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那年他抱紧我
绣衣局查出我是假死逃脱,所有人都在赌我下一个落点是牢房还是棺木。
唯有他站在凤帐帘外,眸色沉静,只问我一句:
你服下赤砂丹前,有没有犹豫过
我喉头发紧,低声答:只怕再醒不过来了。
他忽而低笑一声,眼尾却泛红:
那你愿不愿,为我再死一次
1
我被沈家送入宫中那日,天刚破晓,雾霭沉沉。软轿帘帐一掀,映入眼帘的不是金碧辉煌的宫门,而是冷宫那斑驳剥落的朱红大门。
沈家人走得干脆,只留下一纸诏命,几名太监便将我拖入了这座废弃的宫殿。我挣扎不得,只能咬紧牙关,任由膝盖磕在青石砖上,隐隐作痛。
冷宫寂寂,除了蛛网和尘埃,再无半点人气。
沈玉珂
一道温凉的男音从门外响起,我猛地抬头,瞧见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立于阶前。他负手而立,容貌冷峻,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本宫赏你茶一盏。
他说着,身后随从端来一盏茶,香气袅袅。我的心头倏然一紧。
谢……谢殿下。我哑着嗓子接过茶盏,却没急着喝。
怎的不喝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恍若陷入寒潭之中。
那茶盏温热,指尖微颤。我低头嗅了嗅,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涌入口鼻。
春茶,带着催情香粉的味道。
我终于明白,他这不是赏茶,是试探。
若我贪生怕死,便是一口饮下,落得个不清不白。
我心头冷笑,却慢慢举盏,唇角刚刚触及茶面,便故作不慎,整盏茶水洒落在地。
奴婢愚钝,手滑了。我立刻跪下,声音微颤。
他眸色一沉,却未发怒。
有趣。他淡淡吐出两个字,从袖中取出一支金钗,缓缓掷来。
本宫赏你。
金钗落地发出清脆一响,我一怔,抬头望他,却见他已转身离去,留我一人跪在风中。
我拾起金钗,指腹触及尖端,竟觉一阵微麻——钗心藏毒,细微难察。
他试我两次,春茶是第一试,金钗是第二试。
冷宫的风更冷了,我攥紧那支金钗,指节泛白。
——这是他赐予的信物,也是告诫: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朕的掌控之中。
我坐回破旧榻上,目光落在那杯摔碎的茶盏上。残茶渍流,似是命运流淌的开端。
若要活,我便只能顺他之意,却不能为他所控。
而我知道,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夜深时分,冷宫的门再次被推开,来人悄无声息,一袭绣衣隐匿在黑暗中。
沈玉珂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
奴婢在。我强撑着立起,背脊挺得笔直。
跟我走。他抛下一句,转身离去。
我跟着他走入深宫深处,一路无声。直到一扇雕花宫门前,他顿住脚步。
进去。
我推门而入,只见榻上罗帐低垂,烛影昏黄。屋内香气袭人,熟悉的春茶气息再次浮现。
喝下。他指了指桌上的茶盏,语气冷然。
我一步步走近,手心的金钗已藏入袖中。
我看着茶盏,缓缓举起,却在嘴唇即将碰到时,轻声道:
殿下何必再试
屋内一阵寂静。
他走近,目光定在我脸上,声音低沉:你不怕
我咬牙:怕。但更怕,不得活。
他的手指突然抬起,拂过我耳边散落的发丝,那一瞬,我浑身如针扎。
记住你今日的回答。
他转身离开,步履从容。
而我,终是跪倒在地,攥着袖中金钗,汗湿鬓角。
命运开局,是冷宫的春茶,也是金钗试毒。
我知自己不过是颗棋,若要活下去,只能步步为营,滴水不漏。
夜色更深了,宫墙高耸,如命运囚笼。
我闭上眼,低声呢喃:
沈玉珂,撑住。
2
入夜,冷宫的风透骨而入,我在角落生起小火,靠着微弱的温暖瑟瑟蜷缩。直到一阵脚步声踏入屋外寂静,我蓦地一惊,火光映出几道人影。
沈玉珂,起来。
是沈家的管事嬷嬷。
我下意识攥紧袖中金钗,起身时尽力挺直脊背。
她递来一套新宫衣,布料华贵而陌生,眼神却冷若刀锋。
主子召你。
我不敢多问,只得换衣随行。一路穿过曲折宫道,直至一座花繁锦簇却灯火寂寥的宫殿前。
那是——凝翠阁,容珩所居之处。
门被推开,殿内燃着紫香,四角皆垂珠帘。角落放着一口雕花衣柜,门半掩着,一道阴影若隐若现。
进去。嬷嬷冷声命令。
我走入殿中,却被她猛地一推,撞入那衣柜中。
不要出声。她声音低冷,随即柜门被关上。
柜中幽暗,我屏息凝神。透过缝隙,我看见外头嫡母沈氏缓步入殿,身着正服,手里提着一只檀木匣子。
容珩倚坐主位,面色淡淡。
这是沈家最得宠的庶出女儿,今日献于殿下,愿殿下赦我沈家之罪。
她话音未落,打开匣子,竟是一柄短刀。
她尚未圆房,是清白之身。臣妇愿当场验明。
我的心沉入谷底,指尖冰凉。
容珩眸光冷锐如霜,盯着那刀看了片刻,终是冷笑一声:沈家果然好手段。
来人。他一唤,角落的内侍疾步而出,一把抽出帘后那位侍女——不是我。
我心神震颤,那是假我者!
