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蛋糕是林念之提前两天订的。
香草慕斯,三寸,外圈绕着白巧碎屑。店家很贴心地送了蜡烛,她没插,只默默把小盒子摆上餐桌。
客厅太安静了,只有秒针滴答。
手机屏幕亮了几次,都是银行账单和APP通知。
她看着时间从六点一格格跳到八点,又熬到十点,始终没等到那通电话。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终究没等来一句生日快乐。
三十岁这年,林念之第三次一个人过生日,第三次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太忙了。
可这一次,她没法再骗下去了。
她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蛋糕,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进碗里。
林念之,你还想骗自己几次啊她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哽咽着转身,把餐盘一把扫进水槽,瓷碗碎裂声脆生生地震在空荡的厨房里。
她背靠着冰箱滑坐下去,膝盖缩成一团,整个人埋在手臂里,像个被扔掉的玩具娃娃。
这一夜,林念之没睡,连眼睛都没闭。
天亮的时候,她站起来,像做了什么仪式一样,脱下那件被洗得泛白的围裙,换上了一套再普通不过的T恤牛仔裤。
她走进卧室,拎出那个几乎没动过的登机箱,把衣柜左边属于她那一栏清空。
七年感情,三年婚姻,她没有带走婚纱、没有带走两人合影,只带了一本证件夹、一条手链,和几本自己画的插画册。
门开了又关,她拖着箱子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眼客厅里那张灰蓝色沙发——那是她挑的,也是她一个人坐了三年。
她拿起放在鞋柜上的便利贴,写下:
我们到此为止。
笔迹一如既往的好看,但笔锋冷淡,没有一丝犹豫。
她贴在门口显眼的位置,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时宴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
他推开门的一刻,像往常一样打了个哈欠,把车钥匙扔在玄关的盘子里,一边脱西装外套,一边喊:林念之,热点汤。
没人答应。
他蹙了蹙眉:林念之
依旧没有动静。
他走进厨房,水槽里一堆碗碟碎片冷冷躺着,客厅灯开着,桌子收得一干二净,蛋糕没影。
他走进卧室,床铺平整,没有她的睡衣,没有吹风机的声音,也没有她那句你回来了。
整间屋子空荡得像酒店套房。
他忽然觉得呼吸不畅,转头一看——门口那张便利贴贴在门框边。
三个字,冷冰冰地印在他眼前。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脑子一瞬间宕机,然后猛地转身,去翻她衣柜。
空了。
一件都没留下。
开什么玩笑
他喃喃一句,拉开抽屉,没看到她常用的画笔和画本。他突然有些慌了,又打开洗手间,牙刷架上空了一半,镜子前她用的护肤品也消失了。
整整齐齐,像是从未住过人。
他的胸口开始发闷,手机哔哔响个不停。
他低头一看,是她留的那条微信:我走了,别找我。
点开消息的手有点抖,他尝试拨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服务。
他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低声骂了一句:她还真能演。
但很快,这句嘲讽自己都说不出口了。
他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仿佛被整座城市隔离。
一切她的痕迹都消失了。
就连她走路会在门槛上哒哒响的小动作,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真的走了
周时宴怔了很久,忽然发狂一样地开始找东西——书架、角落、储物柜,想找一件她留下的东西证明这一切是梦。
他翻到一个封口胶没揭的小纸袋,打开,里面是两张化验单和一张医院缴费清单。
他心脏一窒,盯着那串熟悉的名字:
——林念之,孕六周,流产处理。
下面红字写着:建议家属陪同观察恢复。
时间,是上个月。
而那天,他在陪客户应酬,为了一个项目,喝到凌晨三点。
她没告诉他。
也许不是不想说,而是知道说了,也没人听。
他倏然跌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心底有什么在一点点塌陷。
林念之坐在出租车后座,手里攥着那张离婚协议副本,窗外是陌生城市的街景。
她转头望了一眼后视镜,没有再回头看那栋曾经叫家的地方。
她用七年时间换来一场空城。
她曾是那个永远等着他下班、为他做宵夜、照顾他母亲、记住每一个纪念日的女人。
可她流产住院的时候,他不在。
她发烧到三十九度的时候,他在陪客户谈笑风生。
她生日那晚,他在和女秘书喝酒。
林念之咬紧后槽牙,眼眶一阵刺痛。她低头笑了,笑得无声。
林念之啊林念之,你终于把自己也爱完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敢多问,只把音乐声调小。
她靠在座椅上,合上眼,喃喃一句:现在……开始我的新人生。
2
林念之,你到底想去哪
凌晨四点,周时宴坐在沙发上,满头乱发,手机贴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拨着那个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服务。
那声音像钢针扎脑,一针接一针。
他几天没合眼了,眼睛红得像兔子,胡渣在下巴蹭出阴影。曾经一丝不苟的男人,此刻像刚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
靠!他低吼一声,猛地将手机砸在沙发上,又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怕她万一突然打回来。
……没有。
他走进厨房,看着咖啡机发呆三秒,然后尝试按下几个键,惨不忍睹的咖啡液体滴出来时,他猛地一甩手:连杯破咖啡都不会泡,她到底怎么忍的!
