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岁岁年年花朝落 > 第一章

她予他的不过是这世间最寻常的东西,他却为她丢了最最珍贵的性命……
第一章
殷若长到五千岁的时候,帝后二人终于找到借口,以其成年了为由,将这个扰乱他们享受二人世界已久的独女送到了西北蛮荒之地,并且美其名曰——历练。
殷若自出生起便一直生活在天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因而当她乍一看到蛮荒漫天的黄沙时,小小的身板硬是在寒风中抖了几抖。
她泪眼汪汪地望了望面前黑压压一片来迎接她的人群,心想自己从此以后就是这儿的老大了。
可当她正想说点什么以显示自己作为老大的威风时,倏忽有一阵狂风吹来,她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就要从云头上跌落下去。好在这时有人突然扔来一条白练,稳稳将她托住,才没有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终于重新站稳,她呼了一口气,正要道谢,却听到那白练的主人略有些讥诮地道:蛮荒苦寒,不适合小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生活,你还是早点回天宫吧。
声音清冷悦耳,如玉碎,若剑鸣。
殷若心头一跳,目光不由得望向说话的那人,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月白衣裳飘飞得煞是好看。
诚然,殷若来之前,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与人为难,然而碰见这般叫她忍不住心头一跳的男子,若是不与他为难,那岂不就是与自己为难了
这种亏殷若自是不愿意吃的。
于是忽略掉他语气里的不和善,她眨了眨眼睛很是真诚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白衣杳杳,一跃而起,直落在殷若跟前,随即淡淡吐出两个字:容原。
第二章
殷若在天界时最爱去司命处转悠,因而时日久了她便也沾染了司命的些个习惯,而爱看话本子就是其中一个。情情爱爱的故事看够了,她有时也会看看六界的野史,而容原这个名字,她是认得的。
蛮荒这个地方,多是犯了罪被贬于此的神仙,既是犯了罪的,少不得便也算是有故事的人了。然而在蛮荒众仙之中,却还当属容原的故事最为传奇。
话说,这容原本是九重天上的帝君。按理说,尊贵如他,是不可能会被发配到蛮荒的。然而约摸是四五万年前,容原帝君嫌天界岁月久长,百无聊赖,便去寻了月老喝酒。但月老这厮有个坏习惯,一旦喝醉,你问什么他便答什么。那日容原帝君心念一动,居然跟他打听起自己的姻缘来。
事实上,神仙的姻缘是由来注定,不归月老管的,但是月老有个三生石,三生石上虽无三生缘,但这上头却实实在在记载着众仙的缘法。
话说那日容原帝君的眼睛往三生石上那么一瞅,脸色突地一变,隔日他便背着几件衣裳施施然入了蛮荒,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众位仙家对帝君去了蛮荒的原因亦是做了各种猜测,众说纷纭,但是至于当日事实究竟如何,竟是连月老也不尽知晓。
思绪至此,殷若突然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这才来蛮荒不到一日,居然就遇到了这个传说中响当当的人物,并且还跟他说上了两句话。
她私以为,父皇母后之所以将她送来蛮荒,大抵也是为了让她来探一探这在仙界流传多年的八卦的真相。这么一想,她深觉自己任重道远,因而再看向容原时目光里便多了那么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容原被她盯得一阵发寒,随即却又是悠然一笑:小公主这般瞧着在下,莫不是……他语音稍顿,倾身上前,温热呼吸吞吐于殷若颈项间,漫不经心接道,莫不是,看上在下了
殷若心下一动,脸愈发地发起热来。她往后退了两步,很是正经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讪讪笑道:确然是看上你……
小公主,住处已经整理好了,您这便随下仙来吧。
未想话至一半忽然被人打断,殷若眯了眯眼睛,硬生生将……的八卦了四个字吞进了肚子里,然后袍袖一甩,便随那执事小仙子去了。
第三章
