉手机里她的聊天窗口已经沉寂了整整两周。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10月12日:最近家里有点事,可能不能常来看你们了。后面跟着个她惯用的兔子表情,现在回想起来,那上扬的嘴角怎么看都像在强颜欢笑。
我疯了一样打她电话,机械的女声永远重复着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跑到她常去的图书馆三楼西北角,座位上新来的大一新生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不顾阿姨的阻拦冲进她住了三年的613寝室,只看到收拾得一丝不苟的空床板,枕头上放着整整齐齐的奖学金证书。
她上周就办完退学手续了。宿管阿姨的话让我如坠冰窟,那么好的姑娘,听说还是专业第一名呢,年年都拿奖学金呢...
后来辗转从辅导员和相熟的同学那里拼凑出真相时,我站在教学楼天台把拳头砸得鲜血淋漓。我才知道原来她家庭并不好,母亲病逝,父亲再娶并且还有了一个儿子,她自然而然的就被忽视了,甚至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家里面也不给她出钱上学,她一直靠自己兼职和领学校的补助才能完成学业并且考上大学。她是瞒着她父亲报的那么远的学校的,但是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父亲到处打听她,终于打听她在这个学校,二话不说带着一家人来找她,说是给她说了亲,男方给了3万块的彩礼,甚至不顾她已经快要毕业了,也不问她愿不愿意,以父亲的名义压着她,让她从学校离开。原来她每年开学都要晚来两周,不是所谓的车票难买,而是要去流水线上挣学费;她总把聚餐AA制的钱算得清清楚楚,不是性格计较,是真的捉襟见肘。那个总笑着说要开科技公司的女孩,最终被亲生父亲用一纸婚约和3万块钱,像货物一样卖给了素未谋面的男人。
最讽刺的是,她退学那天,正是我们团队站在领奖台的日子。我捧着沉甸甸的奖杯,却永远失去了最该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如果当时我能多问一句,如果在她突然沉默的那两周里,我能放下该死的代码去她发现她的不对劲...可惜生活从来不给如果留余地。
现在每次走过三教拐角,恍惚还能看见她抱着教材等我的身影。风一吹,香樟树的影子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就像我再也拼不完整的青春。
有时候,我会突然从梦中惊醒,脑海里全是她的样子。她那么聪明,那么倔强,明明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可最后却还是被命运狠狠推了回去。我无法想象她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是被迫嫁给了素未谋面的男人,还是仍在某个角落挣扎着想要逃脱她会不会在深夜里想起大学的日子,想起我们曾经一起在图书馆熬夜复习,想起社团活动时她站在讲台上,眼睛发亮地讲解她的项目
每当想到这些,我的胸口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我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为什么没有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拉住她。如果我再敏锐一点,如果我再勇敢一点,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可是现在,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连她过得好不好都无从得知。
我更恨那些以为你好为名,却亲手毁掉她未来的人。她的父亲,那个本该保护她的人,却因为几万块钱的彩礼,就轻易地断送了她的人生。血缘本该是温暖的羁绊,可对她而言,却成了挣不脱的枷锁。她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靠奖学金和兼职养活自己,可最终,还是被强行拖回了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世界。
我常常会想,如果这个世界能再公平一点,如果她的父亲能再爱她一点,如果当时有人能站出来帮她……可惜,现实没有如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命运的洪流卷走,而我,除了愤怒和悔恨,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这就是成长最残忍的部分——我们终究会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分担,有些离别无法挽回。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早已结束在某个无人知晓的黄昏。毕业五年后,我们的创业项目终于有了起色,公司从最初的车库小团队搬进了像样的写字楼。团队还是那群人——老杨负责技术,杰哥管运营,小余做市场,还有我和婷姐会偶尔出去谈合作。我们依然会在深夜加班后去校门口那家烧烤店喝酒,依然会在讨论方案时习惯性留出一个空位。
只是没有人敢提那个名字。
每当有人不小心说到她以前也提过这个方案,或是这个功能要是她在肯定能优化得更好,话音未落就会突然噤声,然后小心翼翼地瞥向我。久而久之,她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碰一下就会渗出血来。
直到那个下雨的早晨。
