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秦恶 > 第8章 清荷的家

清荷的家,就坐落在族学旁边,一处安静的角落。
说是家,其实也就是两间半矮的土坯房,外头围着一圈稀疏的篱笆。院子倒是扫得干净,角落里种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草药,还有一架半旧的葡萄藤,叶子在秋阳下泛着些微黄。比起杨家主宅,这里简直寒酸得不像样。
可就是这寒酸里,透着一股杨家大宅没有的东西——干净。不是地面窗棂的干净,是那种空气里都带着墨香的干净。
日上三竿,阳光明媚
清荷的父亲,清老夫子,正坐在窗前一张磨得发亮的旧书案后看书。
老头子清瘦,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还有点磨损,浆洗得整整齐齐。时不时会低低咳嗽两声,那是早年落下的病根,也是这清贫生活留下的印记。
他是这杨氏族学的夫子,教着族里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识字、明理。说起来,也算是杨氏的附庸,靠着族里那点微薄的束脩过活。身份不高,但在这栎阳城里,读书人总还是有几分l面。
清荷坐在门槛边,手里拿着一件父亲的旧衣裳缝补。她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阳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针脚细密。旁边的小矮凳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零零碎碎放着些线头、碎布。
这日子,远离喧嚣,清幽静好。没有柳氏那记眼官司,没有族老们那些弯弯绕,更没有杨铮身上那股子让人心头发麻的戾气。
“咳咳……”清老夫子又咳嗽了两声,放下手里的竹简,揉了揉眼睛。转头看着女儿安静的侧影,目光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女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慰藉,也是最大的牵挂。生得清秀,性子温婉,还识文断字,在这栎阳城里,也算是难得的好姑娘了。只是家境……唉。
“荷儿,”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手里的活先放放。”
清荷抬起头,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爹,怎么了?”
清老夫子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屋子里只有秋风吹动窗纸的沙沙声。
“今早……杨家族长那边,托人带话来了。”老夫子慢慢说道,眼睛看着窗外,没看女儿。
清荷的心轻轻一跳。杨家?族长?她想起了前几日杨铮那张冷漠疏离的脸,还有他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说什么了?”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是关于……你的亲事。”老夫子顿了顿,终于把话说出口。
清荷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头垂得更低了。在这个时代,女儿家的婚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然读过些书,懂得些道理,却也跳不出这个框框。
“是……哪家?”她声音细若蚊蚋。
“还能是哪家,”老夫子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说不清的意味,“就是杨家。”
清荷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愕,还有一丝连她自已都未察觉的慌乱。杨家?难道是……
“是……杨铮公子?”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老夫子点了点头,目光终于落回女儿脸上,带着审视。“对,就是他,家主的那个庶子,杨铮。”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清荷自已擂鼓般的心跳声。
杨铮……那个小时侯在族学里总是坐在角落,默默用功,眼神却比谁都倔强的少年?那个前几日偶遇时,眼神变得深邃、冷漠,仿佛隔着一层冰的青年?
清荷的心乱了。她对杨铮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前。那时侯,他虽然是庶出,不受待见,穿着打扮也比不上那些嫡出的兄弟,但在学堂里,却是最刻苦的一个。夫子布置的功课,他总是完成得最好,字也写得最有风骨。那时侯的她,对他更多的是通情,还有一丝丝莫名的……欣赏?或许吧。
可是现在……五老爷杨茂“畏罪自尽”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族里对外封了消息,但私底下各种传闻都有。不少人都说,这事儿跟杨铮脱不了干系。说他心狠手辣,为了往上爬,连亲叔叔都……
这样的传闻,清荷也听到了。她不愿意相信,那个曾经眼神清亮的少年会变成这样。但那天见到他,他身上那股子冰冷和疏离,却又让她不得不信了几分。
“爹……”清荷的声音有些发颤,“杨家……怎么会……”
怎么会想到她?一个族学夫子的女儿,家境贫寒,无权无势。杨家那样的门第,怎么会看上她?而且还是给那个据说“前途未卜”的杨铮?
清老夫子活了大半辈子,人情世故看得比女儿透彻。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
“杨家那边,自然有他们的考量。”老夫子缓缓道,“杨铮那孩子,我以前教过他。是个聪明的,也是个能吃苦的。只是……”他顿了顿,“这些年,在杨家那样的环境里,怕是磨砺得……性子有些变了。”
“五老爷的事,外面传得凶。族里大概是想给他找门亲事,定定性子,也堵堵外人的嘴。”老夫子分析道,语气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无奈,“我们家虽然清贫,但好歹是书香门第,爹在族学也有些微名。你……性子温顺知礼,他们大概是觉得,你能……拴住他?”
拴住?清荷听到这个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感觉自已像个物件,被用来当作某种交易的筹码。
“而且,杨家族长大概也是看重爹这点清名,想借此缓和一下杨铮逼死叔父带来的恶劣影响吧。”老夫子又补了一句,语气更加现实,“说到底,是用你的‘好名声’,去中和下杨铮的‘坏名声’。”
这话虽然直白,却也点透了本质。大家族里的婚嫁,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更多的是利益交换和政治考量。
清荷沉默了。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事情落在自已头上时,心里总归不是滋味。尤其对象还是那个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的杨铮。
“那孩子……唉,也是个苦命的。”老夫子看着女儿纠结的样子,又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从小没娘,在主母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或许……成家了,性子能好些?”
这话,连他自已说出来都觉得没底气。杨家那潭水有多深,他多少知道些。把女儿嫁过去,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选择呢?杨家族长亲自托人带话,几乎等通于命令。他一个依附杨家生存的族学夫子,哪有拒绝的资格?拒绝了,不仅这门亲事不成,恐怕连他这夫子的位置都保不住。到时侯,父女俩连这遮风挡雨的土坯房都住不下去。
这就是现实。冰冷,且硬邦邦。
“爹,女儿……听您的。”良久,清荷低声说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认命的平静。
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个世道,一个女子的命运,大多时侯由不得自已。嫁给谁,不嫁给谁,往往只在父兄的一念之间。更何况,对方是杨家,是那个给了她父亲饭碗的家族。
只是,她心里那个曾经刻苦倔强的少年影子,似乎更加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双冰冷深邃、看不透情绪的眼睛。
清老夫子看着女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草药,眼神忧虑。
杨家这门亲事,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高攀了。可这高枝,会不会太扎手了些?那个叫杨铮的年轻人,如今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刀,锋利,但也危险。荷儿这般柔顺的性子,真能握住这把刀吗?还是……会被刀锋所伤?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杨家的话递到他这里的那一刻起,他们父女俩平静的生活,就已经结束了。
屋子里,只剩下父女俩相对无言的沉默,还有窗外那越来越紧的秋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