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冬天走的。
松垮垮的病号服套在她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我扑上去,只觉得硌得慌,全是骨头。福利院的周阿姨老说我这种小孩没心没肺,记不住事儿。可我偏偏记得清楚,那天窗外的风跟狼嚎似的,卷着雪花子乱撞。白布一掀一盖,我妈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盒子,留在了殡仪馆。
她就留给我一张照片,边角都卷了,发黄。照片上的人,脸跟刀刻出来似的,眼神尖得很,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瞅着就像电视里那种特有钱的人。
那是我爸。
好多夜里,我妈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捏着那张照片看。她眼神里有好多东西,我看不懂,看来看去,最后就变得空空的,好像魂儿都飘走了。
刚开始,她还老叮嘱我,说小宝,千万别忘了这是你爸。
后来,我们在电视上,看见我爸跟一个漂漂亮亮的阿姨抱在一块儿亲嘴,搞什么盛世婚礼。电视底下还滚动着大字,说是什么科技新贵傅氏集团董事长迎娶真爱,陪他吃苦的女孩终获幸福。
连来给我妈打针的护士姐姐都多看了两眼,咂咂嘴说:真让人羡慕啊。
我妈那时候正化疗呢,疼得蜷成一团虾米,抱着垃圾桶吐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混着血沫子往下淌。我刚想给她擦擦,她就抬起头,哑着嗓子跟我说:小宝,把照片里的爸爸忘了吧。
可那张脸,我还是记到了现在。周阿姨真是瞎说,我记性明明好得很。
被送进福利院的第二个月,我又翻墙头溜出去,到步行街捡饮料瓶。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装乖倒是挺会。眼泪说来就来,逮着人就喊哥哥姐姐,说我爸妈都没了,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有时候运气好,还能碰上心软的,多给几块钱。
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把铁皮盒里的毛票哗啦啦倒出来数。
三百二十一块六毛。
还差三千二百零六块。我妈跟我说过,她老家在南岛,那儿的海风暖和得很。她病得厉害的时候,老念叨着想回去。攒够三千四百二十七块六,就能把她送回南岛了。
我正掰着手指头算呢,阿桥姐嗤地笑了一声。她比我大几岁,是我们这儿的孩子头。
又偷溜出去捡破烂上次周阿姨那顿打没把你打老实她斜着眼看我,说你傻你还真傻。明儿个福利院要来大人物,你机灵点,好好表现,人家手指头缝里漏点出来,都够你花的了,还用得着捡瓶子
好像是这个道理。
我眼珠子转了转,偷偷咧嘴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眼前突然飘过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跟投影似的。
【傻小宝,明天来的大人物就是你亲爹傅以恒啊!你的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我靠,这本带球跑死人文学也太虐了吧!女主楚夏浓死了,小宝在福利院吃了那么多苦,她才多大点儿啊!】
【男主那个大渣男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女主已经死了,小宝是他的亲骨肉啊!急死我了!】
【呜呜呜,小宝别难过,明天你就能见到爸爸了!这个渣男很快就要追妻追娃火葬场了!】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睁开。那些字还在,清清楚楚。
不是做梦。
我不懂什么是追妻火葬场,我只知道我妈变成小盒子以后,就躺在火葬场一格一格的柜子里。我也不懂什么死人文学,什么追妻。
我只想要我妈回来。
或者,拿到那三千二百零六块,送她回家。
第二天,我被周阿姨她们拾掇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的蓝白格子裙,头发也扎了两个小揪揪,推到福利院门口,跟其他孩子一起排排站,准备合影。
这时候我才明白,昨天那些字说的,都是真的。
门口站着的那个大人物,穿着笔挺的黑西装,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脸冷得像冰块。跟他妈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
那真是我爸。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有穿白大褂的人过来,带我们去做了体检,量身高称体重,还抽了血。然后给我们发了干净的新衣服,甚至还有糖果和零食。
我愣愣地看着他,想起昨天那些字。
苦日子,真的要结束了吗
周阿姨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催我们,让我们对着镜头说感谢的话。
死丫头,发什么呆呢!平时你不是最能说会道吗周阿姨狠狠拧了我大腿一把,疼得我一激灵。
我赶紧回过神,张开嘴:谢谢叔叔……
我爸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好像要把我盯出个洞来。
他会认出我来吗我妈总说,我长得最像她。
认出我之后,会带我回家吗
可下一秒,他就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不清楚就别说了。
周阿姨气得又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我吃了。
密密麻麻的黑字又一次从我眼前飘过。
【我就知道!小宝长得太像女主了,傅以恒肯定怀疑这是女主跟别的野男人生的,所以才这么不待见!】
【是啊是啊,太像了!他肯定是想起当年被女主抛弃的伤心事,所以才迁怒小宝吧果然当初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真虐心啊!就是可怜我们小宝了!】
我努力想弄明白这些字的意思。
一个不留神,怀里刚发的零食就被旁边一个平时打不过我的矮个子男孩抢走了。我踉跄了一下,手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而我爸,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就转过头,继续温和地跟别的孩子说话,脸上甚至还带了点笑。
我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吸了吸鼻子。
算了,不就是吃饱穿暖吗不就是爸爸吗
我本来就不想要。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我爸了。
没想到三天后,周阿姨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她办公室,脸上笑得像朵菊花。
小宝啊,还记得前几天来的那个大人物吗她给我换上一件崭新的粉色连衣裙,裙摆上还有蕾丝花边,你呀,马上就要去享福咯。
她一边给我梳辫子,一边嘱咐我:到了新家,要懂规矩,知道吗可别再像在福利院里那样没心没肺的,听见没有
明明说我要去享福,可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有点复杂,好像还藏着一丝怜悯。
很快,我就知道她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我被塞进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里,车开得又快又稳,最后停在一栋大得吓人的别墅门口。
一个穿着西装的叔叔把我领进客厅,客厅中央的水晶灯晃得我眼睛疼,空气里飘着一股好闻又陌生的香味,还有点淡淡的烟草味,呛得我想咳嗽。沙发又大又软,但我只敢坐了个边边,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傅总,就是这个孩子,和然然小姐的骨髓配型成功了。那个西装叔叔微微弯着腰,对我爸说。
我爸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他闻言,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我。
这句话像块大石头,咚地一声砸进我耳朵里,把我砸得晕头转向。
我想起前几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慈善体检,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竟然是她。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盯着我,眼神很复杂,好像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人。过了几秒,他才开口:我叫傅以恒。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楚小影。我小声回答。
你妈妈,是楚夏浓。他不是在问我,而是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让我害怕的冷笑:你妈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鬼混生了你,现在又把你扔进福利院,自己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了,对不对
也是,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当年她能为了钱抛下我,现在自然也能为了别的什么抛下你。这倒是像她那种薄情寡义的贱人会做出来的事。
你放屁!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我妈妈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她没有!
