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将我带到兆王府?”鸿胪寺的人便是这样办差的,任由旁人将她带走,什么刚正不阿、秉公执法,原来是笑话。
易涟清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恼了。
“不是的不是的,”身边小婢女怕她误会,连忙摆手,“原本咱们就是要去鸿胪寺的,谁料半路就被兆王的人截了下来。
兆王的家将们您是知道的,动起手来咱们不是人家的对手呀。
”“我方才入京,便漏夜前往兆王府,明日外面要传成什么样子,就算我自己的脸面不要,皇家的脸面也不要了吗?王爷的脸面不要了吗?”易涟清想到陆端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态度,更是愠怒。
另一个婢女接话,看着面生,穿着也同鸿胪寺的婢女不同:“您放心吧,外头人不会知道的。
再者说,咱们王爷不想让人嚼舌根,自然没有人敢说您的不是。
”从她话中易涟清敏锐地听出另一层意思:鸿胪寺虽然知道她被带走,但没有陆端的首肯,他们不敢上报。
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个嬷嬷,往她手中塞进一物,暖意瞬间从她手心之中向外蔓延,是个手炉。
嬷嬷行了行礼,为她带路:“您这边请。
”易涟清浑身的感官被暖流调动起来,慢一步恢复知觉。
太阳穴的那根筋再次跳了起来,她暗暗吸一口气,强压着疼痛跟众人向里走。
在园中绕来拐去,到了三面临水的一个小院,先前解释的那个婢女问她是否要留人伺候,她摆摆手说我自己来便是,婢女点点头,带着人退出去,竟锁上了院门。
“这是什么意思?”易涟清头疼得愈发厉害,“软禁吗?”“您要吃什么东西,要看什么书,要见什么人,随时吩咐就是,门口时刻有人。
”声音隔着一道门,有些听不清楚,“为着您的安全,不得已出此下策。
”易涟清要被她们气笑了:“我倒是不觉得京中有多危险。
我若是犯了什么错,哪里得罪了王爷,大可当面直说。
关着我还得劳他费心。
”“易小姐,实在对不住,我们听命于人。
”说完,似乎便有人带着鸿胪寺的婢女离开了,不知剩了几个人在门口。
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她住进这间院子里来了,除去上了锁的大门,其余窗外都是深可泛舟的湖,她又不识水性,插翅难飞。
房门打开,里面两个小婢女走出来向她行礼,四只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紧张:“易小姐,我们奉王爷之命来伺候您。
”她一向分得很清楚,下人们只是按吩咐办事而已,又见到这两人懵懂的脸,强压了怒火。
她不了解陆端,陆端却将她的软肋拿捏得精准。
“多谢,”易连清说,“不必伺候我什么。
”“您是贵客,万万不能怠慢了您。
”左边的小丫头说。
易涟清笑了,想起她自己的童年和那时的玩伴:“今年多大了?”左边那个说:“十四。
”右边那个说:“十五。
”易涟清看看两人,显然不信:“你们长得像是一母同胞。
”“……十二。
唉,您怎么猜出来了。
我叫南柳,”左边的小丫头说,“这是我妹妹常雁。
”易涟清的笑容黯了黯,长亭离人柳,章台不归雁,原来陆端也有想要归去的故乡。
少年时常听他讲起年幼随着父母在故乡的生活,那时他说有朝一日他总会回去,还要带着她一起看看重山和草原。
人心如水,谁料转眼如此。
蹉跎数年,她从草原归来,他还在帝都漩涡之中。
易涟清自嘲一笑,陆端现在天高地阔任意来去,不回故乡只是不想,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绊住他不成?为这两个小婢女起名也或许是从书中随手翻来的吧。
南柳拽她的衣角:“夜深了,小姐休息吧。
”更深露重,三更锣响过。
她盯着帐顶,疲乏得很,精神却活跃,思维如同海水,潮起潮落永不止息。
一会想京城这些陌生的世家官员,一会想突厥的局势,一会又想当年她离开前的那些朋友亲人……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陆端。
她不愿想起他,也不敢想起他,因此披衣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南柳睡在床下,似乎被她惊动,揉着眼睛问她。
月色将她拉成瘦削的一条孤影。
她柔声说没事,将小丫头抱到一边的美人塌上,替她掖好了被子。
坐在床边看见小女孩毫不设防的睡颜,她忍不住摸了摸那张小脸,南柳皱皱眉,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子里,不给她摸了。
“陆端怎么把你养得这样娇气?”她笑着悄声问,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你们府里的下人一个个都放肆得很。
