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碎玉惊尘
大盛朝永徽二十一年腊月夜,这是天下大旱高温的第三个年头。现在虽是寒冬,可在高温天灾下,温度依旧高得吓人,赤日流火,河流干枯,寸草不生,白日就算是躲在屋里待着不动也会热得满头大汗,更别说出门劳作,就在那赤日下站上十分钟,便会中了暑气。只有在夜晚才能稍稍缓和一点,人们才敢出门寻找供自己生存的东西,可也就是这一点缓和,给了他人可乘之机,让侯府遭受了灭顶之灾。
永安侯府二姑娘姜灼华,此刻正睁大着眼睛,头上鲜血横流,嘴唇干裂着,虚弱的趴在青金石门槛上,腕间翡翠镯碎成数十片,硌得她掌心血流不止。耳边难民们的叫嚷声像沸腾的油锅,火光中,小妹姜灼宁的布鞋被扯掉,六岁的孩子光着脚在哭嚎……
阿姊救我!姜灼宁一只手被难民抓着用力往外扯,另一只手拼命的朝着姜灼华的方向伸去,有些陈旧的襦裙在地上拖拽出道道口子。
阿宁!姜灼华想爬起来从难民手中夺回妹妹,却因重伤使不上力,刚努力抬起的头因为眩晕,又一次磕在门槛上,翡翠镯的碎尖再一次扎进掌心。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姜灼华倾尽全力撑起身子,转头望去,她看见的已不是哭喊求救的小妹,而是躲在廊柱后的一个难民女子,她…是那日阿宁偷偷救济的人!
她怎么在这…姜灼华想着,因为磕碰而有些充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只见女子手中握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团扇,不停的扇动挥舞着,腕间戴着本该属于她的赤金镶玉镯,在火光中明晃晃的刺着姜灼华的眼睛,女子虽被热得满头大汗,但嘴角勾起的笑却比往年腊月里的雪还冰冷。
姜灼华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是阿宁和自己片刻的心软,才让侯府遭受了此等灭顶之灾,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皆都因此丢了性命。
突然姜灼华感觉到脸上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这是多年没有感受到的东西,就在她愣神之际,越来越多的水滴落下竟然…下雨了吗原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们就都能熬过去了…这是姜灼华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第二章
重生于盛夏
永徽十七年盛夏,蝉刚爬上侯府的朱漆廊柱,蝉鸣响起的一瞬间,姜灼华从雕花拔步床上惊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碎发被汗湿在额头上。腕间翡翠镯触感在盛夏时节依旧冰凉,这是前世她死前最后摸到的东西。
姑娘可是梦魇了贴身丫鬟绿枝端着铜盆进来,关心的询问着自家姑娘,盆中水汽里飘着淡淡的薄荷香,这是侯府众人多年来夏日的习惯,不论是洗漱还是饮用,都会在水中掺入一些薄荷叶煮的水。
姜灼华转头盯着床边的镜子出神,镜中十六岁的自己,肤若凝脂,头发浓密乌黑,嘴唇饱满水润,全然不像前世三年后的自己,皮肤蜡黄,头发如枯草,嘴唇因缺水干裂着。
我这是…重生了此时的自己鬓边还别着早上赏荷时摘的花,姜灼华不敢置信的看着镜中,花瓣上似有露水因她的动作而滚落,像极了前世天灾来临三年后下的第一场雨,那是上一世她和她的家人永远等不到的甘霖。
姑娘…姑娘可是有哪里不适,奴婢这就去请府医来。绿枝见姜灼华脸色不好,以为她病了,转身就想去找府医来替自家姑娘瞧瞧。
我没事,绿枝,去请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到正厅,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姜灼华叫住准备出门的绿枝,扯下头上的花朵,指尖收紧碾过花瓣继续吩咐道然后再去让账房送库房册过来,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侯府现存银钱、粮食数目还有可变现的产业…
