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善意有回报,会是什么
对于李明来说,善意的回报是一套房,是人心险恶。
01
晨曦微露,老槐树的疏影在静安里小区的白墙上轻轻摇晃。
李明挺了挺有些僵直的保安制服,开始了他一天中第二次巡逻。
说是巡逻,其实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问候。
他熟悉这里每一棵树的位置,每一户人家紧闭或敞开的窗,以及那些定时定点出现的身影。
比如,七点半,东边三号楼的张奶奶,总会提着一个小布袋,颤巍巍地走向小区门口的早市。
李明加快了脚步,果然在单元门口截住了刚走出来的张奶奶。
张奶奶,早啊!今儿个想买点啥豆腐脑儿还是那家王记的油条
他笑着接过张奶奶手里那个洗得发白、印着小碎花的布袋,入手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
张奶奶抬起布满岁月褶皱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像是久置的旧家具被人细心擦拭过一般。
小李啊,早,还是你记性好,昨儿个剩下的那点面,想买点鲜酵母,再扯块豆腐,中午包几个素馅儿饺子。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
就是……就是这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了。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嗨,多大点事儿!
李明把布袋往肩上一搭,另一只手顺势搀住张奶奶的胳膊。
您想吃什么,跟我说一声,我下班给您捎回来就是了,今儿不忙,我陪您走一趟。
静安里是个老小区,住户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子女大多在外打拼,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几趟。
李明来这儿当保安快五年了,帮东家换个灯泡,给西家通个下水道,都是常有的事。
唯独对张奶奶,他似乎更多了份耐心。
张奶奶老伴走得早,孩子们又都忙,那份刻在脸上的孤独,总让李明想起自己远在乡下、同样孤单的母亲。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张奶奶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挤得更深了。
有你在啊,我这心里就踏实。
李明搀着她,脚步放得很慢。
阳光透过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听着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时的旧事,偶尔应和几声。
他知道,张奶奶需要的不仅仅是有人帮她买东西,更需要的是这份陪伴和被需要的感觉。
帮她拧开一个卡得死紧的罐头瓶,替她读一封来自远方却只有寥寥数语的信,或者仅仅是听她重复那些说过许多遍的往事,对李明来说,都是举手之劳,对张奶奶而言,却足以驱散好几日的阴霾。
日子就像小区的自来水,平淡无奇地流淌。
直到那天下午。
李明正在岗亭里登记外来车辆,眼角余光瞥见张奶奶常坐的那条长椅空着。
已经过了她平日里下来晒太阳的点。
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跟同事交代了一声,匆匆走向三号楼。
敲门,无人应。
再敲,声音加大,里面依旧静悄悄。
李明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防盗门上,似乎听到一丝微弱的呻吟。
他心头一紧,当机立断跑去找了楼管王姐,又联系了社区。
几番周折,当房门被打开时,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不祥的寂静扑面而来。
张奶奶蜷缩在床边地上,脸色灰败,呼吸急促。
张奶奶!张奶奶您醒醒!
李明冲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半扶起来,入手滚烫。
老人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
救护车的笛声划破了小区的宁静。
李明陪着张奶奶上了车,垫付了急救费,又在急诊室外跑前跑后,直到医生初步诊断为急性肺炎,且情况不容乐观,需要立刻住院并通知家属。
他用张奶奶那部老年机,费力地从通讯录里找到了标注着大军、小芳的号码。
电话接通时,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疏远,仿佛他通知的是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干的麻烦事。
知道了,我们尽快安排时间过去。
电话那头的大儿子大军说完这句,便匆匆挂断了。
李明叹了口气,继续在医院忙碌着,办入院,取药,帮老人擦拭因为高烧而虚汗淋漓的额头。
张奶奶偶尔清醒片刻,眼神涣散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眼角缓缓滑落一行浊泪。
两天后,张奶奶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才陆续出现在病房。
大儿子周大军,挺着微凸的啤酒肚,眉头紧锁,一进门就四下打量,像是在评估什么资产。
小儿子周小强,头发抹得油光锃亮,戴着蓝牙耳机,不时接个电话,言语间都是生意和应酬。
女儿周小芳,化着精致的妆,拎着名牌包,眉眼间带着几分都市白领的优越感和对医院环境的不适。
他们象征性地问了问病情,对着昏睡的张奶奶说了几句妈,您安心养病,便开始聚在走廊低声讨论起来。
李明隐约听到医药费、房子、以后谁照顾之类的字眼。
他没有多想,只觉得心头有些发堵,便默默地去打水、领药,做着一个外人该做的事情。
一周过去,张奶奶的病情在药物控制下有所稳定,但依旧虚弱。
这天,一个穿着西装、自称是张奶奶生前委托的律师找到了病房。
子女三人都在,李明因为刚帮张奶奶翻过身,正准备离开。
周先生,周女士。律师表情严肃,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关于张兰芝女士的遗嘱,我觉得有必要现在向各位宣读一下。
遗嘱
周大军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妈身体还……怎么就立遗嘱了
律师没理会他的疑问,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件,当众启封:
根据张兰芝女士于半年前在本律师事务所订立的有效遗嘱,其名下位于静安里三号楼401室的房产,以及其所有银行存款,在她身故之后,将全部赠予……
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家三兄妹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律师的嘴唇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律师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道:……全部赠予,李明先生。
轰——!
