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大地常年冰雪纷扰，民不聊生却丝毫不影响皇宫内的酒池肉林，殿中美人轻纱环绕，歌声悠扬。
“陛下……”太监压低自己尖细的嗓音走到殿中，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事成了。
”皇帝咬了一口美人手中的枇杷，笑着轻轻拍了拍美人面，转头扫了那太监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将军府那边如何？”“回陛下，将军府无异常。
”太监低眉顺目道。
皇帝朝殿中的舞女勾了勾手指，舞女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看到明黄色的鞋尖才停下。
太监退到殿外，身后不断传来男女的笑声，厚厚的一层雪覆盖着这座皇宫，犹如丧幡。
“高公公，天冷儿您怎么出来了？”小太监拿着个汤婆子走到他跟前，高公公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面上换上和蔼可亲的笑，“替皇帝办事哪有冷的，你这皮猴儿，哪里来的汤婆子？”小太监毕恭毕敬地把汤婆子递上去，“小的路上遇见贵人了，是贵人赐给小的，小的借花献佛，望公公笑纳。
”高公公面上笑眯眯地接过，瞧见那汤婆子上小小的赵字时，垂眸低声道：“这天要更冷了。
”慈宁宫内香茗未凉，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点心碟子和茶盏，太后捏着佛珠，神色平静，她保养得极好，年近三十风华依旧。
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当今圣上是她名义上的儿子，百善孝为先，虽然不是亲生，但也无人敢怠慢这位太后娘娘。
“娘娘，公主来了。
”宫女进殿行礼禀告，还没等太后示意，少女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语气带着哭腔：“母后！皇兄莫不是真的要将我嫁于那蛮族？”太后睁开眼，神色平静，“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福安公主自幼被娇养长大，性子刁蛮，不过谁叫她是当今名义上的嫡亲妹子，自然没人敢给她脸色看，前些时日赵将军率兵击溃蛮族，双方议和，蛮族提出结秦晋之好，蛮族王子求娶晋国公主。
今天下大乱，成三足鼎立之势，晋国与梁国以淮水为界，淮水以南为梁、以北为晋，在淮河以西则是南蛮，而南蛮虽占地狭小，但易守难攻且兵力强盛，近两年战乱不断，晋国大将军赵佑黎在三月前淮水一战中击溃南蛮，取其将领首级。
“你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哀家自不会让你嫁到那南蛮之地。
”太后轻轻地抚摸福安公主的发髻，神情温柔慈爱，话语却冰冷至极，“赵家的女公子才貌双全，想来南蛮王子也会喜欢的。
”让将军之妹嫁与外族王子，前不久将军还刚刚砍下了外族首领的头颅，晋国皇室做事未免也太冷血了。
宫女低下头看着自己绣鞋上的珍珠，脑海中却浮现起赵家女公子那温柔的笑，哪怕自己不小心在宫道上撞到女公子，女公子也丝毫不计较，反而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这样好的姑娘……不过她也只是一个宫婢，只希望赵将军能够尽快回朝阻止这一切，有将军在，想必不会同意自己的妹妹远嫁外族。
室内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宫女忍不住抬头去看外头的雪，都说瑞雪兆丰年，希望将军能够早日归来。
“姑娘，将军府到了。
”侍女轻声唤醒马车内小憩的少女，少女缓缓睁开眼睛，长且直的睫毛像蹁跹舞动的蝶，她生得一双水灵灵的杏眸，眼尾下垂，无言之中自带楚楚可怜之意，因病弱她的唇色比寻常女子淡了不少，肤色几乎要和枕着的雪狐皮毯子融为一体。
赵佑宜垂眸，目光落在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不久前太后笑眯眯地往她手上套的，态度亲热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她走下马车，雪花落满了将军府大门的门楣，管家赵叔见她目光停留在门楣，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姑娘，这两天雪太大所以……”何止两天，近半月雪几乎都没停过，赵佑宜自然不会在这种极端天气下为难下人，“无事，只是想到风雪如此大，不知阿兄何时才能归家。
”赵氏一族发家于前朝，祖上是文官，出过状元尚过公主，只不过后期落魄了，直到晋国开国皇帝发起起义，赵家先祖弃文从武取得赫赫战功，被封开国大将军，赵氏世代英烈，子弟大多都马革裹尸，到赵佑宜这一脉只有她与阿兄两人相依为命。
赵家世代抗击南蛮，不知多少赵氏儿女死在南蛮铁骑之下，没想到晋国皇室竟让她去和亲，哪怕她阿兄不久前打了胜仗，她想不明白为何赵家世代忠君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当听到太后说南蛮王子英姿飒爽、倾慕她已久真心求娶时，她恨不得立马转身走人，她的父母、叔伯皆死于南蛮人的刀下，她怎么能嫁给南蛮人？南蛮王子又怎么敢提出这样无理的请求？赵佑宜到底年轻，藏不住事，心里的想法在面上显露分毫便被这位太后看出来了，太后慈爱地拉着她的手，说南蛮王子诚心求娶，只要她愿意嫁，南蛮便年年献上岁贡，而她的兄长也不用再在外征战，可以在神京领个闲职做个富贵闲人。
