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深爱的女孩,她总是给我做手术。
第一次她摘除掉了我没有病灶也没有感染的一颗眼球。
第二次她摘除了我视力优秀,总是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她的另一颗眼球。
第三次她切开了我的胃。
第四次她切掉了我的脾脏与盲肠。
第五次她切开了我的气管,往我的心脏里打空气。
我知道我要死了。但我不怪她。
因为我爱她。
爱到什么都能为她做。
就算我已经死在她刀下一百次,我也愿意为她死第一百零一次。
1
其实眼球摘除手术也没那么疼！
我大口大口吃着肉,乐呵呵地跟舍友说。
舍友老王已经延毕了好几年,他脸上泪沟深深,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感。
老王斜着眼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瞧了我一眼,随后摇头晃脑地叹息起来：没救了没救了……这是真给坏女人把魂都骗走了。
老王说这话我可就不乐意了。
我砰一声用力放下饭碗,跟着就拿最大音量吼了老王一嗓子：别说小颖是坏女人！
老王了解小颖的什么
我的小颖怎么会是坏女人呢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
她纯洁、善良,她黑色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纯净、最漂亮的宝石。
她来见我时总是爱穿白裙子,白色也很适合她,衬得她像个天使。
这样的小颖怎么会骗我呢
小颖早就跟我说过,她想要做手术。
她想要拿我练手,做摘除眼球的手术。
我想不过是颗眼球罢了。我可是有两颗眼球呢,给小颖一颗怎么了
老王根本不了解小颖,他根本不知道小颖对我有多诚实。
我看他不过就是嫉妒我找到了真爱,看不得我和小颖情投意合、心有灵犀,这才总对我说些挑拨离间的话,想找我的不痛快。
以前我们宿舍还住着另一个舍友小汪,小汪毕业前偷偷跟我说过,别看老王现在三句话两句不离女人都是骗子,其实老王以前也爱上过一个女孩。
那时老王还是小王。小王爱得死去活来,女孩要什么他都给。就算有学长拦着,他还是义无反顾、一马当先地当女孩舔狗。
女孩应该也是有那么点喜欢小王的。她毕业前专门来找小王,对小王说现在她家里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要小王等她。
女孩还承诺说就算她最终没能说服她的家人,只要她找到工作可以自立了,她就从家里搬出来,和小王一起找个小房子同居。
小王感动得恨不得和女孩上演十八相送。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好几年过去了,小王等成了老王,女孩却始终没来找过老王。
老王就这么水灵灵的从小奶狗黑化成了现在这个总把坏女人骗身骗心挂嘴上的怨夫。
一旦宿舍里有人开开心心地要出去约会,他就会过去阴阳怪气,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你去了就回不来了的话。
哪怕舍友都出宿舍了他还阴魂不散的跟在人家后头直叫唤。
现在其他舍友都毕业了,宿舍里只剩下我和老王,老王就总盯着我找我的不痛快。
我不是不烦老王,但想到老王不过是只左等右等等不来自己爱人的单身狗,我又觉得他刻薄地说两句酸言酸语也没什么。
毕竟世上哪有那么多和小颖一样好的女孩子
世上又哪儿来那么多和我一样被好女孩子爱着的幸运儿呢
我把自己装满肉的碗给老王看。
哥,你看清楚了,这是小颖亲手给我做的营养餐。
瞧瞧这大块的牛肉,还有这新鲜的鸡肝……
说着我故意狼吞虎地咽下一大块牛肉,吃罢还美滋滋地舔了舔嘴唇。
没人给哥做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吧
我嘿嘿笑着拿肩膀撞了老王一下,老王的白眼立刻飞来,还附送了我一句凶狠的：你丫滚！
拿老王那张生气的脸下饭,我嘿嘿笑着继续扒肉,还故意吃出吧唧声来。
等吃完,我幸福地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别人都不懂小颖有多爱我,有多重视我。只有我知道,小颖她总是省着饭钱给我买吃的。
她自己跟只小鸟一样,一顿饭都吃不了一两。却总是隔三岔五就打宫保鸡丁、糖醋里脊、黄焖鸡和炸小排给我吃。
有几次她带吃的给我被她们老师发现,还被老师狠狠地骂了一顿,又被罚了打扫教室卫生。