蛮荒条件有限,虽说众人给殷若腾出来的住处已是最好,却依然掩盖不了它只是一间茅草屋这个事实。
此时夜半,许是星君与司命又摆起了棋盘,苍蓝的夜空下棋子仿若星子般缀了漫天。本也算是良辰美景,怎奈风声狂起,竟像是要将屋顶掀了似的刚劲。
殷若愁眉苦脸坐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起身套上前些日子织女姐姐给她织的妃色云锦斗篷,提了壶女儿红,便施施然出门赏起了月夜。
不知不觉却走到了极西之处一片荒僻的古树林边,却见那里孤零零搭着一间茅草屋,也不知是谁的住处,看起来萧索得紧。
殷若正好奇望着,不妨林上忽有一道强光闪过,殷若心下一惊,凝目望去,夜色里只见一道月白色身影正在林影婆娑间上下舞动着。她正想细看,未料这时猛然又有一股强烈的剑风袭来,她心头大骇,正不知所措时,那剑势却又蓦然收住,在抬眼时便见容原月白前襟被一口鲜血染得通红,他呼吸沉重,正凉凉望着她。
殷若一怔,心里不由得有些动容。
白日里容原那般表现,她还以为他定是极不喜欢自己的,没想到他方才为了不让剑气伤到她,竟硬生生将剑势收了回去,以致于自己遭到反噬受了伤。
疼吗她的手轻轻覆上他的伤处,心念一动便问出了口。
容原似是愣了愣:这世上最让人疼痛难忍的并非皮肉上的痛苦,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视之人在眼前消逝,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说这话时,神色很淡,若是深究,却又觉得那深黑的眸里好似有万千苦楚不能言语。
殷若拢了拢袖子,似是不习惯这般正经同他说话,于是偏头笑道:我瞧着你方才在林子里,那剑舞得相当好看!
她本想夸夸他,于是学了学父皇平日的语气,一本正经的样子却让容原忍俊不禁,转目想到林子里的事,又皱眉道:这林子里封印着上古凶兽饕餮,这些年封印有些松动,每搁几日便要加固一次。
殷若哦了一声,忽地想起仙界历史里说,容原的父亲在十来万年前对付上上古凶兽饕炙时双双羽化而去,自此以后他便一直孤身一人。想到这里,她的心脏猛地一疼,连忙抬头去瞧他的神色,却只听他的语气疏淡道:你为什么来蛮荒
殷若一怔。
自从出生后,她的身体便比常人要弱上许多,一旦受伤,便要养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好清。她也曾悄悄去问过太上老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总支支吾吾,只说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便会明白,便找借口逃掉了,甚至后来一见到她就跑。
只是这些年来,她虽也吃了许多丹药,可身子却一直未能真正好起来,太上老君便跟天帝天后提议,待她一成年,就将她送到这世间最最苦寒之地历练,兴许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奇效。
想到这里,她歪着头看向容原,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蛮荒
容原似有些心不在焉,许久才道:等人。
殷若忍不住嗤了一声,骗人,哪有在蛮荒等人的。
容原却答非所问,你后悔来蛮荒吗
为何要后悔
容原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反悔了。
他语调低沉,说完,便抬步走了,夜色清寂,将他的背影衬得寥落极了。
第四章
殷若觉得自己的红鸾星似乎动了动。
她从前闲来无事时,曾同月老以及司命三人坐在一起讨论过这感情之事。
月老当时便说:情之一字,最是难以把握,一念起时尚且是缘,再一念执著可能就成了孽,食髓知味,不知误了天下多少苍生。
他这话太抽象,殷若听不懂,倒是司命那句话她记得清楚,欢喜一个人,便满心满眼想对他好,他若冷了,你比他还冷,他若伤了,你比他更疼,真真恨不得将心剜出来送给他。
听这话时,殷若不知何为欢喜一个人,只懵懵懂懂看了些凡间的古戏,阅了几册话本子,然而她那时百般思索不得其解的事,未想在看到容原时,却好似在一瞬间陡然清明起来。
殷若觉得,凡人常说的一见钟情大抵就是这个情形了。
弄清了自己的心思,殷若十分高兴,于是整日整日地去骚扰容原。
每日清晨她一醒来就去缠着让他教自己练剑,一直到月上梢头才肯回去。
她本以为容原会极其不耐,没想到他竟出奇的好脾气,甚至有一回殷若不小心砍断了那棵他种了许多年的银杉树他都没有朝她发脾气。