你以为孤不知你布的是局容珩言辞如刃。
沈氏脸色一变,忙跪地求情:殿下明察,妾身只是……只是想让沈家平安渡此劫。
容珩没理她,只望向衣柜方向。
把那位真小姐请出来吧。
柜门被拉开,我跌坐在地。
容珩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难辨。
你愿为沈家做刀,还是为自己活
我喉头紧缩,声音干哑:奴婢……不愿为刀。
他轻轻点头,转身吩咐:沈氏谋害庶女,意图欺君,废去管事之权,交由绣衣局处置。
沈氏当场瘫软。
我仍跪地不敢动。
容珩走近,低声:你倒还有些意思。
他手指拈起我发间碎发,目光深沉。
从今往后,留在冷宫,静观其变。
我知道,这一局虽险,却也让我从刀俎之上,捡回一命。
夜风卷入凝翠阁,残香袅袅。
我望着地上那匣中寒光的短刀,心中如潮翻涌。
3
冷宫的夜,格外漫长。
我蜷在角落,抱着薄被,听着窗外断断续续的雨声,一针一线地缝着破衣。
指尖已被针扎破多次,血珠渗出又干涸。
衣物缝到一半,我突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逼近。紧接着,一只冷手掀开门帘。
殿下命你今晚不许睡。
那宫人语气冷硬,把一卷旧锦被重重甩在我身前。
殿下说,若你能在榻上忍过这夜,他日或可另眼相看。
我怔住,捧着锦被,那是旧物,边角泛黄,上头的绣线竟微微有香。
是龙涎香。
我认识这味道,这是绣衣局独用的香料,用于密件藏封,极易让人失眠不宁。
他给我锦被,却不是安抚,而是又一次考验。
我跪在破榻前,手指轻触被面那精致的针脚,心口隐隐发紧。
这一夜,注定睡不得。
我终于靠着墙坐下,强撑着眼皮不合。
可到了下半夜,困意如潮涌来,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突然,门被轻轻推开。
我一惊,却不敢动。
一双黑靴踏入屋内,步履沉稳,停在我跟前。
我迅速闭眼,心跳如擂鼓,却仍保持着安稳的呼吸节奏,装作已睡去。
他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我片刻,随后缓步绕过,竟坐到了我的一旁。
我的肩膀不自觉一颤,却压住反应。
他似是低笑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
连装睡都这般认真……你倒是乖。
声音低沉而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唇齿呼出的气息拂在我脸上。
我强迫自己别开脸,咬着牙不作声。
突然,一只手按上我的额头。
指腹冰凉,带着某种慢条斯理的审视。
体温未退……香效未散。
他喃喃自语,似是在确认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被上竟真的有药效!
他却并未多说,只淡淡道:明日再来验。
话落,他站起身,长身玉立于门口。
沈玉珂,别叫我失望。
门关上,我睁开眼。
泪水早已打湿了眼角。
我不知道自己撑没撑过去,但至少这一夜,我还在。
翌日天未亮,门口传来敲门声。
我挣扎着起身,手脚冰凉。
门开处,那玄衣宫人再次出现。
殿下问你,昨夜所思为何
我苦笑,抬眼:不敢妄思。
他似笑非笑:若无妄思,又怎配进主子眼中
我无语。
他递来一张纸,薄如蝉翼。
绣此图于帕,限一日。
纸上是先帝寿图的一隅,细节繁复,色彩层叠。
我捏着那张纸,指尖发抖。
这是考我绣技
还是考我胆识
当夜,我一针一线绣下每一笔,每一缕都浸着我的血与痛。
而当我次日双手奉帕,躬身呈上那刻——
他在高榻之上,手接绣帕,低头一瞥,未语先笑。
你倒有点意思。
我不知这算不算一种施舍。
但我知道,他终究记住了我。
4
冷宫外难得放晴,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破旧宫墙上,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趁着午后空闲,抱着一摞绣布被召去御花园听训。说是听训,其实不过是绣衣局的人交代图样,并监视我是否胆敢偷懒。
花园深处,奇花异草繁盛,我悄悄从偏僻小径绕行,却听见前方有脚步。
我本想退避,却已来不及。
沈玉珂
那人一身红衣,风华明艳,腰间金铃随着步伐微响。
魏如烟。
我暗叫不妙。
你这冷宫中人,也敢入此她步步逼近,笑意冷得渗骨。
我不答,只低头行礼。
她却突然一推,将我逼至水边。
当年你娘就是靠着狐媚本事攀上权贵,如今你也想步其后尘
她的声音带着不屑和恶意。
我脚步踉跄,绣布散落,衣摆已触及水缘。
娘娘息怒,奴婢……只是奉命绣图。
是吗她忽地伸手推我肩膀。
噗通!