小颖从来都乖乖挨罚,但下次,她还是会打炸猪肝、小炒肉给我吃。
小颖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甜在心上。
用一颗眼球就能换来小颖对我的亲亲抱抱,这可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2
左眼球被摘除后,我经常摔倒,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撞到脑袋。
小颖告诉我说,这是因为我的视野范围减少了,我的立体视觉与深度感知的能力也受到了损害。
我的大脑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视觉状态,在我的大脑适应以前,我会变得很难判断我与物体之间的距离以及空间位置。
一旦我开始走动或者是跑起来,我的大脑就更难以判断我和障碍物之间的距离,所以这些天我才会频频摔倒,甚至是撞到脑袋。
说实话,小颖的话我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怎么听进去。
不是因为小颖的话太难懂,而是因为小颖就在我面前。
一看到小颖,我就心花怒放。那种快乐的感觉像烟花炸在我的脑袋里、胸口上。
小颖白皙的脸庞我好喜欢,小颖大大的眼睛我好喜欢,小颖小巧的鼻子我好喜欢……就连小颖身上那股带着些苦味的气息,我也喜欢。
看到小颖眼中的歉意与忧伤,我没有别的想法。
我想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亲她。
身体自然而然的就动了,我吧唧一口亲在小颖的脸上。
别这么闷闷不乐的。
我对小颖说。
小颖愕然地望着我,像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还会亲近她。
明明她是亲手取走我眼球的人。
于是我又去亲小颖的鼻尖,小颖的脸蛋,小颖的下巴,最后把她扑倒在我的床上。
小颖没有动弹,就这么任由着我亲她。
我不由得更放肆了些,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迷恋地蹭着,把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忽然有什么湿而滚烫的东西砸在了我的脸上。
我抬眼一看,发现小颖竟然哭了。
不是吧！小颖被我亲哭了
是我太用力弄疼她了还是我太缠人了她觉得心烦了还是说……
她只是单纯不喜欢我碰她
我不敢造次,连忙从小颖身上起来,慌张地去看小颖泪痕交错的脸。小颖却是越哭越厉害,哭到发起抖来。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小颖。
我只能笨拙地拿手去抹她的眼泪,在对上她哭红的双眼后又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眼睛,舔走她的眼泪。
小颖,我的小颖。
我天使一样的小颖。我最爱的人。
我给你我的眼珠子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可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开心呢
小颖,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像以前那样对我笑一笑
我压在小颖身上,问她。
小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很快又落在了我没了眼球的左眼之上。她像被烫了那样哆嗦了一下,跟着立刻把脸扭到一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小颖,说嘛。
见小颖不回答,我拱拱小颖,拿鼻子蹭她。
告诉我。
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开心才能对我笑一笑
小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回抱住我,轻声说：等你身体恢复了,我打算摘除你另一颗眼球。
什么啊……
原来只要再给小颖我的另一颗眼球,她就会开心了吗
我放下心下来,顺着小颖搂抱我的动作把下巴搁到了小颖的肩膀上。
好啊。
我答的毫不迟疑,甚至还笑了。
趁着小颖怔愣的功夫,我又亲了小颖几下,好几下。
希望她拿到我右眼的时候,能够笑上一笑。