我妈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爱钱,怎么会连做手术的钱都没有,硬生生把病拖到癌症晚期呢怎么会在疼得最厉害的时候,连进口的止痛药都舍不得用呢
我根本不是什么别的男人的孩子,我妈明明说过,我爸爸就叫傅以恒啊!
她还说,我爸爸爱她胜过爱自己,让我千万不要怪爸爸。
她说,如果爸爸知道我是他的孩子,一定会非常愧疚,非常心疼。
可是妈妈,好像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爸爸骗了你,还是你骗了小宝
呵,福利院的阿姨早就跟我打过招呼了,说你这丫头片子最会撒谎狡辩,看来还真是。我爸嗤笑一声,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小小年纪,嘴巴倒是挺厉害。小骗子,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妈不要你了,但我可以帮你。半年前,我的女儿然然被确诊了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急需进行骨髓移植。
你很幸运,跟然然的配型成功了。如果你愿意接受骨髓移植手术,帮她恢复健康,我可以正式领养你。
至少,能让你过上优渥的生活,不愁吃穿。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溜出去捡瓶子骗钱了。
我恨恨地瞪着他,想继续反驳,想大声告诉他我妈妈不是那样的人,我才是他的亲生女儿。
可就在这时,天上那些讨厌的字又飘了出来。
【可怜的小宝,别白费力气了,你爸爸现在根本不可能相信你的!这种虐文就是这个套路,不虐到底男主怎么幡然醒悟追妻火葬场啊!】
【小宝,快答应他的所有条件吧!不然他下一步就要用你在南岛的外婆来威胁你了!我记得按照原剧情,外婆就是因为得知女儿的死讯,受了刺激心脏病发作去世的,那可是原文最大的虐点之一啊!】
【是啊是啊,现在跟他争论一点用都没有!傻孩子,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我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外婆原来我还有个外婆,我还有一个亲人活在世上
如果我继续跟他犟嘴,真的会害死外婆吗
我不敢相信,可是,之前那些字说的那些事,都一一应验了。我不敢赌,我赌不起。
那个什么骨髓移植手术,会很疼吗会死人吗
几秒钟后,我沉默地坐回了沙发上,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我就知道,你是饿过肚子的聪明孩子,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傅以恒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赞许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格子百褶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头上扎着漂亮的公主辫,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她一进门就扑向傅以恒,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喊着:爸爸!