他踩到什么,咔嚓一声,他低头一看,是林念之以前最喜欢的木柄汤勺。
眼皮一跳,蹲下身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手指被划破,他没叫。
只是看着血珠冒出来那一瞬,忽然喃喃:她是不是也这样……自己处理的
没人回答。
屋子太安静了,连他呼吸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习惯是个该死的东西。以前林念之在的时候,他不屑一顾;现在她一走,像一张张骨牌崩塌,他连早上穿哪双袜子都能站在鞋柜前发呆十分钟。
秘书徐程快疯了。
周总,会议已经开始二十分钟,您确定不进去
谁他妈定的会议他烦躁地拧着眉。
您自己签字定的。徐程硬着头皮说。
我怎么可能签……
话音一顿,周时宴从公文包里翻出空空如也的文件夹。
——忘带了。
他整个人僵住,沉默几秒,啪地一下合上文件夹,抬头咬牙道:你去拖住他们,三分钟后我进去。
……好。徐程转身走出去时,眼里带着复杂:这是那个以准点狂魔著称的周时宴
活像被魂抽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某个高管在酒桌上悄悄说:周总最近状态不对劲,听说是家里那位跑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结婚好几年了
看他现在那样子,像是断了根肋骨。
不过那女人也够狠,说走就走,连地址都不留一个,像人间蒸发。
人间蒸发
周时宴坐在办公室,看着自己刚点进的第42个监控录像,指尖一点点收紧。
她真的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她不用银行卡,不刷社交平台,不登录购物账号,不给任何朋友留话。连她那几个大学同学,都是一问三不知。
念念啊我们好久没联系了……
她前阵子说想去旅行,但没说去哪儿。
你不是她老公吗她还跟你冷战呢
……离婚了
对面沉默半晌,轻叹一声:那你找她,是后悔了吗
周时宴没说话,指节抵在眉心,猛地垂下眼帘:……帮我一个忙。查一下这半个月她有没有搭过国内外的航班。
他已经快疯了。
有人劝他,你别再折腾了,人家既然决绝离开,就是不想被找到。
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咬牙低吼,眼神像钉子一样钉进对方瞳孔,她就是心太软,才让我一再蹬鼻子上脸。
她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真以为她是在赌气。
可她不是。
她是真的走了。
不是走出去,是走进了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周末清晨,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洒在空荡荡的厨房桌面。
桌上多了一盘煎蛋,是阿姨做的。
周时宴盯着那盘蛋,盯了整整五分钟没动。
林小姐以前煎的不是这个样子。
阿姨愣了下,我……我就是按正常煎的啊。
她会在上面撒芝麻和一点白胡椒,不放盐。他声音淡淡的,你下次别做了。
阿姨没敢接话,只是默默地把盘子撤走。
他转身回书房,拉出下方抽屉,那里整整齐齐躺着一堆文件、离婚协议原件,还有林念之留下的一本速写本。
他翻开第一页,是一幅猫窝的草图,旁边手写:如果有钱了,想开家猫咖。
他指尖一顿,慢慢翻下一页,是两只卡通人物的简笔画,一高一矮,矮的那只小眼睛画得很大,写着:我=小周叽。
周叽他笑了下,又立刻笑不出来。
她连带他取的昵称也一并带走了。
那晚,周时宴一个人开车,绕着城市外环兜了两圈,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她大学附近。
那个巷子口的奶茶店,她以前最喜欢那家红豆双拼,现在换了名字。
他站在柜台前,问店员:你们以前是不是有个女生常来点红豆双拼
店员想了想:是那个不加糖、加冰还带速写本的小姐姐
对,她最近还来过吗
没见了,好几个月了。
他走出店门口,夜风吹得他脸都麻木了。
他像个疯子一样开始找,调监控、追信号、联系林念之每一个认识的人,最后甚至找了私家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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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打来电话时,他正在开车。
周先生,确认过了,她在机场有出入记录,前段时间登机去了厦门。
厦门他立刻调转方向盘,帮我订机票,今晚最近的一班。