她笑起来时嘴角会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可漂亮了呢。
我真的好想再看一次她的笑。
3
老王看见我右眼也没了的第一秒就疯了。
他大骂我是个白痴、蠢蛋、窝囊废,那声音,大得整个宿舍楼都能听见。
我捂着耳朵不想听,可老王骂得实在是太脏了。
就是鱼被丢到油锅里都会蹦跶两下呢！你呢！你就这么吭都不吭一声地让人抠你眼睛你说你是不是废物啊是不是废物！
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老王的唾沫星子已经喷了我一头一脸。
哥,别骂了别骂了……
我承认我确实是个傻子,我居然没有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两只眼珠子都没了我拿什么去看小颖的笑容！
唉……我是真的笨啊。居然是从手术台上下来,麻药退了,下意识想睁眼睛睁不开时才想到这个问题。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想着手术结束后就能看到小颖的笑容,而应该在手术开始前就让小颖对着我笑一笑。
唉……
我忧愁地叹了口气,对老王滔滔不绝的辱骂声充耳不闻,兀自靠在自己床上睡着了。
我是头疼疼醒的。
因为看不见,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只知道自己发烧了。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冷的时候像是被扔进了雪堆里,鸡皮疙瘩从天灵盖起到脚底板。热的时候又像是被丢进了岩浆里,连骨头都像是要被痛意熬化了。
我像是坠入了无尽的冰火地狱。
我起不来床,别说吃饭,连喝水的精神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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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傻子的蠢样子……都跟他说了他是被坏女人骗了,他就是不信！
嘟嘟囔囔的声音是老王的。
他满腹牢骚,一面照顾我一面冲着我嘀咕。
发现我的高热一直退不下去,他直接跑到外头喊人,那声音比他过去提醒舍友们的任何一次都凄厉。
来人！来个人啊！小毕他要不行了！
意识沉沉浮浮,半梦半醒的我不知道老王到底喊了多久。反正到了最后,老王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
幸运的是,有人正巧听到了老王的声音,而我一听那急切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小颖来了。
小毕,小毕你醒醒！
小颖的身上一如既往地飘散出食物的香气,我一闻就知道她今天给我带的是香嫩小炒鸡。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对小颖笑笑,告诉她我没事,她不用担心。
可我实在没力气,刚撑住床边身体就又瘫软了回去。
小颖连忙抱住了我。她把我抱得很紧,紧到让我有些难以呼吸。她身上还隐约有点汗味,想必她是跑着来的。
我笑了,贴在小颖的胸口上,听着她因恐惧慌乱而加剧的心跳。
我不知道老王有没有在看我和小颖深情相拥的这一幕,但我知道,如果老王看见了,他一定也会羡慕我好命。
4
在小颖的悉心照料下,我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尽管我还有点低烧,也不太吃得下东西,但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小颖。
我的身体不争气,只是没了两颗眼球就一直发烧,搞得小颖都不敢给我做别的手术。
我是真怕我影响到小颖的成绩。唉,她那老师骂起人来可凶可吓人了,罚起人来更是不留情面……
也不知道小颖这么多天一直没做手术,会不会又被她老师辱骂责罚
小毕,哥要走了。
老王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也打断了对小颖的担忧。
我循着声音转头,却因为没有眼睛而看不到老王脸上的表情。
啊这么突然
老王这就要毕业了不能够吧
老王这么多年都没能毕业,自然有他毕不了业的理由。
我思忖着这事情古怪,不由得脱口而出：哥你这样也能毕业啊