”不过她自己的下人还是更放肆一些,她的婢女连华在身边养得心高气傲,就算是被皇子冒犯了,也敢呛声回去。
偏偏嘴不大灵光,说不过别人只能生闷气。
她是有心杀一杀连华的脾气,陆端却总是帮腔,连华埋怨她还不如外人向着自己。
她听见外人两个字,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陆端。
陆端接到她的目光,连忙低下头,耳朵脸颊红了一片。
她正出神,寂静被锁匙转动的声音打破。
院门口有隐约的人声,一两句,转眼又归作宁静。
易涟清望着自己的影子。
她长发披散,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站在门后,窗棂纸上的人影伫立,仿若雕像。
她伸出手去,轻轻触到影子的脸颊。
指尖上只有丝纸光滑冰凉的触感。
她悄无声息地问: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收到回京的消息时,她是惊惧的。
可汗和小可汗战死了,壮年男子所剩无几,东边人占领了原本的草场,他们被迫迁往更西的地方。
雪面结了冰,牛羊放出去吃不到草,储来过冬的物资在仓皇转场中遗落,被东突厥的人抢走了。
族中的几个孩子又突然发起高热,跟着大人也病倒了不少,她带着人在已经闭市的互市上勉强换了些药,略微稳住了情况。
不得已之下,她向大梁求援,愿率部族归降。
圣旨降下,却是召她回京的。
她若是走了,西突厥的族人们该怎么办?不等她想到两全之策,鸿胪寺的人便到了。
京城翻天覆地地变了,连京郊送客亭都被粉刷一新,不复当年。
皇帝换了两位,朝中人洗过几轮,旧人散落在天涯海角,身边一个能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没有。
她有满腹的疑问要问,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所以此刻,就算陆端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依然无法开门,把她的惶恐和疑惑说出口。
无话不谈的情谊最终变成了这样。
她叹了口气,觉得过去的想法实在天真得可笑。
陆端动了,他抬起手,也放在门上。
两人的手隔着薄薄的丝纸贴在一起。
她陡然一惊,像是被烫了一般,猛地收回手来,仓皇后退两步,发现影子在自己身后。
陆端不知道她在门后。
她松了口气,近乎麻木地等着他离开,驻足片刻就够了,再多她要承受不住这份感情了。
人事音书把她打磨得太薄,经不起风吹草动。
陆端不敲门,不走,近乎执拗地站在她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只能站在那里,在心里描摹,几乎要站成一面风蚀残了的石碑。
却听到叹气似的一声:“云涯……”眼泪不自觉地滚出眼眶,掉在地上,依稀有玉珠跌落之声,她想立刻打开门,告诉他其实她一直在门后,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为什么对我横眉冷眼,又要叫我的名字?为什么当初和我发誓要匡扶天下,现在又做弄权的佞幸?为什么站在我的门前不愿相见,又不肯让我离开?可是他们之间掺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从前是,现在也是。
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她的手,将她禁锢在原地。
她也怕打开门看见一个丝毫不顾念旧情的陆端,就像她真切见到了的那个。
远处的鸡鸣裹着晨雾传过来了,人影变得暗淡,是因为太阳渐渐升起来,让影子消减。
轻轻的脚步声远离了门前,她浑身脱力,跌倒在地上。
跟着夫子学诗讲到“夜深忽梦少年事”,夫子泪光闪烁,他们几个少年人却不当回事,一个同学问夫子,为何琵琶女梦到少年事夜不能寐?夫子长叹一声,对着他们一群正直青春年少的学生们沉默。
她未曾开口,心中的疑惑却是相同的。
少年时是他们抱怨的早课晚课和策论文章,也是吃过三百遍已经腻味的荷花酥桂花糕,日子那样一天一天无聊地过下去。
她转过头,看见一边窗下正在苦思冥想的少年,以为他们的一生都会如同设想那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弹琴,廊下琵琶声窈然。
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午后,她下了学,走在皇城里,春色从高墙外面不可阻挡地翻越而进。
生机磅礴的一瞬间被她定格在记忆中。
转眼都成灰。
待到如今,她看懂了夫子当初的泪光,也知道琵琶女为何辗转难眠,她如今成了与他们一样的人。
代价这样大,让她回看那个午后的自己,竟觉得陌生得认不出。
她揪住衣摆,悄无声息,哭得肝肠寸断。
最不堪回首,少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