电话那头顿了顿:您是要追回她吗
我不确定她会不会见我。他的声音沙哑,但我现在只想知道,她还安好。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最后轻轻道:她没有恶意消失,她只是太累了。
周时宴攥着方向盘,手背青筋爆出,喃喃一句:我知道。
——他太迟才明白,她从没要求他多伟大,只是想要一杯热咖啡,一句生日快乐,一点在意。
他曾习惯有她在身边,一开口饭就热好,一闭眼人就在床上。
可习惯不是理所当然。
她的好,是她爱他。
她的离开,是他不配。
3
阳光把人晒得发蒙,南方春末的气息混着青草和粉笔灰味,在这所被群山包围的小学里氤氲成一团静谧。
周时宴站在校园入口那棵老槐树下,西装笔挺,一身清贵硬挺的气质和周围的土房子格格不入。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若不是企业新一季的公益下乡项目意外抽签抽中了他,若不是那份原本递给副总裁的计划表最后又兜兜转转回到他手里,若不是这所小学的资料里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林念之。
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命。
风吹来,走廊尽头传来孩子们咯咯的笑声,还有一串轻快的声音:不准偷看我画的乌龟,我画的是艺术品!
林老师,那你画的这只像鸡不是像龟!
你再说我就让你画三只!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调笑和孩子气,一点也不像曾经那个在厨房里默默熬粥、深夜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女人。
他脚下一动,几乎是本能地往声音方向走。
推开画室门时,周时宴愣住了。
她就站在讲台边,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泛旧的帆布鞋,头发被扎成松松的低马尾,耳垂上戴着一颗亮晶晶的小星星耳钉。
——是她以前买来配睡衣的。
她没胖,反而瘦了,整个人像是被风雕过似的,线条利落了许多,肩膀窄削,腰肢纤细,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可她笑了。
不是那种对他强撑的笑,也不是冷着眼的讽刺笑。
而是真心实意、从眼底冒出来的笑。
她笑着弯下腰,帮一个孩子纠正笔握姿势,眉眼弯弯,像夏日最温柔的风。
那一瞬,周时宴的胸腔狠狠一缩。
他想喊她。
林……
可话没出声,他的喉咙被生生卡住。
因为她身边,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灰色T恤和旧牛仔裤,笑得随意又自然,一边走一边对孩子们挥手:放学了放学了,今天谁乖我就给谁带糖。
林念之笑着摇头:你别一来就贿赂我学生。
我贿赂的是你。男人走到她身边,像理所当然那样抬手搂住她肩膀,我来接你回家。
你不是说今天晚点吗她语气里带了点撒娇的责怪。
想你了,提前收工。他眉眼弯起,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发梢。
周时宴脑子里轰一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只入侵的异类,站在门边格格不入。
她没有发现他。
或者说——她看到了,也没有反应。
周时宴转身出了门,脚步比脑子快,快得几乎像在逃。
他冲进洗手间,关门,猛地一拳砸在洗手台上,瓷面发出沉闷的咚声。
怎么会这样……
他低声嘶吼,喉咙像被刀子刮过,嗓音干哑破碎。
她怎么会……
她怎么敢笑得那么开心。
没有他,她怎么能过得这么好!
回程的车上,司机小李看着后视镜里的总裁先生,额头全是汗。
这位今天情绪太不对了,一路上一句话没说,气压低得像暴雨前夜。
他忍不住开口:周总,今天项目整体还算顺利,那个林老师……很受欢迎。
话音刚落,车内空气冷了三度。
停车。
小李一惊,啊
停车!周时宴怒吼一声,语气锋利得像刀。
小李一脚刹车,车子险些甩尾。
周时宴推开车门,蹲在路边猛吸几口气,然后疯了一样地大笑。
她……她他妈的真的放下了……
风吹得他发丝乱成一团,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转头对小李说:我要查那男的。
查……谁
她身边那个男的!他咬牙,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前科,查得越详细越好。
小李愣了一下,小声提醒:周总……林小姐已经不是您的妻子了。
啪!
