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纯坏那年,为了给李悠然治病。
生子丸卖的,金枪不倒药卖的。
实在没钱时,我这个小骗子的尊严也卖的。
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陈大夫可怜我,摇头叹气给我一包人参须末。
李悠然认祖归宗那天,村里见者有喜,连陈大夫也得了五十两赏银。
真羡慕金珠哟,李少爷肯定要赏她八抬大轿。
不,肯定赏她做姨娘,将来床头一碗白糖一碗蜜,卷了煎饼想蘸哪个蘸哪个!
天不亮我就收拾了小包袱,美滋滋地坐在门口等着。
哎呀,不坐八抬大轿,我坐个二抬小轿就好。
哎呀,不做姨娘也没事,给我个好差事,端茶倒水也好,洒扫喂鸟看茶炉子也好,都好。
李悠然读了很多圣贤书,他不喜欢我骗人,那我以后不要再骗人了。
阿娘,林溪不做骗子了,要堂堂正正挣钱啦。
可等到天黑,等到看热闹的村民都散了。
没有等来二抬小轿,也没有等来李悠然。
第二日,我去李家寻他时,看门小厮把我连人带包袱推了个跟头,冷笑道:
没听少爷说过什么报恩报答,倒是说过有骗子寻上门要报官。
我顾不上拍衣裙的泥,忙作揖讨好地问:
各位爷是不是听岔了,当初是我救了李悠然,我还照顾了他半年呢,他肯定记得的,烦请您再问问呢
看门的小厮不耐烦地掏掏耳朵,用鼻孔看了我一眼:
姑娘,咱们李府里没有叫李悠然的人。
快滚滚,别闹得咱们报官,治你个讹诈。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得想哭。
李悠然跟我说过,他排行老三,是二房生的少爷,被太太暗害才会断了腿。
偏偏李家接他回去那天我不在,谁知道他是不是被太太接回府害了,小厮才跟我说没有这号人。
李悠然!李悠然!你还活着吗!
我是林溪!你等着我一定救你出去!
檐外大雨滂沱,我的声音连二门都传不进去。
小厮顾不得大雨,一个将我死死摁在地上,一个忙去捂我的嘴。
我被摁在水坑里,吃了一嘴的烂泥水。
夫人休息呢,吵什么吵!
吃干饭的东西!连个要饭的都打发不了。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穿金戴银的丫鬟不耐烦翻了个白眼,
跟我进来吧。
我戒备地左顾右盼,想牢牢记住来时的路,等见到李悠然好带他逃出去。
屋子满目煌煌,一室暖香,叫人心中生怯。
那丫鬟要我坐等,我不敢大意,就戒备地站着:
我不坐,我要见到李悠然。
侍女们你看看我,我推推你,谁也不愿捏着鼻子为我倒杯热茶。
等了半炷香的功夫,一众丫鬟簇拥着神仙般的老妇人进了屋。
那老妇人慈眉善目像个菩萨,见我衣裙脏污,裙摆还滴着水,皱眉着心疼道:
好孩子,怎么这么狼狈。
你们都是瞎的快给林溪姑娘倒杯热茶。
热茶上来了,我不肯喝:
你把李悠然怎么着了
见我紧张,那妇人帕子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好孩子,我是他亲生母亲,还能害他不成
我不信。
她并不解释,只放下茶盏,用帕子按了按唇角。
旁边丫鬟恭恭敬敬捧来一沓银票。
好孩子,谢谢你照看他这些日子。
这些钱是赏你的,你都可以拿走。
但是,你不能跟任何人说你跟行……跟悠然相处过。
我看着那些银票,更觉得李悠然的处境不妙,扑通一声跪下:
太太,我不要您的钱!