像是一颗炸雷在周大军脑子里炸开!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布满血丝,指着李明,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了调:
你说什么!给谁!李明!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保安!凭什么!
周小芳也尖叫起来,精致的妆容因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妈怎么会把房子给一个外人!你这个骗子!一定是你!你这个挨千刀的骗子,给我妈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说着就要朝李明扑过去,被周小强一把拉住。
周小强相对还算冷静,但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地盯着李明:
李明是吧呵,真是好手段啊!趁着老人糊涂,骗取信任,图谋不轨!这份遗嘱我们不认!绝对是伪造的!律师,你是不是也跟他一伙的
一时间,病房里充斥着子女们歇斯底里的咆哮、恶毒的咒骂和不堪入耳的指责。
各种污言秽语像冰雹一样砸向李明。
贪我们家产的贼!
不要脸的狗东西!
我妈辛辛苦苦一辈子的房子,凭什么给你!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走出这个门!
李明站在原地,像被无形的巨浪拍打着,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他想解释,想说他根本不知道遗嘱的事,想说他对张奶奶好并非图谋任何东西。
但他的声音刚冒个头,就被更汹涌的怒骂声淹没。
那些平日里看起来体面的子女,此刻像是被扒掉了伪装的豺狼,露出了最原始、最贪婪的獠牙。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垂下了头。
百口莫辩。
或许,在他们心中,早已认定了自己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会招致更疯狂的反扑。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哀,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病房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色。
而病房内,一场关于亲情、道义和财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病床上,张奶奶依旧昏睡着,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也感受到了这刺骨的寒意。
……
02
那场病房内的风暴,仅仅是个序曲。
张奶奶的子女们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在最初的暴怒之后,迅速统一了战线。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聘请了城中颇有名气的律师团队,以遗嘱系伪造及李明采用欺诈胁迫手段骗取老人信任为由,一纸诉状将李明告上了法庭,要求判定遗嘱无效,并索赔精神损失。
周大军在医院走廊里给他那位律师打电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志在必得的傲慢却几乎要从话筒里溢出来:
王律师,这件事就拜托您了……对,我爸生前在区里有些老关系,必要时……嗯,您懂的。我们家老太太一辈子清清白白,决不能让这种小人得逞!
