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你且好好休息,我先回药庐去帮您抓药。
”一个衣着月白长袍,只简单盘了个潦草发髻的女大夫提着药匣子从一间小屋中走出来。
玉京随意抬手拂下额前汗珠,月白色袖口瞬间晕染开一片深色水渍,弯弯长眉下是一双眼尾锋利的琥珀色眸子。
此刻她心中有如被千万蚂蚁撕咬,回想起她随师父来这边境小镇做闲散游医已将近一年。
王婶一直对她很是关照,但如今却身患绝症,药石无医。
现下只能试试灵药了。
玉京想起她师父的叮嘱,凡人无法运转灵力,擅用灵石灵草反而会被吞噬灵气。
但此时王婶命在旦夕,只能冒险一试。
此刻最大的问题是钱,王婶是城中大户白府里的洒扫女使,一发现自己患病,就被白府的人用几两银子赶了出去。
她一个游医身上根本没有多少钱财,前日去白家看诊的诊金也少得可怜。
到底该怎么办呢?玉京抿唇耷拉着脑袋走回药庐,将药匣子放下,目光四扫过屋中,这房子还是王婶帮她安置的。
王婶这么热心肠的人,却要遭受这种事情,那白府财权滔天,却任由王婶等死。
她胸中逐渐蔓延出不平来,却蓦地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一缕月白的银光径直刺在玉京望向屋外的面庞上,她瞳孔轻颤,眸中映出一只扶在门沿上白皙清瘦的手掌来。
“吱呀”一声,月光如瀑,轻而易举地将玉京的身影淹没。
来人站在门框中央,直勾勾地盯着玉京,挺拔地模样却宛若一柄利刃般将玉京从光亮中剥离,囚禁于黑暗中。
她心中全是王婶的病,竟将这尊瘟神给忘了!“我、我都告诉你解药的位置了,你为何还要来寻我麻烦呢?”玉京压下心中翻腾的疑惑、烦躁与隐隐的愧疚,以同样强势的目光回击过去。
剑拔弩张的形势霎时间安静了片刻,玉京盯着卫期晦暗的面庞,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不认路。
”似乎是挣扎了许久才从唇齿之间挤出来这几个字般,连着颇具压迫性的身影都仿佛被消了几分气焰。
这……虽然她确实有设想过他找不到路的情况,自以为这样更能拖住他,却没料到他竟然可以返回原路重新找到她……想到这里,玉京努力按捺住眼角的抽搐。
“卫道长,这可不能怪我了,虽然是我设计给你下毒,但是这也是因为你先威胁的我啊!现下我这里也没有解药救你,来找我又有何用呢?”中毒失去所有的灵力法术,这卫期也不过是个会点武功的凡夫俗子,玉京谨慎地从身后的桌上抄起木剑来。
那解除灵力禁锢的梦芒草远在雪山之中,她又身处于大临朝最南方的边境城镇,就算是千刀万剐她也根本拿不出来这药给他解毒。
卫期迈出一步踏进屋内,斩钉截铁地说道:“带我去找解药。
”“不去。
”声若脆珠,玉京的回答也相当干脆。
“除非你放弃带我去昆仑的主意,否则我是不可能帮你的。
”听到这番话,卫期双手紧攥成拳,似乎是在犹豫。
正当两人对峙之时,洒在房中的银丝蓦地又被一道身影遮挡住大半。
“玉大夫,我妹妹忽犯急症,快些随我去救人!”白青筠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一股脑地将话囫囵而出,才意识到此刻药屋内的情形。
“急症?那腿疾明明是长期亏损之致,怎么会一夕之间忽然加重呢?”玉京大跨步走向房门,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卫期,满脸的难以置信。
白二小姐莫非是受到了什么外力影响?如此这般,说不定可以多拿些诊金去买灵药。
“玉大夫别问那么多了,赶快随我去救人吧!”看白青筠一脸焦急慌张,玉京连忙拎起药匣子随他朝屋外走。
这白家公子来得真及时,不仅帮她排忧,还方便她甩掉那难缠的卫期。