绿枝愣住,往日姑娘明明最厌这些个俗务,老夫人和夫人往日想要教她,她都发脾气一一推拒,今日怎的突然说起这些来…思索着抬头,却看见此刻姜灼华的眼神如刃,惊得她忙不迭应下。
姜灼华唤来其他的婢女替她重新梳妆更衣,趁着梳头的时间,姜灼华快速思索着要如何将高温天灾这件事告诉家人们,要如何说他们才能相信自己并不是因为梦魇了在胡闹…
第三章
未雨绸缪
姜灼华来到正厅时,祖父祖母已经在了,姜灼华照礼问安后祖父姜成业端着茶盏,朝着姜灼华戏谑道:华儿可是突然开窍了怎的突然说起管家之事来往日可是又哭又闹的不肯学。姜灼华闻言面色尴尬的挠挠头,祖母吴氏放下佛珠,目光扫过姜灼华泛白的唇色关心道:先过来坐下喝盏薄荷茶,瞧这模样,莫不是中暑了,今年这夏天真是比往年热上不少。
姜灼华刚要回话,便见父亲母亲和哥哥一同走了进来,哥哥姜灼临刚跨过门槛便笑问是何事能让华儿如此兴师动众,竟把祖父祖母也请到了这里,母亲张氏瞧着姜灼华脸色并不是很好,上前握住她的手关心道华儿可是身体不适脸色怎的如此差你先坐下,我这就差人去请府医来。
姜灼华看着眼前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心里百感交集,在上一世不论是天灾之下还是后来难民暴乱当中,他们都极力护着自己和小妹,以至于他们自己却未落得一个好下场,思及此处姜灼华红了眼眶,含着泪朝着众人扑通跪下,开始说着早已想好的说辞: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兄长,灼华无事,只是灼华昨夜得仙人托梦,说今冬过后,天下将大旱,赤日流火,江河干枯,禾苗尽毁,人畜相食……她抬头望向众人,梦里仙人说,侯府须悄悄迁离京城,于西山建庄,广囤粮草,深挖地窖,方可保全家平安。
父亲姜明修拍案而起:荒唐!我朝承平已久,怎会有此等灾劫倒是祖母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念珠:去年冬月,岭南就报过三旬无雨,春种时节,黄河流域蝗灾又起……她看向姜成业,老头子,你曾说过‘居安思危’,不妨听听华儿如何打算。
闻言姜灼华从袖中掏出刚刚匆忙拟好的清单:第一,购置别业。据灼华所知,距城六十里处有座废弃的‘望岳庄’,原是前朝官员所建,内有一处天然溶洞可用作冰窖,外围山溪可引渠灌溉。第二,采买粮食。需购粟米、高粱、大豆数千石,皆选耐旱品种,用蜂蜡封坛埋于地窖。第三,储备冰……
冰哥哥姜灼临挑眉,京城冰商垄断官冰,今夏配额本就紧张,如何囤姜灼华看向他:哥哥可记得,外祖家在幽州有座百年冰窖当年外祖母出嫁时,曾得先帝赏赐‘采冰令’,凭此可在冬至入长白山采冰,储于地下三丈冰室。前世的她并不知此事,是直到侯府被劫,看见难民从地窖拖出未化的冰块,才知道原来是外祖家送来的冰。
祖父搁下茶盏沉吟道:你竟连这些细节都知…那仙人可曾告知你这大灾何时能结束姜灼华垂眸,想着前世天灾后的第三年冬夜下了一场雨,可她们也死在了那个冬夜里,而如今重生,并不知时间是否会因为她的重生而改变,甚至不知天灾还是否会发生,但她不敢用全家人的性命去赌,就算这一世天灾没有发生,她所做的这一切也顶多会被父亲母亲当做小孩子的顽劣训斥一番便也作罢,反正囤的东西平日也能一直用得上。
众人见姜灼华沉默不语,以为她在回忆梦中仙人的话,也未出声打扰,片刻后姜灼华回神才回答道:仙人托梦时,曾言前世因我朝奢靡无度,不知居安思危,才招致灭顶之灾。她顿了顿,想起前世小妹姜灼宁被难民扯破的裙子,尤其要教导阿宁,莫让她再……再轻易心软。
其他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迷惑怎么又突然提到了宁儿,她如今才刚满三岁,能和天灾扯上什么关系虽如此想着,但见姜灼华这不似玩笑话的样子,也没有详细的询问,等日后寻到机会再问也不迟…
第四章
广布先机