他口中的小人二字,咬得格外重,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若有若无地瞟向病房门口,那里,李明刚刚为张奶奶换好输液袋,正端着水盆出来。
李明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透不过气。
他不懂法律的弯弯绕绕,但关系二字,他却听得真切。
那是一种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力量,能让黑的描成白的,直的拗成弯的。
他本能地感到,一场巨大的、不公平的较量,正向他压来。
之后社区曾试图调解,但周家兄妹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他们甚至放出话来,如果李明不主动放弃非法所得,他们会让他身败名裂,在静安里待不下去。
李明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保安制服,在小区里巡逻,只是原本平和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
昔日那些与他热情打招呼的街坊,如今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有同情的,有好奇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一些窃窃私语,像细密的针,时不时刺他一下。
听说了吗三号楼张老太那事儿……
啧啧,人心不古啊,一个保安,胃口倒不小。
也不能这么说,小李平时对张老太是真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好心谁知道是不是早有预谋!不然老太太能把房子给他
也是,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这些议论,有时是擦肩而过时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有时是透过半掩的窗户传来的低语。
李明默默听着,从最初的想要辩解,到后来的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他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所有的行为都被放大、曲解,贴上各种标签。
开庭那天,天色阴沉,像李明的心情。
他没有钱请好律师,只有一个法律援助机构指派的年轻律师,经验显然不足,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经验老到的王牌大状,显得捉襟见肘。
周家子女悉数到场,衣着光鲜,神态倨傲,仿佛他们才是正义的化身。
他们提交了所谓的证据,包括几段经过精心剪辑、模糊不清的监控录像片段,暗示李明频繁出入张奶奶家,形迹可疑,以及几位邻居模棱两可的证词,说曾见过李明搀扶张奶奶时过于亲昵。
李明坐在被告席上,双手紧紧攥着,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着那些颠倒黑白的说辞,听着那些诛心的揣测,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想大声反驳,想告诉法官张奶奶是如何依赖他,孩子们是如何冷漠,但每一次他试图开口,都被对方律师巧妙地打断,或者被法官以注意言辞、回答问题制止。
他的声音,在这场精心编排的法律戏剧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无力。
庭审过程出奇地顺利。
法官几乎没有采纳李明一方的任何辩解,对周家律师提出的诸多疑点也并未深究。
李明能感觉到,那张无形的关系网,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宣判的日子很快到来。
结果毫无悬念。
法院裁定,鉴于张兰芝女士在订立遗嘱时可能存在精神状态不稳定、易受他人影响之情况,且子女作为法定第一顺位继承人,对遗嘱真实性及公平性提出合理质疑,原遗嘱无效。
张兰芝女士名下财产,由其法定继承人平均分配。
当法槌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时,李明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输了。
不仅仅是输了一套房子,更是输掉了他对这个世界残存的一点点信任。
周大军兄妹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周小芳甚至还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的嘲讽。
走出法院,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秋风,打在李明脸上。
他没有打伞,任凭那股寒意渗透肌肤,麻痹着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静安里的。
只记得沿途的景物都失去了颜色,行人的喧嚣也仿佛远在天边。
更残酷的打击接踵而至。
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周大军通过律师转来的一份通知。
禁止他以任何理由接近或探望张奶奶,否则将再次以骚扰、企图不良为名报警处理。
信中措辞严厉,充满了警告与威胁。
这张薄薄的纸,像一把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他与张奶奶之间最后一丝联系。
他曾想过,就算房子没了,只要张奶奶还需要他,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去照顾她。
可现在,连这个卑微的愿望也破灭了。
李明的世界,在短时间内彻底倾覆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巡逻时不再主动与人搭话,眼神也总是避开旁人。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望着三号楼张奶奶家那扇紧闭的漆黑窗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那里,曾经有他熟悉的灯光,有老人等待他时温暖的笑容。
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无尽的黑暗。
他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坚持。
那些热心肠,那些不求回报的付出,换来的却是猜忌、污蔑和一场空。
难道善良真的如此廉价
难道真心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真的就一文不值
他想不明白,也无人能给他答案。
邻里的议论并未因判决而平息,反而有了新的版本。
看吧,我就说他有问题,不然法院能那么判
这下清净了,本来嘛,一个外人,凭什么得那么大好处。
可怜的是张老太,病着还不知道这些事,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
谁说不是呢,养儿防老,养了一群白眼狼!