我被推入水中。
池水冰冷刺骨,浸透了每一寸肌肤。
挣扎之间,我竟被水底某物勾住脚踝,动弹不得。
窒息感袭来,我张嘴呛了几口水,意识开始模糊。
忽然,一道黑影划过,破水而入。
有人将我捞出水面,冷风一吹,我忍不住剧烈咳嗽。
水珠自我发端滑落,视线迷蒙间,一件玄色外袍覆在我肩上。
堂堂御花园,也能藏杀机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他——容珩。
我僵在原地,不知是冷还是怕。
他蹲下身,亲自为我理顺湿发,那双素来冷漠的眼竟浮出一丝怒意。
你可真会惹事。
我颤声开口:奴婢……只是听命而行。
他没再说话,手却停在我发梢,指腹微凉。
魏如烟。他转头,声音低沉有力。
站在一旁的魏如烟脸色苍白,却强撑镇定:臣妾……只是见她行迹鬼祟,想问个清楚。
容珩冷笑一声:那就让绣衣局问个清楚。
魏如烟面色骤变。
而我,趴在他怀中,心却渐渐冷却下来。
我知道,这不是救赎,只是一场借势的较量。
他披衣给我,擦我湿发的每一下,都像是在警告:你的一切,已然在我掌控中。
我咬牙忍住身颤,不让自己在他怀中失态。
良久,他低声道:你娘教你如何求生
我一愣。
他起身,衣袍翻动间拂过我的脸。
求生,不是哭得最惨,也不是跪得最久,而是活得最久。
那夜,我被送回冷宫,湿衣换下,身上只余他那件玄色外袍,香气未散。
我独坐榻边,反复抚摸那袍角,终是冷笑出声。
他救我,却不因怜惜。
他擦我发,也不是温柔。
那第二双手,如绳索,捞我出水,也困住了我余生。
命,算是捡回来了。
但从今往后,我再无退路。
5
我从水中醒来那夜,冷宫角落的油灯已燃至最后一缕火星。
屋内空无一人,唯余那件玄色外袍挂在榻边,被风一吹微微晃动,像极了某人目光下的冷讽。
刚换好干衣,一名小内侍便前来传话:殿下召见,速往永和殿。
我一惊,却不敢怠慢。
夜色深沉,永和殿灯火犹明。我踏入门槛,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浓烈得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烛火摇曳,墙上映出他的身影,高大沉稳。
来了他坐于案后,手中把玩一支短柄香,神色漫不经心。
我低头行礼,奴婢遵命。
你昨夜为何被推入水中他问。
我垂眸:不慎与魏娘娘相撞,惹怒了她。
你怕她
怕。我答得坦白。
他轻笑,目光却深沉如夜:也敢瞒我
我猛然抬头,烛影摇晃中,见他眼中寒光一闪。
香味可辨他忽而问。
我怔了怔,随即点头:应是玉香。
他点头,似有些满意:这香,出自她宫中。
一盏茶时间里,他只是问我闻香、辨香、应变,却半字不提魏如烟。
直至灯油燃尽,他才开口:你愿做我的耳吗
我心跳一滞。
耳
枕边耳。他注视着我,目光沉静得如一潭死水,却在下一瞬搅起波澜:听命、记事、传心。
我手指一紧,指节微白:奴婢不知能否胜任。
你能。
他不等我拒绝,已转身走向内殿:夜寒,随我入寝。
那是我第一次被召入永和殿的内室。
锦帐高垂,香炉氤氲。我跪在榻前,不敢抬头。他却只披衣倚榻,静静看我。
你害怕
怕。
那为何不逃
逃不掉。
他沉默了,良久才道:这世间,唯有懂得害怕之人,才活得久。
我知道,他又在试我。
于是,我坐直了身,语气平稳地答:我既知怕,便更知何为退。
他缓缓抬手,将我招近。
我跪行几步,心跳如雷。可就在我要触到榻边之时,他却忽地伸手——
一缕发丝滑落,他指腹轻拂我的侧颊。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他要吻我。
可他只是淡淡开口:回去,等我下一道命令。
我愣住。
今晚,不过试香。
他说完便合眼歇息,仿佛一切皆为例行。
我起身退下,脚步轻得仿佛踩在雪上。
踏出永和殿之际,我回首望去。
那盏尚未熄灭的香,名曰玉香。
香如其名,柔腻绵长,却能迷心摄魄。
我终于明白,他点的不是香,而是信号。
残灯未灭,香气未绝。
我尚未被完全信任,却也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弃子。
在这场由烛影与香烟织就的试探中,我虽惶然,却不迷失。
若命运逼我入局,那我便在局中,步步为营。
6
初春暖风未透冷宫,我却因昨夜一席话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小内侍照例前来传令:殿下命你随绣衣局赴外殿试绣。
我无声颔首,随他穿过重重宫门,抵达绣衣局东阁。
那是个阴冷逼仄之所,却存放着最珍贵的典册与锦样。值守老嬷嬷递来锦匣,一言不发。
照此图样,于今日午前绣出半幅。她冷声道。
我揭开匣盖,霎时心跳一窒。