自姜灼华那日说完天灾的事情之后,姜家众人在正厅静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老太爷姜成业开口选择相信自己的孙女。随后姜家全员又根据姜灼华草拟的计划书,仔细研究了对策,粗略的确定了各自分工的领域。
姜灼华在说事情之前就屏退了正厅中所有伺候的下人,众人又在正厅一直待到了子时,不知情的下人们意识到似乎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纷纷找到管家姜福询问情况。然而姜福也是一头雾水,就知道二小姐午觉醒来,突然把所有主子请到正厅,又把下人都赶了出来,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个一整个晚上,最后还是他大着胆子进来劝诫众人注意身体,众人方才作罢回屋。
自此众人便根据自己的分工紧锣密鼓的准备了起来。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姜灼华指明要买那个的庄子,祖父命管家乔装打扮去买下了望岳庄,并根据姜灼华提出的图纸和需求,专门找了外地的工匠来修缮庄子。祖母这边命下人分批采买了大量布匹,棉花等,再让贴身侍女刘妈妈到姜家其他的别院中,每个别院都聘用了绣娘裁缝等数十人,一同赶制全家上下,乃至奴仆的各季衣物鞋袜。因是侯府赶制衣物且在别院中,每个别院相隔又远,来做工的人不了解情况也只当是侯府惯例如此,并没有多想。
姜父负责安排手下的亲信乔装去各地分批分量的收购粮食和各类作物种子,并命人找到城中的铁匠赶制武器,工具,对外宣称府内工具老化统一更换。姜母则整理家中库房,能变卖的悄悄变卖,换成银两也方便众人出门采买,不是侯府缺钱用,只是去买东西的人都用的是有侯府印记的银子,次数多了也会被人察觉异样。姜母让贴身侍女秦妈妈整理了府中下人名册,在外院洒扫的,不重要的奴仆分时段,分批次慢慢放出府或者发卖出去,最后只留下一些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下人。哥哥姜灼临则亲自带队前往幽州外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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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清晨,一辆马车悄然出了西直门。当望岳庄的匾额被摘下时,姜灼华摸着门柱上的苔藓,想起前世这里天灾刚起一年不到就被难民烧成废墟,而如今却要成为全家的庇护所。
她之所以指名要这里,也是因为上一世天灾后的半年左右,听父亲提起说有一群逃难而来的商队,偶然在这里发现了溶洞和没有枯竭的山泉水,便在这里落脚又尝试着挖了井,没想到竟真的有水源源不断的涌出,那群人本想独占,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附近的难民都知道这里不仅有可以避难的场所,最重要的是竟然有水!!
于是无数得到消息的难民赶到这里求商队众人给一些水,但不知为何两批人发生了冲突,大打出手,有过激的难民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火折子,在混乱中丢了出去,本就年久失修的望岳楼再加上天灾炎热干旱,很快庄子的房屋倒塌,废墟掩盖住了溶洞,他们争抢的东西,他们求生的希望也被一并掩埋…
前世的姜灼华听闻也是唏嘘不已,后续也听闻有人不顾危险前去寻找,也都无功而返,就像是老天惩罚贪心的人一般,收回了自己最后的怜悯,后来气温越来越高,无人敢再出远门,便再也无人提及过此地。
思绪回笼,姜灼华想着上一世天灾之后都还能挖井出水,说明这里的水源暂时不会收到天灾的影响,若是有计划的保存和取用,定能保全家很长一段时间用水无忧。她今日来便是要亲自督工改造这最重要的地方,溶洞深处用老榆木作梁,砌三尺厚的石墙分隔储冰室与居住区;后院挖五口深井,这里最深处便是通着那山泉水脉,在井口她命工匠打造了厚度重量适宜的石板井盖,最大限度的防止水蒸发;正房地下三尺,用桐油浸泡过的木板铺底,再砌青砖作防潮层,分作粮食库、药材库、兵器库,再另辟了两块地,一块用作种植,一块用于养殖,这是他们给他们提供后续生存物资的地方,她还专门拜托父亲帮忙寻找不需要阳光也能生长的菜种还有好养活产量大的动物,动物产生的污物便可以用作肥料灌溉旁边的作物。