这声音里带着一丝同情,但很快被淹没在其他更刻薄的猜测中。
李明的心,在这些纷纷扰扰中,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到了绝望的谷底。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那份对人性的失望,像慢性毒药一般,侵蚀着他曾经火热的心。
他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该离开这个让他伤透了心的地方。
静安里依旧是那个静安里,只是在李明眼中,它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医院的高墙之内,张奶奶的身体,正在缓慢地,却又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一场更大的反转,正在命运的棋盘上,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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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时间像一剂缓慢渗透的药,带着苦涩,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在医院单调的白色和消毒水气味中,张兰芝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浓雾里,一点点挣扎着浮现出来。
最初,她只是能模糊地感知到光线的变化,听到耳边模糊的人声,身体像灌了铅般沉重。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隐隐的刺痛。
她的子女们,周大军、周小强、周小芳,确实如他们电话里对李明承诺的那般,安排了时间轮流出现在病床前。
只是这轮流,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履行的差事。
他们会削个苹果,却在她吃到一半时就不耐烦地收走,说医生让少食多餐;他们会掖掖被角,动作却略显敷衍,眼神时不时飘向墙上的挂钟。
张奶奶看在眼里,心里却还未完全清明。
大病初愈的她,思维有些迟钝,像生了锈的齿轮,很多事情转不过弯来。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病得很重,是小李,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保安,把她送来了医院。
小李呢她好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被子女们各种妈,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妈,要不要喝水之类的问询打断。
他们似乎刻意回避着什么。
一个月后,医生评估张奶奶的身体状况已基本稳定,达到了出院标准。
这个消息让周家三兄妹着实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略显轻松的表情。
出院那天,周大军开着他那辆黑色轿车,周小芳勉强挤出笑容搀扶着母亲,周小强则忙着跟医院结算费用,不时抱怨几句现在的医药费真是贵得吓人。
回到静安里三号楼401室,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家,张奶奶的心情并没有预想中的轻松。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不像以前,小李隔三差五会帮她开窗通风,带来些许鲜活的气息。
阳台上那几盆她宝贝的花,也有些蔫头耷脑,叶片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妈,您先歇着,我们去收拾收拾。
周大军将母亲安顿在沙发上,便和弟弟妹妹交换了个眼神,开始在屋里忙碌起来。
他们的所谓收拾,更像是在清点和估价。
周小强在各个房间踱步,时不时用手机拍几张照片,嘴里嘀咕着:这地段还行,就是户型老了点,装修也得全敲了重做。
周小芳则捏着鼻子,抱怨空气不好,说:哥,我看这房子还是尽快出手吧,妈住这儿也不方便,回头找个清净点的养老院,有专人照顾,我们也省心。
张奶奶坐在沙发上,听着这些话,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还没死呢,他们就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处理她的栖身之所了。
她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锐利而悲凉的光。
这些天在医院,他们虽然也算尽心,但那种刻意维持的耐心和隐藏在眉宇间的倦怠,她并非毫无察觉。
只是那时,她身体虚弱,无力深思。
小李……怎么一直没见着
张奶奶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地问了出来。
她记得,以前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小李都会第一时间跑来看她,端茶送水,比亲儿子还亲。
三个子女的动作明显一滞。
周大军干咳了一声,含糊道:哦,小李啊……他,他工作忙吧,再说,我们都在这儿照顾您了,哪还好意思老麻烦人家一个外人。
外人
张奶奶品咂着这个词,眼神黯了黯。
在她心里,小李从来都不是外人。
出院后的日子,子女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轮班。
早上一人送来简单的早饭,中午另一人送份快餐,叮嘱几句按时吃药,便匆匆离去。
晚上,大多数时候是张奶奶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他们不再像在医院时那般殷勤,话语间也少了许多顾忌。
妈,这件旧棉袄还要吗都起球了,扔了吧。
周小芳一边收拾衣柜,一边把一件张奶奶很喜欢的旧棉袄嫌弃地丢在一边。
这堆瓶瓶罐罐也该清理了,留着占地方,卖废品都卖不了几个钱。
周大军皱着眉头,指挥着弟弟把阳台上的旧物往外搬。
张奶奶看着他们如同扫荡般的行为,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这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更像是一个即将被清空的仓库。
而她,就是那个仓库里最后一件等待被处理的旧物。
她开始留意观察。
她发现,每次子女们私下谈话,都会刻意避开她,声音压得极低,但房子、过户、中介这些词,还是会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她也发现,小区里那些往日与她相熟的老邻居,见到她时,眼神都有些闪躲,欲言又止。
一个初冬的午后,阳光难得地好。
张奶奶扶着墙,慢慢挪到楼下的小花园。
她想透透气,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几个老太太正聚在一起晒太阳,聊着家常。
见到张奶奶,大家先是一愣,随即热情地招呼她过去。
张姐,身体好利索了气色看着不错啊!
王家姆妈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腿脚还不怎么灵便。
张奶奶勉强笑了笑。
聊了几句日常,李家婶子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张姐,你……你跟小李那事儿,后来怎么样了我们听说……唉,真是作孽啊!
张奶奶心头一跳,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小李他……他怎么了
王家姆妈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周围,声音更低了:张姐,您住院那阵子,可出了大事了!您那几个孩子,说您立了遗嘱要把房子给小李,闹得天翻地覆,还把小李告上了法庭!