坏爸爸!又偷偷抽烟!好难闻!她皱着小鼻子抱怨。
我看到这位一直不苟言笑的傅总,脸上竟然露出了宠溺的笑容,还对着女孩做了个讨饶的手势。
宝贝然然,你不是一直说家里的佣人阿姨们没办法陪你玩吗爸爸今天给你挑了个玩伴回来,你看看喜不喜欢他指了指我。
以后啊,她会陪你一起上学,帮你做作业,给你拎书包,还会陪你玩那些双人小游戏。
那个叫傅然然的女孩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那眼神,就像在宠物店里挑选一只小猫小狗。
过了几秒,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做我的姐姐呀那你脾气好不好
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是,很好的。
我的脾气其实一点都不好,我只是特别能忍。
在福利院的时候,周阿姨用戒尺抽我的手心,抽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我能忍着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甚至还能挤出笑脸夸她年轻漂亮,心地善良。
阿桥姐说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所以,在福利院那群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里,我挨饿最少,个子也长得最高。
谁让我答应过妈妈,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好好活下去,要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被傅以恒领养后的几个月,我过得还算平静。每天乖乖地陪着傅然然上下学,帮她准备好书本和便当,还跟她一起去学什么击剑、马术。
尽管,她会故意让根本不会骑马的我,在没有任何护具的情况下爬到高头大马的马背上,然后看着我吓得摇摇欲坠、脸色惨白的狼狈模样,等我重重摔下来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咯咯地大笑。
尽管,在击剑课上,她总是把我当成活靶子,说是不小心,却好几次用剑尖在我脸上划出细长的口子。
这些,我都忍了。
最多也就是抹一把脸上的血,然后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回家。
回家之后,就恨恨地多吃傅家两碗饭,想着不能白白遭这份罪。
反正,很快就要做骨髓移植手术了。
等手术做完,我肯定也能攒够送妈妈回南岛的钱了。
到时候,我就可以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带着妈妈回南岛去。
差不多半个月之后,我爸傅以恒出差回来了。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还下着小雪。汽车大灯的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傅然然为什么会突然发脾气,把我关进了院子里的狗房。
也许是怕我跟她爸告状,她不想让她爸看见我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狗房里关着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罗威纳犬,长得凶神恶煞。
它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一步步逼近我这个突然闯入它地盘的入侵者。
我吓得浑身僵硬,牙齿都在打颤,手脚冰凉。
下一秒,那只黑漆漆的大狗猛地向我扑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腥臭的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我身上。
我从小就怕狗,怕得要死。
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妈妈跟我说过的话:小宝,你要勇敢,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狠狠咬紧了牙关,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白天吃饭时偷偷藏起来的一把不锈钢叉子。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佣人阿姨们才想起来傅然然的吩咐,过来放我出去。
当狗房的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有人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衣服,都凝固着暗红色的血块,右手的手掌心被狗牙撕掉了一大块肉,血肉模糊。
而那只凶猛的罗威纳犬,已经僵硬地倒在了地上,死了。
我被佣人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带进了餐厅。
傅以恒他们一家三口,正围着餐桌吃早餐。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见到我爸的现任妻子,秦茜茜。
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她竟然跟我妈妈有几分相像。
比如,她微微侧过头,温柔地给傅然然擦拭嘴角奶油的时候,那神情,跟我妈妈给我擦嘴的时候,一模一样。
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也曾经偷偷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坐在一起吃饭,桌上摆满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爸爸会心疼地给妈妈夹菜,妈妈的脸上会带着明亮又幸福的笑容。
我正走神呢,就看见几个佣人凑到秦茜茜和傅以恒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
秦阿姨和傅然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妈妈!爸爸!她们说姐姐杀了我的Robbie!姐姐杀了我的Robbie!傅然然突然尖声大哭起来,声音刺耳极了。
我爸傅以恒给她剥虾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转过头,用一种带着无奈和厌倦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又惹麻烦了。
小影,我原以为你只是不懂规矩,喜欢偷偷溜出去玩。可是,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虐杀一只无辜的小狗难道没有人教会你要尊重生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以恒,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种从福利院里捡回来的野孩子,没爹妈教养,骨子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恶魔!秦阿姨漂亮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薄薄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神里的嫌恶和鄙夷毫不掩饰。
她只会带坏我们的然然!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她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我妈妈了。
秦阿姨罚我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关禁闭,不给饭吃,不给水喝。
手掌上被狗咬烂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火辣辣地疼,我怎么按都止不住。疼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头也晕乎乎的。
地下室里又冷又黑,我好饿,也好困。
可是一闭上眼睛,就好像那只凶狠的黑狗又张着大嘴朝我扑过来,吓得我一个激灵又睁开眼。
楼上传来傅然然尖锐的哭喊声,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
我死死捂住耳朵,可还是能听见。
听见我爸傅以恒给她请了病假,不用去上学了,正温声细语地哄着她。
听见他们商量着,要给那只叫Robbie的狗风光大葬,要把它葬在整个北城最漂亮的地方。
最漂亮的地方是哪儿呢肯定很贵吧
我想起还被孤零零寄存在殡仪馆冰冷格子里的妈妈。
有什么了不起的。
等我将来到了南岛,我肯定会把妈妈葬在比那儿更漂亮一百倍的地方。
也不知道在地下室里待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妈妈穿着我最喜欢的碎花围裙,正在厨房里给我煮馄饨。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白白胖胖的馄饨在水里翻滚着。
热气腾腾地飘过来,好香,好暖和。
我踮起脚尖,仰着小脸,一个劲儿地问妈妈:妈妈,馄饨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妈妈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快好啦,我们小宝吃了馄饨,再乖乖吃药,身上的痛痛就全都飞飞啦。
妈妈也吃!妈妈吃了馄饨,痛痛也飞走!妈妈快点好起来,带小宝去游乐园看大大的烟花!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用小勺子舀起一颗馅儿最多的肉馄饨,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边。
可是,妈妈一边吃着馄饨,一边不停地流眼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想伸手帮她擦掉眼泪,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脸。
我拼命地喊着妈妈,妈妈,可她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
最后,周围变得一片漆黑。我只听到她哽咽着对我说:小宝,你要坚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我就醒了。浑身还是很冷,肚子也很饿。
没有热气腾腾的馄饨,没有治病的药,更没有妈妈。
只有一只穿着漂亮小皮鞋的脚,狠狠地踩在了我的肚子上。
是傅然然。
你为什么还在我家你这个讨厌鬼!她尖声叫道。
我妈妈都说了,你就是个贱人生的野种!你杀了我的Robbie!你怎么还有脸赖在我们家不走!
