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归雁记 > 第一章

我的养父在一次大醉后吐露了真相。
原来我并非他女儿,而是江南首富沈翊之的女儿。
在沈家中还有一个鸠占鹊巢的假千金。
生身父母明知我过得苦,却不愿接我回去。
如今我二十岁了,首辅大人要为其子向沈家求婚。
沈家这才想起,他们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1.
马车上,坐对面的沈翊之紧握着我的手:
回来吧,往后爹定会好好补偿你。
我缓缓将手抽回。
看向那个霸占了我二十年锦绣人生的假千金——
沈婉柔。
她此刻坐在一名一位锦衣少年的旁边。
正怯生生地望着我,眼含着泪光,让人心生怜惜。
归雁,这是婉柔,这是你哥修远。
坐我旁边的沈夫人给我介绍。
我微微颔首,却看到沈修远眼中一闪而过的倨傲。
沈夫人见我反应平淡,轻叹了口气:
你别怪婉柔,她从小娇生惯养,我们是怕她回去会受苦,这才……
怕她受苦
我垂下眼帘。
我的养父在一次大醉后吐露了真相。
边打边说我不是他的种,是个不知从哪换来的赔钱货。
原来当年沈夫人在城外游玩时,不幸遭遇山贼滋扰。
混乱中,她怀中的我与养母的孩子互相错换。
后来养父托人将我随身的玉佩和书信送去了沈家。
他以为沈家很快就会敲锣打鼓地来接我回去。
甚至想着能从这门贵亲身上捞些好处。
可是沈家没这么做。
从小我就看到这辆沈家的马车,不止一次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车帘微动间,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
他们看着我穿着破烂的旧衣,背着沉重的竹篓去往集市,被养父醉酒后殴打……
他们只是看着。
一看便是二十年。
对不起姐姐,我不该贪图这泼天的富贵,这好日子原该是你的,你罚我吧,但求姐姐心里能痛快些……沈婉柔边说边伸手想拉我的衣袖。
没等我反应,沈修远一把拽住她:
妹妹何错之有要怪只怪她没这富贵命!
哥哥!沈婉柔惊呼一声,眼中蓄满泪水:
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哥哥不是有心的,千错万错都是婉柔的错...
柔儿!沈夫人心疼得连连劝慰:你这孩子...
沈翊之也皱着眉。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我大度的说一句不怪你。
可凭什么
我看向沈婉柔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既要赎罪,明日便去乡下侍奉你那亲生父母。
话音刚落,沈修远就勃然大怒,他将沈婉柔抱住:
你让我妹去那不毛之地作甚!谁不知你那养父母粗鄙不堪
原来他也知道啊,他们都知道。
却心安理得地让我在那挣扎了二十年。
2.
二十年寒暑,我已到桃李之年。
这两年我经营了些小生意,攒下的钱已足够我安稳度日。
我已不需要这份迟来的亲情。
可我还是想回来看看。
沈家府邸确实气派非凡。
我被安置在府中的锦瑟阁。
房内绫罗满目,梳妆台上摆满金银珠宝。
俗气,实在太俗气。
我不喜爱这些浮华之物。
这些年寄人篱下的经历,让我更偏爱素雅清净。
沈夫人在门口望着我,眼中满是期待。
我扬声唤来侍女:
将这些绸缎都撤下去,换上素色的。
首饰也收了,墙上再挂几幅山水便好。
归雁……沈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些都是娘特意为你准备的。
劳你费心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根本不懂,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荣华富贵。
而是二十年前本该属于我的——那个温暖的怀抱。
沈修远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几步跨进来,怒斥道:
你可知光这一匹云锦就价值千金!是娘亲自为你挑选的。
你别不知好歹!