图样熟悉得几乎刺眼。
那是母亲尚在时为先帝七旬寿宴亲绘的贺绣底稿,只是图中最角落的莲池多了一簇暗红。
我愕然指着那一处,这……为何有血
嬷嬷冷冷道:沈家所献之绣,当无瑕可驳。若线断纹错,或污迹斑驳,当作欺主论处。
我脑中轰然。
有人在调换绣样,将母亲清誉毁于无形。
我不敢声张,只能接过锦布坐下,一针一线,默默续绣。
午时将至,阳光斜照屋檐,我却冷汗涔涔。
那血渍所在之处,正好与前日试香所用暗香交叠。
若非极其熟悉者,断不知母绣中藏香之线走向。
我手中针线未断,思绪却已飞转。
这是警告,也是圈套。
有人欲借我之手,将沈家旧案翻出,再由我之失误引燃新祸。
内侍在外轻咳一声:殿下驾到。
我骤然回神,深吸一口气,将那最后一针稳稳绣完。
容珩步入阁中,身后众人尽数俯身行礼。
他却只目光淡淡落在我面前那幅绣上,眉头微挑。
成色如何他问。
嬷嬷迟疑道:纹路未乱,但……有血痕。
血他语气未动,眼神却瞬冷。
嬷嬷颤声道:疑似误伤所致。
我默然伸出手掌,掌心赫见针眼破裂之处,已凝出深红血迹。
容珩凝望片刻,走近数步,竟亲手拿起那绣布,缓缓展开。
半幅已成,纹理层次分明。唯独那一点血红,赫然醒目,似是画龙点睛,亦如罪证落笔。
你说,此乃失误他问我。
我低头答:若能以命赔偿,请殿下即刻斩断此线。
他轻轻笑了一声,把那绣卷递回我手中。
日后再验。
言罢,转身离去。
殿中众人屏息。
我却明白,他这是在护我。
也是——在借我。
锦匣本为献寿之用,如今却成血证之源。若有一日此卷重现朝前,或可断沈家命脉。
我看着手中锦布,指尖依旧微颤。
绣衣局的局,不止藏香,更藏命。
若我不能绣出真相,那就注定被这血线缠身,永不得脱。
我跪于地,叩首如磐石——
沈玉珂,愿以此绣,渡你我命。
7
绣衣局之事过去三日,冷宫风雪不歇,我未再见容珩。
直到那日黄昏,小内侍传我前往宣德殿,言辞简短:带上那幅绣。
我抱着锦卷缓行至殿门,却被挡在外阶。
阶前站着不少朝臣,皆神色凝重。
我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忽而殿中传来容珩之声:沈玉珂——入。
众臣哗然,我低头疾行,跨入高阶金砖之上,只觉步步沉重。
他端坐帝座之侧,面无表情。
那绣图已被呈于案前,铺展在锦榻之上。
此图可有假他看也不看我,语调如霜。
我深吸一口气:图出沈氏,线走我手,不敢言完美,唯求心诚。
一位中年官员立起躬身道:殿下,此图线中藏香,且血迹未干,恐涉谋谄。
容珩一抬手,那人立止。
他静静望我,忽道:你可愿为自己洗冤
我一怔,旋即跪地叩首:愿!
他扬手一掷,一柄匕首划空而来,直直落在我脚前。
割掌滴血于香,若无邪气,此图无妨。
我抬头,与他目光对视,只见他眸色如墨,未掩试探之锋。
若我拒绝我轻声问。
那沈家旧案,即日重查。
我闭眼,伸手握刀。
刀锋冰寒,划过掌心,只觉皮肉破裂,血珠滚落。
我将手覆于绣布之上。
片刻后,香气四溢,无异变。
朝臣默然,容珩起身,俯瞰我掌中鲜血。
看来,是你忠诚。他语气平淡,却眼神微动。
我知,他信我一分,却不全信。
退下。
我被人扶起,刚欲离开,他却忽然道:今晚寅时,永和殿见。
我心头一紧,低声应下。
那夜,我依约前往。
永和殿灯火未熄,他独坐窗下,捧卷静读,见我至也未起身。
手还痛
我轻声:不碍事。
他放下书卷,走至我面前,拉起我手掌。
掌心伤口尚未结痂,他指腹划过,一阵酥麻。
你知道今日那香,原为何用
我低声道:听闻古法认嫡,香辨血气。
他点头:今日所试,非你之罪,而是你之线。
沈家旧案,与你线有关。你母,非仅绣女。
我怔住,未及追问,他却挥手:此事早晚你会知,如今还早。
那夜他未留我,只遣我归宫。
我披衣出殿,夜风如刃。
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定——
至少,刀锋划过,我还活着。
我将自己一根血线,缝入了他设下的局。
只愿有朝一日,这线能缝补命脉,而非缝死因果。
8
夜未央,冷宫檐下雨丝如织。
我手中针线未停,却忽觉袖口微松,低头一看,香囊的系绳竟断裂,坠落在脚边,坠声细微却惊心。
那香囊是我母亲生前所绣,线迹独特,内藏微香,素日贴身藏于袖中不离。
我俯身拾起,却见囊底破了一道口子,线绒已散,内香露出。
不对,这香……不是原来的味。
一丝冷意自脊背升起。
我连夜入殿,欲将囊修补,却在拐角撞上一身宫红衣饰的内侍。
那人手持托盘,低头急行,眼角一瞥见我,竟骤然拔刀!
寒光逼面,我本能后退,手中香囊顺势掷出。
香囊破空,香粉四散,那人动作一顿,似被香气所制,却仍扑身上前。
我大喊一声:来人——有刺客!
话音未落,门外疾步传来,一道玄衣身影翻身而入。
住手!
是他——容珩!