她恶狠狠地拽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不讲理地大喊大叫。
那是我爸爸,才不是你的爸爸!我真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非要把你这种人留下来!我今天就要让你滚出我们家!
我妈妈不是贱人!我猛地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凶狠地瞪着她。
你知道那条狗是怎么死的吗我用叉子,把它的肠子一根一根全都扎破了,血流得到处都是!我故意压低了声音,学着恐怖片里的语气说。
你再敢骂我妈妈一句,我就每天趁你睡着的时候,举着那把沾满狗血的叉子,站在你的床边!
傅然然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指着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扁扁的马口铁盒子。
爸爸!爸爸快来啊!她不光杀了Robbie,她还偷钱!她猛地拔高了声调,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大喊。
我不要她当我姐姐!我不要一个小偷当我姐姐!
我爸傅以恒穿着睡袍就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了下来。
那个破破烂烂的马口铁盒子被傅然然狠狠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一堆零零散散的毛票中间,夹杂着十几张崭新的一百元大钞,显得异常刺眼。
爸爸快看!她就是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孤儿,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傅然然指着地上的钱,得意地对我爸说。
可那些钱,明明是她给我的!
上次,她逼着我吃罗威纳犬饭盆里的狗粮,事后得意洋洋地甩给了我五张。
再上次,她让我穿着福利院发的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文化衫去贵族学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学狗叫,然后又扔给了我四张。
我没有偷!这些钱不是我偷的!我大声反驳,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一张一张去捡那些散落的钱。
一个穿着制服的佣人快步走过来,一脚踩住了我的手背,然后弯下腰,面无表情地把那些钱全都抽走了。
冰冷的木地板上,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血手印。
我被他们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我茫然地盯着我爸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脸上湿湿的,凉凉的,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模模糊糊。我的灵魂好像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那些讨厌的、奇怪的字,又一次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呜呜呜,好虐啊!小宝太可怜了,挺住啊宝贝!】
【秦茜茜和傅然然这两个蛇蝎母女,简直坏透了!等着吧,她们很快就会遭到报应的!】
可是这些,我现在一点都不关心了。
我只知道,我的钱,全都没了。
连我辛辛苦苦捡饮料瓶攒下来的那三百二十一块六毛,也都没了。
都怪我太贪心,总想着从傅然然那里多赚一点。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了。
我好像,没办法带妈妈回南岛了。妈妈,对不起。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傅家的客房里。
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我只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窗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我爸傅以恒。
他身上还穿着睡袍,神情晦暗不明,指尖一点猩红的光芒忽明忽暗,是香烟。
你发高烧晕倒了。医生等会儿会过来给你打退烧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大概是因为抽了太多烟。
可能他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很少会主动跟人解释什么,所以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的。
然然她……她只是在吃醋,小孩子脾气。我代她向你道歉。还有你秦阿姨,她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人是很温柔善良的。你别怪她们。
哦,原来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我麻木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力气说话。
我没想到,你们会相处得这么不好。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等手术一结束,我会把你送到其他地方去,给你找个好人家。
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似乎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你妈妈……她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等手术结束,我可以帮你联系上她,把你送回到她身边去。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模糊的轮廓,问出了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做完手术,能把我的钱还给我吗
话音刚落,我清楚地看到,我爸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笑容,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钱……钱!你也要钱!你也只管我要钱!不愧是她的亲生女儿!他突然低吼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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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到底是谁是当年那个开跑车的富二代是不是你怎么不去管他要钱!他猛地朝我走近了几步,语气近乎失态地怒吼道。
钱就那么好吗钱就比什么都重要吗!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我被人陷害,公司破产,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可以那么毫不留情地抛下我!
整整七年了!七年了!她唯一一次主动联系我,竟然是开口向我借钱!她怎么有脸!怎么有脸找我借钱!
我被他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把视线转向了天花板。
那些黑色的字又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男主根本不知道啊!当年是女主楚夏浓为了救他,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去求了他那个最大的仇家,求了好久好久,才把他从牢里捞出来的啊!当时女主离开他,也是被秦茜茜那个贱人和男主家里那些势利眼的人联手逼走的!】
【是啊是啊,他还傻乎乎地把秦茜茜当成救他于水火的恩人了!小宝不哭,他根本不知道你妈妈找他借钱是因为得了癌症,快要死了!他还不知道,其实傅然然也不是他亲生的!他娶秦茜茜,帮她养女儿,都只是为了报恩而已,真是个大冤种!】
【小宝别伤心,他很快就会知道真相的,他会后悔一辈子的!当年那些全都是误会啊!还记得你妈妈让你不要怪你爸爸吗】
后悔吗
可是妈妈说过,后悔,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一样东西。
我呆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被狗咬伤的右手掌心。伤口已经发炎了,红肿不堪,还化了脓,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妈妈,对不起。
我答应过你,不怪爸爸的。可是,我好像没有做到。
我看到我爸傅以恒的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的青筋都微微显露了出来。
他指间那点猩红的火光,已经烧到了他的食指,他却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疼。
过了好半天,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些颓然地往后靠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他那双一向凌厉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满了茫然和疲惫。
算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力。
看他好像不打算继续发火了,我舔了舔因为发烧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刚想继续问他关于钱的事情。
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又传来了傅然然尖锐的哭喊声。
爸爸!爸爸我做噩梦了!我胸口好难受,喘不过气来!我梦到Robbie了,它身上好多好多血!她杀了Robbie,她还要杀我!傅然然一边哭一边用力地砸着门。
救命啊爸爸!爸爸快来救救我!