这日殷若晨起后,忽然发现容原的房门开着,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她心下一急,匆忙跑出去寻他,却见容原不知何时在林边又搭了一间木屋。她从窗户里望进去,男子眉目如画,手里竟拿着一把菜刀正在切菜。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脸上,说不出的好看。
殷若不由得心头一动,笑问他:容原,你竟也会煮饭吗
一个人太久,总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打发时间。
他语气清淡,殷若却觉出了怅惘,她眨了眨眼,直觉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宽慰他,不妨眼前倏忽多出一只托盘,容原眉眼弯弯,指着里面的虾仁酥说:尝尝怎么样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她脱口问出。
容原却是猛地一愣,长风将他的衣襟掠起,他皱起眉,半晌才道:许是为了补偿吧。

容原道:处在我们这样的位置,既然享受了那么大的荣光,就必定会遇见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我怕日后会对不住你,所以提前补偿你。
殷若听得云里雾里,却没有放在心上,只笑着说:那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就是了。
说完,还拍了拍胸脯以示自己的诚意,容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可嘴角那抹苦涩,却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
第五章
古树林子里那只凶兽愈发不安分起来,又听闻凡界里近来小妖横行,肆虐猖獗,于是天帝下令,命蛮荒众仙去人界收妖,以此来将功折罪。
殷若闻听此事,念着容原今日待她的态度极好,便蹬鼻子上脸缠上了他的胳膊:容原容原,我虽在话本子里看过不少世间之事,却从未真正去过人间,不若此番你去收妖,我便跟在旁边打打下手可好
容原皱眉看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略一沉吟,竟是点了头。
这一去,便来到建康城内,秦淮河畔。
画舫内各色嬉笑怒骂且自成调,殷若年纪小,见什么都新奇,不多会儿便指着一画舫内抱在一团的一男一女问容原:司命常跟我说凡界男女最是矜持保守,今日一见,才知他竟骗了我这么久。
容原瞧了瞧她一脸愤愤然的神情,心里一阵好笑,刚想出口跟她解释,倏忽一道惨叫声传来,河岸灯火明明灭灭,容原抓起殷若的衣襟旋身而起,须臾便停在了一座画舫内。一股血腥味顿时扑鼻而入,原来是一只狐妖在此处害人。
容原见状,脸色蓦然一寒,拔剑便朝那只还未来得及逃走的狐妖身上刺去。那狐妖目露惊骇,险险避过容原一剑,语气疾而狠戾道:仙君当真以为杀了我便能救了她么!
殷若一怔,未及细想她话里的意思,便只听得一声哀嚎,方才还是女子模样的红尾狐妖此时竟已变回了原形,拼着最后一口气,她却是冷笑着望着殷若: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才待你那么好他不过是知道……
话未说完,喉咙忽被容原一剑割破,殷若心中莫名一颤,抖了抖唇,偏头问容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容原收剑的动作一顿,忽地抬手朝她额上敲了敲:狐狸最是狡猾,睚眦必报,知我定要取它性命,便故意说些话来叫你我心生嫌隙。你堂堂天家公主,怎的这般容易就着了它的道
殷若立时有些赧然,攀上他的手臂,颇为大义凛然地说:你辜负我大好心意,我这样说分明是为体现出你的聪慧。
容原好笑地将她望着,继而道: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着吧。
这便来到了一座残破的宅院。
妖孽在凡界横行,害了不知多少无辜性命,这座院落先前的主人许是个爱美的女子,绫罗绸缎一大堆,各种颜色集得齐全。
殷若是神仙,并不忌讳这些,瞧见一件杏色长襦,心里头喜爱,便拾起套在了身上。未想衣裳刚刚上身,她忽觉胸口处骤然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一名紫衣女子便站在了她跟前。
竟是一只蝎子精!