“你别赖在我这里啊,赶紧回去找你的仙山去吧!”“不行!你不能走!”被卫期一把紧紧抓住衣袖,玉京整个人几乎要被扯倒。
“这位公子,人命当前,不论你与玉大夫有什么恩怨,都且等我妹妹没有性命之忧后再谈如何?”白青筠阴沉着脸咬着牙说道。
“那我跟你们一同前去。
”玉京看着一匹马下站着他们三人的身影,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面色阴沉地站在她两边。
一匹马怎么可能三个人骑呢?“这位公子,既然你要跟我们一起去,那便自行准备马匹……”白青筠的话还没说完,也说不完了。
身形瘦小的女子宛若山间灵活的松鼠般,将药匣子绑在缰绳上,“噌”一下跨上了马,玉京只留下一句“我先去救人了”,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说不定她可以趁现在直接跑到其他地方,躲卫期那尊瘟神远远的,但是王婶与白二小姐的腿疾还没治好,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抛下病人逃跑的事情来。
今夜这白家大公子独自一人起骑马前来寻她,恐怕当真是十万火急。
夜晚清凉的风拂过玉京纵马向前的脸庞,让她纷杂的思绪逐渐消散,身体涌上阵阵凉意,似乎回到了两日前。
那日傍晚,不大不小的雨仿佛失意的姑娘般,愁绪连绵,玉京摘下箬笠,甩了甩沾着水珠的头发。
她刚从山上帮王婶摘救命的草药回来,感觉浑身一片冰凉,疲惫地放下药筐,将灶台生着火,便一股脑地倒在床榻上,在被子中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刺进一片光亮,屋里似乎有火光亮起来,玉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以为是她师父回来了,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背对着她站在屋门前,她脊柱霎时间窜出一股冰凉来,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房中?”那人见她醒了,转身回望向她,开口道:“姑娘,在下卫期,乃昆仑山仙尊坐下弟子,奉师尊之命请姑娘随在下前往昆仑山修仙。
”修仙?玉京起身,听到“修仙”二字立刻警觉了起来。
她师父曾告诫过她,若是有人要她去修仙,定然是对她图谋不轨。
思索片刻,她颔首瞧瞧手背上暖黄的烛光,只道:“这几日雨多阴湿,仙使不妨先坐下,我给仙使泡壶茶水喝吧。
”她转身走进屋里翻找到两个杯盏来沏茶水,不理会卫期作何反应。
澄黄的烛火将这修道人的身影描摹出来,倒是一副眉眼温和清秀俊朗的模样,看似寻常的水蓝色衣衫却没有沾染一丝水迹。
听着言谈有礼,却贸然闯进女子屋内,玉京的目光格外得深沉,她伸手将茶水放至桌前,示意卫期落座。
“姑娘天资卓绝,可愿前往昆仑修仙?”他张口还是同样的话,但还是随着玉京一同坐在桌前。
“仙使为何要找我?”玉京并不瞧他,也不作答,只是自顾自地问道,低头浅抿一口自己泡的药茶。
“在下奉师尊之命行事,若姑娘应允,自不必再住在这棚草屋中,昆仑仙山里会有人给姑娘安排好一切。
”“我沏的茶如何,不尝尝吗?”玉京蓦地抬首,直勾勾地盯着卫期的双眸,面上不挂丝毫情绪,仿佛只关心卫期对自己的沏茶手艺的评判一般。
看着他迟疑片刻还是将茶水饮入腹中,玉京这才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茶叶粗粝,根本谈不上品字一说,但如此便足够惬意,锦衣玉食、求仙问道并非我之所愿。
道长若无他事自行离开便可,我这没有伞能相赠的。
