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守寡的第十年 > 冲喜

靖安侯府的世子,快不中用了。
每逢冬季,满盛京便流传这么一回,待到开春便又消弭。
世子在娘胎里亏了根本,落生时带了弱症,先扎金针后灌汤药,抽噎着捯气儿托生成功,方饮得人世,民俗掌故、舆地农桑无不涉猎,尤善星纬兵略,今上赞他不世之才,百年无出其右者。
可天妒英才,泡药罐子里吊着命已十七载。
今冬,传言世子已入弥留之际,不日便要驾鹤西去。
大家伙儿好奇归好奇,可也没谁敢去触靖安侯府的霉头。
靖安侯钟鹤延,乃当朝驸马爷,其妻荣庆长公主与今上一母所出,更遑论他与今上还有同门情谊,侯府荣宠如日中天。
岁末将至,流言传得越发邪乎,随着今上为世子赐婚一事到达顶峰,后又戛然而止。
众人心中有了谱儿,世子现下定是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这是要冲喜呢!姻缘线另一头绑着的,是盛京小有名气的才女,却也只是个低门小户的千金,原轮不上她的,怎奈她爹一听来风声,便夜访靖安侯府,躬身奉上女儿生辰八字。
这门亲事,翌日便由圣旨昭告天下。
其间情由,她却不知。
三寸斜阳透过井字窗棂映在常雪融脸上,她端坐在绣架前,葱白指尖上下翻飞,在朱红云锦上游走成并蒂莲的轮廓。
“小姐仔细着眼睛,歇一歇吧。
”杏云捧着个手炉进来,塞到她手里。
常雪融就着暖意揉了揉腕子,由杏云拉着起身松散松散,忽见裙裾处鸳鸯眼睛缺了神采,忙将手炉往黄花梨案几上一搁,捡起绣线迎着光比量,“这些线都不够亮,竹雨,将布庄掌柜今日新送的绣线拿来。
”不多时,竹雨捧着一个线筐过来,拿起一捆递给常雪融:“乔掌柜说这个是冰蚕丝,江南新出的花样儿,刚时兴起来,他知道您好事将近,一到货就送来了,您瞧瞧怎么样?”常雪融接过来往鸳鸯眼睛处一放,日光洒在线上直晃眼,两只交颈鸳鸯竟似活过来了似的,满意道:“就用这个,杏云你快来帮忙分线。
”“婚期还远着,小姐现在就慌得跟拾炮仗似的,大婚当日可还知道先迈哪只脚?”杏云撑好线,偏头打趣这么一句,刚理顺线头的竹雨噗嗤笑出声。
常雪融耳尖微红,作势要拧杏云的嘴:“明儿个就让嬷嬷把你配给西街药铺的二愣子!”杏云忙偏头躲开她,装样子拍上自己嘴巴:“小姐饶了我罢,我只盼望着跟您早日到秦府去,做当家夫人的丫鬟,过好日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子,竹雨直笑弯了腰。
常雪融面上红霞翻飞,忍无可忍,起身挠向杏云腰间痒肉,“好啊,你这张嘴,少说一句你就亏得慌。
坏东西,还说不说了?还说不说了?”杏云笑得喘不过气,在软榻上扭成个麻花,颤声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再不说了,好人饶命啊,竹雨救我~”竹雨忙上前将杏云解救出来,两人还是笑得止不住,常雪融佯嗔欲整威仪,却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只虚空点上她们脑袋警告示意,心道,笑吧笑吧,她就要做表哥眼中最美的新娘,可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不再理会二人,常雪融用冰蚕丝将鸳鸯眼睛点亮,正待打结,廊下传来凌乱脚步声,桃露气喘吁吁撞开帘子:“二小姐快去前厅!宫里来了黄门内侍,指名要您接旨呢!”接旨?她一脸疑惑放下嫁衣,被急得跺脚的桃露拉到了梳妆镜前,竹雨已找出妆奁和外服在候着。
