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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烟花骤然炸响,耀亮沉沉夜空。
容鹿鸣猝然惊醒,猛觉鼻端馥郁沁人。
感官迅速归位,她发觉自己竟躺在朱红暖香的锦被间。
立即翻身坐起,她环视屋内,龙凤瑞兽翘头案上,红烛跃动,硕大的“喜”字前,兵书与喜帖并置,一旁的博山炉里,百和香缓缓缭绕……究竟发生了何事?服下那药丸后,她本该去正堂,当着前来议定大婚之事的礼部尚书,疯癫闹上一场,摆脱“请君入瓮”的婚事,可现下竟像是,误闯了哪位贵戚的洞房。
侍女美盼守在床下,见她醒来,哭着急急扑了过来。
“少将军,您可算醒了!”觉出异样,容鹿鸣低头看自己,金玉宝石叮当作响,满绣的喜服似比铠甲还要沉重。
“怎么回事?”如同陷入埋伏,她极快地冷静下来。
“这里是七王府,您已嫁了七王爷!”“你说谁嫁了?”容鹿鸣又惊又疑,继而沉默,她想到了那个人。
“您——您服下药后竟昏死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
陛下情急,派了司天监监正来,说您定是在南境战场中了邪术,需得有人不畏血光之灾速速为您压邪……危急关头,唯七王爷在陛下面前苦求,甘愿舍命为您冲喜。
”“果然。
”容鹿鸣苦笑。
昨日自南境战场归京述职,三王、七王竟同时上表求娶,陛下病笃之中,命她当日择一而嫁。
她表面诺诺,心中已有算计。
南北两境敌患未消,东宫之位空悬,储位之争乱局已开,她容家可不愿牵涉其间。
由是,她便预备好了药,欲借着药性装疯逃婚,避开政争,再寻机潜回南境守着——赶在天子驾崩前!百密一疏,容鹿鸣未曾想到,那人会设局强娶。
那日她算好时辰,当着府中下人,将藏着药丸的小枣服了。
此刻看来,其中的药丸定是叫他给换了,用的还是她的“假死丸”。
那是她当年在宫中做讲郎时配制的,知晓她药方的,唯有他——她当时的爱徒萧正则,现如今的七王爷。
“真是好徒弟!我教他经史药理,他却换了我的药扯我入局。
”她心说,自己多年来对他避之不及,岂料终究没能逃脱!美盼察觉她神色有异,“少将军,难道中邪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七王爷掌着礼部,买通监正还不易如反掌?”美盼立刻跪倒在地,拉住容鹿鸣“龙凤和鸣”的霞帔坠子:“竟是如此!七王爷还在外面宴客……不若我们即刻走吧,大将军镇守北境,您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定会庇护。
“美盼!”容鹿鸣低声呵斥:“此话不可再说。
”萧正则在门口一顿,然后才走了进来。
他身着京绣的盘龙礼服,显得越发清俊挺拔。
带着点若有似无的醉意,他在她身前站定。
容鹿鸣抬头望他,曾经的孺子长大了,气势凌人,俊气的面容上,笑意渐渐消隐。
确是出手果决,剑走偏锋!这满朝文武皆知的冲喜……返回南境军中的筹划已错失良机。
到底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容鹿鸣默想:执棋多年,此次,需得自己入局一试。
“昙现,速去相府传信,说王妃醒了。
”萧正则朗声吩咐内侍。
既然已成定局,便也不必拆穿,先稳住眼前人,再谋脱身良策。
容鹿鸣转念思及朝中之事,然后谦恭地跪下了。
“少将军何故如此?”萧正则在她面前端正坐下,英气逼人的侧脸闪过一丝恨意。
他绝口不提旧事,她更不想提。
逝者如斯,愿他诸事皆忘却。
容鹿鸣知晓他心底最想听也最难轻信的话,于是开口道:“王爷明鉴,容家对皇上和王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她刻意放慢了语速,使这言语听上去更多了些诚意。
萧正则闻言一怔,旋即竟伸出手,捏住了她精巧的下巴。
指上举世无双的白玉扳指,竟不及她的面色动人。
扳指内侧刻了个极小的‘鸣’字,被他紧紧按着。
见惯了朝中的勾心斗角,此刻,他却瞧不出她是否在做戏。
“三哥曾屡求赐婚,听闻你似亦有此意。
容家军有一半在你手上,你说,你们容家这是要做什么?”“三人成虎,臣从未见过三王,更遑论嫁他!”容鹿鸣脱口而出。
萧正则的手滑至她白皙的喉咙,摩挲着,蓦地扣紧。
“怎的如此坚定?还是说,你自小在你兄长容将军军帐中长大,想嫁的人,难道是他那样的?”他故意这样问,观她如何作答。
容鹿鸣心下一紧,这话问得怪异,难道……自己与哥哥并无血缘关系,世上不出三人知晓,萧正则是在试探什么吗?“王爷可是在说醉话了”,容鹿鸣掣住他的话锋,坦然应道:“坊间称我和哥哥带的兵士时偶尔冠以‘容’姓,其实哪里有‘容’家军,不过都是朝廷的兵,皇上和王爷的兵。
”萧正则笑了,看着面前人。
没关系,她的软肋大抵在我手中,他默想。