阿姊,这泥娃娃给你。三岁的姜灼宁抱着新做的陶土人偶,鼻尖沾着木屑。姜灼华接过人偶,触到阿宁的掌心,轻轻捏着她的小手。前世这个时候,小妹还在母亲怀中撒娇,此刻却跟着匠人,学着匠人一样搬砖,忙得小脸红扑扑的:阿宁不怕累吗
阿宁要和阿姊一起保护家人!小姑娘攥紧小拳头,发间别着朵野菊。姜灼华眼眶发热,前世正是她偷偷把侯府的馒头分给那个难民女子,才让外头的饥民知道府里还有粮,其实那些粮也只剩下让侯府众人省吃俭用几天的量,可对于饥饿已久的难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东西。
姜灼华知道这怪不了任何人,如果是她如此挨饿受难,她可能也和前世那些难民一样吧…想到这里她摸着小妹的头:以后若遇难民,便让他们去城门口的施粥棚,但若有人想闯门……接下来的话姜灼华没有说出口,只是拍了拍她的头,毕竟现在阿宁才三岁,说多了她也理解不了,以后多注意引导她就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半月后,姜灼临带着冰车队从幽州回来了,还沿途买了姜灼华交代的药材等物。浩浩荡荡几十辆马车,每辆都用铅皮包裹,内层填着棉絮,载着万斤冬冰,白日里车队便停在隐蔽阴凉处修整,入夜后才开始赶路,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车队修整片刻,入夜便分批送往庄子后门。姜灼华亲自验收,看着冰块一块块滑入冰窖,心里才稍稍安定些。
次日,姜灼华正在田边观察作物的情况,突然听见庄子外传来骚动——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跪在庄门外,求一碗粟米粥。
小姐,是附近的流民。管家姜福低声道,要不要……姜灼华望着难民中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婴儿的啼哭像极了前世临死前听见的声音。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这是她特意让城里的老师傅打的,专门对付突发情况。
我们也是刚买下此处,并不会久留于此,库房里什么也没有存放,属实是帮不了各位,我这边有一些碎银,虽然不多,但也够你们吃上几顿了。姜灼华说着便让姜福拿来装满碎银的荷包递了过去。流民见状也不过多纠缠,接过荷包后转身结伴继续朝着京城走去。
吩咐人这段时间在西直门外施粥,每日卯时、申时各一次,每次每人限两碗。姜灼华向姜福说道,然后顿了顿,再告诉那些流民,但敢靠近庄墙十丈内者,以乱石驱之,若有那强闯之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姜福怔住,往日的二姑娘心软如绵,此刻却目光冷硬:记住,我们救的是命,不是喂狼。姜灼华盯着远处的城门和源源不断涌入的难民不再说话,她的能力有限,帮不了所有人,能保住家人已经是万幸。
第五章
密信传谊
永徽十七年深秋夜里,侯府书房烛火彻夜未熄。姜成业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宣纸上,墨汁在赤日流火,天下将旱八字旁晕开,烛火摇曳映得案头《永安政要》的鎏金书页忽明忽暗,姜成业是两朝老臣,虽早已辞官,但依然深受当今皇帝信任,想必皇上收到这封密信,定会仔细斟酌一番。
祖父可还记得,三年前您在朝上谏言疏通江南水道时,曾说‘防患于未然者,方为良相’姜灼华站在一旁为祖父研墨,如今告知陛下是尽臣子本分,可京城中与我姜家交好的五姓七望,若能同修防备......她想起前世,侯府世交沈家满门被劫时,沈家长女,她的手帕交沈明薇侥幸逃出,抱着长剑倒在侯府门前的惨状,姜灼华捏着墨块的指尖微微收紧,复又放松下来重新开始研墨即便他们不信,也算全了多年情分,日后再相见,也不会心生怨怼。