待匆忙赶至前厅,厅中已摆好香案,青烟正袅袅升起。
常家坐落于皇城西北,自城东官道向西行至一岔路,北折复西行二里,便见常家斑驳铜制门环,此间皆五品以下末流小吏所居,更清贫的,则住得更偏西偏北。
常雪融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盯着宫人皂靴上的泥印子,不禁回想起前两日表哥也是这般,玄色麂皮靴浸透了雪泥,不知道有没有听自己话,回去拿热水好好泡泡脚?这么冷的天,生了冻疮就不好受了。
见宫人打开卷轴,她连忙回神竖起耳朵,“咨尔鸿胪寺少卿常盛之女雪融,柔嘉成性,淑慎持躬特赐婚靖安侯世子钟青毓为妻,择吉日完婚”常雪融拼命攥紧袖缘,才迫得自己跪得稳当没有失仪。
她与表哥的婚期早已定下,亲事在即。
怎生一朝便改了日子,换了新郎?待宫人宣罢旨意,她脑海一片混乱,耳畔嗡鸣,注视着笑盈盈向她递圣旨的宫人不愿去接。
一旁的父亲一把捏上她腕骨逼她伸手,她悄悄挣动,可父亲手掌如鹰爪一般有力,将她牢牢禁锢,两厢较量,痛感袭来且愈发难忍,在父亲的逼视下,她的那股子胆气就渐渐散了干净。
她一介弱质女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圣上诏令都能替她定终身,只她自己,无从置喙,莫敢不从。
不然呢?撞死在这明安堂上?以死明志,倒无不可。
但皇命不可违,这门亲事由圣上赐下,她若没了,她常家老少仆从几十口,定要受牵连,她背不了这罪孽。
忍下泪意,叩头抬首接过圣旨,“臣女,领旨谢恩。
”张德全知道,这常家女儿与皇子伴读秦钊青梅竹马,悉闻两家私下已交换庚帖定下婚期,他刚才真怕这女子推拒,那可真不好回宫复命。
想到侯爷向圣上请婚的情形,那是坚决不让世子阴阳两间孤身一人的殷殷之情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就是糟践了别人女儿,一辈子都望到头儿了。
可谁让世子贵重?这世道,人和人,云泥之别。
面上却一点不显,见差事办成,他收回打量目光,好话一箩筐往外倒:“小姐才情斐然,圣上也略有耳闻,皇恩浩荡,就促成了这桩婚事,天大好事落到了小姐头上,真是恭喜了,侯府荣宠可是京中独一份呢,小姐日后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好事?还天大?侯府对她而言,那就是个规矩森严的姑子庙,算哪门子好事?宦官惯会逢迎媚上,只觉沾上皇亲国戚便是攀了高枝成了凤凰,其实不过是只孔雀,有几分相像唬人,到底本质殊异。
可她哪怕燕雀,也不愿栖这镶金的梧桐枝。
但她只是小小燕雀,任一笼子都能令她乖乖挂上梧桐枝,被人玩弄于股掌,还要学做假凤凰。
常盛满脸喜意上前与宫人攀谈,不动声色将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塞进张德全袖中:“路途遥远,全公公辛苦,有劳有劳。
”“分内之事,常大人言重了。
”张德全暗暗捻了捻银票厚度,这可远超寻常报酬,又见常盛一脸有所求的表情,便知晓了原因。