我爸傅以恒一听,立刻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出去。
然然别怕!爸爸来了!
爸爸马上把家庭医生叫过来给你看看,没事的,乖,不怕不怕。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和寂静。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烫得厉害,脑袋也像被一把大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又沉又痛。身上黏糊糊的,全是汗,那些还没结痂的伤口,又疼又痒,好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心里清楚,今晚大概是不会有医生来给我看病了。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生病了也是这样扛过去的。
我用力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怕自己睡不着,也怕只要稍微一放松,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出来。
大概是因为这几天傅然然老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胸口闷得慌,骨髓移植手术的日子比原计划提前了不少。
住院的前一天,我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溜回了福利院,想去找阿桥姐见最后一面。
阿桥姐,我听人家说,做这种大手术,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的,是真的吗我坐在福利院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揪着衣角,小声地问阿桥姐。
是啊,阿桥姐点点头,表情挺严肃的,我听周阿姨说过,我小时候做心脏病手术的时候,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死在手术台上了。
听到阿桥姐肯定的回答,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难受,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阿桥姐,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等我死了以后,你帮我把妈妈的骨灰葬了吧。你那么聪明,等你长大了,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阿桥姐也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我。
她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愿没有完成。
我说,我想吃馄饨了,想吃我妈妈以前给我做的那种,皮薄馅儿大的肉馄饨。
阿桥姐不知道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拉着我跑到福利院门口那个小摊上,买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我们俩你一个我一个,分着吃了。
馄饨汤很鲜,馅儿也很香。
不巧的是,我们刚吃到一半,就被开车过来接我的我爸傅以恒给撞见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路边摊那张油腻腻的矮桌子,还有我们手里那个缺了个小口的廉价塑料碗,眼神里充满了嫌弃。
他又看了看正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的阿桥姐,眉头皱得更紧了。
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别在外面乱吃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他语气冰冷地对我说。
把筷子放下。走了。
我赶紧把嘴里那个烫嘴的馄饨囫囵吞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跟阿桥姐好好道个别,就被他拉着胳膊,塞进了那辆豪华的黑色轿车里。
我记得,妈妈曾经跟我说过,在她和我爸最穷困潦倒,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也曾和我爸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分着吃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她说,那天她一连吃了十二个馄饨,而我爸只吃了两个,最后还是老板看他们可怜,送了个白面馒头,我爸才蘸着剩下的馄饨汤,勉强填饱了肚子。
她说,那时候他们俩在氤氲的热气中,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还一起夸老板家的馄饨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日子过得辛苦。
可我觉得,我爸傅以恒,跟我妈妈口中说的那个男人,一点都不一样。
他讨厌路边的馄饨铺,他讨厌妈妈,他也讨厌我。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医院那张冰冷又陌生的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些讨厌的黑色文字,又开始在我眼前密密麻麻地飘来飘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小宝都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怎么还不赶紧把真相说出来啊!急死个人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根据原剧情,小宝就是在做手术前,哭着抱着男主的大腿说爸爸我不想死,男主才晴天霹雳,幡然醒悟,发现小宝是他的亲生女儿的!小宝怎么还不按剧本走啊!】
【小宝,小宝!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快点告诉你爸爸,你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楚小影啊!他马上就会去做亲子鉴定的!然后他就会知道一切真相,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然后他就会拼了命地补偿你的!】
【快说啊小宝!等他知道了真相,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傅家了!我们可怜的小宝终于要有家了!撒花!】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不要他做我的爸爸了呀。
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从妈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家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在反复地想。
要是当初没有在福利院见到我爸就好了。
要是那天我没有被周阿姨推出去,去见那个所谓的大人物就好了。
要是当初我没有因为贪图那点零食和新衣服,而对他产生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好了。
所以这一次,我没有听他们的话。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乖乖地被护士推进了冰冷的手术室。
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痛,更好的是,我也没有像那些字说的那样,死在手术台上。
病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听护士说,我爸傅以恒,还有秦阿姨他们,都在楼上傅然然的高级VIP病房里陪着她,哄着她呢。
这很好,非常好。这样的话,我就能找机会偷偷溜走了,再也不要见到傅家的任何一个人。
就算离开了这里,身无分文,我也总会有办法再重新攒到钱的。
妈妈说过,只要人还活着,就总会有希望。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计划着怎么溜出医院的那天下午,我竟然在医院的走廊里,意外地遇见了阿桥姐。
她脸色惨白地躺在移动病床上,被几个医生护士急匆匆地推进了抢救室。床边的好多仪器发出滴滴滴的急促响声,听得我心里发慌。
这样的场面,让我想起了妈妈离开我的那一天。
后来我才打听到,医生说,阿桥姐是突发性心脏病复发,情况非常危急,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可是,没有人给阿桥姐缴纳高昂的手术费。
妈妈以前也是这样,因为没有钱,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机,病情才会一天比一天重,最后……
难道阿桥姐也要像妈妈一样,被推进那个冰冷的、冒着白烟的炉子里,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盒子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手脚冰凉。
明明几天前,她还活蹦乱跳地和我一起在路边摊上分吃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我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好几秒钟,然后才像疯了一样,踉踉跄跄地朝着楼上傅然然的病房跑去。
爸爸!爸爸!你能不能救救阿桥姐!我猛地推开病房的门,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里面那个正在给傅然然削苹果的男人大声喊道。
求求你,救救阿桥姐好不好!你帮她把手术费交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又尖又细,难听得像乌鸦叫。
