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的孩子没糖吃——
这是我嫁入李家十五年才明白的道理。
婆婆的鸡蛋永远只给大伯家的孩子,
老家的宅基地'自愿'放弃,
年夜饭的账单年年落在我们头上...
直到丈夫重病住院,我硬着头皮向那个从未公平对待过我们的家族求救。
却在一夜之间看见了亲情最赤裸的模样
——
原来有些水不是端不平,而是我们跪得太久,忘了自己也有站直的资格。
……
1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
我听到儿子的哭喊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婆婆家的厨房。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李宏跌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摊破碎的鸡蛋和黏糊糊的蛋液,他的堂哥李明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
怎么回事?我蹲下身抱住发抖的儿子。
我...我只是想看看奶奶给哥哥的鸡蛋...李宏抽噎着说,
然后哥哥推了我一下...
明明是他自己笨手笨脚!十岁的李明叉着腰,理直气壮,
奶奶说这些鸡蛋都是给我的!谁让他碰的!
我强压怒火,从包里掏出纸巾给儿子擦眼泪和手上的蛋液。
这时,大嫂张丽扭着腰走进来,看到地上的狼藉立刻拉下脸。
哎哟,这可是妈特意从老家带来的土鸡蛋,二十块钱一斤呢!就给我们家明明补身体的。
她瞥了一眼李宏,小孩子不懂事就别让他乱碰东西嘛。
我深吸一口气:大嫂,是李明推倒了李宏。
小孩子打打闹闹不是很正常吗?张丽不以为然地摆手,转头对她儿子说,
明明,去客厅吃水果,奶奶给你切了芒果。
李明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我和仍在抽泣的李宏。我正想再说什么,婆婆走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婆婆皱眉看着地上的混乱。
妈,李宏不小心打碎了几个鸡蛋...我试图解释。
哎呀,那可是专门留给明明的!婆婆打断我,
你知道他学习多用功吗?上次考试全班第三!需要补充营养。李宏还小,吃普通鸡蛋就行了。
我咬住下唇,咽下涌到嘴边的话。
七岁的李宏仰头看着奶奶,小声问:奶奶,我上次也考了满分...为什么我没有...
婆婆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尴尬,随即摆摆手:好了好了,下次奶奶多带点。小芸,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带明明去练钢琴了。
他们离开后,我蹲下身收拾碎片,李宏帮我擦地,眼泪一颗颗砸在地板上。
妈妈,为什么奶奶不喜欢我?回家的路上,李宏突然问道。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后视镜里,儿子的小脸上写满困惑和受伤。我该怎么说?
说你爸爸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所以我们家总是被忽视?
说因为你爸爸从不争不抢,所以我们永远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奶奶不是不喜欢你...我徒劳地试图找个温和的解释,只是...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
2
晚上九点,李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我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
当他问起今天过得怎样时,我忍不住把鸡蛋事件和婆婆的偏心告诉了他。
李天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老婆,一家人别太计较这些小事。妈带大我们四个不容易,现在年纪大了,我们多体谅。
我盯着他疲惫却依然温和的眼睛,想起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在同学聚会上认识了比我大两岁的李天。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话不多但句句实在。
当其他男生炫耀家世时,他坦然说自己来自农村,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全靠母亲一人拉扯大。
我爸走得早,我妈不容易。
当时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定,所以我大学就开始打工,没要过家里一分钱。
正是这份独立和担当吸引了我。
恋爱两年,他靠自己攒下的钱付了首付,没向家里要一分彩礼。
结婚时,他大姐李芳悄悄告诉我:天儿从小就这样,什么都自己扛,不让妈操心。
当时我觉得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啊。
如今十五年过去,这份懂事却成了压在我们小家身上的重担。
爸爸,李宏突然从房间探出头,奶奶是不是更喜欢大伯家的哥哥?
李天愣了一下,走过去抱起儿子:怎么会呢?奶奶爱所有的孙子。来,爸爸给你讲个故事...
看着丈夫哄儿子的背影,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爱这个男人,爱这个家,但这份爱为什么总是伴随着委屈和隐忍?
有些水,是不是真的注定端不平?
3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我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显示七点十五分。
闹钟还没响,我却已经醒了——这些年养成的习惯,总比家人早起半小时,准备好一切。
身旁的李天翻了个身,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眉头紧锁,眼下有明显的青黑。
昨晚他又熬夜了,为了那个该死的项目。
我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
厨房里,我一边煮粥一边准备李宏的午餐盒。
胡萝卜切成小兔子的形状,鸡蛋卷成花朵——这是我能给儿子的小小安慰,弥补他在奶奶那里受到的冷落。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大姐李芳。我皱了皱眉,这么早打电话来?
喂,大姐。
小芸啊,这么早没打扰你吧?李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没有,我已经起来了。
那就好。我跟你说个事,今年年夜饭你们家负责吧,我家装修,乱得很。
我的手指捏紧了锅铲。
去年是我们,前年也是我们,大前年因为我说了句能不能轮流来,结果被全家人说计较什么。
大姐,我们今年——
就这么定了啊!她打断我,妈最喜欢吃你做的红烧肉了,记得多放点糖。对了,天儿呢?
我转头看了眼卧室方向:他还在睡,昨晚加班到很晚。
哎,这孩子从小就拼命。
李芳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年轻人辛苦点应该的。你跟他说声,妈下个月生日,我们商量下怎么过。
挂断电话,我盯着咕嘟冒泡的白粥发呆,直到溢出的米汤浇灭了煤气灶的火苗。
妈妈?李宏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我闻到糊味了。
啊!我赶紧关火,揭开锅盖,底层的粥已经微微发黄。
李天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现在儿子身后:怎么了?