侯爷与圣上谈话时,他在一旁伺候,知晓全部内情,虽看不上这常盛卖女求荣的做派,但想到他日后运势不定如何,还是松了口风:“今年雪多,常大人得让下人时常清扫着门口,免得哪位贵人跌了跤怪罪。
”住这儿的哪有贵人?贵人只来自城东。
成了!常盛悄悄摆手示意,身后管家适时托上一莲纹漆盘,盛着十数个银锞子,个个錾着“天作之合”的字样,“给公公们沾些喜气”,常盛将银锞子挨个塞进宫人手中。
张德全觑着不过二两的份例,暗忖这常大人倒是个妙人,纵使御史台闻风,也不过当个红封看待,在他眼神示意下,众人也都没推拒,纷纷贺喜后便要告辞。
常雪融红着眼圈儿待父亲与宫人话毕,宫人前脚离去,她后脚小跑回房上了门闩,把所有人阻挡在外,俯床蒙被,无声啜泣。
若无心上人,她也就认了,可她心悦表哥已有七个春秋,近乎她人生一半岁月,叫她如何割舍?不多时,敲门声响起,她掀开被子,抽噎着并不应声。
敲门声又响几下,跟着传来父亲威严的声音,压不住的喜意,“天降喜事,你别目光短浅,这几日就安生在房里呆着,擎等着靖安侯府的人来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吧。
旁的,你什么都甭想了。
”“你们看好小姐。
”脚步声渐远,常雪融抬头看向门口,把守的人影重重又叠叠,把香雪苑围成个铁桶,她插翅也难逃出。
登时,泪珠簌簌滚落,她咬紧嘴唇,突地起身跑至桌旁抓起剪刀,欲将嫁衣铰毁。
不料刚才接旨匆忙,没来得及摘绣花针,此时一捞嫁衣,便被狠扎进食指肚,咬牙拔出,血珠子连串落在才绣好的鸳鸯眼上,像啼出了血泪,她的情绪骤然爆发,扔掉剪刀,捧着快完成的嫁衣哭成了个泪人。
夜半,秦钊悄至。
晨起还在欢喜只待两月便能与表妹做夫妻,午间就被赐婚旨意砸得头蒙,他当即要夺门而出,父亲派人将他拦下,只说他与表妹有缘无份,婚事作罢休要再提。
见他哭红了眼睛,母亲也只是哽咽着劝他放下,承诺会为他另觅良妻。
他心如死灰,赤目驳道:“母亲实在看轻于我!”世上好女数不胜数,可却都不是表妹,不是这一个他心悦的梅娘。
除了表妹,他并不盼望做她人新郎。
男人们手段如出一辙,父亲也派人看守他。
他跪求母亲,让她帮忙应付父亲,又央求她跟姨母说情,这才能站在这儿。
后窗虚掩着,透过缝隙,他盯着如豆灯光,双手紧攥成拳,直想不顾皇命带她私奔。
魔怔地想了会儿,只是轻扣窗牗,从腰间摸出红梅递了过去。
身为世族嫡长子,他自幼读的是忠君报国圣贤书,习的是光耀门楣治家道,天恩祖德如泰山压顶,纵有万般痴念,不过黄粱一梦。
窗被推开,身披大红嫁衣的常雪融秉烛而立,明艳而羞涩,却在接过梅花后,再压不住鼻酸。
她生于雪天,闺名梅娘,两人生了情愫后,冬日相见,红白不拘,秦钊总带枝梅花给她。
手里的红梅,当是秦钊送她的最后一枝了。
窗一开,秦钊眼前便模糊了,深吸几口气,待能清晰视物,他不错眼打量她,将她此刻模样烙在心底。
想过千百遍,都想不到红妆的她如此动人,像是这雪夜化形的梅花精怪,叫他心潮澎湃。
秦钊这呆样,让常雪融心中从苦涩生出得意来,她早料定表哥会喜欢,此刻竟生出逗弄心思,揪下一朵梅花苞,冲秦钊脸面扔过去,娇声问:“表哥,我好看吗?”秦钊先闻到一股脂粉香气扑面,又见一红物袭来,只觉全身血液奔涌,癔症一样看着她这副娇样儿,喉头发紧,声音喑哑低沉,“好看。
”常雪融噗哧笑出声,伸手杵他额头,嗔道:“呆子。
”秦钊这才回神,清一清嗓子,“依我之见,世上所有新郎官,怕都是呆子。