我像往常一样去公司楼下的早餐店买牛奶,推门的瞬间,视线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穿着油腻的围裙,正低头收拾餐盘,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凝固,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我冲过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陶瓷盘在她手里惊惶地晃了晃,牛奶洒出来烫红了我的手背。
是我!林齐!我声音发抖。
她抬起头,眼神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比陌生人更糟——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动物才有的惊恐。当我吐出自己名字的瞬间,她瞳孔剧烈收缩,猛地甩开我向后踉跄,打翻的牛奶在白瓷砖地上蜿蜒成扭曲的河。
林橙!我追到后厨门口,被两个男店员拦腰抱住。隔着他们肌肉虬结的手臂,我看见她消失在储藏室的阴影里,围裙带子像断线的风筝飘落在过道上。
后来我每天都去那家店。有时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她擦桌子,动作机械得像台生锈的机器;更多时候她躲在厨房不出来,只有当我固执地站到打烊,才会从后门瞥见一抹仓皇逃走的影子。
但已经足够了。我看清了她手腕上交错的疤痕,像无数条蜈蚣啃噬过白皙的皮肤;注意到她端盘子时总是不自然地弓着背,仿佛随时准备承受某种无形的击打。最刺痛我的是她的眼睛——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现在像两口枯井,连倒映我的影子都显得模糊。
公司同事劝我别犯傻:万一她丈夫是地头蛇呢说不定人家现在过得挺好可当他们看见我手机里存着的照片——大二那年她站在领奖台上,白衬衫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手里举着的最佳创新奖奖状几乎要被她捏皱,白白净净的她像一道光一样跟现在完全判若两人。
我还会去那家店的。
这次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站在那家早餐店门口了。
玻璃门上的雾气凝结成水珠滑落,我透过模糊的窗,看见她低头擦桌子的身影——瘦了许多,肩膀薄得像能透过光。店员早已认识我,见我又来,叹了口气,朝后厨喊了一声。
这一次,她没有躲。
我特意穿了那件她曾经说好看的深蓝色衬衫,袖口熨得一丝不苟。出门前,我对着镜子反复确认自己的表情,不能太激动吓到她,也不能太疏远让她觉得陌生。
这些年,我变得成熟许多,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的阴柔病态。我学会了挺直脊背说话,学会了把情绪压在平静的语气下,甚至学会了微笑的弧度。可当她真的坐在我对面时,我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毫无意义。
她变了。
不是外貌,尽管她的眼下有了淡淡的青影,嘴角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上扬,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一盏灯被掐灭了芯,只剩一层薄薄的玻璃壳子,脆弱地反射着外界的光。
你……这些年怎么样我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干涩。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指节上有几道细小的裂口,像是长期浸泡在洗涤剂里留下的痕迹。听到我的问题,她微微怔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很浅的弧度。
还好。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盯着她手腕上隐约露出的疤痕,即使她今天特意穿了长袖,动作间还是能看见那些狰狞的痕迹从袖口爬出来,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现在在做什么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怕多看一眼就会失控。
端盘子,洗碗。她简短地回答,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活。
沉默再次蔓延。
我忽然想起大学时,她曾在社团活动上滔滔不绝地讲解她的设计作品,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而现在,她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橙。我忍不住叫她的名字,伸手想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被她猛地缩回。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样叫她。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般,整个人条件反射地向后靠去,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那一瞬间,我在她眼里看到了赤裸的恐惧。