文件袋甩在前座,周时宴像发狂的狮子:她是我老婆!
小李闭嘴了。
——没人敢和疯子讲道理。
几天后,调查结果出来。
那男人叫贺砚,青年画家,曾在省艺术馆办过展,是林念之的大学学长,去年开始在乡镇志愿驻点项目里担任艺术指导。
两人确实关系亲近,但没有结婚记录,也未同居。
周时宴反复盯着那页纸,指节按得发白。
他像赌徒押错最后一注,又像输红眼的疯子。
那天晚上,他在酒店点了她爱吃的糖醋排骨,一道道摆好,坐等她进门。
但林念之没有来。
她根本不知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点进他们的旧微信聊天框。
那是个半年前的对话记录。
【林念之】:今天是你妈生日,我给她买了新围巾,你记得过去陪她。
【周时宴】:知道了,少管我。
再往上翻,是一条未送达的消息。
她那晚也试图发过消息:
【你吃饭了吗】
点开,后面标着未送达。
那是她流产后,在病房里发的。
周时宴忽然像被什么锤了一下,身体晃了晃。
原来那时候,她还想和他说一句晚饭。
可他呢
他在陪客户吃饭,身边坐着的是另一个女人。
林念之站在山间小道上,望着被夜色吞没的山脚。
贺砚走上来,递给她一杯热奶茶:怎么一个人发呆
她笑着接过:山里信号不好,我妈打电话没接上。
贺砚看着她的眼,语气忽然放轻:你有没有考虑过,出去看看
出去
回城市。你以前不是说,想开猫咖
她怔住,慢慢摇头:我现在挺好的。
贺砚轻轻握住她手:如果……我也想一起
林念之低头,看着奶茶杯盖上的蒸汽发呆了许久。
良久,她轻轻笑了一下:再说吧。
那笑,像风一样轻,却扎进了不远处那辆黑色轿车里一个人的心头。
周时宴坐在驾驶座,手握方向盘,眼眶赤红。
她笑了。
但不是对他。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
他失去了林念之。
不是走散,是被放弃。
4
这个小镇的早晨总是安静的,雾气在山林间缓缓升腾,远处传来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混着鸡鸣狗叫,像一首混乱却生动的协奏曲。
周时宴坐在镇口的小茶馆里,面前是一碗糯米鸡,旁边是老板娘叮嘱他要趁热吃的嗓门。
他没动筷,目光死死盯着对街那家小超市门口。
林念之站在那里,头发湿漉漉地挽在脑后,手上提着一袋胡萝卜,一袋洗衣粉,还有一大桶水。
她身旁没有沈予琛,只有她自己。
她低头扫了一眼账单,又从口袋里掏零钱,一张张地数着——
周时宴心脏发紧。
他记得她以前不碰硬币,说那种散钱放包里会让包变丑,也记得她从不一个人提重物,因为怕拉伤肩膀。
可现在,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连背都挺直了。
他冲出茶馆,几步跨到街口,试图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我来——
她头也没抬,平静道:不用,谢谢。
不,我只是……念之,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一次
她终于抬眼,目光淡得像湖水无风。
你解释过了,够了。
不够!他声音失控了,我以前是混蛋,可现在我想……
想什么想做好人了
林念之笑了一下,那笑带着点讽刺的轻盈,可惜,我不需要了。
她绕开他,提着东西慢慢走远。
周时宴僵在原地,连风吹过都带着羞辱感。
他没走。他住下了。
镇子不大,民宿也就三四家,他选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家,每天七点起床去茶馆吃早饭,坐在街边看她从山上走下来,再看她和孩子们打招呼,抱着一堆作业走进教室。
她的节奏像上了发条,清晰、有序、温柔,却冷漠。
对所有人微笑,对他视若无睹。
有一天下午,他在学校门口看到她摔倒。
脚边一地水彩颜料,全洒了。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脸色发白,半条腿是泥。
我帮你!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她胳膊。
林念之抬手甩开他,动作快得像碰到了火。
别碰我。
你这样怎么走你脚肿了,得去医院——
你现在才知道担心她声音低沉却刺耳,当初我在家出血,是自己爬去医院的。
周时宴心跳一滞。
我不知道……
对,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弯下腰,默默地把那些洒出来的颜料一瓶瓶捡起来,你从来都不知道。
念之,我真的——
你想赎罪是你的事,不是我要原谅的理由。