我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你们二十年来不闻不问,如今用这些身外之物来补偿,就想让我感恩戴德
沈夫人一听就掩面低泣起来。
沈修远的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
我不想再看他们,冷冷对侍女道:
送客。
到了下午,沈婉柔她端着一盅参汤上门。
她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房间,装作主人家的样子问道:
姐姐,娘为你精心挑选的摆设,你不喜欢吗
见我沉默不语,她脸上的柔弱渐渐褪去:
姐姐可知,你为何蹉跎二十年,才被认回
她轻笑着:
听娘说,当年我刚被抱回沈家时,日夜啼哭不止。
娘心疼,便亲自抱我哄我,甚至还给我喂了奶。
也许是天性吧,这一喂,娘便觉得与我格外亲近,心也软了下来。
沈婉柔顿了顿又说道:
没过几天,你那养父托人送来的玉佩和书信,就到了沈家。
爹爹一看,当场就要抱着我去乡下,把你换回来。
可是娘看我那么小,哭得又可怜,怕我回乡下受委屈,就想等我大些再说。
这一等啊,便有了深厚的感情,再也舍不得了。
其实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换你回来——直到我五岁那年。
说到这,她笑意更深:
那时我已记事了,跪在地上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哭喊着乡下又脏又苦,去了定会没命。
他们见我这般模样,终究是心软作罢了。
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几次。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有一次他们差不多要动身去接你时,我偶感风寒,缠绵病榻月余,爹娘吓坏了,日夜守着我。
还有一次,我失足落入了后花园的荷花池,呛了好几口水,差点就没命了。
爹娘抱着浑身湿透的我直掉泪,再不舍得让我受半点委屈。
她轻轻叹气,语气却毫无愧疚:
后来,他们还是会不时驾车去村口看看你。
隔着车帘,见你活蹦乱跳,便觉你过得尚可,也就不急着接你回来了。
说起来,她又凑近一些,声音轻蔑:
我倒觉得你养父给你取的那个名字——傻姑,更适合你呢。
我看着她那张得意的脸,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3.
她发髻散乱,珠钗掉落。
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自小被捧在手心的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你……你敢推我!
我不发一言,缓缓蹲下身看着她。
她被我的眼神吓住,瑟缩了一下。
我马上拽住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将锋利的簪尖抵在她的脖颈上。
你说,我若现在刺进去,你会不会当场香消玉殒
呜呜……不……不要……
她拼命摇头,吓得语无伦次。
然后颤抖着身子向后挪动,却被我死死攥着。
在她彻底崩溃,即将要失禁的前一刻,我猛地收回了簪子。
然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袖。
又将她刚送来的参汤尽数泼在了地上:
滚。
沈婉柔连滚爬地跑了,也顾不上捡掉落的珠钗。
她走以后,再无人前来打扰。
直到傍晚,才有侍女恭敬地来请我去大院。
院里只有沈家夫妇二人。
沈翊之沉吟片刻,开口道:
归雁,有件事,爹要跟你说一下。
我抬眸看他。
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们沈家与当朝首辅是世交,早年曾约定子女联姻。
他顿了顿,看着我:
前些日子,首辅大人旧事重提,想为他的次子萧瑾求婚。
来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沈夫人连忙接口:
归雁啊,萧瑾虽不羁,但才貌双全,家世显赫。
这门亲事于你于沈家,都是良配。
他们一唱一和,言语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淡淡开口:
这婚约,原是为沈婉柔定的吧
他们夫妇脸上的笑容同时一僵。
我继续道:
她不愿嫁那纨绔子,便想起我这个流落在外的亲女儿了
沈夫人脸色微变,急忙解释: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是沈家正儿八经的嫡长女,这婚事自然是你的……
我可以嫁。我平静地打断了她。
但我有条件。
沈翊之眉头微蹙:你说。
我要娘亲名下的那三处陪嫁庄子和城北的两间铺子。
转到我的名下,立女户,作为我的私产。
沈夫人听完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放肆!沈翊之怒视着我:
你是沈家嫡女,你的婚事关乎家族荣辱,岂容你在此谈条件!
他的发起火来确有几分威严,足以让寻常小辈噤若寒蝉。
但这二十年的磋磨,早已将我的胆怯磨平,只剩下坚硬的骨头。
我迎着他的怒火,缓缓说道:
我的名字,可还未写上沈家族谱呢。
04.