没事,粥有点糊,我重新煮。
我强打精神笑了笑,
大姐刚打电话来,说今年年夜饭还是我们负责。还有,妈下个月生日,让你联系他们商量。
李天抓了抓头发,点点头:行,我中午抽空在群里说一声。
看着他习以为常的表情,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心头。
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打开冰箱拿出新的米。
送走丈夫和儿子后,我打开微信,李家大家庭的群聊已经有几十条未读消息。
大嫂张丽发了一连串婆婆生日筹备的想法,最后@了我和李天:你们家负责酒店和蛋糕吧,你们比较懂这些。
我冷笑一声。
所谓的比较懂,不过是因为我们每次都被分配这些最花钱的部分。
上次婆婆生日,光那桌酒席就花了我们五千多,而张丽只负责买了个几十块钱的果盘,还被婆婆夸会持家。
正要回复,手机又响了,是体检中心的号码。
您好,请问是李天的家属吗?
我的心突然揪紧:我是他妻子,怎么了?
李先生的体检报告显示肝功能有几项指标异常,建议尽快到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挂掉电话,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李天才三十七岁啊,怎么会...
4
晚上,我把体检报告放在李天面前。他正在电脑前加班,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
体检中心今天打电话来了,说你的肝指标有问题,让去医院复查。我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他扫了一眼报告,不以为意:可能就是最近加班多,休息下就好了。
医生特别强调要尽快复查。我坚持道,明天请假去医院好不好?
李天终于把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开,看到我紧绷的表情,伸手握住我的手:好,别担心,我明天上午去。
他的手心很热,掌心里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这双手,从我们认识起就一直在奋斗,从未停歇。
第二天中午,我正和同事吃饭,手机震动起来。
是李天发来的微信:医生说要再做几个检查,可能得住院两天观察。别担心,应该没什么大事。
我的筷子掉在桌上。同事小林关切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丈夫...可能要住院。
我机械地回答,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李宏放学谁去接?明天家长会怎么办?住院押金要交多少?
下午请假赶到医院,李天已经办好了住院手续。
他坐在病床上,还在用手机回复工作邮件。
医生怎么说?我把包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有些发抖。
可能是轻度脂肪肝,具体要等明天B超和CT结果。他放下手机,冲我笑笑,别这么紧张,现代人谁没点脂肪肝啊。
我看着他发黄的眼白和憔悴的面容,突然想哭。这个傻子,永远把自己的不适放在最后一位。
对了,妈生日的事,我在群里说了,大家决定还是老样子。
李天转移话题,酒店你看着订吧,别太贵的。
我深吸一口气:李天,我们结婚十五年,妈过生日我们出了十五次酒店钱。
大姐家装修,年夜饭又推给我们。大嫂在群里指手画脚,最后花钱的永远是我们!
李天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突然爆发。
你知道今天大嫂在朋友圈晒什么吗?
我掏出手机,打开张丽的朋友圈——一
只金灿灿的镯子特写,配文婆婆送的生日礼物,说是祖传的,感动哭了。
妈送过我什么?我的声音哽咽了,
连李宏出生,她都只给了一条自己织的毛毯,而明明出生时她直接包了一万块钱红包!
李天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抱住我:老婆,我知道你委屈。
但爸走得早,妈一个人带大我们四个真的不容易。大姐小时候帮妈干农活,手都磨破了;三弟出生时家里穷,妈卖血给他买奶粉...现在条件好了,我们多承担点,就当替妈补偿他们。
我把脸埋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水味。
他总是这样,理解所有人的难处,唯独不心疼自己。
那你呢?我抬起头,你小时候不苦吗?
李天笑了笑:我是老二嘛,上有大姐扛着,下有弟弟们需要照顾,反倒最轻松。
我知道他说谎。
李芳曾无意中提过,李天初中就开始送报纸赚学费,高中三年没吃过午饭,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交补习费。
两天后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是早期肝硬化,必须立即戒酒、调整作息、定期复查。
听到诊断时,李天第一反应是问影不影响工作。
回家的路上,我开车,李天在副驾驶打电话向公司请假一周。
挂掉电话后,他突然说:老婆,今年年夜饭...我跟大姐说说,换他们家吧。
我惊讶地转头看他,他望着窗外,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疲惫。
就说医生让我多休息,不能太劳累。他轻声补充道。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了。这是十五年来,他第一次为我们的家庭站出来说不。
有些水端不平,但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把碗端得更稳当些。
5
周末回老家前,我就有不祥的预感。
李天开车,我坐在副驾驶翻看家庭群里的消息。
大嫂张丽发了一连串语音,我点开外放,她那高亢的声音立刻充满车厢。
妈说了,宅基地的事今天必须定下来!律师都请好了,咱们人到齐了就签协议。天儿,你们到哪了?就等你们了!
我关掉语音,转头看李天:什么宅基地协议?之前没听说啊。
李天握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哦,就是老家那块地,妈想分给我们四兄妹。
怎么分?我追问。
大概...按人头吧。他语气含糊,眼睛盯着前方道路。
三个小时后,当我们赶到老家时,婆婆院子里已经停了两辆车——大姐李芳的白色SUV和三弟李强的黑色轿车。
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阵阵笑声。
哎呀,终于来了!张丽第一个迎出来,她今天穿了件鲜红的连衣裙,嘴唇涂得同样鲜艳,就等你们了,律师按小时收费的!
客厅里,婆婆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大姐和三弟两家分坐两侧,小弟李勇因为在外地工作没回来,但据说已经电话沟通好了。
茶几上摊着几张纸,我瞥见宅基地分割协议几个大字。
来了就坐下吧。
婆婆朝我们点点头,她今天穿了件暗紫色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那是去年大姐送的生日礼物。
我刚坐下,张丽就塞给我一份文件:来,先看看,没问题就签字。
我低头阅读,越看心越沉。
协议上写着:老宅宅基地总面积480平方米,长子李强分得180平,长女李芳分得100平,三子李勇分得120平,四子李天——自愿放弃分配权。
我猛地抬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李天是'自愿放弃'?
客厅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婆婆皱了皱眉,大姐李芳清了清嗓子:小芸啊,是这样的,天儿自己说他在城里安家了,老家地他用不上,就让给兄弟们。
我转向李天,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
是吗?你自己说的?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李天抬头,眼神闪烁:我...我觉得兄弟们更需要...