她起身,拎着颜料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学楼,背影像一堵让人绝望的墙。
晚上,周时宴坐在山脚的石阶上,盯着她住的小楼二楼那个永远不开灯的窗户。
沈予琛来了,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他按响门铃,笑着问:腿还疼不疼我炖了牛骨粥,补钙。
林念之接过,礼貌道谢。
门没关上,但也没邀请他进去。
周时宴盯着那一幕,眼神一寸寸沉下去。
第二天,他又送了东西过去,一整箱画笔、颜料,还有医药箱。
她没开门。
门缝里传出一句话:
你晚了。
他僵在原地许久,终于低声笑出声,像是笑自己。
某天放学后,山路塌方,几个孩子没能及时下山。
林念之冲上去,把小孩一个个背下山时,雨水灌满了鞋,衣服湿透。
她站在教学楼门口喘着气,额发贴在脸上。
有没有伤到有人问她。
她摇头,笑着说:没事,孩子没事就好。
她连一句埋怨都没有。
可周时宴看着那画面,眼睛发酸。
他忽然想起他们婚后第一年。
她曾在群里问他:今天晚了点回家,能来接我一下吗
他没回。
她自己等了两个小时,雨下得很大,她回到家,鞋里灌满水,没说一句抱怨。
你当时,是不是,也背着那么多事,一个人扛
他低声问。
林念之望着他,没有回答。
镇子有天举办民俗节,孩子们排节目,老师全员上阵。
林念之穿着苗族服饰跳舞,跳完时气喘吁吁,站在台下喝水。
沈予琛递给她一瓶冰镇橙汁。
你以前不是最怕跳舞吗他打趣。
现在不怕了,反正没人笑。
那以前有人笑你
林念之笑着摇头,眼里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黯淡:没人笑我,是有人根本不看。
周时宴站在不远的树荫下,听得心如刀绞。
他从没想过,曾经的自己是那么令人绝望的旁观者。
夜里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她的门。
门开了一条缝。
她冷冷望着他:有事
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一会
你现在想坐了,可我那时候连一张能坐下的饭桌都没有。她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我怕我招待不好你,周总。
他嘴唇发颤,哑声问:他对你好吗
她没说话。
许久,淡淡来了一句:
至少他看得见我。
门轻轻关上,像是一道彻底落下的铁闸,把他锁在门外,也锁在她的过去之外。
那夜周时宴没走,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一夜未眠。
天亮时他才明白。
——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所有的眼泪、失望、祈求,他都错过了。
而如今,他才学会听、会看、会懂。
但她已经不再需要。
她的笑,从不再为他绽放。
她的世界,也再没有他的位置。
他迟到的爱,在时光里腐烂成无法兑现的歉意。
她说得对——
他,晚了。
5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黄昏时,天还晴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跳皮筋,林念之站在教室里给粉笔上水。
等到她出校门准备回山上的宿舍,雨却像瓢泼一样砸下来,几乎瞬间,脚边的土路已变成泥浆流动的河道。
林老师!别走!你那边路要塌了!门房老赵冲她吼。
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一阵山风卷着树枝轰隆砸下,挡住了回头的路。
她低头一看,脚边的土堤已经裂开,雨水正疯狂地灌进裂缝。
再不走,就真出不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继续往山上冲。可走到半山腰时,脚下一滑,她整个人重重摔下去,膝盖撞上石头,疼得她眼前一黑。
风雨里,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林念之!
林念之——!
她睁开眼,混沌的雨幕中,一个身影正逆着水流跑来,像疯了一样。
你怎么会——她声音发颤。
别说话!周时宴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水花溅在他脸上,冷得刺骨,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路塌了!