见姜成业不说话,祖母放下手中正在清点的陪嫁单子,手上的珊瑚珠串在烛火下泛着血色:我倒是突然想起,荥阳郑氏去年送的波斯琉璃瓶,倒是最适合装冰酪。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姜成业,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多户有备有防的人家,总比独自面对豺狼强。
姜成业赞同的点点头,夫人所言极是,若是各家多有准备,于朝廷,于百姓都是好事,我姜成业磊落一生,就算是在天灾之下,也不能独享清闲。
姜灼华感激的握着祖母的手,祖孙俩相视一笑,吴氏慈爱的看着姜灼华话虽如此,但咱们在天灾之下依旧势单力薄,保全自己已是不易,万不能再心软误了大事。
祖母教训的是。姜灼华笑着点头应下,她知道祖母虽然是在对着她说,实际上也是提醒祖父要注意密信的分寸。
翌日清晨,八封用火漆封印的信笺从侯府后门悄悄送出。在给皇帝的密折中,姜成业大致陈述了即将大旱的事实,建议朝廷多备粮草,修建避难所,深挖水井,谨慎防灾;给世交的信则写得比较隐晦,只道今冬宜储粮,明春莫远行,毕竟若是说得过于详细,被有心之人盯上反而坏事,末了皆盖着姜家世代相传的忠孝传家玉印,相信各家家主,收到信便能大致猜到姜成业所谓何事了。
第六章
暑日筹谋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冬日来临,因着姜灼华口中仙人的预言,天灾将在冬季后降临,于是侯府便借口要去姜灼华外祖家过年,又想在路上游玩一番,刚入冬不久便做出居家出发的架势,府中早早的打发了部分奴仆归家,发了足量的银钱给他们,又安排了好十几人在侯府留守,因着侯府规矩森严,主子们不在家,下人一般没有要事也不会外出,姜灼华也为他们留足了防灾的物资和银钱。至于为什么留他们在府中,一是这些人本就无家可归,强行赶出去等到天灾来临估计也是死路一条,这不是姜灼华想看到的,二是毕竟若是偌大的侯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定会引起注意。
另外侯府这次带走的人,都是由姜灼华层层筛选下来的,除了每个人身边贴身服侍的人和他们的家人,还有就是一些忠心的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仆人。这些人都是上辈子,在动乱中拼上性命保护她们的人,而且每个人姜灼华都一一查验过,身世干净,带着他们也安心。
而姜成业始终不忍心看着世交遭难,还是悄悄命人往交好的朋友府中送去了粮草,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了。
望岳庄的冬至格外寂静,唯有凿冰的咚咚声从溶洞冰窖那边传来。往年这时已是大雪都不知道下过几场了,今年却是艳阳高照,天气热得如盛夏一般,庄子里的奴仆连叹奇怪,但看自家主子面无异样,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做事也更加谨慎仔细。
姜灼华披着披风站在冰窖门口,外头虽热,但这溶洞里本就清凉再加上这么多冰砖堆砌在这里,也实在是有些冷。姜灼华看着陈叔指挥奴仆用浸过桐油的牛皮纸包裹冰砖:姑娘瞧这夹层,老朽在中间填了晒干的芦苇絮,再这样把冰砖包起来,再多撑几年都不成问题。这陈叔原是侯府匠作头儿,几年前就告老还乡,如今被姜灼华特意从接来,一是陈叔有她用得上的地方,二也全是替侯府全了他几十年为侯府做事的情谊。姜灼华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又看见陈叔正让人用榫卯技艺改良冰窖门,木门内侧嵌着三寸厚的铅板,可阻隔热气侵入。
阿姊,豆苗又蔫了!姜灼宁手里捏着枯死的豆苗从外面院子的田边跑来,这是姜灼华实验一般在院中开辟的一方小田,想试试看有没有耐高温的作物。姜灼宁的小布鞋沾满红胶泥姜灼华接过豆苗,指尖捏碎叶片,汁液里竟带着焦苦味,姜灼华蹙眉叹气,这已是第三批旱死的作物了。她望向远处光秃秃的山坡,前几年此时该是大雪纷飞,如今却连麻雀都躲在岩缝里,啼声嘶哑。