你……我刚开口,就看见她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桌角某处,不敢与我对视。阳光从窗外斜切进来,正好照亮她耳后一道浅色的疤,像月牙形的污渍,突兀地印在曾经细腻的皮肤上。我注意到她今天把头发放下来了,厚重的黑发垂在脸颊两侧,像是给自己筑了一道篱笆。
大学时她最爱扎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有次我笑她发际线像清朝阿哥,她抓起笔记本追着我打了半个图书馆。
而现在,她连头发丝都在躲避。
店里……还缺人吗我故意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
她摇摇头,左手无意识地摸向右腕——那里有条最深的疤痕,被手表遮着,但我前天看见过,像蜈蚣似的盘踞在静脉上方。摸到表带的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往椅背贴去,仿佛要嵌进墙壁里。
玻璃窗映出我们扭曲的倒影:我前倾着身子,而她缩成小小一团。三年前挤在自习室同一张椅子上画图纸的距离,现在竟像隔着一整条银河。
服务员来添水时,她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接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我来就好。她说这话时低着头,后颈的脊椎骨凸出来,像一串被雨淋湿的念珠。
水壶在她手里晃了一下,热气腾上来扑在她脸上。我突然发现她在哭,没有声音,没有抽泣,只有不断坠落在桌布上的水渍,一滴,两滴,混进洒落的茶水里消失不见。
她很快用袖子抹了把脸,劣质布料在脸上刮出红痕。对不起。她说,声音比蒸汽还飘忽,我身上……有油烟味。
这不是真话。
那瞬间我的心很痛,我很心疼她,我想要保护她,我想要把我们的关系变得和以前一样。
之后的日子里我仍然每天都去找她,在街边看到的糖葫芦,会想到她是否爱吃,但我仍然给她买,她也没说她喜欢不喜欢;给她买三分糖的珍珠奶茶,在下班的时候去接她即使有时候很晚了。我们会一起走在路上,路过蛋糕店的时候买上一块儿,我静静的看着她吃,似乎我的心里也甜了一丝。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她对我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的抗拒了。有时候在下班的时候去接她,她的同事还会调笑她,但她也并没有说什么,这让我感到一阵安心。她虽然不会对我说很多的话,但也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唯一不变的是她好像没有那么爱笑了。
我很高兴
什么
在一天下班的晚上,我们一起走在路上她突然说了这句话。
今晚她允许我送她到家门口。
说是家,其实只是城中村一间潮湿的出租屋。楼梯间的声控灯早就坏了,她总要在黑暗中摸索钥匙,而我举着手机照明,光束扫过斑驳的墙皮时,会惊动几只蟑螂。
在这个梅雨夜,她破天荒地让我进门避雨。
六平米的空间里,折叠床和电磁炉挤在一起,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个老式梳妆台,玻璃裂了道缝,用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台面上摆着个褪色的铁皮盒,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在我烘干外套时,把它推到我面前。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盒子里有很多被撕碎又拼好的证书奖状,边缘还沾着褐色的污渍;一叠医院的缴费单,最上面那张印着软组织挫伤和二级烫伤;还有张泛黄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被少女搂着肩膀,背景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
我反抗过的。她突然说。
雨声骤然变大,水珠从漏雨的屋顶砸进搪瓷盆里,像倒计时的秒针。
父亲把我拖回家那天,彩礼钱已经变成了弟弟的择校费。那个比我大十五岁的男人来验货时,我咬穿了他的手。
第一鞭子抽下来时,我还在喊这是犯法的。等到第三根皮带断裂,嘴里就只剩铁锈味了。他们把我锁在柴房,像驯服牲口一样,饿到我肯跪下来舔粥碗为止。手臂上是铁丝捆的,当时溃烂了也没人管,现在碰到阴雨天还会痒。
转机出现在那天,邻居家的阿禾姐翻墙进来,是她,小的时候被打都总是她来帮我的,她会护着我,不让我被其他人欺负,明明她也只比我大2岁,但她像是把我当女儿一样照顾,渐渐的我也对她很依赖。直到我考上大学远离了那边之后,我才没有再见过她,但我也时不时的会与她打电话,偶尔她还会给我一些钱让我好好的生活。
后来听说她结婚了,她丈夫是跑长途的,那晚她连夜把我塞进货车夹层。车开过省界时,我透过缝隙看见天快亮了,那种蓝…和你衬衫的颜色很像。说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我袖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接近你吗
为什么
因为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和她很像,我仿佛是又找到了一个家人一样。
我在七个城市漂着,端过盘子,在流水线装过零件,就在我以为我的生活就要一直这样平淡的过下去时,我突然听到了阿禾姐跳河自杀了的消息,这使我深受打击,再一次救过我的命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她,她就......