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老王果然还是那个绝不手软的老王,他冲着我脑袋一巴掌扇下来,跟着一屁股在我床上坐下。
……是我家英子来接我了。
英子啊……莫非是小汪口中老王等了好几年的那个女孩
所以老王这是等到他喜欢的女孩来接他了这怎么可能！
那女孩不是哥你幻想出来的吗！
若是我还有眼睛,就能看到熟悉的眼刀瞬间飞来。不过老王对我这个没了眼睛的残障学弟也是真不客气,他的一巴掌拍我脑门上,拍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肯定是小汪那货跟你嚼的舌根！那伙狗崽子就知道背后蛐蛐我说我疯了,再让我见着他们,看我不把他们揍得脑壳开花……！
老王絮絮叨叨地骂我,骂小汪,骂每一个和他同寝过的舍友。等他如数家珍的骂完,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带着释然笑,道：实话告诉你,小毕。我死活不愿意毕业,就是为了等英子。
我怕我离开这儿,英子回来找不到我会难过……
老王话音一顿,随后用力一拍我肩膀：小毕,老哥我要去过好日子去了！今后我留这儿的那些破烂就全归你了！
我很想笑着骂一句：哥你知道那些是破烂还给我不就是让我帮你收垃圾么但我选择不把这些话说出口,只是默默在内心腹诽两句。
毕竟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是哥惦记了整个青春的女孩终于能和哥团聚的日子！这种日子,我可不能煞风景。
哥,要幸福啊。
我冲着老王离开的方向说。
那是。老哥绝对幸福。幸福得馋哭你们这群狗崽子。
老王笑着说,末了一脚踢上宿舍的门,潇洒地扬长而去。
5
老王走后,我独自在宿舍里休养了很长时间。
小颖还是和以前一样,时不时就跑来给我加餐。只是对于手术的事,她绝口不提。就算我主动问了,她也只是支吾过去。
我开始变得焦躁,开始怀疑小颖是不是不再需要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笼罩了我,让我寝食难安。
新舍友就是这时候搬进来的,他说他叫老黄。
我在这儿待不了几天。
老黄声音低哑,口吻淡定：上一个毕业的是老王,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吓了一跳,连饭盆都摔在了地上,发出哐啷啷一阵响。
毕业老王不是被他的英子接走了吗他怎么会毕业呢
你说的老王是我们宿舍的老王别不是搞错了吧
对于我的问题,老黄嗤之以鼻。他绕着我转了两圈,我直觉他在打量我。
看来你小子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黄啧啧两声,故意不把话说完。我承认,他拖长的尾音就像是带毒的钩子,我分明知道自己不该去咬那钩子,咬了必定要被刺穿掌心中毒而亡,可我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对着那带毒的钩子狠狠咬了下去。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王代替你毕业了。
老黄的话语让我如坠冰窖。我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抖得我几乎要站不住。
你也知道,老王之前一直不愿意毕业。他凶巴巴地赶走了所有来带他毕业的人,谁敢碰他一下,他就拿出要和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和人干到底。
所以原定计划里,上一个该毕业的,是你。横竖你都烧起来了,还一直不退烧。毕业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偏偏老王的拗病又犯了。他不许那些人带你去毕业,自己顶上了你的位置。
不然你以为你能好吃好喝的待在这儿
老黄说着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背上。我顿时被拍得跪倒在地,膝盖软得爬不起来。
老王代替我毕业了
老王怎么会代替我毕业呢
他不是跟着英子去过好日子去了
眼泪流了出来。
从我没有了眼珠,上下眼皮都被缝到一起的眼里。
回想起那些和老王插科打诨的日子。悲伤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我呜呜地哭了出来,哭得不能自已。
宿舍门开了,一阵风随之吹入,吹得我脸上泪痕冰凉,吹得我冷入骨髓。