”常雪融脸上笑意倏然褪去,秦钊觉出失言,便痛恨起自己笨嘴拙舌,不如当个哑巴,怎么能说这话惹梅娘伤怀?这美丽颜色,本该在他们洞房花烛夜出现的。
却因为他做不了新郎官,此刻梅娘才苦心成全他。
窥见而不能拥有,实在是一种惩罚。
他又难受了起来。
今日辞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常雪融很快重整神色,半边身子探出窗户望天道:“今儿个月亮可真圆。
”“十五了。
”从定下婚期,秦钊每日睁眼便撕皇历,闭眼就数日子,天天盼着做新郎。
今日十一月十五,而正月十五便是婚期,两人此时想到了一处,对视半晌都没说话。
常雪融性格怯弱,生人面前多是问一句答一句,在他面前倒像个百灵鸟,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他偶有跑神,她就要揪他耳朵让他专心,仗着他喜欢她,便张牙舞爪捉弄他,实在可怜可爱。
哪会像此刻这般寡言,令他心疼不已却无法慰藉。
不忍再看她落寞神色,秦钊先转开视线,垂眼去看她手中梅花,梅上薄雪一遇室内暖流就化了水,顺枝蔓蜿蜒流下,弄湿了她莹白指尖。
她畏寒,冲不得风。
秦钊费力想扯起抹笑,却惹得眼中薄雾攀升,他张了几回嘴,哽咽道:“外边风紧,表妹快关好窗,去歇息吧。
”常雪融心口一热,复又一酸。
俩人打小相伴,幼时秦钊便对她几多照拂,玩在一处时,每每闯祸,惩罚便都叫他受了去,没让她吃过责难。
待到两人生情,更是护她如目珠,惯着她的小性儿,让她越发骄横。
本想着,她愿与靖安侯府结亲,以保全常家,也替表哥决断,不叫他做傻事。
可是,表哥这般好性,叫她如何舍得?然而,此时舍不得情,他日便得舍了命去,孰轻孰重,安用权衡?常雪融心中千般不舍,也已决意与秦钊了断,便说:“那你走吧。
”“你先关窗。
”两人一白一红,隔窗对立,都没动作。
寒风料峭,常雪融觉出脸颊刺痛,又见秦钊鼻尖晕红,眉睫染霜,便蹙眉去关窗,开口诀别,“表哥,珍重。
”窗合不上,秦钊突然伸手挡着。
在常雪融讶异的眼神中,他沉着脸,掌住她的头,慢慢凑过去,她泪水氤氲,张嘴急剧呼吸,双手没甚力道推上他胸膛抗拒,哭得直打嗝儿。
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喘息落在他的嘴角,由凉转热,他并未吻上去,只与她头抵头,一叠声哄她:“梅娘别怕”。
待她缓下神色不再打嗝儿,以冰凉指尖拭去她更凉泪痕,柔声道:“他活不久的,你成……成亲后只需听从侯府行事,其他万事有我,你等我消息。
”话毕,垂首轻吻她手中梅花,后退两步站定。
常雪融不住摇头,说不。
在他坚定又祈求的眼神里,又颤声应好。
秦钊这才展眉一笑,解下脖颈上的平安玉给她戴上,嘱咐她耐心等待,常雪融乖乖点头。
她在秦钊面前爱使小性子,从不听管教,素来秦钊叫她往东她偏要向西,倔起来又十头驴都拉不住,叫秦钊头疼又无奈。
虽然不合时宜,秦钊却心想,如此乖顺,倒是难得。
摸摸她梳得齐整的头发让她关窗,她也只是横他一眼乖乖照做,不似往常那般娇蛮骂他,“好不容易梳的,摸坏了你可赔不起。
”室内灯火熄灭,借着雪夜月光他附身捡起一朵含苞红梅,举起来迎着月光看了片刻,便嗤笑一声踩着冰冷潮湿的靴子离去。
冲喜?那也得看钟青毓的命硬不硬了?造化弄人,可他偏要跟老天爷斗上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