我爸傅以恒错愕地抬起头,看着我,手里的苹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震惊,又像是不敢相信。
你……你是我的孩子吗你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孩子呢
旁边的秦阿姨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变得很难看。
以恒,她是不是又想故技重施,编瞎话骗钱啊我可听说了,那个叫阿桥的野丫头,被送进福利院之前就是个小偷,手脚特别不干净。
谁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小兔崽子又在合伙耍什么鬼心机呢!她努力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一样阴沉。
以恒,你可千万别一遇到跟楚夏浓那个贱人有关的事情就慌了手脚,失了分寸。我们还是先找人带她去做个亲子鉴定,这样最稳妥,免得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我爸傅以恒好像根本没听见秦阿姨在说什么,他的眼睛里仍然充满了茫然和不敢置信。
楚小影……楚小影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孩子……他喃喃自语。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我妈妈都跟我说了,你就是我爸爸啊!我不是什么别的野男人的孩子!爸爸,你快去帮阿桥姐把手术费交了吧,好不好!她快要死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我妈妈当初就是因为没有钱做手术才死的!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上气不接下气。
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你妈妈肯定没有死!你又在骗我!你又在编故事骗我!我爸傅以恒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
小陈!他突然转过头,对着站在门口的助理大声喊道,马上带她去做亲子鉴定!快去!
他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语气急促地说:不,不行,我要亲自跟你们一起去!
秦阿姨见状,立刻死死拽住了我爸的胳膊,不让他带我离开。
以恒!然然才刚做完手术,身体还很虚弱,你不留下来陪着她,你到底要去哪里!
你为什么要相信这个小骗子说的话!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容易被楚夏浓那个贱人的事情影响!
病床上的傅然然也在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她抓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狠狠地朝着我的方向砸了过来,尖叫着让我滚出去。
整个病房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得浑身发冷,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他们的叫嚷声,争吵声,哭闹声,全都变成了巨大的、刺耳的噪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我只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哀求着:求求你们了,先救救阿桥姐吧,求求你们了……
但好像根本没有人在意我说的话,也没有人在意阿桥姐的死活。
直到有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额头上流了下来,眼前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红色,我爸傅以恒才终于像是回过神来。
他猛地推开秦阿姨,快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大声喊着让医生过来帮忙处理伤口。
我不疼。爸爸,我们先去看看阿桥姐,好不好先救救她,好吗我又一次拉着他的衣袖,小声地哀求他。
我爸傅以恒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跟旁边的助理叔叔交代了几句话。
可是,他们不让我跟着一起去。
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抢救室的门口,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上的血总算不再往外流了,那个助理叔叔也面色凝重地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
他对傅以恒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低沉地说:傅总,节哀。
节哀。
妈妈离开我的时候,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爸傅以恒的脸上,充满了愧疚和复杂的痛苦。
秦阿姨的脸上,则挂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憎恨。
病房里的傅然然,还在不知疲倦地崩溃大哭,大喊大叫。
可是这一切,都好像和我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子,那么不真实。
明明都快要入春了,外面却又突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住院大楼,跑到空旷的雪地里,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一动也不动。
冰冷的雪花夹杂着寒风,斜斜地落在我的头发上,眉毛上,脸颊上,很快就化作了丝丝缕缕的凉意,浸入骨髓。
怪不得妈妈生前总说,她不喜欢北城。
这里太冷了,冷得让人从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这样的寒冷,这样铺天盖地的白色,好像让人永远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我爸傅以恒带回到傅家那栋空旷又压抑的别墅的,也忘了在路上他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几个小时后,我呆呆地坐在客房的床上,不停地搓着被角,没有哭,也没有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感觉有人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慢慢抬起头,看到我爸傅以恒正站在我的床边,眼眶通红,像兔子一样。
他身上的西装皱得不成样子,领带也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和平时那个一丝不苟、高高在上的傅总判若两人。
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头微微低垂着,看着我。
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还在通话中,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公式化又带着一丝同情:……情况就是这样的,傅先生。经过DNA比对,楚小影小姐确实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的母亲楚夏浓女士,也确实因为癌症晚期,医治无效,于半年前在市中心医院去世了。
手机啪的一声从他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了铺着昂贵地毯的地板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须臾之间,我爸傅以恒就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筋骨一样,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我的面前。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痛苦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小宝,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
天花板上,那些讨厌的黑色文字又争先恐后地浮现了出来,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太好了!太好了!小宝最后还是把真相说出来了!剧情终于没有跑偏!】
【吓死我了,差点忘了女配阿桥的死也是关键剧情节点啊!幸好!幸好!剧情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回到正轨了!】
幸好那两个字,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冰冷。
阿桥姐死了,他们竟然说幸好。
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提到的所谓剧情,我只觉得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了。
那些黑色的字还在不停地滚动着,像一群聒噪的苍蝇。
【男主已经查到女主的死讯了!他很快就能发现当年女主找他借钱,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野男人,而是因为得了癌症,快要死了!他很快就会知道,是他自己间接害死了女主!】
【小宝,别难过!他会拼了命地弥补你的!你就安心地留在傅家,好好看着你爸爸是怎么追妻火葬场,痛不欲生的吧!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他是真的爱你妈妈的,也是真的爱你的!】
我歪了歪头,看着那些手舞足蹈的黑字,突然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我不要!