我嗅到了小颖身上的香气,我知道她站在门口,站在一群人的后面。
比我想象得还快嘛。
老黄笑笑,步伐从容地走向门口。他说：我还以为能过两天好日子再毕业呢。
不——
循着风中的味道,我跑了起来。我直接撞开了门口的老黄,一把抱住了人群里的小颖。
别管什么老黄了！小颖、小颖你带我去毕业吧……！我想毕业！我想帮小颖！
小颖你别看老黄！看我！看我！我才是最喜欢你的！小颖你看我呀！只看着我呀！
我拼命喊着,喊到声音都嘶哑了,也没听到小颖的回答。
还是小颖的同学们见我死都不肯对小颖放手,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起了小颖。
同学,你看不如就让小毕毕业吧小毕这样也怪可怜的……
就是呀。毕业对小毕来说也是解脱。
我看不到小颖的表情,只能满脸希冀地望向她,希望她能看到我眼中的乞求。
好半天,小颖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天小颖牵着我走了很久。我们穿过夏花盛开的学校林荫道,绕过学生们挥汗打球的操场,我嗅到红烧肉与黄焖鸡的味道,心道今天食堂的硬菜原来是这两个,忍不住舔了舔溢出口水的嘴角。
到了教学楼,进了教室。小颖抱住我,轻唤我。
小毕,
她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抚摸着我的头发,比过去任何一次抚摸我时都更加充满感情。
小毕。
小颖把我带到了解剖台上。
6
我的身体被剖开了。
因为有全身麻醉,我感觉不到疼痛,我甚至不该有意识。
可神奇的是,此刻我就站在自己的身体旁边,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躺在无影灯下的身体。
站在解剖台前的,除了小颖,还有小颖的老师与同学们。
血珠殷红,沾染上了雪色的刀片。在老师的指导下,小颖逐层分离我的皮下组织,直至达到腹膜。随后她用手术拉钩撑开了我的皮肉,让我的内脏被暴露出来。
不愧是我们班书面成绩最好的,张颖你做得很不错。
戴着耳麦的老师满意地拍拍小颖的肩头,随后他用手指按了按我的胃。
同学们,看到了吗这里就是胃。我们今天要做的胃造口术,顾名思义就是要在胃上做一个小孔,再把胃造瘘管插入胃内,最后仔细缝合肌肉层及皮肤,确保胃造瘘管牢固地固定在位。
老师讲解了许多,听得学生们频频颔首。
小颖也在无声地记着笔记,每一笔都又快又重,额头还出了好大一层汗。
小颖这是在急什么我不明所以地蹭到小颖的身边,却发现手术服的遮掩下,小颖的腿一直在抖。
张颖你来,给大家做个示范。
老师又一次点了小颖的名字。小颖十分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
她迅速把自己的笔记塞给身旁的女生,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再一次戴上手套开始执刀。
固定胃前壁,在胃上造孔,将模拟胃造瘘管的管子插入,随后进行缝合。小颖做手术的速度极快,技巧也极为娴熟,一双手动起来犹如翻花绳般灵巧。
完美……太完美了！
老师带头给小颖鼓起掌来,同学们也不住地称赞着小颖。
我和小颖站在一起,忍不住抬头挺胸,与有荣焉。
小颖激动地满脸潮红,身上全是热汗,从帽子里漏出几缕的额发被汗水黏在额上,一次性手术服的背部也被汗水浸湿了大半。
这场手术对小颖的消耗确实很大,和小颖的笑容里却不见疲惫。
她睁着一双充满希冀的眸子,看向老师,却在刚要开口时听到老师说：张颖你还有体力吧下堂课你继续做脾切和盲切。
什……么
小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老师瞥了小颖一眼：怎么,脾脏切除和盲肠切除你不会
先前还在发热的脸如今变得惨白,小颖面无血色,整个人止不住地筛糠抖：可是、可是老师……不是说今天就是最后一次给小毕做手术了吗
当然是最后一次啊。第一节课胃造口术,第二节课脾切盲切,第三节课气切安乐,从来不都是这个流程,你们没听学姐学长说过
不甚在意地说完,老师看向其他的学生：张颖可能没力气做脾切盲切了,你们谁来做一下
眼见学生里有人举起了手,小颖连忙转身挡在了解剖台前,不让任何人上来接手我的身体。
豆大的泪水不断从小颖的眼睛里落下。她用我从未听过的卑微语气向老师乞求：老师,能不能、能不能别做脾切盲切和气切了我、我不想安乐小毕！
一脸又来,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小孩的表情,老师没好气地白了小颖一眼,淡淡道：你填志愿的时候难道不知道自己报的是医大没有做解剖、做手术的心理准备,你报什么医大
