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冬日灯会将开的第一日,街头车水马龙,入目所见皆是谈笑赏灯的游人。
瞧着满街满巷的人,他忽地觉得这头有些痛。
但好在他善于找人,尤其是江月明。
顺着香铺走出没多远,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瞧见了那顶曼妙的白纱帷帽。
江月明的怀里抱着满满一桶的木投矢,正站在一处比试投壶的摊子前与身旁之人交谈。
与她说话的是个男子,玄衣白裳,眉目颇是深邃冷俊。
此时站在江月明身侧,她的身上似是也染上了几分清冷疏离。
裴安只瞧了一眼便立刻认出了这人。
这身亘古不变的玄衣白裳,不是大理寺少卿南霜衡还能是谁。
南霜衡此人,秉性纯正刚强,办起案子来是六亲不认,用裴安的话来说便是“活脱脱的衙门门口石头獬豸成精,哪天他要是自己犯了事,无需旁人动手,自己便能抬了铡刀给自己来个先行了断。
”也正是因此,南霜衡在青州任司法参军时备受同僚排挤,还教州府的长官以桀骜不驯,顶撞上官的罪名给革职在家。
却不想那青州的长吏吞了朝廷拨下来修堤补坝的银子,到了夏日雨水季河水突然决堤改道,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这一朝东窗事发,长吏竟还想着遮掩了事,往上头递的折子只道天灾,半句不提人祸。
朝廷拨了赈灾银款,派了官员,但不到几日功夫当地竟生了兵乱。
正在朝廷焦眉烂额,摸不清楚状况之时,阊阖门外的登闻鼓敲响了。
那日晴朗的夏日忽转了天气,霎时间乌云压城,狂风大作,紫电惊雷穿梭黑海之间。
高台之上,只见一人头发散乱,衣袂烈烈飞扬,手执朱漆鼓槌将登闻鼓锤得震天响,鼓声震震,雷声阵阵,抖落鼓面上积攒的厚重尘灰,雕金描龙的巨鼓在黑暗之中迸发出耀眼的金光。
“你是什么人,因何诉冤!”慌忙闻声赶来的内侍们扯着嗓子高声相问,惊风拉长了他们的喊声散在风中。
那人停了动作转过身来,目眦欲裂,赤色的鼓槌带迎风而飞,像是两条劈开暗沉黑云的飞火。
“臣,青州司法参军南霜衡,状告青州府衙!”也是那日,朝廷才知道原来拨下去的赈灾银两粮食因层层盘剥,到百姓的手里时不过是一碗两粒米的清汤。
而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圣上听闻龙颜震怒,当即便罢了赈灾的官员,一道圣旨点了礼部郎中江月明作钦差大臣,彻查青州夏日离江发水一事。
因得此事,江月明做了宰相后便对南霜衡多有提拔照顾。
大理寺卿一职常年空缺,便教他补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南霜衡此时手里正捧着一盆袖珍精巧的寒梅盆景教江月明看。
这盆红梅虽是小巧,但造型独特别致,这小小的一方花盆中,一树红梅傲雪怒放。
南霜衡道:“这寒梅盆景南某寻了许久才寻得这么一株,本想赠予大人补做生辰礼,却恰好撞在了这关头。
若是大人还瞧得上眼,南某也算不枉费寻找的功夫。
”江月明则摆摆手:“江某谢过少卿美意,但这礼江某可收不得,还是收回去罢,专心秉公查案。
”南霜衡还未说话,这时身旁忽有人道:“我家大人向来不受贿。
依裴某看,你这盆景还是罢了吧。
”江月明闻声一瞧,便看见裴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
“原来是裴公子,南某送这盆景的缘由想来你也知晓,怎得会与受贿两个字相连?”裴安道:“当年我家大人与去青州治水,后来做了青州知州处理陈年旧案,也为你洗了罪名又对你万般信任,你便说要寻个不一般的礼物做生辰礼,可这一晃过去多少年,现在才送岂不是晚了些?”“何况,我家大人如今正是赋闲之时,被那群谏官盯着。
你如此便要随意送礼,旁人不说受贿还能是何?”南霜衡一想才知不妥,便道:“是南某考虑不周,望大人海涵。
”江月明知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并不与他介意。
“这些细枝末节无伤大雅。
我日后若不在京做官,你可莫要这般草率行事。
”南霜衡应了声是,又道:“今日之事诸般蹊跷,虽是两边查验册录皆对的上,可我想江大人总不会扯谎,更不会徇私。
”“如今啊说什么都无用,这事情连个罪证兴许都难找。
”江月明叹道。
“这世上多的是天衣有缝,”南霜衡一笑,“此事南某会暗自查办,相信一定会有结果。
”江月明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如若她不做主事官员,渔翁得利的一定是太子李元乾,他一定会竭力要东宫接手云门的土地案。
与主家费劲心力利用御史台将她撇出朝堂,想来就是奔这个案子来的。
东宫若是接手土地案,这事情怕是永远都查办不清楚了。
这时裴安却从她怀中抱着的竹筒里取出一支投矢,长指捏着木杆在手中一转,“裴某倒是有个想法猜测……御史台弹劾大人徇私枉法是按规矩办事,可不管他们是否与东宫亲近,实际上都是给东宫开了道。
圣上对此并不满意,却不想拆穿贼喊捉贼的把戏,所以才对大人从轻发落,只是暂时革职,随时都可起用。
如此算来……”“如此算来,即使是日后李元乾争来主办之位,圣上便不会只教御史台参办,可能会教大理寺参与其中。
”江月明道。
这样一来……裴安将手中的投矢一转,恰至平稳。
“两相牵制。
”随即他一抬手,将投矢掷了出去,当啷一声稳稳入壶。
南霜回听罢两人的话,见状便是一笑,“那日在雍州除乱,裴君的剑法令南某刮目相看,可似是从不愿与南某比剑法,却未想见这投壶的技艺也非同一般。