晚风阵阵吹来,带着院中烟花燃尽的味道,和她鬓角淡淡的茉莉花香。
这味道一如七岁那年初见她时。
她不会知晓,不仅那药方,她和他说过的每句话,都叫他刻在了心里。
萧正则凑近她,茉莉香浓了。
容鹿鸣不着痕迹地侧过脸,却被他猝然扳回下颌。
萧正则克制着自己,用侧脸缓缓贴上她发鬓,花香氤氲着,真好闻。
容鹿鸣僵住了。
他等着她反抗,他猜,她或许藏了利器。
只要她利刃出手,他便好以“谋刺亲王”的罪名要挟,迫容家臣服。
容鹿鸣却只是僵着,萧正则余光瞥见她闭上了眼睛,眼角似有亮光。
他手腕一颤,推开她。
容鹿鸣睁开眼睛,状似无意地擦了眼角:“上月与南蛮作战,不慎伤及眼角,有时会无故落泪,请王爷见谅。
”言辞郑重,语无波澜。
萧正则给她气笑了:“好个无故落泪!你容鹿鸣13岁上阵杀敌,14岁率80勇士直逼北狄大营,歼敌数百。
至今战功显赫,不论哪国军士,背地里谁不尊称你一声‘少将军’?你还会让人伤了眼角?”“臣只想让王爷知道”,容鹿鸣垂眸,“容家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
”任何事?萧正则明白她指涉其他,可极少的,感到丝丝伴着悸动的渴望。
他闻到她的气息是甜的,带一点馨香的血气。
他不能遏制,但,不会那样做。
容鹿鸣依旧跪着,她清楚,真与假,俱是要做到恰好,才能化去萧正则的些许疑虑。
倦极了似的,她用手撑住地面。
萧正则这才发现,她肩伤似乎开裂了。
那丝隐秘的遐想倏忽散去,他想到她适才从南境战场归来,曾遭逢强敌,带伤,却从无败绩。
容鹿鸣瞥了眼伤口,撕下自己襦裙的一角,熟练包扎。
“王爷,今日不宜惊动太医。
近日恐将奉诏还营,今晚可否容臣睡于床下?”那秀媚的眉眼间皆是阔朗之气。
想抱起她、为她包扎的念头在心里辗转,萧正则却只许自己掀去婚床上织锦的薄被,轻轻披在她身上,“你我分榻而寝。
”他说道,觉察她刻意不自称“臣妾”。
“虽长在军帐中,你到底也得父皇青眼,破例做了皇子们的讲郎,缘何又重归战场,怕不是为了躲我?”“王爷多虑了,我晋国南境甚美,怎容得他人践踏。
”容鹿鸣迎向他的目光,眼里流转光华。
令他忍不住低下头,强迫自己停在一个有些冒犯的距离,与她呼吸相闻。
“鸣鸣,记住,你已是我的王妃了。
”新婚的初日难道应是这般?萧正则睁开眼,他的新王妃不在屏风后的榻上,却在窗前习练。
瑞脑沁心神。
她身着霜色交领长袍,如一阵绵韧的风雪。
他见过那套路,轻盈流逸,宛似舞动。
风吹她衣袂飘飘,长发曳动如墨旗。
往事历历,触痛他心。
他于是一跃而起,手刀疾速切向她咽喉。
只差半寸,容鹿鸣蓦地一闪,向后滑开。
“王爷?”容鹿鸣惊问,她知他从前惯于藏拙,此时一击却用去八九分力道,足以致人重伤。
“我每日也是要习武的。
”他面上不见杀气,仅一点伶仃笑意。
“那就请王爷指教。
”她眉眼间英气勃发,一如当年,惹得他一时分神,一出手便已化去大半力量。
“专注些。
”萧正则当年就不曾胜她,听到这话,只觉嘲弄。
她轻巧地躲开他的手刀,一掌凌厉劈向他胸口。
萧正则侧身,抬手挡开她飞起的长腿,那招式间留有她当年所教的步法。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翻起转瞬的花,落在他身后,他反手敏捷地扣住她肩膀……门外响起轻细的脚步声。
萧正则顺势抱住她,跃上婚床,“嘘,样子还是要做的。
”“进来吧。
”女官们将华贵的衣饰放入内间。
萧正则不着痕迹地揽着她。
她松松的衣领散开了一半,他又瞥见了她手臂上深深的伤痕,如同血迹烙在雪上。
多年来,他已尽力忘却了许多事,唯独,忘不掉这伤。
指尖吻过伤痕,容鹿鸣战栗着、想要挣脱,他抱得愈紧。
鲜少人知,他儿时曾命悬一线。
那一刹,杀手精白的钢刃压在他颈上,而容鹿鸣重伤未愈,又被暗箭射中手臂……他闭上眼睛准备认命,却猛听得朔风过耳,身后一声哀嚎。
武器全无,千钧一发间,她竟拼力掷出一物,刺入敌人眼窝,继而迅疾夺过那刀,将那人牢牢钉在地上——得救了,转瞬之间!再看向她时,鲜血已浸透她官服衣袖、汩汩涌出。
她竟是忍了剧痛,拔出了手臂上的箭簇。
“别愣着,快来帮忙。
”他颤抖着走过去,拼命忍住惧怕,不是怕她,那种死亡的征兆拢住他们周身。
他助她紧紧缠住肩上伤口。
她蓦地把自己的血抹在他脸上,“近卫一来你就放声哭,喊疼,明白吗?”他战栗着点头。
“除了陛下,别信任何人。
我会暗中护你。
”那以后的很多年,夜寂时分,颈上那一线带痛的冷意和她伤口的热血,常在他心里执拗地纠缠。
直到,她成了他的讲郎。
“那时……”他想问很多事,却不能说出口。
容鹿鸣用力推开他,起身盘起长发。
她背影清瘦,晨光中如一株清净勃发的竹。
萧正则就势倚了雕花床柱,让自己缓缓生出些笑意。
他自愿走入这赌局,哪怕是死局,她的血也只能染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