话还没说完,她像是被汹涌的情绪掐住了喉咙。
下一秒,她的额头重重抵上我的胸口,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衬衫。那是一种近乎崩溃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和断线珠子般的泪滴,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我僵了一瞬,随即收紧手臂将她完全环抱住。她的骨架那么小,在我怀里蜷缩成婴儿的姿势,仿佛要退回到最原始的安全形态。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我的衣襟,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连指节都泛出青白。
没事了,
我低声说,手掌顺着她嶙峋的脊梁上下轻抚,都过去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闸门。她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仿佛要把这些年吞下去的痛楚全都呕出来。我的锁骨处传来温热的湿润,不知是泪水还是她咬破嘴唇的血,就像她曾经在那个黑暗的柴房里,把惨叫都嚼碎了咽下去一样。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得刺眼。借着那道光,我看见梳妆台镜子里映出的我们:她像只被剥了皮的兔子在我怀中发抖,而我的眼神凶恶得连自己都陌生。那些伤痕的来历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变得具体时,我脑子里已经闪过一百种让施暴者生不如死的方法。
听着她的遭遇,我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既然她在遇见我的时候就把我当家人,那么我想要真正的给她一个家,一个没有会打他的父亲,会在背地里面挑拨骂她的后妈,我会爱她的,我会爱她一辈子的。
跟我回家吧。我说。
不是疑问句。
她突然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瞪得极大,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另一个幻象。月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钻石,她忍不住用拇指去摩挲我眼下的泪痣,那颗和阿禾姐位置一模一样的褐色小点。
我是认真的。我抵着她额头轻声说,从今往后,你就把我当成像阿禾姐一样的人和我在一起,我不会再让你经历那些事情的,相信我。
她鼻尖红得厉害,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抽噎打断。最后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和她住在一起了,起初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害怕她再遇到其他相熟人的,而使自己感到难堪,所以我打算先瞒着。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一次下班的时候,我和她走在路上,居然被杰哥看见了,他非常的震惊,围着我们左问右问。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公司里面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她在一起的事,他们像是拷打犯人一样再一次对我进行了审问。
日子这样过着也还算甜甜蜜蜜,只是她越来越不爱出门了,自从她和我住在一起,我就发现了她总是会在夜间惊醒,抱着我哭泣,我很放心不下她的状态,所以我也没让她去上班,请了一个保姆来照顾她,我给了她钱,让她自己支配,给她报她喜欢课,她学习了绘画。
之后我带她去见了安医生——我的高中同学,专攻创伤后应激障碍。
诊室的沙发是温柔的鹅黄色,她却只敢坐三分之一的位置,背挺得笔直,像随时准备逃跑。当安医生问及噩梦频率时,她的手指开始神经质地抠抓膝盖,指甲在旧牛仔裤上刮出细小的白痕。
我突然伸手盖住她的手背。她触电般一颤,却没有躲开。五分钟后,当安医生递来沙盘玩具时,我发现她的小拇指正悄悄勾着我的袖扣,像孩子攥着风筝线。
我们在阳台上种了薄荷。
她总担心养不活,每天清早赤着脚去摸叶片上的露水。今早我发现她蹲在花盆前傻笑——原来是被新长的嫩芽戳到了指尖。
痒痒的,她把手指举到阳光下给我看,像被婴儿抓住一样。
我偷偷拍下这一幕发给林医生。对方回复:PTSD症状减轻60%,建议引入社会关系重建,我把照片给她看,她似乎也很高兴。