择日不如撞日,我俩不如切磋一番,不比剑法,只比这投壶。
”江月明知晓若论剑法,裴安自是没怕过任何人。
他不愿比试纯粹是因他觉手中长剑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比来比去忒是无趣。
但南霜衡偏就是个较真的,他的武功本事也是万里挑一,可亦是个武痴,棋逢对手就总想着碰上一碰。
如今二人从比剑法争到比投壶。
“你们……”江月明还未出言,这时南霜回却一句话将她给噎了回去——“江大人方才同我说,她想要顶上挂着的那盏八角琉璃灯。
咱两个不如比比谁投中的最多,最先赢得那盏灯如何?”南霜衡,你是懂如何一句话便能把裴安拉上赌桌的……江月明心中默默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她可从未告诉过南霜衡,她花银子来玩不擅长的投壶就是为了那盏顶上的花灯。
在半刻钟前,她的确是很想要那盏流光溢彩的八角琉璃灯。
奈何她投壶的本事甚是差劲,这举着投矢投了半天,费劲心力瞄了又瞄,愣是将胳膊都举酸了,青铜投壶里也是空空如也。
这时正好碰见了南霜衡。
他将取了寄养在花铺的盆景,未曾想稍一转眼便瞧见了她。
南霜衡许是看她可怜,只是捡了一支便随意一扬,一投即中。
接着二人便闲聊了起来,谁知他是怎么琢磨出她的目的,但八成是他胡诌引裴安与他比试罢了。
裴安则双手抱胸,稍偏首问她道:“大人当真想要这盏琉璃灯?”江月明赶忙摇头,“不想。
”她现在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花灯已然无足轻重。
南霜衡却似是早已笃定,将手中盆景交给身后的仆从,抬手便想从江月明抱着的竹筒里取壶矢。
江月明将那竹筒护在怀里,连连道:“这是我的投矢,我自己投!”但她的话似乎并没有人听,她这手中竹筒忽地一空,只见左右冷着脸对峙的两人手里已是各拿一支。
两人皆是扬手一抛,一左一右,两道弧线,双双投进壶耳。
江月明:“……”没过多时,这天街上便霎时热闹了起来,像滚开了的沸水一般喧嚣沸腾。
一传十十传百,整条大街上的人都知这投壶的摊子上来了两个年轻俊公子,投壶的技艺皆是一顶一的高超不凡。
两人将这投壶玩出了花来,各种技艺迭出不穷,这边斜进壶口,一式“斜插花”,那边一招平落壶底“杨妃睡”;这边“带剑”,那边“龙尾”……直看得人连连叫好,拍手喝彩。
围观的姑娘们将那脸儿掩在水彩的花鸟团扇后,与身旁的姐妹们议论起二人的相貌身姿来。
“哎呀,这两位公子都好生俊俏,这挑了半天我竟也挑不出个高低来。
”“我倒觉得这右边那位更俊些。
”“明明是左边更俊。
”“你们这都是瞎操心,人家哪里是为了琉璃灯,不知是为了哪家的娘子吧?”“啧,若我家六郎能有这一半的本事,那宴席上也不会输的那般惨,白教人瞧了笑话去。
”……如浪似海的喝彩声中,不知是哪位看客看至兴头,竟又拍起鼓奏起乐来。
只听得快活鼓声,清扬乐声,欢呼呐喊声连成一片,滔滔海浪似的搅得这落了雪的寒夜躁动翻涌,鼓掌叫好一浪压过一浪。
“再来!再来!”围观的人群拍着手。
江月明处在围观的人群间,心中连连庆幸她今晚戴着个帷帽,明日京洛街头的话本子千万莫要将她这个无辜路人给编排进去。
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中,二人比试了许久竟也未比出个高低来,这摊子上的投矢竟让这二人给投了个精光,这一排的投壶里插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一片箭矢白羽。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正比到激烈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手去拾竹筒里的投矢,却都齐齐一怔。
原这竹筒中都只各剩一支投矢。
最后的终场终于来临,围观的看客们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对决落下最后的帷幕。
“裴公子,可瞧好了。
”左边这人说罢,壶矢便立即出手,“当啷”一声稳稳地投入壶中,众人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那投矢触了壶底反身一弹。
众人忙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位公子可是要输了?却见那支投矢稍一抖动竟挂在了壶耳上,与壶中的其他投矢形成一朵盛开的莲花。
是莲花投!“好!!”堵的水泄不通的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欢呼的喝彩声。
这莲花投既需投矢之人技艺高超,又需得胆大心细,这等投壶的杀手锏摆出来,还有何等投壶技艺可赢?右边这人见状勾唇浅笑,却未去取壶中仅剩的一支投矢。
有人一瞧便笑着喊道:“这位俊公子是不是认输啦?”这句质疑的尾音还未完全落下,只见这位锦衣公子忽地取了投矢,猛然向后一转面向身后的众人,抬袖一扬——投矢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掷进了壶中。
“哇!!”谁能料到他这反手一投竟还能中!众人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微微一笑,清风扬起他的发梢,“承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