什么!
张奶奶如遭雷击,眼前阵阵发黑,扶着石凳的手指节都捏白了。
房子……给小李我……我什么时候……
她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也曾含糊地跟律师咨询过,但她以为那只是个初步的想法,并未最终落定,更不知道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可不是嘛!
另一个陈婆婆也凑了过来,愤愤不平地说:您那几个孩子,说小李是骗子,图谋您的财产,在小区里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听说,他们找了什么‘关系’,法院判下来,说那遗嘱不算数,房子还是他们的。
小李那孩子,真是冤枉死了!平时他对您多好,我们这些老邻居都看在眼里。那么实诚的一个孩子,被他们糟践成那样,连医院都不让他去探望您了!
不让……探望我
张奶奶的声音都在发颤。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她病重期间,在她最需要小李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是他不来,而是他不能来,是被她的亲生骨肉硬生生隔开的!
老邻居们七嘴八舌,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点点拼凑完整:
子女们如何在医院咆哮,如何污蔑李明,如何利用手段打赢官司,如何在小区里散播对李明不利的言论……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在张奶奶心上,鲜血淋漓。
她想起李明在她床前忙碌的身影,想起他为她垫付医药费时毫不犹豫的表情,想起他每一次耐心的倾听和无私的帮助。
再对比自己子女们在她病床前的虚情假意,以及此刻对她房产的觊觎和对她本人的嫌弃……一股巨大的悲愤与悔恨,如同火山爆发般在她胸中翻腾。
她的孩子,她的亲生骨肉,在她病危之时,关心的不是她的生死,而是她的房子!
为了房子,他们不惜颠倒黑白,污蔑一个曾经如亲人般照顾她的人!他们甚至剥夺了她与那个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见面的权利!
畜生……真是一群畜生!
张奶奶低声咒骂,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那不是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张奶奶,那双眼睛里燃烧着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的怒火,以及被愚弄后的彻底醒悟。
她没有再听下去。
扶着石凳,她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却仿佛挺直了许多。
她没有和老邻居们告别,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比来时更慢,却也更坚定地走回了三号楼。
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张奶奶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藤椅上,久久未动。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内心却波涛汹涌。
过去几十年的母爱与付出,此刻看来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曾以为血浓于水,可现实却给了她最残酷的一击。
她想起了李明。那个憨厚、善良的年轻人。
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是他伸出了援手,给了她温暖和尊严。
而她,却因为自己的糊涂和子女的贪婪,让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受尽了委屈。一股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张奶奶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或许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但她的心还没有死,她的脑子也还没有糊涂到任人摆布的地步。
既然她的亲生子女不仁不义,那她也无需再顾念那点可悲的骨肉亲情。
她要为李明讨回公道。她要让那些不孝之子知道,她张兰芝,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包袱,更不是一个任由他们瓜分财产的工具!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她衰老的身躯深处,顽强地滋生出来。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苟且,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
04
自从在小花园里听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家事,张兰芝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整日枯坐愁城,眼神也少了往日的浑浊,多了一份清明和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决绝。
她开始有意识地调养身体,每天扶着墙在屋里慢慢踱步,努力多吃几口饭,仿佛在为一场即将来临的硬仗积蓄力量。
子女们依旧轮换着照顾,或者说是监视。
他们似乎察觉到母亲微妙的变化,但只当是老人病后情绪的反复,并未深究。
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尽快让母亲配合他们卖房的计划。
这天,轮到大儿子周大军过来。
他提着一袋水果,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一进门就说:妈,跟您商量个事……我和小强、小芳都合计了,这老房子您住着也不方便,上下楼的,我们给您在郊区看了个养老院,环境不错,还有专门的人伺候。
您搬过去,我们也能放心。这房子呢,正好有中介催着,说是价格合适,咱们就……
我不去养老院。张奶奶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这房子,我也没打算卖。
周大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妈,您说什么呢这房子不是……法院都判给我们了您一个人住这儿,我们怎么能放心再说,小李那事儿之后,这小区里人多嘴杂的,您……
法院判给你们,是你们用见不得光的手段骗取的!