他们夫妇怔怔地看着我。
我虽被认回了府,但未入族谱,终究算不得沈家人。
我又从房里取来几件早已准备好的东西。
递给了沈翊之。
城南那几处铺面,原本荒废多年,我这两年设法盘活。
如今月入颇丰,账目在此,你可过目。
还有我这两年所作的诗稿和文章。
沈翊之拿起那份账册翻看,神情由怒转惊。
最后竟有了一丝欣赏。
他不了解我,但这不妨碍他判断我的价值。
我这乡野长大的女儿,其才智和手腕,恐怕不比他倾力培养的儿子差。
就在他有所动容之际,沈夫人却开口了:
老爷,女儿家舞文弄墨已是不成体统。
怎可拥有自己的产业,还立女户,这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沈翊之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转而看向我:随我来书房。
书房内,他又将我所著的诗文看了一遍。
沉默良久,最终说道:
你提出的条件,过于惊世骇俗,但……
他话锋一转,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那萧瑾桀骜不驯,还扬言若是逼婚,就要闹得沈家鸡犬不宁。
你若能让他心甘情愿娶你,为父便允了你所求。
他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考验的意味:
能笼络人心,也是一种本事。
我缓缓点头:好。
下午,我在花厅见到了萧瑾。
他懒散地倚在门边把玩着玉佩,锦衣华服也掩不住他骨子里的桀骜。
听到通报,他轻蔑地打量着我。
沈夫人引见后,他便直截了当道:
奉家父之命,带沈小姐熟悉京城,请吧。
我上了他的车驾。
马车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风月楼前,楼上欢笑声不绝。
萧瑾率先跳下马车,回头看我:
沈小姐,带你见识见识,京城最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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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萧瑾领着我登上二楼。
一群纨绔子弟正在饮酒作乐。
萧瑾一进来,立刻有人高声起哄:
哟,萧二少,你可算来了!
这位是……
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肆无忌惮地往我身上打量。
萧瑾懒洋洋地在主位坐下,端起酒杯:
父亲新给我寻的玩意儿,带出来溜溜,暂且看着吧。
众人立刻起哄。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羞辱我,逼我主动退婚。
可我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走到萧瑾面前:
哦不知萧二公子将我视为何等玩意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萧瑾显然也没料到我的反应,随即眼中嘲讽更甚:
画舫上的歌姬,如何
话音未落,满座再次哗然。
我闻言,眉梢轻轻一挑。
随后便从袖中了取出了一支莹白玉箫:
萧二公子既将我比作歌姬,想必是精通音律了
萧瑾闻言一怔,随即冷笑: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公子谈音律
不敢。
我微微垂眸:
只是小女子不才,恰好也略通此道。
既然萧二公子兴致在此,不如就请公子为我们奏一曲《凤求凰》助助兴
我抬起眼,眸光瞬间冰冷:
若公子能一音不错地吹奏下来,归雁甘愿认罚,可若是吹错了一个音符——
我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看好戏的人:
今日这宴席剩下的所有酒菜,便请萧二公子跪在地上,替我们一一尝过,如何
这下,酒楼里是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议论着。
萧瑾的脸色变了,额角青筋暴起。
谁不知道他萧二少最烦的便是丝竹弦乐
别说吹奏《凤求凰》,他怕是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
沈婉柔竟不知何时跟来了。
姐姐,萧二公子身份尊贵,你何必如此为难他
我戏谑地看着她:
哦妹妹这般心疼萧二公子,不如你替他吹箫
我……沈婉柔顿时羞红了脸。
她虽也学过些皮毛,但《凤求凰》乃名曲,岂是她能驾驭的
更何况,当众替男子吹箫,这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萧瑾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怎么我把玩着手中的玉箫,眼神冰冷:
萧二公子不会吹吗
还是说,公子现在就认错,承认自己方才所言皆是放屁,那我便饶你一次。
你找死!
萧瑾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想要动粗。
然而下一刻,我的玉箫已抵在了他的咽喉:
想清楚再动,方才我进来时,瞥见了御史台的李大人也在楼下饮酒。
你若在此闹出什么有辱斯文之事,明日的朝堂可就有趣了!
萧瑾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眼中出现了忌惮。
众目睽睽下,竟被未婚妻用支玉箫逼得颜面尽失。
这场下马威,他输得彻底。
06.