女子伸手抬起殷若的脸,啧啧生叹:饕炙妖君原未骗我,果真是只百万年难遇的火凤凰呢。
什么火凤凰殷若正着急,猛然听见这句话,下意识问道。
蝎子精闻言,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诡异,四海八荒谁不知晓五千年前天帝独女出生的时候,六界里所有的飞禽都聚到了天上银河边,只为了庆祝火凤凰的诞生……
这件事殷若是知道的,只是那时父皇母后告诉她说,这是天家皇子公主都会享受到的殊荣,她便也没在意。可是……火凤凰又是怎么回事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父皇母后又为什么不跟她实话实说呢
殷若犹自思索着,不防身上的衣衫猛然又禁了几分,她心里一慌,下意识去唤容原的名字,却听见蝎子精一声冷哼:饕炙妖君的封印又有松动,容原方才着急赶过去,你就别指望他来救你了!
说话间双手已变作两个钳子狠戾地朝她抓去,殷若大惊,奈何身子无法动弹,倏忽一阵冷风袭来,蝎子精被震得连退三步,殷若欣喜呼道:容原!
到手的猎物跑了,蝎子精心下大怒,凝了十足的法术,举步又要朝殷若袭去,容原却先一步挡在了她的跟前,宝剑出鞘,却因要护着身后的殷若,一个不察,手臂上竟被蝎子精划出两道血口子来。容原眉头一皱,手里动作亦凌厉了起来,不多时便将蝎子精斩于剑下。
他很快将殷若身上的束缚解开,语气却是有些冷冽:只为贪图这点小便宜,竟是连性命也不要了么幸而这回我心有所感赶了回来,如今饕炙的封印越来越松动,你若遇到什么意外,饕炙该怎么……
他说到这里,语音猛地一顿,看向殷若的目光里十分复杂,像是悲伤,又像是纠结。
殷若不明就里,一心只想着他被蝎子精划伤中了毒,这可怎生是好听见他的话,只下意识问道:我若遇到意外……饕炙怎么了
容原张了张嘴,半晌却道:蝎子精的毒你能解吧
第六章
蝎子毒并不难解,只是要彻底将毒素清除却是需要一些时日。殷若原先曾跟着太上老君学过些药理,这毒倒勉强能为他解解。只是在毒彻底清除之前,他不能动用任何术法,否则余毒会侵入心脉,甚至可能危及到性命。
于是他们只好暂时在这所小宅院里住了下来。
本还担心若再有小妖来犯,他二人一个不能动用术法,一个仙术低得等同于无,怕是无力对敌,未想这些日子那些小妖竟意外地安分起来,沉沉寂寂,反叫人心里觉得不安。
殷若却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并未将这些反常放在心上,只是在煎药之余,忽地想起凡间女子都会为心爱的男子洗手作羹汤,心念一转,她也有模有样地煮起了饭食来。莲子羹,狮子头,东坡肉……她日日换花样,不管味道如何,容原竟都欣欣然吃了下去,眼里半是宠溺半是怜惜,到了夜深人静时,眉头才愈发紧蹙起来。
如是过了半月,许是再也忍受不了殷若的手艺,这日容原突然开始教殷若做饭,一道道复杂的程序他说得井井有条,殷若却说得稀里糊涂,只记得容原说话时,喉结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抖动得煞是好看。容原知她没听进心里,只漫然叹息:我本想着日后你一个人时也可自己动手慰劳一下自己的胃,未想你却是打定了心思要委屈它。
殷若便笑起来:大不了我让父皇将你捉回去,天天给我煮饭!