红衣刺客停顿刹那,被他一掌击中胸口,闷哼倒地。
他抱起我时,我浑身发颤,声音细得几乎听不清:奴婢……不知为何会遭……
他低头看我,眼底不怒,却冷漠无波:你不值得我信。
这五字,比刀更利。
我怔怔望他,却看见他指尖紧握着破碎香囊,目光幽深如夜。
他低声吩咐:查——查这香线源。
我被送回冷宫,一路未语。
床头那支红衣落下的细针未收,我握在掌中,觉得像是握着一根随时可刺破命运的利刃。
香囊碎,过往情谊也似被割断。
我知道,从此之后,我与容珩之间,信与疑的界限,将越来越深。
风吹开窗扉,月光照在香囊残绒上。
我喃喃自语:若我终要死于此局,也要先看清——谁布的局。
9
红衣伏杀一事虽未追责于我身上,但冷宫的风却更凉了几分。
三日无人来唤,我心中早明白,这是观察期。
第四日清晨,一名旧面宫女忽至,低声道:殿下宣你,命你换上此衣。
她递来一袭浅紫长裙,袖口云纹暗绣,非冷宫可穿之物。
我换衣之时,指尖触到衣襟里侧,一缕香丝藏于缝线之间,是我熟悉的味道。
母亲生前最常用的绣线香,叫隐兰。
我眼神微凝。
踏入永和殿时,他已在榻前等我,案上炭炉未熄,香气氤氲。
你来了。他抬头看我,语气淡然。
我福身行礼,他却忽道:掌来。
我微愕,还是依言伸出。
他轻握我的手,低头看了片刻,然后,竟低头,缓缓吻在我掌心。
一瞬之间,四周静如止水,唯有我心跳如擂。
你说……信任,要怎么换
我低声答:先得有人愿给。
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似在自嘲。
本宫给你一次机会,演给众人看。
我心神一震:何意
他松开我手,从身后取出一封密函与一方玉玺:本宫近日要启一场局,你是局中使。
你佯装重伤,藏身冷宫,密令由你传出。
如此一来,若局成,功在你;若局败,也只死你。
我静了片刻,抬眼直视他:我若不应
那你便永留冷宫,孤也不会怪你。
他言语平淡,却锋利如刃。
我低头,掩去眼中波澜:奴婢愿为殿下效力。
他凝视我良久,忽而低语:沈玉珂,你倒聪明。
我接过密函与玉玺,藏于衣底。
他起身,将一小瓶药粉递来:服下,效似重伤。
我接过,未曾犹豫。
片刻之后,心口一阵绞痛袭来,四肢冰冷,冷汗直冒。
我跌坐在榻前,他却稳稳抱住我,低声道:别怕,只是假象。
他的怀抱温热而稳妥,可我心却一点未安。
我明白,从今日起,我不仅是耳目,更是靶心。
他扶我卧榻,轻盖锦被,临走前忽轻抚我额:这一局,你不许输。
我咬紧牙关,点头。
那一夜,冷宫封门,传言我染病危重。
而我躺在榻上,手中紧握着那方玉玺。
他亲吻掌心时的余温尚在,可那温度,未必是情,是赌。
掌心之吻,是假意的盟。
我知我若不赢,那一吻,终会成为诀别前最后的抚慰。
窗外月白如霜,我自榻上望着残灯垂影,轻声自语:
沈玉珂,下一步,要走稳。
10
冷宫封闭已至第七日。
日头刚升,我躺在榻上假寐,忽闻殿门轻响。
一名身着绣衣局制服的中年男子悄然入内,身后并无随从。
我心神微动,却未露声色。
沈小姐。他一揖到底,在下奉命暗查锦图案卷,特来求见。
我起身,压下内息翻涌之苦,缓缓应声:不敢当‘小姐’二字,冷宫病妇,何德之有
他抬头,神色不惊,反倒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只黛色小盒,盒盖纹着双龙盘绕,盒边残留淡淡绣线香。
我心头一震。
沈夫人旧物。他说。
我双手接过,手指在盒面轻触,刹那间百感翻涌。
我母所用香盒,与宫中所见略异,线条细腻,底部微凹。我下意识打开。
盒内香气扑鼻。
那是一种我未曾闻过的香。
香气深重中透着淡淡兰木,隐约掺杂着……血
我瞳孔一缩,指尖探入盒底,触及一块小巧的绣片。
轻轻拈出,只见上书一行小字——凤入焚图,龙骨为印。
那是母亲留下的密语绣文。
我尚在震惊,绣衣局之人已开口:此图原藏于宫西偏阁,密室残墙之内。殿下命我取来,为你验心。
我已验。我冷声道。
他并不动怒,反倒道:信与不信,在他;真与不真,在你。
我沉吟片刻:此物可借我一观
此物即赠你。
我收好香盒,再欲言时,外头忽传来脚步声。
门帘被揭开,一名女官踏入,眉目熟悉,却叫不出名。
她淡淡一笑:沈玉珂,殿下要你解此香。
我怔住:解
此香名曰玉骨,是你母亲当年唯一传于帝后之物。殿下要你解其意,验其源。
我低头:我不知。
女官走近,眼神凌厉:若你不知,你娘一命白断。
我心口一紧。
那晚,我彻夜未眠,对着香盒反复研究,终在绣片缝隙中摸出一枚极细的银片。
上头刻着三字:帝陵图。
我心如擂鼓,却强自镇定。
翌日进殿,容珩已在。
我躬身呈上香盒与绣语。
他接过,细看一瞬,忽而盯紧我:你娘留下的,不止此吧
我迎上他眼:若我说有,殿下信吗
他不答,只将香盒盖回:孤已信你一半。
那另一半呢
得你以命换。
我垂目:沈玉珂不敢妄言。
他起身,在我耳畔低声:你若死,我便彻查此案;你若活,此物归你。
他笑,却寒。
我却明白,他终于动心了。
这盒中,不止有香,更藏有帝陵真机。
而我——从此不再是弃子,而是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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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冷宫之夜万籁俱寂,我原以为今日得以安然,怎料亥时方过,门外便传来轻叩。