最终,萧瑾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那群纨绔子弟也都散了。
沈婉柔还想说些什么,被我瞪了一眼后悻悻地走了。
我点了一桌还算精致的点心,吃饱后才起身离开。
刚走出酒楼没多远,萧瑾的马车停在了我面前。
车帘掀开,露出了萧瑾那张阴沉却俊朗的脸:
上车。
我提裙上了车。
车厢内,气氛有些压抑。
他默默看着我许久,才开口:
你……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我淡淡道:传闻不可尽信。
今日之事……
萧二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打断他,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他被我的态度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我看着他,决定不再兜圈子:
萧二公子,你想一辈子都活在你兄长的阴影之下吗
萧瑾猛地看向我。
你甘心只做一枚用来巩固家族势力的棋子吗
令堂并非出自显赫世家吧
想必你在首辅府的日子,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风光。
我每说一句,萧瑾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这些话,直击他内心的隐痛和不甘。
身为次子,母亲出身低微,自小就不及长兄受重视。
虽锦衣玉食,却处处受制。
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只能用放纵来掩饰失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声音低沉。
我笑着看向他:
很简单。
你我联姻。
你借助我沈家的财力和人脉,在朝中稳固势力。
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出谋划策。
你为何助我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我拍了拍他错愕的脸:
因为,我沈归雁——
从不与无能之辈为伍。
他低着头沉默良久。
最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到我面前。
合作吧。
我接过玉佩,入手冰凉。
这便是我们的盟约。
定亲礼于沈府盛大举行,宾客盈门。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沈翊之携着我,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
这是小女归雁,刚从外面寻回,以后还望各位多多照拂。
我端庄地微笑着,应对着各种各样的目光。
这场定亲礼,不过是沈家向外界证明——
他们找回了真正的女儿,与首辅家的联姻名正言顺。
萧瑾那边应酬完,便来到了我身边。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玄色锦袍,头发以玉冠束起。
少了几分桀骜不驯,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
我们二人并肩而立,看起来倒真像是对璧人。
见过一圈宾客后,我终于得以稍喘口气。
我端起一杯清茶,走到相对僻静的回廊下。
马上就看见沈婉柔带着个丫鬟朝我这走来。
她一见我便挤出个笑:
姐姐怎么独自在这儿,可是宴上招待不周
我晃了晃茶盏:
清静会儿。
她边说边示意身后的丫鬟上前,从她端的盘子里拈起一块桂花糕:
姐姐尝尝,特意让厨房做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没有接,只笑道:
不如妹妹先尝
她笑容微僵:
姐姐这是何意
我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沈夫人。
沈玉柔眼神一亮,立刻装作委屈道:
娘亲来得正好,姐姐不肯尝我为她备的糕点呢。
沈夫人目光在我们之间一扫,温声道:
姐妹之间何必生分
我垂眼一笑:
这糕点,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一落,沈玉柔脸色骤变:
姐姐这话什么意思,莫非疑心我下毒不成
她眼眶微红,转向沈夫人:
娘亲,我一番好意,姐姐却这样揣测我。
沈夫人皱了皱眉,目光落在那块桂花糕上。
我轻叹一声,故作无奈:
你若真问心无愧,不如自己先尝一口,也好让我安心。
沈玉柔脸色一僵:
这糕点本就是给姐姐准备的,我怎好先吃
沈夫人见此皱了皱眉。
今日府中宾客云集,多少人都盯着主家的体面,断不能闹出姐妹不和的闲话。
她看到不远处已有女眷朝这边张望,于是说道:
你既问心无愧,吃一口又何妨
沈玉柔见推脱不过,只得拿起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我见她神色慌张,转身欲走,立刻伸手拦住她:
妹妹别急着走啊,这糕点可还合口味
沈玉柔强撑着笑容:
姐姐说笑了,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
我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
今日是我的定亲礼,妹妹有何事比这还重要
说着,我转向沈夫人:
我看妹妹脸色不太好,不如请个大夫来看看
沈夫人也注意到她额角的细汗,关切问道:
柔儿,可是身子不适
沈玉柔急忙摇头:没...没事...
话音未落,她突然捂住腹部,身子晃了晃。
果然有猫腻。
她用双手死死攥住裙摆。
我故作关切:
妹妹怎么了
她咬牙摇头,却突然瞪大眼睛,猛然抽手,向后退了两步。
宾客们纷纷侧目。
只见她双腿紧夹,姿势怪异。
这该不会是泻药吧
7.