更需要?我把协议拍在茶几上,
我们需要什么?我们买房时贷了多少款你知道吗?每月还贷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就算我们不需要这块地,它难道不能卖钱吗?
哎呀,小芸,张丽插嘴,一家人谈钱多伤感情。天儿从小就这样,顾全大局嘛。
顾全大局?我冷笑,那谁来顾我们?大嫂,你们家分到180平,打算用来做什么?
张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就...盖个小楼,以后明明结婚用...
用180平的地盖婚房?我站起身,
我们李宏将来结婚,是不是连一块砖都没有?
够了!婆婆突然拍桌,
吵什么吵!天儿自己愿意的,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外人两个字像刀子一样捅进我心里。
十五年了,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到头来还是外人。
李天拉住我的手:小芸,我们出去说。
院子里,槐树的花瓣飘落一地。
我甩开李天的手:你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天搓了把脸:三弟要结婚,对方要求必须有房;小弟工作不稳定,妈担心他将来没着落...大姐虽然嫁出去了,但按老家习俗也该分一份...
那我们呢?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结婚时有什么?你靠自己攒的首付,我家没要一分彩礼!现在分家产了,我们就该靠边站?
老婆,那块地其实不值多少钱...
不值钱?我打断他,去年隔壁村拆迁,一平米补偿四千多!就算按这个价,180平是多少钱你算过吗?
6
李天沉默了。
风吹落槐花,落在他肩上,他也没拂去。
李天,我今天把话说明白。
我擦掉眼泪,十五年来,我们永远是最懂事的那一个。
懂事到结婚不要家里一分钱,懂事到年年负责年夜饭,懂事到妈生日永远我们出酒店钱!现在连宅基地都没我们的份,凭什么?
因为我不能让妈为难!
李天突然提高了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这么大声说话,
爸走的时候我才十岁,大姐十二,三弟八岁,小弟才五岁!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四个,你知道有多难吗?有年冬天,为了给我们交学费,她连续三个月每天只吃一顿饭!
他声音哽咽了:现在条件好了,大姐总说当年要不是她辍学帮妈干活,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三弟说他本该考上更好大学,是因为家里穷才上了师范;小弟觉得妈最偏心我,因为我读完了大学...我能怎么办?
争那点地,让妈看着我们兄妹反目吗?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突然明白了:他的懂事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负罪感——为自己拥有而别人没有的一切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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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不是你的错...我轻声说。
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但我不能让妈再为我们操心了。她今年七十了,血压高,血糖也高...
最终,我们还是签了字。
回家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
李宏察觉到异常,乖乖坐在后座玩魔方,不时偷看我们一眼。
快到家时,李宏突然小声说:妈妈,今天王小明说我没有奶奶。
我心头一颤:什么意思?
他说放学从来没见过我奶奶来接我,说我是没奶奶的孩子。
李宏低下头,我说我有奶奶,只是她不住在这里...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李天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下次你就说,你奶奶在老家呢,养了好多鸡鸭,等你放假就回去看她。
晚上,哄睡李宏后,我坐在电脑前搜索附近的保姆中介。
现在用的阿姨虽然负责,但年纪大了,没法接送孩子上下学。
我需要找一个更年轻、更能干的,贵点也无所谓——既然没有奶奶的爱,至少给儿子最好的照顾。
浴室传来李天的干咳声,持续了很久。
我想起医生说的早期肝硬化,想起他每天加班到深夜,想起他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眼泪无声地滑落。
有些水端不平,但至少,我要保护好自己的这一碗。
7
肝硬化早期。
医生的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四个字写得格外清晰。
诊室的日光灯惨白,照得李天脸上的细纹更加明显。
他才三十七岁啊,鬓角却已经能看到几根白发。
不过发现得还算及时,现在开始干预,完全有可能控制住。
医生推了推眼镜,首先必须戒酒,其次要保证充足睡眠,不能过度劳累。我给你开些药,定期来复查。
我攥紧了手提包带子:医生,这病严重吗?
目前不算严重,但如果不改变生活习惯,发展下去会很麻烦。
医生看了看李天,李先生,你的工作压力大吗?
李天笑了笑:还行,能应付。
你的'能应付'就是每天工作到凌晨两点?
我忍不住插话,转向医生,他经常加班,有时候通宵。
医生皱眉:那绝对不行。从现在开始,最晚十一点前必须睡觉。我给你开个病假条,至少休息两周。
走出诊室,李天小声说:我手头项目正到关键阶段,请不了那么久假。
你是想死在工作岗位上吗?
我突然提高了声音,走廊里几个病人扭头看我们。
我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天愣住了,随即搂住我的肩膀:老婆,别这样...我听话,我请假。
药房前排队时,我掏出手机查肝硬化早期。
屏幕上跳出的信息让我心惊肉跳——不可逆、可能进展为肝癌、需要终身监测...
别看那些。李天轻轻按下我的手机,医生不是说控制得好就没事吗?
回到家,李宏正在写作业,保姆孙阿姨在厨房准备晚餐。
听说爸爸要在家休息两周,李宏高兴地跳起来:那爸爸可以参加我们学校的亲子运动会了!
我和李天对视一眼。往年这种活动总是我参加,因为李天永远在忙工作。
当然。李天揉揉儿子的头发,这次爸爸一定去。
晚上,等李宏睡了,我拿出医生开的药,仔细看说明书。
李天坐在床边,笔记本还架在腿上。
不是说好休息吗?我皱眉。
就回一封邮件,五分钟。他头也不抬。
我走过去合上电脑: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十点前睡觉,早上七点后才能起床。医生开的药按时吃,油腻的外卖一律禁止。
李天无奈地笑了:遵命,长官。
看着他服下药片,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李宏下周开始放暑假了,你生病需要静养,我又不能请太多假...要不要请妈或者大姐帮忙带几天?
李天摇摇头:妈带三弟家孩子已经很累了,大姐工作也忙...