沈玉珂。
那是容珩的随侍低声唤我。
我披衣而起,刚出门,便被带至永和殿。
夜色中,月华如洗,玉阶冰寒,他站在殿前石阶下,身披素白常服,神情深邃。
来了他声音极低,却穿透寒风。
我低首行礼,他却抬手止我,步步走近,直到近前。
今晚风大,你随我入殿。
永和殿内香炉暗燃,灯火未盛,殿角处竟铺好一榻软榻。
坐。他指着软榻,不容置疑。
我刚坐下,他忽转身关门,将整个殿宇隔绝于寂静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玉骨香的残气,令人恍惚。
他忽然开口:你母亲常言梦中真语可听信,你信么
我怔住,未答。
他缓缓踱步至我身侧,低声:今晚你需假寐。
我心中骤然警觉,却不敢拒绝,只得应道:遵命。
我躺下时,他坐在我榻旁不远的榻边,一语不发,似在听风,亦似听我呼吸。
我闭目假寐,呼吸平稳,不久后,迷迷糊糊间,不知是梦是真,我竟低喃出声:容……珩……
他顿住,轻轻回应:我在。
我再未言语,室内沉默良久。
他忽然起身,俯身靠近我耳侧,轻声呢喃:你已入我梦中。
我指尖一颤,却仍维持呼吸均匀,强忍惊异。
忽闻窗外一阵轻响,有人掠影离开。
容珩起身道:今晚之言,无人可听。
我明白,他试我真语,却也设局于局外。
他走前回望我片刻,那眼神不似看下属,更像看一枚不可控的棋。
待他彻底离去,我睁开眼,额头冷汗如雨。
可更令我心惊的,是我梦中确实低唤了他的名。
那并非全为假意,是我心底最深处,藏不住的执念。
可如今,这份执念,已被他人听去。
我不知是谁藏于窗外,只知这梦语将引来不该知的耳目。
殿中尚余暖香,我却如坠冰窖。
我轻抚额前发丝,低声喃喃:容珩,你既听见,便不可假装不懂。
这一夜,他试我梦语,我也试他心。
12
次日清晨,我照例起身整理鬓发,却在铜镜前看到一件陌生之物——一支朱红发钗,静静躺在镜台角落。
钗身寒光如刃,尾端却绣有我幼时衣物上的金丝花纹。
我不记得将它放在此处。
我俯身仔细查看,钗上竟隐隐沾有血迹,虽已干涸,却仍触目惊心。
我屏息将之藏入袖中,脑中翻涌而起的是母亲生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朱钗非饰,乃护。
方才侍女却忽至,禀告容珩唤我入殿。
我按下心中疑虑,披衣前往。
永和殿中香火未焚,空气中却弥漫一股淡淡腥味。
他坐在案前,眸色沉静,指尖微动间递出一帛:可认得
我低头一看,正是那支朱钗之样,描摹极细,竟出自内务府的器档。
我迟疑道:似曾见过。
他似未满意:你知此钗有何用
我心头微颤,却只得回道:曾有传言,此钗所配之女,方能进绣衣之密室。
他笑意微冷:你说得倒坦然。
他忽地起身,从衣袖中掏出一支血钗,与我袖中之物几无二致,只钗尖处仍滴着未干的血迹。
我心口一紧。
今日有人试图闯入司制局,遗下此物。
他一字一句道,你说……巧吗
我拱手垂首:奴婢冤枉。
他不言,只逼近几步,居高临下地凝视我。
忽而,他俯身,将我手腕握住,抽出我袖中的那支钗,与他掌中之物并列一比。
竟无分毫差异。
他轻声,却如寒冰。
沈玉珂,你身负何事
我看着他眼底翻涌的风暴,强自镇定:奴婢不知钗从何来。
是么。他不再多言,却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小心包裹住那支钗,转身吩咐侍从:送绣衣局密验。
片刻后他回身,却见我仍跪地,神色恍惚。
他忽叹息一声,道:这钗出自沈家旧纹,你不该认不出。
我低声回道:幼时所配钗饰,早年已毁。
他点点头:看来,有人希望我们彼此猜忌。
我咬牙抬头:殿下信我吗
他静默片刻,最终道:若不信,你已不在此。
我一震。
他忽然伸手,触我鬓边发丝,温声道:发丝缠钗,血点犹温,沈玉珂,别再叫我猜。
那一刻,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我终看不懂。
是痛,还是……惜
我退下时,朱钗仍在绣衣局手中,而我心中,却早已千疮百孔。
13
雨从清晨便未停,冷宫外湿气弥漫。我坐在窗边描摹母亲遗留的绣图,那是一幅未竟的莲池图,绣线已泛黄,但针脚依旧细密得惊心。
据说这是她最后的手工,却被宫中封存多年,昨日绣衣局无意中将其归还于我。
我抚着图面,心口沉重。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悄然入内,低声道:沈姑娘,魏贵人有礼相赠。
我一怔,她将伞递于我,是一柄朱红纸伞,伞骨雕花极细,伞面边角还绣有我母亲常用的荷花图样。
她说姑娘素日多雨,步履不便,赐你挡雨。
我笑意未达眼底:多谢。
伞刚接手,我便察觉异样。手指触到伞骨间,竟是一层淡白粉末,似香似灰,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腥味。
我当即藏起伞,心知此物有异。
当晚,我照例赴偏殿与容珩会话。他望见我未撑伞而来,微蹙眉。
宫道湿滑,为何不遮雨
我顿了顿,回道:今日有人赐伞,我不敢用。
何人
魏贵人。
他未作声,良久,道:你做得对。
那伞在何处
藏于榻下。
容珩转身命人去取,片刻后,一名内侍将伞呈上,他亲自检视。
一开伞,淡香四溢,不似寻常熏香,而带极细之尘。
试火。他淡淡吩咐。
伞面经炭火一炙,霎时浮现出一行暗纹,竟与帝陵石碑图案几乎相仿!