我憋着笑道:
忍不住就别忍了。
她再也撑不住,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往外冲,却在门槛绊倒。
一声闷响,她的浅色罗裙后渗出淡黄色的痕迹。
一时间满堂哗然,宾客们都掩鼻退避。
沈修远看见后,铁青着脸走过来扶她,却被臭味熏得松了手。
沈婉柔羞愤欲绝,哭喊着被丫鬟架走。
这时萧瑾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
你干的
我掸了掸衣袖:
她自己下的药,与我何干
看着沈婉柔当众出丑的模样。
沈修远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我看见他跟身边的丫鬟低语了几句。
没过多久,大厅里的说书先生突然抚尺一拍:
各位来宾,今日老朽借府上这块宝地,给各位添个趣儿,说一段新编的《寻亲记》。
突兀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听他口若悬河讲述起来:
【话说啊,这京城外百里有个李家村,村里住着个泼皮无赖张老三,嗜酒如命,打骂妻女是家常便饭……】
他讲的故事主角是个寄养在农家的贵女,受尽养父母的虐待。
【……那无赖更是歹毒,嫌弃女儿是累赘,竟想将其当街叫卖!】
【幸得好心人阻拦才未得逞……】
【……可怜那贵女,小小年纪,被打得遍体鳞伤,活得不如一条狗……】
故事与我的过往惊人地相似,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就在众人听得唏嘘不已之时,说书先生话锋一转:
【诸位要问,这贵女如今何在】
【说来也巧,这贵女啊,正是……】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随即从身后取出一幅卷轴,猛地展开!
画中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女,蹲坐在街角。
那狼狈却清秀的面容,分明是我!
哗然一片!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向了我!
8.
画卷上的画面,是我十六岁那年。
有天晚上养父又喝得酩酊大醉。
他将我拖到屋内,用棍子狠狠的打。
那一次,他下手特别重,我的左臂被打断了。
随后他眼中闪着贪婪的光,想扒我的衣服。
我哭喊着叫养母。
养母进来给了他一耳光,他才摇头晃脑的清醒过来:
傻姑啊,你也长大了,既然你那富贵爹娘不肯要你!
那你就跟镇上的张财主走吧,他看上你了,给了十两银子。
明儿你就去他那画舫上伺候着。
我听村里人说过,画舫是烟花柳巷之地。
我大声喊着:我不去!
不去由不得你!他狞笑着,又扬起了粗壮的胳膊。
我单手拿起一旁的柴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你再逼我,我就杀了你!
我的举动让他和养母一时怔住。
趁此机会,我疯了一般冲出家门,头也不回地奔向村外。
身后是他们的咒骂和追赶声。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我真正的家!
在逃亡的路上,我靠着乞讨为生。
历经好几天的风霜,我捂着手臂衣衫褴褛地站在沈府门前。
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脚底都是血痂。
一路上我摔进臭水沟一次,被野狗追咬两次。
我踉跄着扑向那朱漆大门,却被一股蛮力狠狠推开。
守门的家丁横眉怒目,抬脚便踹。
我嘶哑着嗓子喊:
我找沈老爷!我是……
呸!他一口浓痰啐在我脚边。
每日来攀亲戚的贱民多了,你也配
另一个家丁抄起棍子砸在我背上,疼得我跪倒在地。
突然,府内有人出来。
八名丫鬟簇拥着沈婉柔款款而出。
家丁们立刻弯腰谄笑:
大小姐今日要去赴宴
那少女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裙摆扫过石阶。
恰巧拂过我被棍子压着的手背。
那么柔软,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心里。
脏死了。
她突然缩脚,蹙眉看向我:
以后别让乞丐瘫在门口。
上马车时,我听见丫鬟脆生生地问:
小姐何必跟乞丐置气
车帘里飘出带着笑意的声音:
这种贱民,多看一眼都晦气。
我蜷缩在石狮子的阴影里。
心想原来这就是我拼死也要回的家。
随后我被家丁们赶走,无处可去,流落街头。
没想到,这不堪回首的一幕,竟被人画了下来。
并以这种方式,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京城权贵面前。
就在这时,沈婉柔换了一身衣裳回来了。
她眼中含泪捂着嘴:
姐姐,听说你的手臂当年被那恶人打断过落下了隐疾……
哎呀,这等大事,怎能不早些告知萧二公子呢!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火上浇油。
不仅坐实了画卷的真实性,更指出了我身有残疾的事实。
啪!