妈妈那么爱我。
所以我知道,真正的爱,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
妈妈,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我们不要他的弥补,也不要他的后悔,甚至,我们连他的痛苦都不要。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千万千万,别再遇见他了。
没过几天的功夫,我爸傅以恒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瘦了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某些角度看起来,竟然有点像当初病重时的妈妈。
他身上的西装衬衫,也变得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了一个移动的衣架上。身上的烟味也越来越重,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
他的眼神也变得沉寂而暗淡,不再有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的锐气和冰冷,反而像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又或者说,像一具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
他会主动来找我说话,手里拿着一张我和妈妈的合照,翻来覆去地看,嘴里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
他跟我说,他已经知道了,当年妈妈离开他的事情,另有隐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他跟我说,他已经知道了,妈妈当年找他借钱,是因为生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他说他对不起我们母女,是他混蛋,是他瞎了眼,是他错怪了好人。
他还说了好多好多,但我都没有认真听进去,只是低着头,一门心思地盯着照片里的妈妈看。
照片上的妈妈,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明媚,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瞳孔里好像映着蓝天和大海。
我看得入了神,完全忽略了身边那个男人的存在。
又过了几天,我发现傅然然和秦茜茜都不见了。听家里的佣人阿姨私下里议论,说她们母女俩被傅总赶出了傅家,净身出户,下场凄惨。
那些讨厌的怪字又冒了出来,幸灾乐祸地说,她们是作恶多端的反派女配,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以后会过得很惨很惨。
他们好像都觉得很满意,很解气,都在替我高兴。
可我其实一点也没觉得开心。
这个世界上,做错事的坏人那么多,她们对我来说,跟其他那些我不认识的坏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我爸傅以恒也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每天都待在家里,亲自下厨房,变着花样给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菜,甚至还笨手笨脚地学着给我包了一碗歪歪扭扭的馄饨。
他给我买了很多很多漂亮的公主裙,上面缀满了蕾丝和珍珠,还学着给我梳各种各样复杂的小辫子。
家庭医生每天都会准时上门,仔细检查我的身体状况,帮我预约了身上那些难看的疤痕的祛除手术,说是要用最先进的技术,保证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家里的佣人们也捧来了好多好多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昂贵蛋糕和进口零食,堆满了整个房间。
我无意中听到她们在窃窃私语,说那个造型最漂亮、用料最考究的三层大蛋糕,一个就要二十万,以前傅然然过生日的时候最喜欢吃了。
二十万。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妈妈病重的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鼓起勇气给我爸傅以恒打电话,开口向他借的手术费,不多不少,也是这个金额。
原来,在他们这些有钱人眼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也就只值一块蛋糕钱啊。
那块看起来无比精美的蛋糕,我只吃了一小口,就觉得喉咙发紧,胸口发闷,再也咽不下去了,好像喘不上气来一样。
我爸傅以恒突然从家里消失了两天。
回来的时候,是深夜,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脚步踉跄,怀里却紧紧地抱着一个巴掌大的、深棕色的小木盒子。
我看着那个盒子,呼吸猛地停滞了几秒钟。
我爸傅以恒在我面前慢慢蹲了下来,努力想与我平视。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张细密的蜘蛛网。
小宝,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很轻,像是在梦呓,你妈妈……你妈妈她一定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爸爸好想她,真的好想她。小宝,你跟爸爸说说你妈妈的事情,好不好跟爸爸说说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话音刚落,天花板上那些黑色的字就变得异常激动起来,闪烁跳跃的频率都加快了不少。
【小宝!快!快告诉他!告诉他当年你妈妈为了他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告诉他你们母女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容易,多么艰难!】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现在就是让他痛不欲生、悔不当初的最佳时机!你可以狠狠地报复这个渣男了!让他为他当年的愚蠢和瞎眼付出代价!】
【小宝,报复他吧!你把话说得越惨,他就越痛苦!让他也尝尝心如刀割的滋味!】
可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妈妈所承受的那些痛苦,不是可以拿来让他后悔的工具。
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的,我爸傅以恒即将要遭受的那些痛苦,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廉价的赎罪表演
他会比妈妈当年被癌症的剧痛折磨得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的时候还要痛吗
他会比我当初被那只凶猛的罗威纳犬撕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时候还要痛吗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那一排排扭曲的、聒噪的黑字,它们真正想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可那样的剧情,对我和妈妈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不想让他们如愿以偿。
见我半天不吭声,我爸傅以恒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疲惫和绝望。
小宝,爸爸错了,爸爸知道错了。爸爸会用我的后半生,不,是用我剩下的所有生命,来好好补偿你,弥补我对你和你妈妈犯下的所有过错。
你看,爸爸把你妈妈接回来了。他举了举怀里那个小小的木盒子,眼神空洞,等爸爸死了以后,我就和她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会好好守着她,好好保护她,再也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吃一点点苦。