我瞳孔微缩,他眸光亦深。
沈玉珂,你母亲的绣稿藏得不浅。
他目光灼灼看向我,忽然开口:你愿随我探帝陵
我怔住:今夜
若不趁今夜风雨遮目,何时动身
我点头应下。
伞收妥藏好,他忽然抓住我腕,低声道:走伞下。
我被他带入伞下,雨水从伞沿滴落,点点打湿地砖。
他忽停步,扭头看我:可怕
我定定看他:不怕。
他眼神一动,随即微倾身形,唇轻触我手背的雨痕处,一口吮去雨水。
那是……伞骨毒粉之试。
我指尖一麻,心跳陡乱。
有毒。他说,语气平静,却不致命。
他松开我,低声道:你可愿为我引路
我回望那伞,咬牙点头。
那一夜,我们穿过皇城阴翳,雨幕重重。
纸伞如盖,风雨遮面,而我心中,却清晰如火:那毒,不止藏于伞骨,也藏在权谋之间的情意里。
母亲绣图、纸伞之毒、帝陵图纹,皆在此刻交汇。
我知,这一夜之后,命运再不由我独控。
14
雨后乍晴,天光乍破宫墙。
我方将前夜伞事整理成册送入绣衣局,内侍便急急而来:贵人有言,沈姑娘梦语之事,惊扰圣听。
我心中一震,果然是那夜之语被人转传。
我被带至正殿,殿前已有数名命妇跪列两侧,魏如烟立于最前,眉目恬淡,眼神却藏锋。
容珩高坐未语,手执奏本。
沈玉珂。他声音低沉,你可知梦中唤我为何事
我伏地叩首,哑声道:臣女病中神乱,语无伦次,若有惊扰,请殿下责罚。
魏如烟上前一步,声音柔婉却句句凌厉:妾虽为内命妇,却不敢妄称圣名,沈氏出自冷宫,却唤君名而不避,是何心
我再次叩首:无妄心。
容珩抬眸,轻声:你既无妄心,便自证清白。
他挥袖,内侍端出一卷白绫,长三尺,雪白无瑕。
殿前伏跪三日,以绫为誓,若心清,则不染一尘。
我怔住,却无退路。
臣女遵命。
白绫展于石阶,我脱去外袍,膝落其上。
第一日风起,尘沙扑面,我咬牙不语。
第二日雨来,白绫湿重,我衣袍全湿,唇色尽褪。
第三日寒风烈,我双膝裂血,白绫已染朱红。
众人围观者众,有人低语,有人嘲笑,也有人默然。
魏如烟每日来过一次,看我神色惨淡,唇角微翘:贞心易碎,你且撑着。
我未答,只一瞬望她,眼中不屈不恨,唯有清明。
至第三日暮时,容珩终于现身。
他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素色大氅,走至我面前时,俯身替我系绫。
他眼神沉静,手却微颤:你跪得够久了。
我咬牙道:臣女愿以清白对天下。
他将那染血白绫收起,低声吩咐:日后存入永和殿。
众人哗然。
白绫,成了信物。
我被抬入殿中,膝上已无知觉,容珩坐于床侧,亲为我裹药。
他低声:你为何不求我
我望他,笑意苦涩:臣女知,殿下不会赐死。
他一顿,神色莫测。
你很聪明。
聪明之人,才配与殿下做局。
他低笑,却握住我手:日后,再无人可让你再跪。
那一夜,我卧榻不动,白绫高悬,香火初燃。
我知道,这一战,我赢了。
可这赢,换来的却是——他更深的注视。
那白绫裹伤,也裹心,从此再难松开。
15
入夜,冷宫不知怎的起了风。
风穿院过窗,掀开角落尘封的旧井盖,吱呀一声,那木盖轻轻旋转。
我持灯巡视宫角,刚至廊下,身后忽传异动。
还未回头,一股力道袭来,推我入那口井中。
重力之下,灯灭人坠,我来不及尖叫,身子已落至井底,背脊剧痛,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井口亮起光。
有人俯身望我,细看却是一张熟悉的脸——魏如烟。
她轻笑:听说你曾梦中唤君名,今日便教你梦中长眠。
我想开口,却口中血腥翻涌。
井底潮湿阴冷,我蜷缩着勉强坐起,却见身旁石壁裂缝中藏着一片发黄绣图。
我指尖探去,那绣面竟与母亲绣稿相合,边角处还有母亲绣过的落款玉字。
正欲细看,头顶忽传喧哗,一道低沉吼声震耳:她若有事,孤让你们陪葬!
那是容珩!