屏幕上方正好弹出一条新消息,是超市发来的链接,她看了一会儿说草莓降价了,要不要做你上次说的草莓蛋糕
她一直不敢进厨房。
第一次在我公寓过夜时,电磁炉的滴声就让她缩在玄关发抖。后来我们改用老式煤炉煮姜茶,橘红的火苗舔着壶底时,她盯着那团温暖的光,突然说:阿禾姐…也用这种炉子烤红薯。
后来她能在开放式厨房里做简单的炒饭了,虽然开抽油烟机时还是会下意识弓背。我假装偷吃她刚切好的火腿,她举着锅铲追了我两步,突然愣住——这是七年来第一次奔跑。我们似乎都很高兴。
那天她说她要自己完成那个蛋糕,我特别高兴,我以为一切都要迎来好转了,她不再害怕那些东西,不再抗拒。她还有自己兴趣,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这是我认为的幸福。
最后的录音笔
整理遗物时,我在薄荷盆栽下面发现了它。按下播放键,先听到一阵窸窣声,像是她把录音笔藏进花盆时蹭到了泥土。
林齐,对不起。
声音带着她特有的、微微上扬的尾音,和这三个月来说早安时的语调一模一样。我的膝盖突然失去力气,整个人跌坐在满是露水的阳台上。
治疗进度表是假的。
录音里的轻笑让我毛骨悚然——那正是她昨天在超市挑草莓时发出的笑声。
安医生根本不存在,对吧我查过医学院毕业生名单。
薄荷叶在晨风中轻颤,叶尖还挂着她最后一次浇的水珠。
你书房的《创伤心理学》折了太多页,连沙盘摆放顺序都和教材案例分毫不差。
桌上放着我昨晚刚写的评估报告,钢笔还插在病历夹上。现在它正慢慢晕开一团墨渍,像她坠落时在夜空中拖曳的长发。
背景音里突然传来叮的一声,是我们厨房计时器的声音。原来那天她不是在学做草莓蛋糕,而是在给录音笔定时。
但煤炉真的很暖和。她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要是小时候先遇到的是你就好了,我也很开心最后这段日子有你能陪。
我还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阿禾姐的墓园地址,里面只有一张超市小票,背面用铅笔涂满我好累。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进过她的世界。
在她的日记里写着,我们重新相处的这段日子里,她的父亲不止一次找上门来。当他发现女儿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开公司、有存款、住像样的公寓。他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咬住了她。他开始按月勒索,数额一次比一次大,威胁一次比一次狠。
不给钱那我就去你男朋友公司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找了个什么家庭的女人。
她太了解她父亲的卑劣。那个男人真的做得出举着写满污言秽语的牌子,在我公司楼下声嘶力竭地表演富豪诱骗良家女的戏码。而互联网会像闻到腐肉的秃鹫,把这件事撕扯得血肉模糊。
我的投资人会怎么想员工会怎么议论那些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合作方,会不会因此重新评估我的信誉
她太清楚了。所以她咬着牙,一笔一笔地给。她甚至把我请的保姆辞退了,她不喜欢保姆做的菜为借口,然后自己学着做饭,那时的我还以为她真的融入了这种生活,开始认真起来了,吃着她做的饭,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很满足。然后她把省下的每一分钱,都塞进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其实她大可以告诉我。
如果我曾真正走进她的心,她或许会在我第无数次问她钱够不够用时,终于崩溃着说出实情。而不是勉强笑着摇头,然后在深夜的浴室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掩盖自己压抑的哭声。
但我没有发现。
就像大学时一样,我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时间里——公司的融资、项目的进度、明年的规划……我甚至为她的节俭感到欣慰,以为那是创伤后的成熟。多么可笑啊,我连她日渐苍白的脸色都归咎于冬天缺乏日照,却看不见她眼底越来越深的绝望。
我以为我给了她最好的照顾,我们会幸福的在一起的,我以为只是我以为的。
她最后留下的日记里写着:我这样的人,活着就是在拖累他。
可在我眼里,她永远是最好的。
是那个在图书馆熬夜帮我整理资料的女孩,是即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给流浪狗买火腿肠的傻瓜,是在我最落魄时笑着说会好起来的的笨蛋。
但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