我……她咬着唇没说出话,肩膀湿透,全身发冷。
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亲你了!他吼得几乎炸开,手却紧紧护着她的头,低着头替她挡住所有雨水。
她怔住,一时间竟没再挣扎。
回到镇上的时候,她已经烧得说不出话。
镇卫生站条件简陋,医生只简单处理了她膝盖的伤口,就说:退烧药吃了,其他的……只能靠自己扛。
那夜,她烧得昏昏沉沉。
意识模糊中,她感觉身边一直有人坐着,有人握着她的手,那只手很烫,却又让她安心。
对不起。
对不起……念之,我从来没说过这句话,可我心里……其实一直知道。
你走之后,我去找了那个从你床头扔下来的孕检单,我才知道你真的不是在闹脾气。
我怕,我怕自己面对不了这些……我太自私了。
你知道吗,我以为你离开我,是在惩罚我。可现在我才懂,那不是惩罚,是你彻底死心了。
我一直以为你会回头,念之……你为什么不回头
她没回应,他声音更低了,像风穿过树梢,颤抖得厉害:
念之,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是……真的想再试一次。
她是在凌晨三点醒的。
窗外雨停了,山上泥石混着虫鸣的味道灌进来。她一睁眼就看见周时宴趴在床边,头发湿着,脸上全是疲惫。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天微微亮,他才醒。
你醒了!他猛地站起身,一瞬间清醒得像换了个人,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再看看医生退烧药我给你换新的——
坐下。她开口,声音沙哑。
他立刻坐下,像个犯错的小学生。
她盯着他看了三秒,忽然问:你是真的后悔
他点头:是真的。
你是真的想追回我
是真的。
林念之慢慢直起身,手撑着床沿,眸色平静得不像她:那你告诉我,你是因为害怕失去一个曾经对你好、陪你吃苦的女人,才这么说还是因为你真的明白,你曾经丢掉的,是爱
这个问题,把周时宴问住了。
他嘴唇动了动,却答不上来。
她看着他的眼神,像一把无形的刀。
你以为你在挽回我,其实你只是对自己后悔了。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戳心。
周时宴握紧拳头,嗓子发紧:……是。我承认,一开始是后悔,是怕失去。可后来——是我明白了,是我真的知道了你对我……有多重要。
这答案,不及格。
她站起身,扶着墙走了两步,你对感情的理解太慢了,慢到我等不起。
那你……他语气里透着慌,你是不是要回城了我还能不能……还能不能试一次
林念之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
你不是说想追回我吗
嗯。
我给你机会。
周时宴眼神骤然一亮。
但——她回头,声音冷静如刀,回城市后,我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一月之后,合格了再续签,不合格,你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合格标准是什么
她抬手,比了个零的手势。
从零开始。
包括亲密度
她挑眉。
他立刻改口:我说的是……关系的进度,不是身体!
林念之转过身,目光淡淡地看他:从朋友做起吧,周先生。
他立刻点头:好,我可以!我擅长做朋友!
那你得加油。
我拼了命也行。
林念之笑了笑,转身回屋。
雨过天晴。
泥泞的山路开始干透,镇子重新恢复平静。
只有周时宴站在晨光里,脸上的傻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一个月试用期。
他周时宴,还没输到底。
但想赢回来她,必须倾家荡产、火里取栗、命都搭进去。
那他也愿意赌。
——她终于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这次,他不会再晚了。
6
林念之回城的那天,天晴得很干净。
她一下高铁,就看到周时宴站在人群之外,手上拎着一杯热豆浆和一盒热腾腾的糯米饭团。
豆浆是甜的,饭团是咸的,我没选,两个都买了。他见她愣神,赶紧补充,你可以只拿一个,不喜欢的我吃。
林念之接过饭团,咬了一口,然后平静地看着他:豆浆甜的
他点头,神情略紧张。
她把豆浆塞回他手里:我现在喝无糖。
他愣了一下,接过,低声道:……我下次记得。
嗯。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她步伐很稳,不疾不徐。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敢走得比她快半步。