张奶奶猛地抬高了声音,眼中闪着冷冽的寒光。
你们在我病重时是怎么对待小李的,怎么对待我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眼里只有这套房子,何曾有过我这个妈!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不是为了您好吗
周大军有些气急败坏,他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母亲会如此犀利。
为我好张奶奶冷笑一声,为我好,就是把我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为我好,就是昧着良心诬陷一个真心照顾我的人周大军,我还没老糊涂!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周大军不耐烦地去开门,门口站着的,竟是拎着一个保温桶,神色有些局促不安的李明。
在他身后,还站着两位面生的中年人。
你……你怎么来了周大军认出是李明,顿时怒火中烧,谁让你来的!不是警告过你……
我让他来的。张奶奶扶着桌子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屋子,不仅让他来,我还让他带了公证处的同志来。
公证处周大军和随后闻声从卧室出来的周小芳、周小强都愣住了。
张奶奶没有理会他们震惊的表情,径直走到李明面前,拉起他有些冰凉的手,眼神温和却无比坚定:
小李,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奶奶对不住你。今天,奶奶要把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堂堂正正地还给你。
她转向那两位公证员:同志,麻烦你们了。我要把我名下这套位于静安里三号楼401室的房产,以自愿赠与的方式,全部过户给李明先生,这是我的身份证、房产证,他也在这里。
妈!您疯了!!
周小芳尖叫起来,冲过来想拉开母亲。
这房子是我们的!您不能这么做!
是啊,妈,您是不是病又重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周小强也急了眼。
周大军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奶奶:你……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我们吗为了一个外人,你连亲生儿子女儿都不要了!
张奶奶甩开周小芳的手,挺直了腰杆,面对着三个面目狰狞的子女,一字一句道:外人在我病得动不了的时候,是小李端屎端尿,背我上医院,你们呢
你们在算计我的房子!在我最需要亲情的时候,是小李给了我温暖!你们呢你们给了我背叛和欺骗!现在,你们还有脸跟我谈亲情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李明那张因震惊和感动而不知所措的脸,继续道:我张兰芝这辈子,眼瞎心盲,养了你们这几个只认钱不认娘的白眼狼!今天,我就当没生过你们!这房子,我乐意给谁就给谁!小李,我们走,去房管局!
说完,她不再看那三个目瞪口呆、继而暴跳如雷的子女,拉着李明,在公证员的陪同下,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周家兄妹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哭喊:妈!你回来!你不能这么对我们!
张兰芝!你这个老糊涂!你会后悔的!
为了个野男人,你连家都不要了!你以后没人养老送终,死都没人给你收尸!
那恶毒的诅咒,像针一样刺耳,却再也无法动摇张奶奶半分。
李明紧紧搀扶着老人,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力量,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老人一个坚定的眼神制止了。
过户手续在公证员的协助下,办得异常顺利。
当崭新的房产证交到李明手中,上面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时,这位朴实的汉子眼圈红了。
张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释然的笑容。
自那天起,张奶奶便在李明的照料下,安然地生活在这间她熟悉的老屋里。
周家子女果然如他们所咒骂的那样,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一步。
邻里间的议论再次掀起,这一次,却多是感慨和对周家子女的鄙夷。
李明辞去了保安的工作,专心照顾张奶奶。
他为她做可口的饭菜,陪她说话解闷,推着轮椅带她在小区里晒太阳。
那些曾经被剥夺的、属于他们之间的温情时光,又回来了。
张奶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精神也一天好过一天,仿佛那些糟心事从未发生过。
只是偶尔,她会拉着李明的手,轻声说一句:小李,奶奶这辈子,没拖累你吧
李明总是摇摇头,温和地答:奶奶,您给了我一个家。
三年后,一个初秋的清晨,张奶奶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李明按照她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撒入了不远处那条她年轻时常去散步的小河。
生活归于平静。
李明依旧住在那间充满回忆的屋子里。
屋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张奶奶在时的模样。
他常常在傍晚时分,独自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那是张奶奶生前最喜欢的位置。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会想起张奶奶慈祥的笑容,想起她临终前那句有你,奶奶不亏,想起那场改变了他命运的官司,想起人性的复杂与多变。
他没有大富大贵,却拥有了一份用金钱无法衡量的安宁与踏实。
这间老屋,不仅是他的归宿,更是人性中那份不曾泯灭的善良与温暖的见证。
他望向窗外,静安里依旧人来人往,上演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而他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有一些东西,值得用一生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