张颖,别忘了你考医大的初衷。你不是说你以后想去手术外科,想挽救每一个像你妈妈那样需要手术的患者吗
可是老师,小毕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哪怕这是为了让我们有机会磨练手术技巧,以后能拯救更多的人,这也太……
张颖！
老师一声暴喝,喊停了小颖。
他指着解剖台上的我,怒目圆瞪。
你给我看清楚了！这只是一条狗！
狗你明白吗！
我苦笑起来,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
是的,我是一条狗。
一条犬种为比格的狗。
7
第一世的我是只出生在后院狗场的比格。
狗贩子为了赚钱,给狗繁育时根本不考虑狗的死活。
我不知道哪条种狗是我的爸爸,我只知道这里的种狗都被喂了药。它们瘦骨嶙峋、口水滴答,却因为被药物过度刺激,哪怕浑身是病、疼得都快无法正常站起,还是会本能地去寻找种母播种。
我的妈妈被关在狭小的狗笼子里,它的身体很小,小到几乎只有人类的一个巴掌大。它四肢早已经变形、残废,它的子宫因为不停歇的反复怀孕,蓄脓且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我的很多兄弟姐妹一出生就是死的,更多的兄弟姐妹活不过三天。
狗贩子不会把我死去的兄弟姐妹拿去扔掉。他们只会把我死去的兄弟姐妹用机器绞碎,然后当作饲料喂给种狗,以及和我妈妈一样的种母。
两个月的时候,我和这一批幸存下来的兄弟姐妹们被狗贩子塞进了小笼子里,相互挤压着、颠簸着被带到了步行街。
我们成了狗贩子摊位上的小商品,为了不让我们在摊位上拉屎撒尿,狗贩子往往从前一天开始就不会给我们吃喝。
有的兄弟姐妹很幸运,没一会儿就被人买走。但更多的兄弟姐妹和我一样,被饥渴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怕狗贩子已经不再拿笼子关着我们,我们也没有逃跑的力气。
我不是一只长得讨喜,性格温厚的小狗。
我会对人类呲牙,还会对着人类狂吠,我甚至咬过狗贩子。
所以三天过去、五天过去、一周过去……仍然没有人买我。
那天,日头很毒。太阳晒得我皮肤生疼,两眼发花。我的胃好像成了一团火,在我身体里烧得我每一个器官都疼。
我气若游丝地动翕动着小小的鼻头,连嘤嘤的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兀自趴在狗贩子的脚下等死。
死吧。
快点让我死了吧。
哪怕和兄弟姐妹们一样会被做成饲料喂给种狗吃,也好过在狗贩子手里承受这种永无止境的痛苦。
但有人买下了我。
那个人就是小颖。
还是幼崽的小颖求着她妈妈,把我买下当作她的生日礼物。
8
小颖很疼我,她看着我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纯粹的爱意。
她白天和我一起玩,晚上还要抱着我一起睡。
我们在家里的沙发上打闹,在公园的草坪上翻滚。小颖唱歌我吠叫,小颖挖沙我刨土。
我们一起种花,我们一起给花浇水。我们一起趴在阳台上看下头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们一起在阳光下午睡。
小颖很爱哭。
肚子饿了哭,找不见妈妈哭,摔跤了哭,分我半颗巧克力、害我被送进兽医院里时也哭。
小颖一哭,我就会拼命去舔她的眼泪,用湿湿凉凉的鼻头去拱她。哭泣的小颖每次都会被我逗笑,哪怕自己膝盖还在流血也会抱着我喊：好狗狗！
好狗狗……我真的是好狗狗吗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的精力与体力也在无限增加。家里这点小地方已经不足够让我跑酷,无处释放的精力让我渴望着疯跑,渴望着刨地,渴望着拆掉眼前所有的一切。
我从可爱奶比进化成了比格大魔王。
因为我的乱窜,小颖家的电视机砸到了地上。因为我磨牙,小颖家的柜子被我啃秃了每一个角。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食欲,开始大口咀嚼小颖家的沙发。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排泄欲,我从小颖家玄关一路拉到小颖家阳台。
所有人都劝小颖丢掉我,因为我是坏比。
但小颖没有。
她说我会变成坏比都是她的错,是她以前不知道比格就是需要大量运动的犬种,是她没有及时陪我发散掉体力精力,我才会黑化成比格大魔王。
小颖说,我是聪明又友善的狗狗。