她从来没有听过能把收兵权这种卸磨杀驴这种事美化得如此动听的话，岁贡？她嫁过去南蛮既没有签订协议不犯晋国，也没有签订协议成为晋国附属国，不过是晋国皇室想卸磨杀驴，如今双方元气大伤，以防梁国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才不得不休战，皇帝如此着急的鸟尽弓藏实在不合常理，毕竟不是日后都不打仗，究竟是为何？赵佑宜一边走入府内一边在心里规划着对策，还没等她想好，马蹄声却响彻耳边。
是阿兄归来吗？她忍不住奔出府外，满天雪花中，带着赵家军军旗的骏马驰来，骏马通体雪白，是她与阿兄幼时便养的马儿，阿兄喜欢喊马儿云片糕，她喜欢唤马儿白玉，两人曾为此争执不休。
赵佑宜睁大眼去看，可那骏马上却空无一人，只余阿兄最爱穿的红衣。
在满天雪白中，那片红是那样夺目，犹如她阿兄当年出城时那般肆意潇洒。
侍女跟着跑出来，见到眼前此景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老马识途，白玉恐怕是一进城便往将军府狂奔而来，只是那马上为何没有将军？她也意识到什么，连忙扶住赵佑宜，声音控制不住颤抖。
“姑娘……”赵佑宜只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腿下一软忍不住跌下，或许是风雪太大，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好似只要她不去听不去看，她的阿兄就会如同以往每次那样，红衣烈烈而来，怀里藏着她爱吃的糖葫芦，眉眼笑得肆意，“袅袅，阿兄回来了。
”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雪地。
赵佑宜眼前景象突然清晰起来。
白玉在她面前停下，发出悲鸣的啼叫，染血的红衣飘落而下。
雪，又大了。
小兵疾驰而来，见她跌倒在地，立马翻身下马行礼，“姑娘……将军三日前在云州惨遭敌袭，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已于昨日去了！”轰的一声，赵佑宜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眩晕感随着而来，不，她不能晕！她猛地掐住自己掌心，声音泣血，“回京路上怎会有敌袭？阿兄中的什么毒？为何消息现在才传回神京？”敌袭？中毒？她的阿兄在战场上安然无恙地退了下来，没有在两军交战之地遇袭，为何会在离神京不远的云州遭遇敌袭？为何三日前的事现在才传回京城？为何皇帝没有派御医前往？小兵支支吾吾，避重就轻道：“将军棺椁一个时辰后便能进京了，姑娘可以让人备下东西了。
”赵佑宜强撑着站起身，侍女连忙扶着她，声音担忧：“姑娘……”赵佑宜已经无心应对，但她不能倒下，她先是谢过小兵，再唤赵伯牵白玉进府，赵伯目光疼惜，“姑娘……您放心，将军的丧仪有我呢。
”侍女扶着赵佑宜进府，连忙叫人去寻府医，赵佑宜拉着她摇了摇头，“不用，我无事。
”“可是姑娘，您都吐血了。
”侍女目光担忧，声音带着哭腔，“将军去了……可他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啊！”赵佑宜想撑出一个笑安慰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另一个侍女去找府医，赵佑宜强撑着精神有条不紊地安排阿兄的丧仪，这些东西是早就备下的，战场上刀枪无眼，她不愿有这一天，害怕有这一天，阿兄却说迟早会有这一天，早点备下，当那天到来时，她也不会太过慌张。
没想到阿兄没有战死沙场，却死在了回程路上，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相信是敌袭，阿兄为人向来小心谨慎，若不是身边亲近之人，怎会如此轻易伤到阿兄？更何况……想到今日太后在宫里说的话，她不得不怀疑这一切都是皇帝授意。
“圣旨到——”赵佑宜猛然抬起头，太监已经进府，她不得不强撑着去领旨。
“赵氏女听旨，赵氏子赵佑黎独裁专断、延误战机、抗旨不遵、意图谋反，虽抗南有功，但功过不相抵，剥夺大将军之职，念其世代英烈，保留将军府。
”太监的声音尖细冰冷，“赵姑娘，圣上念你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不计前嫌要接你入宫呢，圣旨在三日后到，赵姑娘安心备嫁罢。
”他的目光落在已经换上丧幡的将军府，“赵姑娘，本来你兄长意图谋反是不应该入土为安的，但圣上念在你即将入宫的份上就不计较了，这丧幡就撤了吧，不吉利呢。
”赵佑宜的目光死死盯着太监阴毒的嘴脸，见他想让人动手扯下丧幡，“住手！皇上不是让我入宫吗？我日后再怎么也是主子，皇上没有说不让办丧仪，公公确定要擅作主张？”太监的目光瞥过她那张绝色的脸，有这张脸在，赵佑宜未必不能讨得圣上欢心，做人留一线，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人退下，“不过，丧仪就不宜大费周章了，圣旨一出便无人敢来吊唁。
”赵佑宜忍着泪与悲愤点了点头，直到人都走了才忍不住软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