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蒋裕不见人影，这个不大的手术室里，除了程昭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好消息，没有人，也就不会被发现。
坏消息，只有她，做什么都很明显。
她正躺在手术台上，以一个头下弯、手抱膝的侧卧位——这是腰麻的常规姿势。
大单下的身体完全赤裸，胸前贴着心电监护，手术室的空调好像没开，怪不得觉得冷。
这种姿势很没有安全感，她并不想成为被做手术的那个。
程昭慢慢爬起来，屈曲的姿势不知道保持了多久，伸展身体的过程令她腰部剧痛，腰椎僵得像个强直性脊柱炎患者。
她把心电监护的连接线扯下来，接着用大单把自己的身体裹起来，大单是厚实的布料，她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蒋裕不在，她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是否正常。
不过他好像说过进来以后衣服会变……可是也没说会变没啊！稍远处的推车上，手术衣和手套还是未打开的状态，主刀还没来，麻醉师帮她摆好姿势，人却不见了，护士也都不在。
程昭慢慢爬下床，她裹着大单很不方便，得用手搂着。
目光又落到手术衣上。
把绿色的长袖手术衣穿上，系紧腰间的带子后，程昭觉得暖和了不少，活动也自如了，她这样穿手术衣肯定是不符合无菌规范了，不过反正护士不在，没人会骂她。
虽然没有其他人，她还是习惯性双手插在胸前的口袋里，这是手术室里的惯用姿势。
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只进过手术室一次。
那次手术，作为一助的她在器械准备阶段装刀片，右手握着止血钳夹持锋利的手术刀片往刀柄上卡。
第一次，刀片没卡进槽，滑出去掉到地上，她小声道歉，巡回护士安慰她没关系，偶尔失手很正常，给她打了一个新刀片。
第二次，她手握得很紧，夹着刀片怼着卡槽使劲往里按，刀片直接崩成了两半，带刃的那侧擦着她脸颊飞过，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主刀确认她没受伤以后，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小程啊，悠着点，集采的耗材可经不起这么大力哟~”程昭脸色发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她有预感，一旦开口，恐怕会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最后一次夹的时候她手抖得厉害，连止血钳都拿不稳，摔在了地上。
金属器械砸在地上的声音很清脆，整个手术室里的人都转过来盯着她，外科口罩遮住下半张脸，每个人脸上都只露出眼睛。
一双双无声的眼睛将她包围，比起责备，眼神里更多的是怜悯。
主刀没有训斥她，只是叫她回科室去，把师兄叫下来跟台。
他那时的语气淡漠，就像在宣告癌症晚期的患者已无药可救。
自那以后，她就再没进过手术室了。
口袋里的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这样能尽量克制她双手的颤抖。
手术室里的布置跟她原本医院差不太多，就是墙上的电子钟好像坏了一半，只有后半段的分钟显示，没有前半段。
这里太过安静，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虽然这个不大的手术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总觉得比她待过的所有手术室都要更加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各式仪器上略过，她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这里的心电监护仪没有声音。
一般来说，就算不发出警报的时候，心电监护仪也会有一个持续的滴滴声，但这个监护仪从她醒来到现在一直是无声的，她把监护仪的连接线拔掉时也没有提醒断联的声音响起。
她早已习惯了病房里即使没有人的声音，也会有仪器的底噪声，所以觉得这里格外安静。
想通了这一点，她的紧张倒是缓解了一些，她没忘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面，没准这个世界的仪器就是静音的呢。
程昭想起自己的任务，抬起手腕一看，手环的形状已经完全消失，只有淡淡的时间数字亮起，显示是09:21:20，距离她进面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奇怪，有这么久吗？感觉醒来也没过多长时间啊，还是说，她已经在这里躺了有一阵了？再这么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走出了手术间，临走前在器械台左挑右拣，掂掂止血钳，摸摸手术刀，最终什么也没拿。
