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去的那五秒里，程昭设想了很多，或许下面空空如也，或许直接就是怪物贴面杀。
但这些都没有，蜷缩着身子躲在前台下面的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女。
还是眼睛水汪汪，长得超漂亮超卡哇伊的那种。
少女大约十六七岁，看起来稚气未脱，她眨巴着几乎有小半张脸那么大的圆润眼睛，温柔的琥珀色眼眸里盛满水汽。
她在无声地哭。
这表情怪可怜的，当然这张只有巴掌大的萌系脸也有不小的加成。
以至于程昭没有一点犹豫，就伸出手用手术服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这个动作让她想起救护车上蒋裕用衣袖给救护箱擦灰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衣袖这玩意儿，拿来擦东西真是顺手啊。
少女瞪大了眼睛，恐惧地向后一缩。
程昭有点郁闷，她还是第一次被病人害怕。
她想问问少女情况，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只是指了指少女，又指了指自己，耸了耸肩膀。
这一路都诡异的安静，发出声音这件事在这个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好像一出声就会打破某种禁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出来一样。
面前的少女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确认了程昭没有恶意以后，她身子往外探出一些，蹑手蹑脚地从前台拿了纸和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翻转给程昭看。
【我不要做手术！！！！！！！】程昭数了数，一共七个感叹号，看来是真的很不想做了。
程昭点点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从她手里接过纸笔。
【你叫什么名字？】【肖音音，你呢？】程昭顿了下，但还是写下了自己的真名。
【程昭，你为什么躲在这儿？】【我不要做手术！！！！！！！！】程昭又数了一遍，八个感叹号，看来少女更加激动了。
其实不用数也能看得出来，肖音音原本粉白的两颊泛起血红色，她很急地又写下一句话。
【我要回家！】程昭刚要提笔写下“那你回啊”这四个字，前两个字刚写完，她停住了，把后面的字改了。
【那你觉得这里奇怪吗？】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自己作为120急救医生（临时工版）的本职任务，找到跌落到他泡世界面的本泡世界患者。
她在车上问过蒋裕，如何识别正确的患者。
蒋裕说，只要是不同的泡世界，一定会有不对劲的地方，不止是医生会发现，患者自己也会发现，大部分人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是进入重叠域了，那种到了另一个泡世界能立刻找好定位伪装自己的人是很少见的，可以说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天赋了。
像他这样的急救医生需要经过大量系统的培训才能勉强不引起注意，一般患者都会因为异常的情况而表现得惊慌失措，或者有奇怪的言行，通常来说还是很好分辨的。
“一看就是外地人那副样子，比如你。
”蒋裕原话。
程昭当时表示，再也不想跟地域歧视的人说话了。
不过此刻，她好像是有点感觉到了那种差别。
肖音音打了个寒颤，在纸上写下——【很奇怪！很吓人！】妥了！程昭内心小小欢呼了一下，虽然她是半路被强塞的任务，但这么顺利就完成了50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不对，总共两个患者，她一个，蒋裕一个，这么算起来，其实她的部分已经100完成了啊！司机老黄说他会把救护车隐藏起来，只有车门一个入口，需要寻找，担架员张伟会在车门附近接应。
这下只要带着肖音音找到救护车就可以回去了，
easy！【走，我带你回家】程昭信心满满地写下这句话，少女将信将疑——【你不会带我去做手术吧？】当然不会啦，我手术刀都拿不稳的，用牙齿给你做啊。
这话程昭也就在心里想想，要是让患者知道还是很社死的，所以她只是握住了肖音音的手，另一只手拍拍胸口让她放心。
肖音音咬了咬唇，把粉嫩的嘟嘟唇都咬出了血印，才终于是点点头，小心地从前台下面挪了出来。
程昭看看自己，又看看肖音音，一个真空穿着手术衣的大夫，一个在手术区域乱窜的病人，属实是有点显眼包了。
如果手术室的基本区域都差不多的话……那更衣室应该拐个弯就到了。
程昭从门口的架子上拿了两套洗手衣，一套l，一套s，把小的那套递给肖音音，指了指她的病号服，做了个脱了又穿的动作。
肖音音抓着洗手衣，面露感激之色，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她知道这是医生穿的衣服，她也知道自己穿着病号服很容易被抓回去做手术，这下她真的相信面前的医生是要带她回家了。
进女更衣室之前，程昭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没有听到人声，但是好像有一些穿堂风的轻微呼声，或许里面是有窗的吧。
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程昭提着胆子推门进去。
里面就是普通的更衣室布置，一排排都是带锁的铁皮柜子，墙角有深蓝色的脏衣篓，方便回收脏的洗手衣，柜子尽头是洗手间，目之所及没有其他人，不过柜子有好几排，有些盲区得走近了才能看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隔着门了，进来以后风声变大了，而且不再是呼呼声，变得类似“咻咻”的声音。
要形容的话，像是大风天窗开了一条缝，又像是鞭子在空中用力挥舞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在更衣室深处，也就是洗手间那个方向。
什么条件啊，手术室更衣室洗手间还带窗的。
程昭有点羡慕，她待过的都是没窗的，这种洗手间都是带淋浴间的，一直开着换气扇也掩盖不住那股潮味，有窗肯定好很多。
果然，在这里她就没闻到潮味，不过倒是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肖音音是第一次进手术室的更衣室，没程昭那么多想法，进来以后找个角落干脆利落地换好了衣服，见程昭还愣在原地，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她的肩头。