把剩下的豆种全换成粟米吧。她对身边的庄头周伯说,记得按陈叔画的图纸,在田旁挖导流渠,引山泉水时先用竹炭过滤三遍。周伯曾是侯府外庄的管事,被姜灼临接来帮自家二妹,此刻周伯腰间别着新打制的牛皮鞭,手背晒成古铜色:姑娘放心,老朽已带着庄子里的青壮在山背阴处辟了五亩地,用冰窖融水浇溉,种的都是大少爷从幽州带来的耐旱红高粱。
正说着,半山腰传来一阵马蹄声。姜灼临带着护庄队巡逻归来,每个人头上都被汗水浸湿,姜灼临马鞍上挂着三只烤得焦黑的山鸡:今日在十里外遇见逃荒的商队,竟把树皮都啃光了。他跳下马解下腰间的水袋,倒出半盏混着泥沙的水,他们问咱庄里可有多余的盐巴,愿用身上最值钱的玉佩换。
姜灼华接过水袋,嗅到淡淡咸味,这是用熬过三遍的海盐渣兑的水,专给护庄队解渴用。她望向哥哥腰间新配的柳叶刀,刀鞘上刻着守土二字,是父亲请京城铁匠铺的老师傅打的:明日让周伯带几个护卫,给商队送半袋盐,再告诉他们,往西百里有处废弃的城隍庙,墙根下能挖着去年的麦种。这队商队…恐怕就是前世占领这里的那支商队吧…姜灼华沉吟着。
第七章
长夏如焚
永徽十八年立春,本该是万物萌发的时节,现在却热得像个蒸笼。姜灼华站在井边,看着吊桶里的水面漂着层油光,这是连续大晴后,地下水被晒得发腥。她转头对医正孙老头说:把库里的薄荷叶拿一些出来熬成水,掺在分给下人的饮水中,再让各院每日辰时、酉时用井水泼地三次。
孙老头弯腰应下,腰间的药囊晃出几片干荷叶,正是去年秋天他带着徒弟在庄后野塘采的:姑娘放心,老夫已在溶洞深处辟了药圃,用冰窖凉气养着,连翘、金银花都发了新芽。他咳嗽两声,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新制的避瘟散,混着冰片和薄荷脑,涂在太阳穴能提神醒脑。姜灼华微讶,原来在自己没有顾及到的地方,也有人帮她照应着,心中更加的安定。
辛苦孙叔将这避瘟散多制一批,分发给众人,特别是需要外出巡逻的人,这简直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姜灼华笑着说道,语气微微带着点激动,天气越来越热,庄子又必须有人巡逻,虽每隔几十米便设有一个避暑处,里面也备了水和扇子毛巾,可奈何气温实在太高,巡逻队的人出去一会儿还是会有人中暑,姜灼华和姜灼临尝试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孙叔研制的这个避瘟散,用上它再配上一些薄荷水,想必能让人在外面多坚持一阵。
午后,祖母吴氏在溶洞里摆开算盘,张氏在一旁执笔记录,两人清点着今冬消耗的物资,事关物资之事,两人都是亲力亲为:冰窖还剩不少整冰,足够撑一段时间;粮食嘛......她指尖划过账本,高粱米吃了三成,粟米剩七成,倒是你腌的酸黄瓜,被宁儿那丫头偷吃掉半缸。吴氏对着张氏笑道。
姜灼华看着坐在一旁石凳上读《农政全书》的小妹,发间别着姜灼华刚从田边摘下的花朵,小舌头时不时舔舔嘴唇,那里还沾着酸黄瓜的酱汁。她突然想起前世此时,侯府的厨房里还在熬着燕窝粥,而现在,连阿宁都知道监督下人把淘米水存起来喂猪。
报——!护庄队的哨声打破寂静,南山脚发现流民聚集,约有三百人!姜灼临握着刀柄冲进来,额角的汗顺着刀疤滑落,那是上个月击退山匪时留下的。姜灼华站起身,摸了摸腰间的牛皮袋,里面装着特意打造的匕首:按之前定的章程,让周伯带二十人守庄墙,孙老头准备金创药,我和你去会会他们。姜灼临本想阻止,可想到二妹性格不若往日那般骄矜,如今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自己和带的护卫功夫都不差,护住她还是没问题,便也由着她去了。
溶洞外的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姜灼华戴着特制的围帽站在三丈高的庄墙上,看着下方衣衫褴褛的人群。虽然围帽遮住了脸,可其中有个老者还是认出了她,老者突然跪下磕头:姜二姑娘!您家在京城施粥时,老朽曾得过您半勺米汤......他身边的妇人突然扑向庄墙,指甲抠进砖石缝:求求您姜小姐,您行行好,给我们一口水吧!我家孩子都烧得说胡话了......