”一把夺走卫期饮过的茶杯,玉京转头就自顾自地朝着屋内走去。
“姑娘既不曾修仙又怎知昆仑非你所愿,凡人生活困苦,稍遇病痛便灯枯油尽,你难道连延长寿岁都不想吗?”卫期难掩话语中的不解,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玉京的背影问道。
“你上次吃人间五谷是什么时候?”玉京转身看着卫期蹙眉凝滞的面庞,不待他开口便继续说道:“修道者首要便是断五谷、除积垢、灭尘欲,可我偏是一个重口腹之欲之人,与其寡淡地求仙问道千万年,不如自在潇洒地看这人间红尘几十年。
”“纵使这草屋破漏,可遮风避雨便足,任那昆仑仙山再奢靡,也无我的栖身之所。
不必再多言,天下奇才无数,何苦强求于我呢?”狭小的草屋中,两人对峙而立,只待一方打破平衡之态。
“师命难违,无论姑娘如何作想,都留着和师尊说吧。
”看着卫期抿唇向前跨步想强行带走她的架势,玉京不移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后退几步靠至墙角,伸手握住角落里不起眼的木剑。
卫期的手掌宛若刚硬的鹰爪般朝着玉京袭来,扑面而来的急流冷若冰霜。
正当那手掌距玉京仅一尺之遥时,玉京反手将木剑挥起,竟与其有势均力敌之状!两兵相接,看似平凡的木剑竟刺破朝着玉京压制而来的灵力气流,径直扎进那手掌血肉之中!卫期大惊,连忙开始运转体内灵力想要压制玉京,他已经顾不上这人间的禁灵令了!哪料灵气刚汇聚至手心,他竟面色兀地转黑,脖颈、手背都猛地暴出青筋来,刹那间整个人陡然失去意识、径直地朝着玉京的方向倒下去。
敛了施在木剑上的力道,玉京退手避免伤他太深。
她师父教她的这道燃香饮茶的防身之术今天终于派上用处了。
木剑上的血珠“啪嗒”一声滴落在地板上,玉京垂眸扫过一眼卫期的模样,有些嘲讽地勾起嘴角。
“满口的在下,所做却都是强盗行径,就这也能算得上自诩清高的修道人,若那昆仑山都是这种人,怕是一去便回不来罢!”玉京绕开他倒下的身躯,一把推开房门,夜晚混杂这雨水与泥泞的冷风让她的眼神显得更加冷冽。
既然是你主动来招惹我的,就别怪我对你不仁了。
那日玉京虽按照她师父叮嘱拒绝了卫期的修仙之邀,但是她对卫期所言却出自本心。
回忆至此,一座富贵的府邸闯入她眼眶,玉京将意识从回忆中拉扯回来,手上用力拉住缰绳停马。
“吁——”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玉京朝着白府门外着急的仆从点点头示意,看着他们疑惑地目光,只道:“你家公子让我先行一步来救白二小姐,他随后便到。
”也不管旁人什么想法,玉京一把推开白府大门径直走向后宅。
昨日她刚给白二小姐看过诊,那腿疾虽然古怪,但却不是什么急症,怎么会今日会忽然发作到要害人性命呢?玉京虽怀疑白青筠的话,但是她到底不愿拿人命开玩笑。
“白二小姐,在下玉京,来给您看诊。
”玉京飞也似地来到白二小姐的房门前,边说边推开门,心中却有些疑惑,今日这院中怎么没有丫鬟,莫不是都在照顾白小姐?入目一片漆黑,玉京瞪大双眼,心中惊起骇浪来——坏了!虽然窗口有灯影,但屋内怎么没有烛火呢!心中咯噔一下,她整个人仿佛失力般,被拽进漆黑的屋中。
约莫过了两刻钟,白青筠的目光扫过卫期,又抬头看了看逐渐消失在阴云之中的月亮。
两个人从玉京的药庐出来,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酒肆借到马匹,白府远在城西,估摸着他们刚赶到白府,玉京已经开始施诊了。
卫期看着白青筠不慌不忙地借马,紧皱起眉头来,这个人该不会是和玉京联起手来骗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