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的天变得极快，上一秒还是艳阳天，下一秒呼啸而来的东风便吹得人立不住身子。
林府侧门上挂着的白绸早已被风吹落，落到地上，浸满污渍。
偏院里放着的两口棺材也只是随意地摆着，一口已经钉上了铁钉，另一口则敞着，任由雨水浸透，发出腐朽的潮湿气味。
与偏院里沉寂的气氛不同，林府大堂里凝重中还透着几分喜气。
前厅侍奉的仆人早早便被遣至后院，紧闭的屋子里只剩四人。
林诸像具木偶般站在大堂中央，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三人，额间一指宽的符纸随着他的呼吸略微起伏，此外再无其他反应。
“成了吗？”林椴青出声，近乎冷漠地扫过林诸，而后看向另一侧的中年男人，语气中不可查地带上了几分急切。
“他现以被我炼成了凡障，心智尽丧，只余一魂。
作为报酬，我收走一魂六魄。
”中年男人目光阴鸷，轻笑一声，“至于剩下的一魂一魄，七日后消散，生死如常。
”话尽，男人收起手中的瓷瓶，将一张黄符递给林椴青。
“以此符可驱使游魂，寻至亲，断后患，您谨慎些用。
”中年男人这些年接过不少炼傀儡的活，但像林椴青这般炼亲儿子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这等新兴家族的秘辛知道多了百害而无一利，他做完这些后，干脆地收下报酬，而后拱手弯腰，朝面前的夫妻二人示意，抬脚便跨出了大门处的结界，未有半分停顿。
林椴青惊讶于此人的实力，却还是很快收敛起情绪，目送男人离开，然后略带温情地看向身侧的妻子，“接下来该如何？”“母亲死了，不是还有个义姐吗？我可不想某日被杀个回马枪，死在那孩子的手下。
”秦袖顿了顿，手中的帕子抵上鼻尖，丝绸微动，“让他去找找吧。
”她抬眼，看向的是林诸仅剩的游魂。
鹿门山的天跟交州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处是狂风沙石乱作，一处是细雨连绵，不见天日。
方从辛在弥漫的雾气里快速穿梭，前方横生的枯枝时不时划到手臂上，带出道道血痕，但她来不及管身上的刺痛，只能加快步伐往前跑。
她回头探去，那只半人高的黄炽虎仍寸步不离地追赶，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那颗红果，目呲欲裂，连声咆哮，在后方掀起阵阵血腥黏腻的热风。
奔跑中带起的雾气渐渐模糊方从辛的双眼，又在她脸上汇成水珠，将垂欲垂，要落至地面时，后方接近的黄炽虎奋起一跃，前腿爪牙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直直朝方从辛脖颈处劈去。
咔嚓一声脆响，方从辛迅速转身，倒地朝左侧断木空当处滚去，她抬头看了眼前方的歪脖子树，内心愈发沉静。
最后两米，她心中默念，在黄炽虎起身时，以最快的速度朝前奔跑，然后向后扔出红果和一件法器。
红果被空中利刃划破，鲜红的汁液渗出，带着熟悉的气味滚落到黄炽虎面前，令它止住了动作。
接着稍晚一步的法器化作密实的大网从天而降，又将其牢牢困在其间，收缩的大网中，红果的气味愈发消散，黄炽虎终于意识到不对，浑身灵气一震，大网破碎，双爪又朝前挥去。
但方从辛此时已然找到了之前做好的标记，她朝空中掷出一块灵石，一息之间，阵法浮现，方从辛挑眉，微笑着消失在黄炽虎的利爪之下。
原地树木寸断，百里外的方从辛听着那越来越狂躁的嘶吼声，随手将手中的群鸣果扔进了储物袋。
她席地而坐，一直到远方的咆哮声变成痛苦的呜咽，掩盖在渐起的鸟兽争鸣下，才缓缓起身。
黄炽虎靠群鸣果维持体内灵力均衡，躲避猎杀的天敌，方从辛靠这果子续命苟活，本质上一样，只不过今日她胜了。
方从辛最后望了眼林中被惊起的鸟，心无波澜，转身走入身后破败的庙宇。
这间庙宇大抵是百年前建来供奉楼帝的，到如今早就荒废，除了头顶瓦片破的少，四周没一处是完好的。
但方从辛到此只是为了找些灵药，只求有一处地方可以歇脚，屋子全缺与否，差别不大。
她走到庙中间，点起已熄灭的火堆。
还没坐下，体内气息便轰然上涌，她终是控制不住俯身吐出一口鲜血，暗红色的血液并未浇灭火堆，反而愈燃愈烈，助长了火势。
毒更重了。
方从辛拧眉，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小白瓷瓶，利落地用刀划破手腕，让血流到瓷瓶里，直到接完一整瓶血，她才停手，随意从身上扯下一根布条缠到手腕上。
血濡湿布条，良久过后才停止渗出。
方从辛拉紧布条，又看了眼右手上的翡玉环，玉环一如往常地保持着安静，并无异动。
她向来默认无异动就是无问题，于是也不再管玉环，盘腿开始疗伤。
体内稀薄的灵力被汇聚成一条细流，又被引导着在上肢的经脉里流转。
未被淬炼的经脉窄而堵塞，就算灵力浸润，对伤势的作用也不大，但方从辛还是习惯每日绕着经脉走一圈，以期看出点变化。
很显然，今日也无奇迹发生。
她面无表情地倒出一把疏灵丹，然后脸紧皱在一起，艰难地将药一口吞下，接着仰面朝天躺下，月色透过瓦片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只看得到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庞。
颧骨上愈合又新添的伤疤，紧抿的嘴唇让这张稚嫩的脸上又多了些成熟与凄惨。
算上今日，方从辛在鹿门山已经呆了一月有余。
一个月前，李润竹让她上山寻药，药齐了便能给她炼药续命，药不齐，她就只能等死。