这是沈翊之第一次打这个疼爱的养女!
沈婉柔被打懵了:爹,你为什么打我
沈翊之脸色铁青。
但碍于满堂宾客,终究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沈夫人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她猛地抱住我,哭嚎道:
儿啊,是娘害了你,是娘瞎了眼啊!
早知那家人如此狠毒……
我任由她的泪水浸湿我的衣襟。
如今我已不是那个期盼救赎的女孩了。
定亲礼最终在一片混乱中草草收场。
事后,沈翊之雷霆震怒,命人彻查此事。
原来是沈修远买通了那说书先生,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了那幅画卷。
他被沈翊之家法伺候,狠狠挨了顿鞭子:
逆子,你可知今日是什么场合,你此举将沈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如此作贱她,便是作贱你自己!
打完之后沈翊之看着我,带着一丝愧疚:
归雁,今日之事……
我平静地打断他:
此事既出,不如顺水推舟。
他一怔:你的意思是
扬我坚韧之名,与过往的苦难形成对比,引人唏嘘同情。
与其被动地成为笑柄,不如借力打力。
沈翊之眼中闪过赞赏:
好,就依你所言。
趁着他心情激荡之际,我再次开口:
那三处庄子和两间铺子,你是否也该兑现了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
最终,他沉声问道:
你的手臂太医仔细瞧过了吗真的无法痊愈了
我的语气平静无波:
左臂经络受损,虽不影响日常起居,但终究不太灵便。
太医说,此乃旧伤,药石无灵,只能好生养着。
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行礼告退。
9.
事情发展果然如我所料。
很快,我的故事便传遍京城。
世人既叹我才学,又怜我遭遇,更赞沈家重情。
一时间,我竟成了京中风头无两的人物,博得了慧质兰心、浴火重生之类的美名。
与之相对的,关于沈婉柔鸠占鹊巢、陷害亲姐的恶评也开始流传。
正中我下怀。
趁着这股东风,我开始名正言顺地协助沈翊之打理家族产业。
沈翊之对我越发倚重,开始将一些核心的账目交由我打理。
府中的一些老管事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女子掌家不成体统。
但在沈翊之的力挺和我的强势手腕下。
这些反对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
沈夫人也屡次对我嘘寒问暖,我始终保持恭敬疏离。
几番试探无果,她便作罢了。
白天经商,与各色人等周旋。
晚上则在灯下苦读,不断充实自己。
日子在忙碌和算计中飞快流逝。
转眼便到了冬至。
按照习俗,一家人要聚在一起吃宴饭。
这日,我被叫到了主院的正厅。
气氛有些微妙。
自上次定亲礼的风波后,沈婉柔便一直称病,很少露面。
沈修远也收敛了许多。
饭后,沈婉柔捧着一个锦盒走到我面前:
姐姐,前些日子见姐姐似乎只有一支银簪,想来是刚回府,首饰还不齐全。
妹妹便寻了这对耳坠,赠予姐姐,聊表心意。
我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对小巧的银质耳坠。
只是那耳坠的背面,竟用极细的刻刀,刻着一个丫字!
这是对身份低贱女子的称呼。
她这是在提醒我曾经卑微的出身。
姐姐左手不便,平日里梳妆或许也不太方便。
这对耳坠小巧,戴起来也省事。
而且,这耳坠与姐姐的气质,倒是很般配呢。
我抬眸对上她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
她似乎笃定,我会顾及脸面,隐忍不发。
可惜,她算错了。
我沈归雁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忍气吞声这四个字!
下一瞬,我扬手将那锦盒砸在了她的脸上!
啊!
锦盒的边角不算锋利。
却也足够在她脸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她尖叫一声,捂住脸,彻底失态:
沈归雁,你这乡下来的野种!
你凭什么抢走我的一切!
你怎么不被那个醉鬼打死!
10.
沈婉柔状若疯癫,口不择言地咒骂着。
啪!