姜灼华攥紧石栏,掌心被粗糙的刻纹磨出红痕。她想起地窖里藏着的冰盐水,那是专门给高热病人退烧用的。孙医正,跟周伯带三个婆子和一队护卫,抬三桶水去庄外的老槐树下。她声音平稳,每人限喝半碗,喝完立刻离开,若有闹事者也不用心慈手软。看着下方感激涕零的人群,她突然提高声音,但若有人敢在夜里靠近庄墙,休怪我姜家的刀剑不认人!
第八章
无冬之劫
永徽十九年除夕,望岳庄没有半点年味,天气依旧热得吓人。姜灼华盯着铜盆里煮沸的杂粮粥,水汽在溶洞里凝成水珠,顺着冰窖外墙滴落,对于姜灼宁来说,这是溶洞里少数可以供她观察的事物了。姜灼宁趴在一旁的石桌上,用炭笔在陶碗上画着雪人,笔尖突然折断:阿姊,雪为什么会化了
祖母放下手中的针线,她正在给阿宁改衣服,姜灼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衣服就要不停的修改:因为天上的太阳,把地上的雪都烤化了。老人指尖抚过孙女的发顶,望向溶洞深处,但咱们心里的雪,永远化不了。姜灼宁疑惑的偏过头那阿宁以后还能看到真正的雪吗自她搬来这里后,阿姊总告诉她真正的雪比话本上描述的好看有趣百倍。当然啦。姜灼华怜爱的摸摸她的头。
正说着,陈叔匆匆赶来,手里捧着块龟裂的陶片:姑娘,地里的井又干了一口!姜灼华接过陶片,边缘还带着焦土味——这是从枯井里捞出来的,井壁上的水渍线比昨日又降了三寸。她起身披上披风:把备用的五口井全打开,用竹筒从冰窖引融水去灌溉药圃,至于粮食地......她咬了咬唇,先停三日水吧。
深夜,姜灼华独自登上望岳楼,望着京城方向的火光。那是三天前传来的消息,荣国府因仆人私开冰窖走漏消息被乱民闯入哄抢,满门上下三十余口,竟无一人幸存。听到消息后姜灼华久久不能回神,回想起自己前世的种种,心里百感交集还是避免不了吗…就算不是我,也有他人受此劫难眼泪从眼眶掉落,姜灼华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断线了。
哭了不知多久,她摸出怀里的信笺,是半年前荥阳郑氏差人送来的,短短两行字:承君赠粮,已在岭南建坞,望珍重。落款处染着点点墨迹,像极了泪渍,指尖触摸竟然觉得无比滚烫。
阿姊,喝碗绿豆汤吧。姜灼华从床上醒来便听见了姜灼宁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姜灼华愣神,自己不是在阁楼上吗怎么在这里,姜灼临看出了妹妹的疑惑解释道昨日半夜有巡逻护卫见你上阁楼后一直没有下来,因着怕孤男寡女坏了你的名声,没敢贸然上楼,就在楼下叫你但没有反应,想着可能出事了便跑来通传,我们上去才发现你晕倒在地。
一旁的姜母抹着眼泪,轻抚着她的头我的儿,让你受苦了,孙大夫说你只是思虑过度,在外面待太久一时之间中了暑气,万幸是半夜又发现得早所以并无大碍,就是要静养一段时日。姜母接过姜灼宁递来的绿豆汤,木碗里飘着几片薄荷叶。
父亲说,明日让我带护庄队去幽州运最后一批冰。姜灼临望着妹妹消瘦的侧脸,喉结滚动,你放心,我带足了避瘟散,又请陈叔在我们乘坐的马车中加了一个小冰窖,里面放了好几块冰砖,盐水也准备好了,护卫队轮流休息,日夜赶路,我带着祖父给的‘采冰令’,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得把冰拉回来!姜灼临看着妹妹紧蹙的眉头,不想让她担心,将自己的安排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姜灼华从母亲手中接过汤碗,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狼嚎。不像是山狼,像是饿极了的人绝望的嘶吼。她望着哥哥腰间的佩刀,刀柄上刻着的姜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路上若遇着难民,能帮就帮一把,但记住......她握住哥哥的手,把一包药塞进他掌心,咱们的冰,是给家人续命的,不是给豺狼磨牙的。