我们就不忙吗?我打断他,十五年了我们从来没麻烦过他们一次,现在你生病了,请他们帮个忙过分吗?
8
第二天,我挨个打了电话。
婆婆一听要帮忙带孩子,立刻说腰疼犯了,带不动调皮的小男孩。
大姐李芳更干脆:小芸啊,现在孩子都金贵,万一磕着碰着,我可担不起责任。
再说当年我带明明时,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不也过来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娇气。
挂掉电话,我气得手发抖。
娇气?
我结婚以来没要过婆家一分钱,生李宏第二天就下床做饭,这些年工作家庭两头顾,到头来落个娇气的评价?
最后是孙阿姨解了围:我孙女放暑假了,要不让她来陪李宏玩?她比李宏大两岁,很懂事的,不收钱。
我感激地握住孙阿姨的手,偷偷往她包里塞了个红包。
李天的两周病假过得并不平静。
公司电话不断,有几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书房灯还亮着。
为此我们吵了几次,他总是说就处理点急事,然后继续熬到凌晨。
复诊那天,医生看着新做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指标比上次还差,李先生,你没按要求休息?
李天支支吾吾,我直接揭穿:他天天加班到半夜。
你这样是在玩命!医生罕见地提高了声音,肝硬化是不可逆的,你现在做的每一点伤害,都会在将来付出代价!
回家的路上,李天一直沉默。
快到家时,他突然说:老婆,我想申请调岗。
我惊讶地看着他。
李天在公司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五年没休过年假,年年拿优秀员工。
项目部压力太大,我想去技术部,虽然工资低点,但不用总加班。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
我心头一暖,这是他为家庭做出的第一个重大妥协:好啊,只要你健康,少赚点没关系。
然而三天后,李天垂头丧气地告诉我,调岗申请被驳回了。公司说现在项目缺人手,等这期项目结束再考虑。
我看着他又开始加班到深夜,却无能为力。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药似乎起效了,脸色好了些,也不再频繁喊累。
七月底的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发现李天和李宏在客厅地板上拼乐高,两人笑得像孩子一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一幅温馨的画面。
妈妈!李宏兴奋地招手,我和爸爸拼了个太空战!
李天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只要他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晚饭后,孙阿姨走了,李宏在洗澡,我收拾碗筷时,听见李天在阳台打电话。
...我知道,但这个项目真的拖不得...对,医生说控制得不错...没事,我能应付...
我悄悄走到阳台门边。
妈,小芸不容易...是,我知道...但她也是为了我好...宅基地的事她没再提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婆婆是在抱怨我。
...大姐说得对,我太惯着她了...好,下次我说她...
我退回厨房,水龙头开到最大,让哗哗的水声淹没一切。
原来在他心里,我所有的据理力争,不过是不懂事的表现。
晚上,李天像没事人一样搂着我:老婆,下周我爸妈结婚五十周年,妈说想办个小聚会...
在哪里办?我平静地问。
就在老家,简单吃个饭。妈说...还是我们负责酒店。
我背对着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有些水不仅端不平,还会把端水的人淹死。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抽屉深处放了一个新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我写下日期和一行字:李家不公平记录。
然后一条条写下这些年的委屈:结婚没彩礼、年夜饭永远我们出钱、婆婆生日酒店费、宅基地自愿放弃...写到最后,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合上笔记本时,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这些事流泪。
从今往后,我要清清楚楚地记住每一笔账。
因为有些水,不是端不平,而是有人一直在往一边倒。
9
妈妈,爸爸真的不能来吗?
李宏站在穿衣镜前,不断调整着脖子上的红色领结。
今天是他的小学毕业典礼,我特意给他买了这套小西装,贵得让我肉疼,但看到他眼睛发亮的样子,值了。
爸爸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见面会,他尽量赶过来。
我蹲下帮他整理领子,撒了个善意的谎。实际上,李天昨晚就说了来不了,那个晋升机会最后关头需要他亲自做汇报。
李宏的小脸垮了下来:王小明说他爸妈、爷爷奶奶都来,还有他姑姑...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上周婆婆在家族群里发照片,带着大哥和三弟家的孩子去海南旅游,完全没提李宏毕业的事。
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记得有这个孙子。
孙阿姨会陪我们去,她答应给你录像,等爸爸回来一起看。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妈妈给你准备了惊喜,典礼结束后带你去吃西餐,就我们俩。
出门前,我最后检查了一遍包:相机、备用电池、纸巾、湿巾、李宏的水壶...还有那本笔记本。
这两个月,它已经记了十几页。
每次遭遇不公平,我就冷静地记下来,仿佛这样就能把情绪锁在纸页间,而不让它撕裂我的心。
礼堂里人头攒动,家长们举着各式拍摄设备。
孙阿姨帮我们占了个靠中间的座位,旁边是王小明的家人——父母、爷爷奶奶,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大概是曾祖母。
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王妈妈夸李宏真精神。
李宏妈妈,孩子爸爸呢?王奶奶随口问道。
他工作忙,脱不开身。我微笑着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笔记本。
典礼开始,孩子们排队上台领取毕业证书。
李宏站在台上,目光扫过观众席,我知道他在找爸爸。
当老师念到他名字时,他笑得有点勉强,完全不像在家排练时那么灿烂。
我拼命拍照,想弥补父亲的缺席。
镜头里,李宏身边的孩子都有家长站起来欢呼,只有他安静地站着,像一座孤岛。
10
回家的出租车上,李宏一直望着窗外。
我提议去吃之前答应的西餐,他摇摇头:妈妈,我想回家。
晚上九点,李天终于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蛋糕:毕业快乐!爸爸的小男子汉!
李宏已经睡了,蛋糕上的奶油有些融化。
李天轻手轻脚走进儿子房间,把毕业礼物——一套他念叨了很久的科幻小说放在床头。
典礼怎么样?回到客厅,他小声问我。
我打开手机给他看照片:全班就他没父亲到场。
李天一张张翻看,眉头越皱越紧: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去的,但陈总临时要听汇报...
你知道李宏在台上是什么表情吗?