我慢慢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个冰冷的小木盒子,还是一声不吭。
【小宝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你以后就是有爸爸疼爱的小公主了!他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合葬啊!太感人了!我记得原著小说的结局,就是很多年以后小宝长大了,男主傅以恒就真的死在了女主楚夏浓的墓碑前。他们之间所有的对错恩怨,也就算是一笔勾销,彻底了结了。】
我看着天花板上那个刺眼无比的合葬两个字,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不可以。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答应过妈妈的,一定要带她回南岛老家。
大概是因为喝了太多太多的酒,又或者是这些天来他实在是太累了,我爸傅以恒很快就抱着那个小木盒子,歪倒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那个装着妈妈骨灰的小木盒子,从他的怀里轻轻地抽了出来,连同那张已经泛黄卷边的妈妈的照片一起,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在沉寂如水的夜色中,我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傅家那栋豪华却冰冷的别墅。
外面依旧下着小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我知道,去往南岛的路,一定会非常遥远,非常颠簸,也非常困难。
可我仍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
妈妈,不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我坐上了最早一班离开北城去往南方的大巴车。
车刚一驶出北城的收费站,铺天盖地的问号和感叹号就像雪花一样,瞬间塞满了我的整个视线。
【怎么回事!剧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女主不应该跑啊!】
【我靠!哭死!今晚明明是重要的剧情转折点啊!按照原定剧情,傅家别墅会意外发生一场大火,男主傅以恒为了救小宝,奋不顾身冲进火场,差点被烧死,他们父女俩的关系就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真正缓和起来的!】
【小宝!小宝你快回去啊!根据剧情,傅家别墅马上就要着火了!你爸爸会有生命危险的!你快回去救他啊!】
【马上就要大结局了!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我的原定结局呢!作者你出来!别给我烂尾啊啊啊啊!!】
我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混乱的景象,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既然妈妈和阿桥姐,都是因为所谓的剧情需要而无辜死去的,那么,我爸傅以恒因为剧情需要而在火灾中发生意外,或者平安无事,那也是我根本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的事情。
我没有理会那些让我赶快回去的焦急催促,也没有理会那些铺天盖地的抱怨和指责,只是更加抱紧了怀里那个小小的、装着妈妈骨灰的木盒子。
过了一会儿,那些聒噪的怪字竟然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直到最后,慢慢地,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我看到最后一条慢慢消失的字,写的是:【剧情彻底崩了……拜拜了您嘞……也不知道傅以恒那个大冤种最后会不会死在火灾里……】
他也许会死,也许不会。
我已经不关心了,我也不想知道了。
妈妈,你会责怪我的冷漠和无情吗
我换乘了不知道多少趟长途大巴和绿皮火车,一路向南,风餐露宿。终于,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抵达了南岛。
这里和我梦里见到过的样子,一模一样。温暖,明媚,生机勃勃。
我在这座小小的、宁静的海滨小岛上,找了很久很久,才根据妈妈生前偶尔提起过的模糊记忆,找到了外婆家的具体地址。
可邻居却告诉我,外婆早在半年前,就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我茫然地在外婆家那扇紧闭的木门前,冰冷的石阶上,坐了整整一个通宵。
我想,外婆大概也是被那个叫做剧情的无形命运,一步一步拖拽着,走向了那个早已为她写好的、悲伤的结局吧。
南岛和北城一样。
都没有了家,没有了妈妈,没有了阿桥姐,也没有了外婆。
可是,这里和北城又不一样。
这里到处都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春色明媚得晃眼。海风吹过来,湿润温暖,还裹挟着淡淡的花香和海水的咸腥味。这里的天空,也蓝得像一块通透的宝石,干净得不真实。
这里常年都没有冬天,更没有那种铺天盖地的、让人感到寒冷和绝望的白色。
这里是妈妈出生、长大,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地方。
我想,我现在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脚下踩着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有妈妈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可能留下过她的欢笑和眼泪。
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决定,把妈妈的骨灰,撒进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这片海,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而温暖的光芒,干净又温柔,就像我记忆中的妈妈一样。
这样,以后每当海风吹过的时候,妈妈就可以乘着风,飘向南岛所有阳光明媚、温暖如春的角落。
下雨的时候,她就会变成一滴滴细密的雨水,轻轻地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的脸颊上。
就好像,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一样。
我静静地站在海边,任凭海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吹动着我的头发。风很轻,很温柔,就像妈妈温暖的手,在帮我轻轻擦掉脸上的泪珠。
最近这段时间,我的记性好像变得越来越差了。
我好像,已经有点记不清妈妈清晰的模样了。我甚至快要忘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她说话时温柔的语气了。
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彻底忘记她的样子。
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我捏得有些褶皱的妈妈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仔仔细细地看着。
我站在海边,就想象着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纯白色的连衣裙,赤着脚丫,在金色的沙滩上朝着我招手,海风轻轻卷起她柔软的裙摆。
我走在开满了不知名野花的小巷子中,就想象着妈妈也曾经在这条巷子里自由自在地奔跑过,她乌黑的长发随着海风轻轻飘扬,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和阳光的味道。
妈妈,你知道吗
南岛的春天,已经来了。春暖花开了。
你生前最喜欢春天了。
那等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就常常到我的梦里来看看我,好不好
千万千万,别让我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