这包药是之前让孙叔特地为他配制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拿出来,幽州在以前来说并不算远,也就几日的车程,而如今却是觉得相隔十万八千里。
终章
重光
永徽二十一年冬,姜灼华站在庄墙上,望着天际线处翻涌的乌云。原来这么早就能看到下雨的征兆了,当时被热得不敢出房门,若是出来看看,及时说服那一群难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的家人也不用惨死。忽然姜灼华又笑着摇摇头,如今再纠结此事又有什么用呢幸好自己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家人们也都好好的在身边。
此时一滴雨落在姜灼华脸上,姜灼华摸着这滴水久久不能回神,原来一切真的不一样了,这一世的雨来得比上一世早了半日。这是三年来第一场雨,雨滴打在她腕间的银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镯内侧的灼日重光四字,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
阿姊快看!姜灼宁指着山下,难民们跪在泥地里,张开嘴巴接雨水,其中几个孩子正在追逐蹦跳的雨珠。姜灼华认出其中有个少年,正是去年冬天她在庄外救过的,当时他抱着母亲的尸体跪在庄门外,看向她们的眼里全是恨意,如今却在帮着同伴舀积水。
溶洞里传来欢呼声,陈叔正在验收新挖的自流井,井水带着地底的清凉;孙老头在药圃里移栽新发芽的艾草,叶片上挂着水珠;祖母和母亲在清点最后一批存粮,发现地窖里的高粱米竟还剩两成,那是姜灼华用冰窖融水偷偷补种的。
小姐,京城有人来了!绿枝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攥着半片被雨淋湿了的信笺,是沈家的人,说......说陛下已迁都岭南,封老太爷,您祖父为‘护国王爷’......
姜灼华接过信笺,看着上面模糊的见信如晤字迹,这是沈明薇用炭笔写的,带着她特有字迹,仿佛她人已经含着笑,捏着手帕坐在自己跟前。姜灼华望向远处的梯田,那里新播的稻种正在雨水里舒展嫩芽,那是陈叔用三年时间改良的耐旱品种,种子藏在她贴身的锦囊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雨滴越来越密,冲刷着庄墙上的灰尘与枯枝。姜灼华摸了摸腰间的钥匙,那是打开第二处地窖的关键,里面存着祖父的官印、祖母和母亲的陪嫁,还有一袋用蜂蜡密封的麦种——那是她前世没能护住的,今生的希望。
阿姊,雨停了会出彩虹吗姜灼宁仰头问道,发间的野菊沾满水珠。姜灼华抱起妹妹,感受着怀里的温热,突然明白,这三年的囤货、谋划,从来都不是为了在烈日下苟活,而是为了让家人能在暴雨初歇时,依然能看见彩虹。
远处,西山传来隐约的雷鸣,那不是灾难的前兆,而是新的序章。姜灼华望着天际,嘴角扬起微笑——灼日终会落下,而她们亲手种下的希望,正在这场迟到的雨中,长出新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