接着,有人绳索直下。
我被抱上井沿,风一吹,方知浑身湿冷如冰。
容珩一身戎服,额前湿发贴面,眼神如焰。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低语:沈玉珂,你不能死。
我昏沉间,却吐出最后一语:宁负天下,不负你……
话未毕,他俯身吻住我唇,将余言封住。
那一吻,不带情欲,唯有决绝。
我意识模糊,只余耳边他的低语:我信你。
再醒时,已在永和殿。
我身披绒被,火盆映红檐角,他坐在榻前,执我手不放。
你母亲当年所藏绣图,应就藏于此井。你既能寻得,是天意。
我望他,唇干舌燥,却哑声问:你信我
他颔首:我若不信,怎会亲至冷宫。
他取出我手中那片绣图,展于案上,道:此图与香盒线索吻合,帝陵之门或许就在宫西断碑后。
我合眼低语:容珩……你若欺我……
他打断我:孤不欺你,孤要你。
那夜,我枕于他膝。
梦中无风雨,只有唇边残留的温度与一语未尽的心咒——
宁负天下,不负你。
16
连日风雨初歇,宫墙之外依旧湿润。
永和殿内静如止水,唯香炉氤氲。容珩将那绣图与香盒并列于案前,目光沉静。
今夜启陵。他说。
我未问为何今夜,只默然应诺。
酉时,宫中钟鼓轻鸣,夜禁开启。
容珩携我直入宫西,侍卫封道,绣衣局六人前导,火把映出断碑幽影。
那碑半断半埋,断面裂缝间,赫见凤入焚图暗纹,与绣图完全契合。
他命人试以香盒盖图投印,不成。
我低头思忖,忽忆起母绣图最末针脚曾藏血线。
我取出随身金针,刺破指腹,将血滴于纹裂。
香盒再印,其底竟随血丝泛红,咔哒一声,石门微动。
众人屏息。
容珩牵我腕入。
门内石道幽深,寒气逼人,石壁满是符纹刻印,皆与母绣稿相似。
转两重门,至中宫。
宫中陈设未腐,正中石台之上,玉棺横陈。
此为先帝所藏,藏龙之室。绣衣首领低声。
容珩望我:玉珂,此局之印在你血上,你愿封陵
我颔首。
他亲执我指,再滴一滴血于玉棺前印槽。
玉棺裂出细缝,其内竟无尸骨,唯一匣,匣中锦绣与玉印俱存。
绣衣局跪地:帝印现,龙脉承。
容珩缓缓举起玉印,转身望我。
你母之绣,为帝印而守;你之血线,为帝命而继。
我望他唇角微启,却只觉心跳如鼓。
他走近,忽将玉印按于我掌。
沈玉珂,从今起,你便是帝封之印使。
我心惊:我不过庶女,怎当此名
他低笑:因你愿信,愿守,愿疼而不怨。
那夜,我持印出宫西,风止云收,夜空如洗。
宫门再闭,帝陵永封。
他牵我走回永和殿,途经殿廊,他忽驻足,握我指道:
你我血线今为一体,帝命共承。沈玉珂,不可负我。
我凝视他,轻声应:生死共印,誓不相负。
17
夜深风重,绣衣局的人已然逼至永和殿外。
我伏案摊开一卷旧绣图,指尖微颤,掌心却藏着一颗丹药——赤砂丹,服之假死,三日可醒,七日则魂散。
他们若抓我入局,便不止是血线这么简单了。我轻声道。
容珩站在窗边,未回头:你当真愿走此路
我笑意苦涩:你说过,让我自己选。
他沉默片刻,终是转身,将一张凤纹金帐递来:去那处。
我接过凤帐,那绣纹是我母亲生前所用暗线样式,隐隐浮现出沈家的旧徽。
我吞下丹药,不多时便气息渐沉,唇色泛青,身体发凉。
容珩抱起我,步步走入凤帐内室,将我藏于暗阁之中,低声咒语封印。
你若醒了,就再别出来。
我意识渐远,只听得他最后一语低喃:终究,是不能留你。
仿佛唇畔有温热触碰,又仿佛只是幻觉。
我醒来时,帐内余香未散。
凤纹低垂,绣线隐光,像极了我儿时在母亲怀中听她讲沈家旧事时的帷帐。
容珩就在身侧伏睡,衣袖尚有冷意,眉头微皱,似梦中仍执着于什么难解之事。
我抬手欲触,却终究未落。
他忽睁眼,一把将我拉入怀中,手掌冰冷,却紧紧抱住。
别动。
我伏于他胸前,低声问:我还活着
他点头,额抵我额:三日未饮水,你差点真走。
我闭眼,轻笑:若我真走了,你会如何
将凤帐焚了。
他语气平静,我却心生寒意。
这帐是你母亲的旧物。
所以才该焚。
他放开我,起身而去。
我望着他背影远去,只觉心头空落。
帐外日光初透,照亮了凤纹下绣的一行字:
沈氏血未断,帝心终有情。
我含泪而笑,唇边尚有他留下的余温,却已无人回首。
18
凤帐之下,我静坐于暗室。
玉骨香盒置于膝上,温润微凉,盒盖之下,是尚未启封的命运。
我取出匕首,指腹轻划,一滴血坠入盒锁缝隙。咔哒一声,盒盖缓缓开启。
盒中,是一页卷起的绢帛,细软如丝,却渗着陈旧的血迹。
展开那帛,是先帝亲笔,字迹飞扬之间透出最后几句:
沈玉之女,血正命正。若我故去,沈氏一脉,当承辅印。
血书一角尚湿,是先帝以指血亲印,印下那熟悉的玉字,正是我名中之字。
我手指轻颤,心却冷如雪。
所以,我竟是帝女。
我尚未回神,身后忽起低语:你不该知道。
容珩的声音响起,却并非温柔。
我猛然回身,看他立于门外,目光沉如寒潭。
你早就知晓。我咬牙。
他未否认,只缓缓道:若你知,会想如何
我笑了,眼眶泛红,泪却未落:我会知道我不是棋子,而是天生该执印的局主。
他一步步靠近:你若执起此命,便再无你。
我握紧香盒,忽然起身,一把火石扔入香炉。
那便毁了它。
火苗倏起,香烟四散。
他扑上前却慢了一步,眼见那血书已燃。
玉珂!
他第一次这样唤我。
我望着火光映出他面庞,那一瞬间他竟跪了下来,双手颤抖想要从火中夺回残帛。
我扑倒在他怀里,泪流满面却在笑:你若愿我活,就别再叫我玉珂。
他紧紧抱住我,低喃:是我错……是我贪……
香盒焚尽,那血书成灰,我命仍在。
他颤声道:从今往后,愿你只为自己而活。
凤帐之外,风动云升。
我终于卸下命运枷锁,回头望见那灰烬中,那一抹血红仍未散尽。
命运覆灭时,他叫出的,是我的名字;可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与这宫,终将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