我打断他,他在找你。从头到尾,一直在找你。
李天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脸:这个晋升...如果拿到了,工资能涨30%,还有分红...我想给你们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我压低声音,李宏需要的是爸爸在场,不是更多的钱!你知道你儿子最近怎么样吗?
他班主任说他在学校越来越安静,几乎不参加集体活动。七岁的孩子,整天像个小老头似的!
李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每天累得像条狗,就是为了不让你们过我以前那种苦日子!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再这样下去...我咽下了后半句话,因为李天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他缓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今天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说要增加药量。
我翻开报告,一堆医学术语中纤维化程度加重几个字格外刺眼。
你应该告诉你家人。我合上报告,至少让他们知道你病得多严重。
不行!李天斩钉截铁,他们会担心,妈血压高,受不了刺激。
那我们呢?我声音发抖,我和李宏就活该承担一切?
李天抱住我:老婆,再忍忍,等我晋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靠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淡淡的药香。
这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正在用自己的健康为全家买单,而我却无力阻止。
半夜,我悄悄起身,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记录:
李宏毕业典礼,李天因工作缺席,婆婆带其他孙子旅游完全忘记这个日子。李天病情加重,仍拒绝告知家人。
写完后,我翻看之前的记录,一条条不公平像刀子般陈列:
三弟孩子满月,婆婆让我们包8888红包,李宏出生时只给了200。
大姐家装修'借'走5万,三年未还,我们买房时无人问津。
老家祠堂修缮,我们分摊最多,但碑文上李天名字排在最后...
合上本子,我走到李宏房间。
月光下,他睡得很不安稳,小手紧紧攥着被角。床头的新书闪着冷光,还未拆封。
第二天是周末,李天难得没有加班。
早餐时,他宣布带李宏去新开的恐龙乐园。儿子欢呼雀跃,几乎把牛奶打翻。
你身体行吗?我小声问。
没事,医生说适当运动有好处。他冲我眨眨眼。
他们出门后,我打扫卫生,在李天书房抽屉里发现了一份项目计划书。
翻到最后一页,审批签字栏里,陈总龙飞凤舞地写着:同意晋升,公示期一个月。
我鼻子一酸。他昨天不说,是想给我个惊喜吗?
手机突然响了,是大嫂张丽:小芸啊,下周六妈要做寿,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这才想起,上个月家族群里确实讨论过这事,当时我被工作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注意具体安排。
大嫂,最近太忙,忘了看群消息...
就知道你会忘!张丽打断我,酒店订好了,钱我们三家平摊,菜单发你微信了,你看看再加几个菜。
对了,寿宴后要给亲戚们回礼,你负责采购吧,要体面点的。
我深吸一口气:这次能不能换别人负责?李天身体不太好...
哎哟,谁家没点事啊?张丽不以为然,明明最近小升初,我忙得脚不着地。大姐家婆婆住院,三弟出差...就你最闲了!
我最闲?我差点笑出声。全职工作,照顾病人,操心孩子,在她眼里居然是最闲的。
挂掉电话,我机械地打开电脑查回礼采购。
突然,一条微信弹出来,是李天发来的照片——他和李宏坐在乐园餐厅里,两人对着镜头做鬼脸。
李宏笑得那么开心,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抚摸着屏幕上儿子的笑脸,眼泪滴在键盘上。
为了这样的笑容,我什么委屈都能忍。
只是不知道,我的隐忍,到底是在保护这个家,还是在一步步毁掉它?
11
这套绝对符合你们的要求,重点小学正对面,步行五分钟,去年这个小区出了三个考上外国语学校的孩子。
房产中介小张热情洋溢地介绍着,手指在户型图上划来划去。
我环顾这个九十平米的小三居,墙皮有些泛黄,厨房瓷砖裂了两块,但采光很好。
主卧窗户正对着学校的操场,能听到孩子们上体育课的欢笑声。
多少钱?李天直接问道。
房东急售,只要一百二十万,比市场价低一成。
小张压低声音,要不是业主儿子出国急需用钱,这个价根本拿不到。
我心跳加速。
四十万,几乎是我们全部的积蓄加上预计能借到的钱的总和。
能再便宜点吗?我下意识还价。
姐,这个地段,这个价,明天就能卖掉。小张摇头,今天已经有三个客户看过了。
走出小区,我和李天站在学校门口的人行道上沉默不语。
正值放学时间,孩子们像欢快的小鸟一样涌出校门,扑向等待的家长。
李宏明年就升初中了...李天轻声说。
我懂他的意思。
我们家所在的学区初中口碑很差,而眼前这所学校,去年重点中学升学率高达65%。
首付要四十,我们手头只有二十万。我计算着,我爸妈那能借十万,剩下的...
公司马上发年终奖,大概有三万。李天接话,再找同事借点...
我们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心。为了李宏,值得。
一个月后,我们拿到了新房钥匙。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我既兴奋又恐惧。
兴奋的是李宏有了更好的起点,恐惧的是银行卡里几乎清零的数字和每月两万多的房贷。
没事,等我晋升了,工资能涨不少。李天搂着我的肩膀,熬过这一年就好。
当晚,我在笔记本上记录:2023年5月16日,购入学区房,总价120万,首付40万,贷款80万,月供5千。为李宏未来。
写完这行字,我翻看之前的记录,突然意识到,这个本子已经从不公平记录变成了家庭账本。
或许是因为,比起情感上的委屈,现实的经济压力更迫在眉睫。
搬入新家后,我们的生活节奏更快了。
李天为了晋升几乎住在了公司,经常凌晨才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咖啡味。
我则接了两个私活,常常等李宏睡了再工作到深夜。
周六早晨,我发现李天在厨房偷偷吃药,他背对着我,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今天不是复查的日子吗?我出声问道。
他吓了一跳,药瓶掉在地上,白色的小药片撒了一地。
我...我改期了,今天项目验收,必须到场。他蹲下去捡药片,手有些发抖。
医生说了三个月必须复查一次!我蹲下帮他,你已经错过上一次了。
下周一定去。他敷衍道,看了眼手表,我得走了,陈总最讨厌迟到。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他的西装外套松垮了不少。
这几个月,他瘦了至少十斤。
12
中午,李宏上完补习班回来,一进门就嚷嚷:妈,下周家长开放日,你们谁来?