容原就无奈叹气。
这日容原忽然想煮红豆粥,便差了殷若出门去买红豆。红豆红豆,是为相思,殷若觉得容原大抵是想要跟她表白心意了。她心里大喜,出了门才发现竟忘记问一问容原这红豆究竟是什么模样。心思一转间她便折了回去,未料走至门口时忽然听见一道陌生女子的声音——
当日你为了回来救她,后又中毒不能催发仙术,这才耽搁了去给饕炙加固封印。如今饕炙将要出来,你若再不让她回去,恐怕到时生灵涂炭,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殷若脚步一顿,便听容原道:我当日若不救她,此时她便已身死,又如何能去封住饕炙你又不是不知,当今这世上只有她一个是火凤凰,而唯有火凤凰祭出血肉之躯,才能彻底杀了饕炙……他语音一顿,倏忽凌厉问道,谁在外面
第七章
清晨的空气尚有几分凉意,丝丝入骨,院里一棵老樟树枝叶摇摆。倏然一阵冷风拂来,殷若只觉颈上一凉,抬眼时便对上容原有些惊愕的眸子。
那日狐妖未说完的话大概是——容原这些日子待她百依百顺,不过是因为知道她是将死之人,所以便圆一圆她平日里的小小心愿。
呵,难怪!
难怪这些年来,父皇母后从来不允许她踏出天宫半步,恐怕就是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己火凤凰的身份吧一旦发现,时日久了,她总能知道自己与饕炙之间的牵扯。难怪素来半点苦也舍不得让她经受的他们,这一回却无论如何也要将她送到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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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这一刻都如抽丝剥茧般慢慢清晰明了,殷若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竟当真是要牺牲自己去成全这天下苍生。
其实他们的选择也没有错,毕竟他们是这天界的主人,自是该以苍生为重。而自己作为他们的孩子,生来又是凤凰中的王者——火凤凰。
俗话说经受了多少荣光,就得要付出多少代价,可对于殷若来说,这代价似乎比荣光要沉重了许多。
那么你呢殷若目光灼灼地望着容原,你也希望我去牺牲的么
容原的身子有些僵硬,想说点什么,却被殷若一声轻笑打断:我真是傻,你明明早就跟我说过的啊,处在我们这样的位置,必定会遇见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的。她眸光里满是自嘲,你明明早就提醒我了……
殷若其实并不是啰嗦的人,此时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好像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心里更好受一点。
容原静静看着她,只觉心脏如同刀绞一般的难受,虽然他一开始对其好,确实是存了些许不纯的心思,可相处了这许多时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真的对殷若生出了感情。
慢慢朝殷若伸出手,似是想要抱一抱她,不想她却猛地往后退开:你别碰我!
殷若。容原苦笑了一下,声音里含着一股说不出的艰涩,我不会让你去赴死的。
你不要再骗我了!殷若忽然觉得一阵无力,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身子也有些发颤,似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毕竟,即便能够理解,但心里终归是会有些失望的,这些都是自己最亲信的人啊,可是他们却一心计划好了要让自己去死。
日光稀疏,照得她眼睛发疼,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指了指容原身后的女子:既然你有客人在,我便不打扰了,我本来也只是想问问你,红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说完,也不待容原回应,便匆忙出了院子。
说也奇怪,平日里她费尽心思也使不好的术法,今日心里一急竟轻轻松松便用上了。她在长街上买来两壶酒,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秦淮河畔。
此刻,尚是白日,江上画舫寥寥,碧水当空,水色杳杳。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瞧姑娘的模样,莫不是为情所伤
殷若方才多喝了两杯,心神微醺,此时见着男子的模样,竟莫名觉得他扬唇轻笑的样子与容原倒有几分相像,竟没多想地伸出手抚上了他的下巴,声音哽咽,脱口问道:你当真要让我去对付那饕炙
男子却倏然揽住了她的腰,一双手好不老实:什么饕炙小娘子,只需对付我便好了。
殷若只觉容原今日笑得有些讨厌,伸手便要去推他,未想双手忽然被人从后面捉住,下一秒人就被一个大力扯入怀中,来人周身似是裹挟着冷冽怒气,殷若一怔,酒瞬时醒了大半,怔怔然唤了一声:容……容原。
容原却未理她,拂袖将方才那名男子弄晕了去,这才转头瞪着殷若,眸色沉沉。他这股怒气来得莫名其妙,殷若不解。转念想起饕炙一事,她倏然笑了,却被容原伸手轻推,抵在身后的桥梁之上,暴风骤雨般的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