又是沈翊之,他狠狠打在了沈婉柔的另一边脸上。
住口!他眼中只剩下失望和痛心。
我转身拎起屏风上的斗篷,准备离开。
这场所谓的家宴,我一刻不想再待。
可我刚走到门口,沈夫人竟追了出来。
她声音哽咽:
雁儿,你莫怪婉柔,她只是心里太苦了。
她太害怕就怕失去我们了。
我压抑了整整二十年的情绪。
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
她心里苦
那我呢
你知道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因为她怕失去你们,我就活该被扔在乡野,被那个酒鬼打断手臂,落下终身残疾吗
我就活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像条狗一样活着吗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滑落。
原来,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怨恨从未真正消失。
原来,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我猛地转身,冲出了沈家的大门。
寒风裹挟着雨丝,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一辆熟悉的黑色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面前。
车帘掀开,露出萧瑾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上车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府里有刚温好的热酒,想听听你的故事。
那晚,我没有再回沈家。
在萧瑾的外宅里,我靠在他的怀里。
我近乎倾诉般告诉了他自己的过往:
当年,我被沈府家丁赶走后流落街头。
晚上我蜷在城南破庙的草堆里,高烧不退。
一个老乞丐给了我半块发霉的饼。
我死死攥着那半块饼,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第二天,我就拖着病体去找活计。
一个绣坊的老板娘看我可怜,为我请了名大夫医治。
因为拖了太长时间,手臂脱臼虽然接上了。
但落下了病根,至今都有些不太灵活,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
伤好后,她丢给我一块粗布,让我学绣花。
我咬牙绣完,她却只肯给一半工钱。
之后为了活命,我什么活都接——
洗衣、缝补、帮厨,甚至去码头扛麻袋。
夜里就睡在破庙,省下的铜板全攒着。
两年后,终于租了间小屋,开起绣铺。
生意渐盛,又盘下城南几间废铺经营。
但我不甘止于此,白日营生,夜里便秉烛苦读。
省下银钱买书、求师,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手指因常年刺绣而粗糙,却硬是练出一手簪花小楷。
左臂旧伤疼痛不已,仍咬牙学习抚琴作画。
最终我执笔成诗、落子破局,一曲《潇湘水云》更是惊才绝艳。
之后没多久,沈家便找上门来让我认祖归宗。
萧瑾安静地我说完,才沉声道:
沈家,配不上你。
我自嘲一笑,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配不配得上,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我凭借着过人的才能和沈翊之的信任,逐渐将沈家的核心产业——
盐引、漕运、以及几处重要的商铺,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与此同时,我也在不遗余力地襄助萧瑾。
利用沈家在户部和江南的关系网,为他笼络官员,瓦解他那位长兄的势力。
萧瑾也确实争气,开始在朝堂上展露锋芒。
首辅大人和朝中不少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时机终于成熟。
这一晚我再次来到了沈翊之的书房:
请你将沈家所有产业的最终支配权,交予女儿。
沈翊之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
修远性情敦厚,却不适合经商。
女儿可以承诺,待我执掌家业后,保他一生富足无忧。
沈翊之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一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
我打断他的话:
父亲这半生商海沉浮,难道还不明白,能力才干从来不分男女。
沈家如今的局面,女儿自信,比修远更适合执掌。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罢了……
从此以后,我便成为了沈家真正的的掌权人。
手握沈家大权,又与蒸蒸日上的萧瑾结盟。
我的名字,在京城愈发举足轻重。
而我与萧瑾的婚约,也因两家势力的结合,被传为一段佳话。
11.
至于沈婉柔,我派人寻来了她的亲生父母。
具体他们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
沈婉柔便在自家院落里,用一根白绫自缢了。
沈家夫妇得知养女死讯,一夜白头。
他们似乎是看清了我的冷酷,也或许是心灰意冷。
带着沈修远,离开了京城。
去往一处江南别院隐居,从此不问世事。
至于当年虐待我的那对养父母。
在沈婉柔死后,我便将他们扭送到了官府。
虽然时隔多年,但有首辅府出面,加上沈家的势力。
他们最终被判了重刑,下半生将在牢狱和苦役中度过。
所有亏欠我的人,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结局。
再无人敢因我是女子而轻视,也无人敢再提及我的过往。
人们提起沈归雁,只会想到那位才貌双绝、手段非凡、以一己之力振兴整个家族的奇女子。
京城夜色深沉,我站在高楼之上。
俯瞰着万家灯火,任由寒风吹拂着我的衣襟。
我沈归雁,昔日曾折翼落泥潭。
今日乘风振翅,归来仍是鸿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