我正在电脑前赶设计稿,头也不抬:让爸爸去吧,我那天有客户要见。
他肯定又说没空。李宏把书包重重扔在沙发上,上次运动会也说去,结果呢?孙阿姨都比你们靠谱!
我这才抬头看他。
半年时间,李宏似乎突然长高了,脸上的婴儿肥消退,露出些许棱角。
此刻他嘴角下撇,眼神叛逆——这表情太像他爸爸了。
李宏,爸爸妈妈这么拼命工作,都是为了你。我揉着太阳穴,新房子这么贵,还要供你上补习班...
我不要新房子!不要补习班!他突然大喊,我要你们陪我!孙阿姨的儿子每周都带她去公园,你们呢?
我震惊地看着儿子。
那个曾经乖巧懂事的小男孩去哪了?随即我意识到,他正在用我们对待他的方式回击我们——用缺席,用沉默,用愤怒。
对不起。我走过去想抱他,却被他躲开。
无所谓了,反正你们也不会来。他冷冷地说,转身进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
李天的鼾声在耳边起伏,我轻轻起身,走到李宏房门口。
透过门缝,看到他开着台灯,正在和谁视频聊天。
...我爸我妈?呵呵,他们眼里只有工作和钱...对啊,还是你爸妈好,至少会参加你家长会...
我捂着嘴退回客厅,心如刀绞。
茶几上放着孙阿姨留下的字条:小芸,我老家有事,得回去两周。
已经联系了我表妹来顶班,她很有经验。
我机械地回复短信表示感谢,然后打开电脑查看银行余额:6213.47元。
而明天要还房贷,下星期要交李宏的补习费,还有水电费、物业费...
凌晨两点,李天回来了,脸色灰白得像纸一样。
他蹑手蹑脚地进门,看到我还坐在客厅,明显吓了一跳。
怎么还没睡?他声音沙哑。
等你。我简短地回答,李宏今天发脾气了,说我们从不陪他。
李天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等我晋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等不到呢?我尖锐地问,如果你的身体先垮了呢?
他睁开眼,惊讶于我的直接。我趁机说:明天你必须去医院复查,我已经挂号了。
明天不行,项目汇报...
李天!我几乎喊出来,又赶紧压低声音,你看看这个家!李宏越来越叛逆,我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你连药都偷偷吃!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好,明天下午我去。
第二天中午,我正和客户开会,手机震动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李天的家属吗?这里是第三人民医院急诊科,您丈夫在工作中晕倒被送来了,情况比较严重,需要您立刻过来...
后面的词句在我耳中变成嗡嗡的杂音。
我机械地向客户道歉,冲出门叫了出租车,手指不停地发抖。
急诊室刺眼的白光下,李天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手臂上插着点滴。
一位医生正在查看监护仪上的数据。
家属?医生抬头看我。
我是他妻子。他...怎么样?
医生示意我跟他到走廊上:您丈夫肝硬化已经进入失代偿期,出现了消化道出血症状。现在需要立即住院治疗,可能需要肝移植。
我腿一软,扶住了墙。
肝移植?
那不是要几十万?而我们银行卡里只有六千块...
医生,能不能先保守治疗?我们...经济上有些困难。
医生皱眉:可以先药物治疗,但必须绝对卧床休息。李先生这种情况,再劳累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回到病房,李天已经醒了,虚弱地冲我笑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肝硬化失代偿期,消化道出血,可能需要肝移植。我一字一顿地重复医生的话,李天,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他的笑容消失了,沉默片刻后说:别告诉妈和兄弟们。
不告诉他们?我几乎要尖叫,你知道治疗要多少钱吗?我们刚买了房,现在连一万块都拿不出来!
公司有医疗保险...
覆盖不了移植费用!我打断他,
而且医生说你必须立即停止工作!那个晋升,那个项目,都比你的命重要吗?
李天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我只是想...给你们最好的...
我崩溃了,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
这个傻子,这个倔强的、可恨的、可爱的傻子,他以为最好的生活是什么?没有他的生活吗?
护士进来提醒我病人需要休息。
我擦干眼泪,走到走廊上打电话。第一个打给公司请假,第二个打给孙阿姨表妹请她照顾李宏,第三个...
我盯着手机通讯录里大姐李芳的名字,手指悬在空中。
十五年了,我从未向李家求助过。但此刻,我别无选择。
有些水端不平,但快淹死的人,哪还顾得上这些?
13
肝移植手术费用大约需要三十万,这还不包括后续抗排斥药物和治疗费用。
医生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机械地点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包带,指节发白。
目前您丈夫的情况已经不适合药物保守治疗,必须尽快手术。
医生推了推眼镜,您需要尽快做决定。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在走廊长椅上坐下,双腿发软。
三十万。
这个数字在我脑海中回荡。
我们刚买了房,存款清零,还欠着八十万房贷。
李天的公司保险最多覆盖十万,剩下的二十万去哪找?
病房里,李天正在睡觉,脸色蜡黄,呼吸微弱。
我轻轻抚摸他的手,这双曾经有力温暖的手现在冰凉消瘦。
床头柜上放着我们的全家福,李宏在中间笑得很甜。
我掏出手机,通讯录滑到李芳,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十五年没向他们开过口,第一次求助就是要钱,他们会怎么想?
深吸一口气,我按下了拨号键。
喂,大姐...我的声音发抖,李天住院了,情况不太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什么病?
肝硬化,需要肝移植...我咬住嘴唇,手术费...我们刚买了房,手头有点紧...
又是一阵沉默,长得让我心慌。
多少钱?李芳终于开口。
医生说...大概三十万...
等着,我通知其他人。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我盯着手机屏幕,不确定她的意思。
是等着我们来医院还是等着我们商量?或者只是委婉的拒绝?