我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小比。
小颖的妈妈病了,什么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小颖的妈妈需要住院,需要手术。
小颖没有爸爸,小颖的妈妈只能由她和姥姥照顾。小颖平时要上学,姥姥不许她去医院,她就等到周末或是节假日,自己做上几样好吃的送去给妈妈。
小颖总是会带着我一起去医院。在她看来,她这是在溜我。而在我看来,我这是护送小颖去医院。
这天从医院出来,小颖有些魂不守舍。
这不能怪她,毕竟妈妈马上就要手术,小颖一颗心全系在妈妈的安危之上。
哪怕前方有车闯了红灯,低头走路的小颖也没有发现。
我停下脚步,小颖却还扯着我的牵引绳想要我走。眼看着车子越来越近,我只能飞身上前,扑开小颖。
血花爆裂在挡风玻璃上,随后是尖锐的刹车声。
我咽下了狗生的最后一口气。
没办法,我已经是条反应速度、灵活性以及恢复力都大不如前的老狗了。
小颖,对不起,比真的很想再陪你一段时间,至少陪着你熬过最难的这段日子。
可是比,做不到了。
对不起,小颖,留下你一个人……
对不起。
9
这一世的我,还是对不起小颖。
我又要让她一个人了。
并且这次,她还被迫亲手解剖我。
张颖,不做手术就给我让开。
老师咄咄逼人,一声令下让其他学生把小颖从解剖台前拉开。
张颖,不好意思了。
其他学生说着就要来拉小颖,小颖却是猛一咬唇,喊出了声：我做！
我伏在小颖的肩头,欣慰地汪了一声。
这样就对了,小颖。
我们比格犬天生就是适合当实验动物的犬种。我们体型适中,忍痛力强,又对人类非常友好。
许多手术外科的医生都管我们叫小体老师,他们说是我们比格犬摇着尾巴,带他们走进了拿手术刀拯救生命的世界。
现在,轮到我牵着小颖你的手,引导着你跨入这个门坎了。
小毕,你会恨我吗
小颖的泪大颗大颗地滴在我的脸旁。她的口罩上渗出血渍,是她咬破了自己的唇。
我好想再为小颖舔去一次她的眼泪,但这次,我只能化为一阵微风,轻轻地蹭过她的脚边。
小颖,我是你的小比,我永远不会恨你。
我知道你会成为最好的白衣天使。
所以拿起你的手术刀吧。
切掉我的脾脏,切掉我的盲肠,最后切开我的气管。
在我身上完成你必须要做的手术,让我的生命成为你的知识,你的技术,你的经验。
别怕,我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陪着你去拯救你接手的每一个病人。
10
心脏完全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变得越来越轻,轻到飘上天空,越过云层,来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虚空中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说：那女孩这一生会救很多人。她每救一个人,就有一份功德来到你身上。你现在浑身功德,所以下一世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种族来投胎。你想当人类吗还是当大熊猫那样的国宝呢或者我可以给你一个特批,让你去当某个世界的神兽……
我疯狂摇头。
不要不要,我不要当人类！人类总是相互怀疑、彼此欺瞒,我怕变成人类的我会伤害小颖。
我也不想当国宝。当国宝有什么好的不能给小颖练手不说,光是养着我小颖都会背上罪名。
当神兽也不好。神兽有自己的使命,又不能每天都跟在小颖身边。
那个声音变了音调,像是有些迟疑：……难不成你还想做只小狗
我汪了一声,用力点头,摇晃尾巴。
那声音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问我：这一世你想做什么样的小狗呢是聪明的德牧,威武的杜宾,经常被人抱在怀里吉娃娃,还是……
小比！我要当比格犬！
我咧开嘴,用超大音量说。
我要当小颖的小比！
11
制作出详尽的VR解剖教材,又推动VR解剖教材普及,让实验动物不必再躺上解剖台的张院士去世了。
她去世的那天,她养的比格犬就伏在她的脚边。
那只比格犬的年纪已经很大很大了,大到连兽医也不明白一只普普通通的比格犬怎么能活那么久。
但今天,人们明白了。
暖暖的日光下,为人类医学作出过杰出贡献的张院士闭着眼睛,熟睡般的脸上满是恬淡美好的笑意。
她的小比伏在她的脚边,守着她、护着她,和过去一样陪伴着她。
这次,她们终于一起,走到了时间的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