现在看来，她命还挺长，至少要找的药并不难找，能找的药也都被她收入囊中，只要明日去悬崖边挖下那株蛇兰，她起码还能再活个两年。
当然，前提是李润竹还能为她炼药。
方从辛闭上发涩的双眼，不再去想其它，她将神识附上翡玉环，入目是极夜的黑，加上林诸一贯浅淡的呼吸声，一如既往，并无异常。
如此一夜无梦。
次日，天还未亮，方从辛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走到庙门处，目光聚焦在远处的悬崖边。
那株含苞待放的蛇兰正在风中摇晃，只需再等半个时辰，等到花蕊吐芯，蛇兰便算成熟。
但蛇兰成熟的同时，崖底那条伺机已久的黑蛟绝对会飞跃而上，吞下那株草以及任何想要靠近蛇兰的妖兽，借此突破。
区区一株蛇兰并不能让黑蛟增长多少修为，不过鹿门山上多的是需要蛇兰的天阶妖兽。
所以蛇兰是其次，想要靠蛇兰突破修为的妖兽才是黑蛟所求。
方从辛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什么东西走过去，都会被那条黑蛟整个裹入腹中。
她自然不想以身试险，所以她还要等一个有勇之兽，或者一个修为足够引起黑蛟关注并与之抗衡的人修。
哪一个都可以，她没时间再在这座山里耗下去了。
方从辛叹了口气，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两罐子丹药，一罐磕着当饭吃补充灵力，另一罐则留着给后面来的倒霉蛋。
为了今日的这株蛇兰，方从辛也算是做足了准备，除去带的大量疗伤丹药，她还花重金买了件防御法器，只望在关键时候能够保命。
三月的鹿门山尚还带着几分寒气，方从辛缩了缩脖子，看着悬崖边升腾而起的雾气往四周弥漫，而后渐渐遮住天光。
随着雾气飘动的，是崖底经年不散的腥气。
四周枝叶簌簌响动，方从辛靠在庙门上，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她修为太低，对周围感知并不敏锐，相应的，那些所谓的大能异兽一般都会忽视她这种小喽啰，抓住这一点，她才能浑水摸鱼，碰碰运气。
所以她要再等一等。
慢慢地，蛇兰花瓣渐趋绽放，浅白的花蕊随花瓣次第展开。
一只飞鹰在此时出现在方从辛视线内，它从林中俯冲向下飞去，在靠近蛇兰之时则蓦地收起了翅膀，整个悬停在空中，蛇兰因它的动作而微微颤动。
崖间的岩石上，年幼的黑蛟虽感觉到危险，但数年的等待与对力量的渴望还是让它一跃而上，尖牙直直地咬在飞鹰的尾羽上，空中几根飞羽飘飘然落下。
再抬眼时，飞鹰与黑蛟已经在空中缠斗起来，黑蛟在空中无优势，被飞鹰带离地面后，便只能以尾勾住崖边的树，尽全力向下坠去，同时上半身沿着飞鹰身子攀附而上，越发用力围剿。
但飞鹰是个老练的捕蛟者，高阶的兽压被不断加诸在黑蛟身上，让它气力松懈，这是一场早有结果的战斗。
就在这时，方从辛抓住时机，朝外扔出五颗灵石，灵石有序排开，顺着地上浮现的阵纹逐渐转移至蛇兰周围。
下一瞬，方从辛出现在缠斗二兽的下方，被激活的阵法已经将蛇兰连根剥离出来，她只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飞鹰辐射范围之外就算成功。
天上还在与黑蛟抗衡的飞鹰看着下方突然出现的人修，面漏凶狠，一声尖利的长啸裹挟着巨风迎面吹来，方从辛躲避不及，整个人被掀翻，后退百米。
后方的树也因这强大的冲击力寸寸断裂，入目一片狼藉。
方从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攥紧蛇兰的手被地上的碎石划出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疼痛蔓延开来，她随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并不在意这些。
再抬眼时，空中的两兽奇异般的达成了一致，一同将目光对准了她，缠斗在一起的身躯甚至隐隐有松开的趋势。
下意识地，方从辛迅速掏出了储物戒中两米多高的护盾，然后摆在身前，接着又不要命的往外扒灵石，让护盾迅速赋能。
在飞鹰与黑蛟一起向她冲来时，方从辛用尽所有灵力于空中刻画出一个远距离传送符阵。
两股巨大的灵力猛地相撞，刺目的白光一闪而过，遍布裂痕的护盾仍在原地，只有黑蛟在无声地哀嚎，□□坠入悬崖下的深渊，缠绕在一起的黑蛇蜂拥而上。
一炷香之后，方从辛虚脱地躺在地上，四周是浓密的林木以及一条被踏平的小道。
鹿门山分两部分，以方从辛方才所在的悬崖为界限，往下为百姓日常狩猎采药所去之地，有路且无异兽之忧，悬崖之上则为各路高阶异兽长居之地，危险与机遇并存。
方从辛偏头见着这些路，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从悬崖至山下有数百里路，这已经是她驱灵力设阵的极限，也足以让她摆脱那两只异兽的攻击，于她而言，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想到储物袋中摆放着的数十种药材，方从辛那张布满血渍泥污的脸上终于舒展开来，露出抹浅淡的笑。
她从路边折断一根树干，撑着身子朝山外走去，出乎意料地，她在山底阳光普照之处看到了一个原地兜圈的游魂。
在那个稀薄的魂体抬头望向她的瞬间，她几乎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林诸，李润竹的儿子。
下一秒，她觉得自己在山上耗的这一个月大概是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