不管拿啥手都抖得跟帕金森似的，要是没拿稳指不定伤到的还是自个儿，没必要强行给自己上难度了。
手术室的走廊布置也都差不多，手术间旁边就是洗手池，上方的墙面贴着洗手步骤，但是看起来跟她原来世界的七步洗手法有些区别。
字不大，她走到洗手池前方才能看清。
“五步洗手法……”程昭在心中默念着，比她的泡世界少两步，有点偷工减料啊。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靠近，水龙头上的红灯闪烁，龙头里有绵密的白色泡沫喷涌出来，落在水槽里，程昭下意识后退两步，警惕地看向四周，并没有别的奇怪事情发生。
再去看那张洗手步骤，发现这里确实不用清水洗手，而是用一种叫清洁泡沫的东西来清洗双手，看来这个接受到感应喷出来的白色泡沫就是这种“清洁泡沫”了。
程昭没打算尝试这种新玩意儿，她更在意的是五步洗手法的最后一步。
“揉搓双手直至干燥，若出现白膜代表清洁到位，若出现红膜则重复上述步骤直至白膜出现，若出现绿膜则即刻停止所有手术。
”看来这种清洁泡沫会在手上形成保护膜，白色泡沫形成白膜很合理，可是红膜和绿膜又是什么鬼？粘质沙门氏菌和铜绿假单胞菌感染？在手术室这种地方出现院内感染确实是大事，停止手术也能理解，不过手术人员的手能脏成这样吗，值得特意写在洗手步骤里？程昭又读了一遍五步洗手法，把每一个字都印在脑子里，虽然不确定会不会用到，不过她要在这里伪装医护人员，肯定是要对这些基础知识倒背如流的。
不对，她本来就是医生，才不是什么伪装呢！感觉记得差不多了，她就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透过手术间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
她的注意力都在手术间里，因此没有发现，身后的水槽里未流完的白色泡沫慢慢在槽底干结成了一张碧绿色的薄膜，像有生命的真菌一样，缓慢地往水槽四周蔓延开去。
已经路过三个手术间了，里面都没有人，灯倒是都亮着。
看来这医院业绩一般啊，手术间都空着，还开灯浪费电。
程昭暗自嘀咕，她规培和工作的医院都是大医院，手术整日不停，夜间急诊手术都很多，甚少见到手术间空置这么多的情况。
程昭醒来所处的手术间门口的标号是10，后面就是物品间和废物房，所以她一直往前走，但所见到的手术间里都没有人，越走心里越发慌。
她是来这里救人的，同事不在，患者也不在，好像整个手术区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不会她运气差到爆表，进面的时候又掉到其他世界面去了吧？！带着忐忑不安的心走到最前面的1号手术间时，她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同。
这个手术间明显比其他的都要大，连门都更宽一些，门上的小窗黑黢黢的，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没法看到里面的情形。
但是她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房间里，是有人的。
可能因为一路过来都太安静了，所以即使是一些很轻的声音也能被耳朵捕捉到，来自这个手术间。
几乎是蚊子嗡嗡叫那种程度的声音，听不清是人声还是仪器的声音，但不管是什么，都暗示着程昭想找的人，可能就在这里面。
要不要进去呢？只要脚在门口的感应区踩一下，门就会打开。
要不要赌一把？程昭在门口踌躇了半晌，还是忍住了，仅有的小窗都被挡住，里面的情况捉摸不定，还是小心为上。
她还有地方没有探索过，等确定了其他地方都没有人，再来开这扇门也不迟。
果然，手术室前台也没有人，但大屏幕上显示的手术却有一整屏，她一行行看下来。
有的手术她基本认识，像“优肝移植术”，大概就是活体肝移植术吧，但更多的手术是做什么的她就不确定了，比如排在第四台的“声带换新术”，移植就移植，换新是什么意思，克隆的器官移植吗？还有什么“深细胞提取术”，深细胞是什么？干细胞的另一种叫法还是别的新细胞？这里的医学技术好像更发达一点啊，她突然开始担忧，凭原来泡世界的医学知识，要在这里伪装好不被本地人发现似乎也要点运气呢。
前台对面是办公室，门虚掩着，只留了很小一条缝，看不到房间里面。
办公室感觉上要比手术间安全一些，没什么依据，全凭直觉。
程昭深吸一口气，手按在门把手上，慢慢加大力道准备推门进去。
“哒——”突然出现的细小声响让程昭打了个激灵，声音并不是门上或者门里传出的，而是来自她的背后。
程昭立马回头，什么都没看到，但是她能确定，刚才那个声音就来自前台。
她刚才只是看了一眼台面和屏幕，并没有仔细搜寻过前台。
或许这里并不是没有人，也或许，这里有的，不是人。
她掂起脚尖，无声地绕到了前台里面，慢慢地蹲下身体。
程昭对上了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