程昭回过神来，肖音音双手捂住眼睛，然后背过身去，意思是她在这儿换就可以，自己不会偷看。
穿着深绿色的洗手服少女比程昭矮了一头，发型是栗子色的丸子头，背过去才发现丸子头下面还有粉蓝色的方糖头绳，几缕微卷的头发落在白皙的后颈上，她站立的时候双脚微微内八，跟漫画里的人一样。
这给程昭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发型，这个姿态，还有这种卡哇伊的气质，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哪里呢？肖音音……音音……——是少女偶像组合sug16的c位、全能ace音音啊！在她原来的世界，sug16是五个16岁少女组成的唱跳偶像组合，主打青春可爱，音音从出道开始就是稳稳的c位，唱跳俱佳，声线甜美动人，不输很多专业歌手，连不追星的程昭都收藏了她两首lo曲上班通勤听，天籁般的声音给她死狗般的牛马生活带来了一抹难得的活力。
虽说这点活力会在踏进医院大门的瞬间灰飞烟灭……不过程昭也就听听歌，算不上粉丝，所以刚看到她的脸，只觉得是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甜妹，此刻才模模糊糊想起来。
还好刚才写字的纸没丢，还揣在兜里，等出去了放粉丝群里拍卖可不得卖大几千啊！这可比一般的签名多好多字呢！程昭越想越兴奋，仿佛还清三百万债务指日可待。
等了很久，肖音音疑惑地转过身来，中指和无名指分开一条缝，见程昭还站在原地傻乐，又急又恼地狠狠戳了她几下，无声地张大嘴做着嘴型。
“快点！！！”感叹号她没说，但是程昭读懂了。
程昭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赶紧脱了宽大的手术衣。
肖音音脸一红，立马又把手指缝并上了。
虽然尽量轻手轻脚了，但换衣服的时候不可避免还是有一点布料摩擦的声音，穿得程昭提心吊胆的。
明明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说话，但身处这个环境，就会不自觉地放低音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
不过她怎么听着，风声越来越响了？“咻——啪——”不对！这不可能是风声！这就是鞭子的声音，还是鞭子打在东西上才会发出的！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面听到的最响的声音了，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大锤砸在胸口，压得人心慌胸闷。
肖音音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紧张地抱住了程昭的胳膊。
程昭缓缓蹲下，示意肖音音待在原地，自己过去看看。
她刚穿好裤子，还没穿鞋，脚踩在地上轻若无声。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过道，谨慎地靠着柜子，露出一只眼睛去看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间大门开着，正对大门的是一个洗手池，在她这个角度，别的就看不到了，这个洗手池跟医院里普通的款式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咻——啪——”又是一阵凌厉的破风声，后面的声音有点脆，不像是落在墙面或者地面上，像是打在什么有弹性的东西上。
程昭单手撑地保持平衡，又往外抻了抻脖子。
她看到了，洗手间门内靠右侧的地面，有一只光裸的脚。
“咻——啪——”随着声音再次出现，那只脚动了动，身体别的部分也出现在程昭的视线里。
她这回看清了，有个人仰面平躺在洗手间的地上，没穿衣服，可能本来是到淋浴间去洗澡的，但他的身上似乎有很多暗红色的花纹。
程昭恨不得自己有个望远镜，离得远，又是躺着的角度，实在只能看个大概。
她不是没想过立马逃跑，但她没忘记现在最关键的事，就是找到救护车的车门，她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
就算这里有危险，她也得确认过，把车门的可能性排除，再离开。
外面的情况也很复杂，不一定等会儿还能进来更衣室了。
“咻——啪——”光裸的小腿上多了一道“花纹”，这下程昭反应过来了，那人身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花纹”，而是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的肌肤！而那“鞭子”肉眼无法看见，像是透明的，但却有形，虽然看上去就是皮肤自己爆裂开来，但鲜血的姿态却分明是随着一个条索状的东西飞溅出去的。
洗手间地上本来就有水，此刻混进了一丝丝的血液，缓慢地向门外溢出。
那具满是伤痕的身体，也随着水流，无意识地向着门外滑动。
铁锈味越来越浓，程昭觉得有点恶心，这个味道不是单纯的血腥味，还混杂了一些腐败的气味。
渐渐地，那人滑出了洗手间，程昭终于得以看清，她身上的那些伤口皮肉外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青灰色，伤口附近的肌肉塌陷，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开了倍速般腐烂。
说像，是因为程昭看到她的胸廓还有微弱的起伏，她还活着，甚至眼睛都还睁着，浑浊的瞳仁直勾勾盯着程昭的方向。
不知道是看见了程昭，还是一种无意识的偏向。
她活着，并腐烂着。
程昭没有那个胆子过去救她，脑海里盘旋着一个问题。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跟急诊遇到的那些有异象的病人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恐怖，是濒临死亡的危机感，或许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整个人都缩回了柜子后边，对着乖乖等在原地的肖音音指了指更衣室大门。
肖音音比了个ok，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往门口挪。
程昭跟着动了一步，下一步的脚后跟刚刚提起，就跟时间定格一样静止了。
她的耳边，有风声。
咻咻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