14
两小时后,我正在给李天擦脸,病房门突然被推开。
李芳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大哥李强、三弟李勇,甚至还有远在深圳的小弟李刚——他显然是一接到消息就赶了最早的航班。
婆婆被大姐搀扶着,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毛巾掉在地上。
这场面太出乎意料,我甚至忘了打招呼。
医生怎么说?李芳直奔主题。
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医生的话,声音越来越小。
婆婆走到病床边,颤抖着抚摸李天的脸:我的儿啊...
李天被吵醒了,看到满屋子人,惊讶得瞪大了眼:妈...大哥...你们怎么...
闭嘴!李强突然吼道,这个一向稳重的大哥此刻眼眶通红,病成这样都不说,你当我们是死人吗?
李勇直接走向我:嫂子,医疗费别担心,我们兄弟几个凑。
我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曾经理直气壮拿走最大宅基地份额的三弟,现在说要帮我们?
李芳已经拿出手机:我刚问了认识的肝病专家,说亲体移植效果最好。我们几个都去做配型检查,谁合适谁捐。
不行!李天挣扎着要坐起来,你们都有家庭,有工作...
你给我躺下!李刚——这个平时最少联系的小弟——一把按住李天,小时候我发高烧,是谁背我走十里地去医院的?是你!现在跟我扯这些?
婆婆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存折。
她塞到我手里:这里有十万,你爸走时留下的...本来是想等天儿四十岁给他...现在提前拿出来了。
我低头看着存折,发黄的纸页上写着李天的名字,存款日期是十五年前——我们结婚那年。
原来公公还留了钱给李天,而婆婆一直偷偷保管着。
妈...我的眼泪砸在存折上,这钱我们不能要...
拿着!婆婆强硬地说,随即声音软下来,小芸啊...妈对不起你们...天儿从小懂事,我就总觉得他不需要操心...
李芳已经拨通了电话:张主任,是我,李芳...对,我弟需要肝移植...明天一早我们全家来做配型...对,四个兄弟姐妹都去...
我看着这一屋子人,突然觉得陌生。
这是那个总是让我们吃亏的李家吗?是那些把我们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的亲人吗?
李天虚弱地拉拉我的手:老婆...
我俯身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肩头,不让他们看到我的眼泪。
但肩膀的颤抖出卖了我。
别哭,李天在我耳边轻声说,我说过,一家人不会真的不管我们。
第二天一早,李家四兄妹都去做了配型检查。
等待结果时,李芳拉着我去医院附近的咖啡馆。
小芸,她递给我一杯热拿铁,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
天儿从小就这样,什么都自己扛。李芳望着窗外,爸走时他才十岁,却像个小大人似的跟我说'姐,以后我帮你照顾弟弟们'...她的声音哽咽了,才十岁的孩子啊...
我默默递给她纸巾。
后来他上大学,明明家里条件好了,他非要自己打工挣生活费,说妈不容易。
李芳擦擦眼睛,我们习惯了...习惯了他的懂事,习惯了不为他操心...甚至习惯了占他便宜...
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但那不代表我们不爱他。他是我弟弟,是我们李家的骨血。
配型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哥李强、三弟李勇和小弟李刚都符合捐肝条件。
三人当场争执起来,都要做捐献者。
我是长子,我来!李强拍着胸脯。
得了吧大哥,你高血压!李勇反驳,我最年轻,恢复快!
我体重指数最标准!李刚不甘示弱,医生说了,最适合!
最后医生拍板,由最符合医学指标的小弟李刚捐献。
手术定在一周后。
那天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我坐在病床边给李天削苹果。
他的手覆上我的:老婆,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打电话给大姐...他轻声说,我一直以为...必须足够强大才配得到爱。
我放下水果刀,握住他的手:傻瓜,爱从来不是用强弱来衡量的。
一周后,手术很成功。
李刚捐出了35%的肝脏给李天,医生说兄弟俩恢复得都很好。
术后第三天,我正给李天擦身,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婆婆带着李宏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保温桶。
奶奶带我来的。李宏小声说,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爸爸...你疼吗?
李天笑着摇头:看到你就不疼了。
婆婆把保温桶递给我:我炖了汤,按医生说的,少油少盐。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小芸...等天儿出院,让李宏来老家住段时间吧...我...我想多陪陪孙子。
我看向李宏,他居然点了点头。
要知道,以前每次提议去奶奶家,他都找借口推脱。
婆婆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给李宏:奶奶给你买的,最新款游戏机...明明他们都没有。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曾经连鸡蛋都不愿多给我们一个的老人,现在居然单独给李宏买这么贵的礼物。
李宏接过礼物,轻声说了句谢谢奶奶,然后扑到病床边,小心地抱住爸爸:快点好起来...我以后不闹了...不要你们陪了...
李天摸着他的头:傻儿子,爸爸好了以后,一定多陪你...我们一家人去旅游,就我们三个,好不好?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祖孙三代,突然明白了:有些水不是端不平,而是需要一场暴雨,才能重新找到水平线。
15
李天康复后的第一个生日,婆婆坚持要在老家大办。
我站在重新装修过的老宅客厅里,看着墙上新挂的全家福。
这是上个月拍的,李天站在正中间,两边是他的兄弟姐妹,我和其他妯娌坐在前排,孩子们蹲在最前面。
每个人的笑容都很自然,连一向严肃的大哥都露出了牙齿。
记得十五年前的结婚照,我们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几乎看不清脸。
看什么呢?李天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茶。
手术后六个月,他恢复了八成气色,只是还不能喝酒,医生说要至少戒两年。
看我们在照片里的位置。我接过茶杯,指了指墙面,以前我们总是在边上。
李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轻笑一声:现在我是病人嘛,特殊待遇。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
这半年来,李家的变化有目共睹。婆婆每周都来我们家帮忙,虽然她做的菜总是太咸;大姐李芳主动联系了最好的肝病专家定期为李天复查;三弟李勇甚至把宅基地借给我们一部分,说等李宏长大了可以在上面盖房。
最让我意外的是大嫂张丽。
曾经那个炫耀金镯子的女人,现在经常送来自家种的有机蔬菜,还悄悄告诉我:那镯子根本不是妈给的,是我自己买的...就是虚荣心作祟。
小芸,来帮忙包饺子!婆婆在厨房喊我。
我走进厨房,婆婆、大姐和两个妯娌已经围在桌边。
婆婆正在教李芳怎么捏出完美的褶子——这个场景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强势的大姐居然会虚心向母亲学习。
妈,让我来和面吧,您休息会儿。我挽起袖子。
不用不用,婆婆摆摆手,你今天也是寿星,坐着等吃就行。
我愣住了:我?