殷若呆愣了半晌,眸里隐约凝了几分水汽,用力将他推开,却听容原语气咄咄地道:你不是说看上我了么!方才却又是在做什么
殷若一怔,恍惚想起刚到蛮荒的那日,她本想说确实是看上你的八卦了,可是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却未想到,他竟放在了心上。
她忽然觉得好笑:自从来到蛮荒以后,帝君便一直对我多多关照,不过也是为让我能够心甘情愿地去赴死罢了不都是逢场作戏么,帝君莫不是当真了她话里满是嘲讽,看着容原煞然白了的面庞,又笑道,还是说,此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帝君怕我跑了,所以要来巩固一下你我的感情她说到这里,忽然走上前去,伸手勾上容原的脖子,紧接着便将唇印了上去。
她的吻有些生疏,容原似没想到她会有此举动,整个人都有些发怔。殷若将他抱得很紧,恍惚有咸咸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辗转在两人的唇间,很快便在舌尖处蔓延开来。
容原身形一滞,殷若终于将他放开,她说:不过对于帝君,我还是佩服得紧的。你看,我明明知道你是骗我的,明明知道……殷若的声音忽的有些哽咽,几乎要发不出声来,半晌才又接着说,可我还是心甘情愿地愿意去赴死。
殷若仰头望着他,长风将她身后的江水荡开一波又一波的水纹,她说:不过走之前,我还是想知道,帝君当年在三生石上究竟看到了什么
第八章
西天佛祖常说,这世间一切的孽,皆是有因。容原初听时觉得甚为复杂飘渺,此时回想方觉心惊。
他看了看面前笑容如初的女子,怔忪半晌却是不知如何跟她解释这些。未几,才缓缓道:那时你还未出生,三生石上却说你将会是我的妻子。我想到将来要唤天帝一声岳父,便十分不痛快,这才去了蛮荒,期望着能躲过这一姻缘。却没想到多年以后天帝果然得了位女娘,且这女娘还是当今世上唯一的一只火凤凰。
火凤凰以血肉之躯可彻底封印了饕炙,而饕炙恰好是在蛮荒。
殷若听见他这说辞,却是眉眼一弯:那现在正好,你不必再怕喊我父皇一声岳父了。
容原神色一怔,须臾叹道:是呢。
殷若的脚步便再未顿下。
蛮荒此时已聚集了众仙,个个都是神色凄然。月老与司命站在一处,殷若朝那边望了一望,遗憾道:你们日后若是看到什么新奇的话本子,要记住去墓前念与我听哦。你们要知道,哪怕是化为了虚无,我也是爱极热闹的。
司命抬手抹了抹眼泪,月老却是一脸的讳莫如深,呵斥道:一切尚有变数,你不要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平白找晦气!
说完又是连叹几声,那模样,倒像是真有变数似的,殷若也只好扯唇笑笑。
容原在她身后跟了来。许是体内毒素尚未清除干净,今日为找殷若,又连连赶路,此时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但左右也只剩下那么一点点余毒,太上老君又在一旁,各种丹药最是齐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殷若便也放下心来。
大约是不愿看自己亲生女儿赴死的模样,天帝天后竟都未出现。古树林子里红光愈发强烈,殷若心神一凛,便旋身朝林里飞去。
不防容原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深深看着殷若,素来淡然的人,此时眼眶竟有些泛红。殷若用力将他的手掰开,闭着眼睛不愿意再看他,她怕再看容原,哪怕多一眼,自己就会动摇,就会退缩。她怕自己死后,成为了一株没有知觉的草木,也怕忘记他的样貌、他的名姓,他煮的粥里有一股淡淡的甘味,回味无穷。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吃上一口了。
一想到这里,殷若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撕扯着一样,疼得难受。
此时她已化为了原形,火红与金色羽毛交替,看起来尊贵的不可方物。记得容原曾说,待她涅槃以后,全身羽毛都化作了红色,定然十分好看。只可惜,容原再也见不到那样的自己了。
这样想来亦是有些遗憾的吧。
殷若用力朝拴着饕炙的一根石柱上撞去,一阵刺骨痛意瞬时便碾压下来,她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鲜血喷在了饕炙身上,羽毛立时四散开来,落得到处都是。饕炙瞠目瞪她,面上渐渐露出一丝惊恐。
殷若淡淡一笑,恍惚想起容原说三生石上说她将会是他的妻子,可他还没有娶她过门呢,她竟就要羽化了。
阖眼前只觉一阵热气袭来,冲天的火光将她包裹,一时间各种记忆在她脑里辗转荡开,没想到她寥寥小半生,竟有那么多记挂的人,倒也算圆满。
第九章
殷若醒来时,只见一名黄衣小仙子正为她掖着被角,她神色怔怔,恍惚觉得似乎身在一片古树林子里,有人紧紧将她抱住,胸膛里的热度叫她觉得十分安心。又仿佛听见那人在她耳边低喃:我这几万年来,为躲那所谓的情劫才来到了蛮荒,未想还是逃不掉。
他声音沉润,仿若诀别:有人说,火凤涅槃之后,可能会对前尘往事记忆疏淡,仿如重生,我盼你忘记我,却也怕你忘记我,竟是这般的矛盾。
殷若动了动身子,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是弄丢了极其重要的东西,眼泪莫名地往下流。
小仙子见状,愣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大声呼道:小公主您终于醒了!