你现在这副样子,很像……想追女朋友的大学男生。她忽然说。
那我能有机会在操场请你喝奶茶吗
得看你考得好不好。
我有底子!他眼神一亮,虽然之前是挂科了,但我复习过,我连‘你为什么不开心’这种送命题都去查知乎了。
林念之失笑,没接话。
一个月试用期开始。
周时宴试图用尽全力地不过界,他不再擅自安排她的生活,不再动不动就说我来决定,而是把每一个小决定交还给她。
晚饭你想吃什么
随便。
好,那我订三个选项,你选。
我不想吃。
那就不吃,我陪你。
我不是说你也不能吃。
我可以边看你不吃边自己啃。他笑,露出一副我很惨但我甘愿的模样。
林念之看着他用刀叉切牛排的手,忽然问:你以前不是很讨厌吃西餐吗
他动作一顿:你喜欢,我就……练了两天。
你不怕我还是不喜欢你吗
他放下刀叉,认真地看她:我现在怕你不快乐,胜过怕你不喜欢我。
她心口微动,却不动声色:以前你不会这么说。
我以前是个混蛋。他说得坦然,混蛋也能长大。
林念之垂下眼,默默喝了一口水。
他们也开始面对旧伤口。
有一次在商场无意走进一家婚纱店,销售员热情地迎上来:要预定婚纱吗两位好登对哦。
林念之没有应声,转身就走。
周时宴追出来,在电梯口拉住她:你还在介意婚纱那天我临时加会的事
不是那天,是所有类似的日子。她冷笑,你从不觉得我重要,那些结婚纪念日、见父母、约好的周末……全被你‘临时加会’吞了。
他低头认错:是我混蛋。
你别老拿‘我混蛋’当免死金牌。
……好。他低声道,那我换一种说法。我是个过去连自己老婆都不会疼的人,现在想学。
你打算学几年
这辈子。
她靠在电梯门口,望着电梯里的倒影沉默了很久。
我不想你再用讨好来修补你亏欠的事。她终于开口,我现在更看重你有没有能力面对真正的问题。
那一刻,他看着她眼神清明,忽然意识到——她不是那个一味等他施舍爱的小妻子了。
他们一起走进曾经的婚姻咨询室。
咨询师还是那位中年女性,推了推眼镜: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林小姐是来谈如何脱离关系的。今天换你来了,周先生,你想说什么
周时宴没有说话,反而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第一页:我整理了一份‘婚姻习惯失误清单’,还有我这一月的整改进展。
林念之:……
咨询师惊讶:你真的写了
他点头:每一条都对照她原话复盘过,比如‘她不喜欢我忽略她说话’、‘她痛经时我不在身边’、‘她怀孕那次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她’……
林念之猛地转头看他,眼里情绪复杂。
咨询师温声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在意这些
周时宴低头看着手里的本子,手指紧紧捏着:因为她走了,我才明白——我不是失去一个会撒娇的老婆,是失去一个爱我、甚至愿意为我把命搭上的人。
我想学会爱她。不是让她回来继续迁就我,是……如果她愿意,我想重新开始。
空气沉了一会。
林念之低声开口:这不是一场表演,周时宴。我看的是你的日子,不是你准备了多少道歉段子。
那你再看看。他抬头看她,眼神倔强,别急着关门。
一个月试用期结束那天。
林念之回家,收到一幅寄来的画,是沈予琛寄来的。
纸上,是她和村里的孩子们在黄昏里奔跑的背影。她笑得灿烂,阳光落在她发梢。画的右下角,写了一行小字:
【你已经学会爱自己。】
她看着画,忽然笑了。
敲门声响起。
周时宴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一束野菊和一杯冰美式:你上次说,想念山里的味道。
她接过咖啡,靠在门边:你准备得挺充分。
他装出一副谦虚脸:毕竟试用期最后一晚,我得努力KPI。
那你觉得你通过了吗
他站直身子,一板一眼道:我自评七十五分。还有二十五留给你评。
她点点头:不错,有进步。
他期待地看着她。
不过,我得先说一句。林念之语气忽然淡下来,我已经不是那个非你不可的女人了。
周时宴一怔,脸上浮起明显的慌。
别急。她接着说,但如果你真想爱我——那就从现在开始,看你表现。
那一刻,他像被判了刑又赦免重生。
我会全力以赴。
希望你这次,不要迟到。
绝对不迟到。
她转身进门,没关门。
他站在门口,嘴角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他们的故事,不是回到过去,而是从头来过。
不是她非他不可,而是他愿为她变得不可替代。
感情似乎过于坚定的时候,反而难以让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