哎呀,你忘了?你和天儿是同一天生日啊!婆婆笑着说,那年你们结婚,酒席上我才发现。
我确实忘了。
16
结婚后我就没过过生日,先是忙着支持李天的事业,后来有了李宏,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孩子。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忽略了这一天。
妈记得真清楚。我有些感动。
婆婆叹了口气:当妈的,哪个孩子的生日不记得?只是...她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这些年委屈你了,这是妈补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只银手镯,款式简单大方。
我惊讶地抬头,婆婆的眼睛有些湿润:比不上金的贵重,但...这是我陪嫁时戴的...
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镯子。
这个曾经连鸡蛋都不愿多给我儿子一个的老人,现在把她的嫁妆给了我?
妈...我的声音哽咽了。
戴上吧,大姐李芳拍拍我的肩,妈翻箱倒柜找了好几天,非要给你个有意义的。
我戴上手镯,大小刚好。
婆婆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去煮饺子,背影看起来比半年前佝偻了些,但精神头更足了。
午饭时,三张桌子拼成一个大长桌,二十多口人围坐在一起。
李天被推到主位,面前是一个三层蛋糕——婆婆特意让县里最好的蛋糕店订做的,上面写着李天夫妇生日快乐。
李宏坐在奶奶旁边,正兴奋地向堂兄李明展示新手机——婆婆送的生日礼物。
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谁能想到半年前这两个孩子还因为几个鸡蛋势同水火?
安静安静!大哥李强敲了敲杯子,我说几句。
餐桌渐渐安静下来。李强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今天是我们家双喜临门的日子。第一,庆祝天儿完全康复;第二,庆祝天儿和小芸生日快乐。
众人鼓掌,李天在桌下握住我的手。
经过这次事情,我们全家都反思了很多。李强的声音有些沉重,尤其是作为长子,我没有尽到责任...
大哥...李天想说什么,被李强抬手制止。
今天趁这个机会,我提议,以后家族的大小事务,由天儿来主持。
李强环视一圈,他为人公正,又最懂得体谅人,大家有意见吗?
我惊讶地看着李天,他显然也没想到这个发展,一脸错愕。
我同意!小弟李刚第一个举手,二哥最适合!
我也同意。大姐李芳点头,天儿做事,我们都放心。
其他人都纷纷表示赞同。
李天站起来,声音有些发抖:我...我怕辜负大家信任...
傻孩子,婆婆抹着眼泪,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让家里人失望过?
饭后,大家三三两两在院子里聊天。
我回到卧室拿外套,发现李宏正趴在我们的床上玩手机。
怎么不去和哥哥姐姐们玩?我坐在他旁边。
待会儿去。他头也不抬,妈,爸爸以后就是'家主'了?像爷爷以前那样?
我笑了:现在不兴这套了。就是家里有事的时候,帮忙拿个主意。
哦。他放下手机,突然问,妈,你还记恨奶奶吗?
我愣住了: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到你的笔记本了...他低下头,里面写了好多...不好的事。
我的心一沉。那本记录不公平的笔记本,我以为藏得很好。
那是以前的事了...我摸摸他的头,人在生气的时候,会记下很多不开心的事。但现在妈妈已经不需要它了。
那你原谅奶奶了?
我思考了一会儿: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奶奶那一代人,经历过我们无法想象的苦难。她不是不爱我们,只是用错了方式。
李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出去玩了。
我从床头柜最底层拿出那本笔记本,翻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
每一行字都承载着当时的委屈和愤怒,但现在读来,却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手机响了,是李天发来的微信:老婆,去哪了?要切蛋糕了。
来了。我回复,合上笔记本,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打开电脑,将照片拖进回收站,清空。
院子里,全家人已经围在蛋糕周围。
李天向我招手,让我站到他身边。婆婆亲自给我们戴上寿星帽,李宏举着手机要拍照。
等一下!李天突然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盒,趁大家都在,我有件事要做。
他单膝跪地——尽管动作有些笨拙,医生说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做剧烈运动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
老婆,结婚时我连个像样的戒指都买不起...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这些年不离不弃...你愿意再嫁我一次吗?
在全家人的欢呼声中,我伸出手,让他为我戴上戒指。
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我眼中的泪水。
17
切蛋糕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婆婆亲自给每个孙子分蛋糕,每个孩子的分量都一模一样,连奶油花朵的大小都差不多。
有些水,不是端不平,而是需要时间让它自然找到平衡。
晚上回到家,李宏已经睡了。
我和李天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灯火。
今天妈给你什么了?神神秘秘的。李天问。
我给他看手腕上的银镯子:她的嫁妆。
李天轻轻抚摸镯子:我记得小时候见过这个...妈特别宝贝,连大姐都不让碰。
李天,我靠在他肩上,如果时间倒流,你还会选择做那个'懂事'的孩子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会,但会更懂得说'不'。
他转头看我,你呢?如果知道嫁给我要受这么多委屈,还会选择我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着夜空中的星星。
十五年的委屈、争吵、隐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但最后定格的画面,却是他手术后醒来,全家人围在病床边的场景。
会。我轻声说,因为那些委屈,都是爱的另一面。
李天紧紧抱住我。
夜风轻拂,带着初夏的温暖和花香。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
有些水注定端不平,但当你学会与水的波动共舞,它自会找到属于它的平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