殷若怔然抬头:我怎么了
小公主不记得了吗您涅槃了啊。那日您去封印饕餮……那饕餮修为太强,耗费了您全部的修为才让它得以封印住呢……
她顿了顿,似是还未从那日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当时容原帝君眼看着您整个人都要化为虚无,他忽然催动了自己的体内元丹,让林子在一瞬间燃烧起来,这才得以让您在火中涅槃重生……也幸而他的原身是麒麟神兽,若是旁人,恐怕也不能那么快弄出那么大的火势,否则,您可能就真的灰飞烟灭了……
殷若只觉自己的心脏倏地一疼,她用为按住心口,这才注意到自己通体火红的羽毛,记忆里似有人跟她说过:待你涅架以后,这羽毛全变成了红色,定然十分好看。
她细细想去,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眉头一蹙,便听小仙子又叹息道:只是可怜了容原帝君,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却……
殷若心头猛地一颤,眼前似有通天火光猛然燃起。难怪她的神识分明已渐渐归于虚无,最后却又倏忽重新聚集了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为饕炙的死而欢欣鼓舞一番,她便看见了容原,看着容原在火里慢慢消失。
她想阻止他,大声嘶喊着容原的名字,可容原却只是笑笑,始终是笑着的。
容原怎么能这样残忍自己明明那么喜欢他,宁愿为了他心中的苍生而去死,可他却让自己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被火吞噬……
她忽然想起那日容原教自己做饭,自己却两眼直直盯着他喉结上那颗朱砂痣发呆,容原抬手往她额上一敲:我本想着待到你日后一个人时也可自己动手慰劳一下你的胃,未想你却是打定了心思要委屈它。
当日并未在意,到了今日方才察觉,原来他竟是在那时就已打定了主意要在这一刻出手,牺牲自己来换取她的周全,原来火凤凰涅槃的秘密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一直知晓自己是欢喜容原的,司命说欢喜一个人就会想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于是她便不遗余力地给容原温暖。
然而她予他的不过是这世间最最简单寻常的东西,他却为自己丢了最最珍贵的性命。
值吗
或许对于容原来说是值得的吧。
只是容原没有想到,如果他不在了,这落落人世,于殷若还有什么意义
第十章
又是一年中秋,嫦娥仙子发来请帖,邀请众仙去广寒宫赏月看花。
殷若不愿凑这热闹,又听闻在人间中秋乃是团圆和美之日,便独自一人来到建康城内。长街此时已挂满花灯,一盏连着一盏宣扬着此地的繁华。殷若心神一动,便去一旁酒肆里打了两壶好酒,只是凡界酒水醇厚,几杯下来,她已有了几分醉意,脚下步子踉跄,一个不稳,竟差点跌倒,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这一幕何其熟悉,殷若的身子不由得一僵,周遭人声仿若忽地远去,漫天的灯火里她只看见那一抹月白衣角。
距离她初次见到,已是整整九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