他在哪您让我看他一眼,求求您。
妇人见劝不动我,跟旁边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不情不愿引着我绕过穿花廊,对着书房将下巴一抬:
喏,你自己看。
雨打芭蕉,焚着暖香。
雕花窗子下,我满心惦记着的李悠然,正为身旁姑娘研墨。
李悠然细细看她写的字,笑意温温。
那美人一歪头,头上的流苏步摇微微地晃:
行舟,那个救你的姑娘,真是个江湖骗子吗
还能有假她爷爷她爹到她这儿,都是骗子。
行舟
他不是叫悠然吗
……
那你不怕她缠上你
我连名字都是骗她的,李悠然,绿婼你念念看。
……悠然,乌有,子虚乌有!绿婼扑哧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她信了
深信不疑。
风卷着寒雨吹在身上都是冷的,只有被摁在地上的那半边脸发烫。
我愣愣地站在园子里,刚刚准备的说辞,此刻都压在喉咙上。
我要说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
我要说李悠然,一开始我是有点生你气的。
你忘恩负义白眼儿狼,害我等在村口丢了一天的人。
我都想好怎么跟你闹了。
可是我一进李府就不生气了,真的,一点气也没了。
只剩害怕。
我怕看到被打得血淋淋的你。
我怕我晚来一步看不到你最后一眼。
来路我都记住了,我能带你出去。
咱们是孬种,咱们认输了,不争了,回去做些小生意,好歹保住性命呢。
那些欠下的药钱也不用担心的,我会好好挣钱,大不了我再给大夫磕个头,求他宽限几日。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你要怎么办。
可我没想过,如果你好端端的,我要怎么办。
我跟她说我不喜欢她骗人。
那她就不骗人了吗
怎么可能,狗改不了吃屎,她以为我不知道,偷偷地卖那个什么生子丸和……
绿婼按捺不住,眼睛也好奇地忽闪着:
和什么呀行舟哥哥你快说呀!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听这个
呸!你流连花丛的公子哥,什么时候忌讳过这个快些说,不然我要跟姑母告状的!绿婼笑着捶了他一下,又不肯落了下风,故意拿话激他,从前不出三五日就腻了,怎么这个玩了这么久行舟哥哥,你别是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李行舟一怔,纸上洇透一笔。
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那双漂亮的眼睛猛然笑出了眼泪:
要不是沈家商号的沈公子近日要来谈生意,我应该还会多呆些日子,学些江湖伎俩也蛮有意思。
当初我问她那些家传骗术,她小气不肯教我,其实我偷学了几个,回头讲给你听。
……
我不是小气不肯教,是你说过的,骗人不好。
我不好,但是不能让你不好。
好孩子,我这个儿子太淘气,可男女这事吧,到底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我说当初收留他这事,你也不大规矩。
这些银票你拿着,别乱说话耽误了他,也别跟银子过不去。
那两张银票并着兑票子轻飘飘的。
有风从雕花窗吹进来,像三只调皮的蝴蝶,轻捷落在地上,振翅欲飞。
我应该说我不要你的臭钱,骂句狼心狗肺。
我应该把这钱团成泥巴团子,扔在菩萨脸上。
可我没有说话。
可我只是弯下腰去,一张张捡起来。
送客罢。
我坐在门槛上,怔怔望着青石板街上来往的商贩行人。
天阴沉沉的,春雨细如丝,却不肯停。
雨天行人匆匆归家,灯影都模糊在雾气里。
门前冷落,画舫上弹曲都懒懒的,银匠铺子停了敲打,绸缎店里只有一对夫妻在裁划熨烫,生意最好的只有一家酒楼,门口厨娘又新蒸上一屉包子。
我不想哭,不知道怎么脸上痒痒的。
不知道怎么伸手一抹,就抹了一手冰凉的眼泪。
好笑,我为什么哭
这么多钱呢,我赚大发了,我才不要哭。
等那屉包子蒸好了,我就会把李悠然忘了。
拿着这些钱,我要去对面绸缎店扯缎子做身最贵的衣裳,去银匠铺子打金镯子金耳坠金簪子叮叮当当戴满身,再买了好酒好菜去画舫上听着曲儿胡吃海喝。
要是有不长眼的野狗花子冲我叫唤,我就拿碎银子砸死他。
明日回村告诉旁人,我林溪没吃过亏,没跌过跟头。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的不是我。
只有我骗旁人,从没有旁人骗过我的。
1
行舟哥哥,你不会还在想那个江湖骗子吧。绿婼百无聊赖地拨了拨炉中香灰,姑母都赏了她两张银票,你也听翠枝说了,银票子掉在桌子底下,她伸着手巴巴地去够,她真的很缺钱吗
李行舟想到林溪救了他后,小心翼翼摸出藏在柜子里,那个巴掌大的小钱袋子。
钱袋子虽小,林溪却宝贝得很,每次拿钱都要往门外张望,生怕被人瞧见。
李行舟觉得实在多此一举,那个瘪瘪的钱袋子,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块破抹布。
他也问过林溪,这个小袋子有装满的时候吗。
林溪点头:
有三次,一次是我娘死前给我装满了,可惜被我爹拿去赌了。
还有一次,是我爹死了,可惜给他买棺材又空了。
他问第三次呢。
林溪不吭声了。
李行舟清楚了,这钱花在他的腿上了。
其实李行舟那天没想让她救的。
他本想寻一个好地方,移栽些花草,等天暖了给母亲办场春日宴。
谁知踩了兽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却看见了她在采药。
李行舟一眼就认出她了。
前两日,酒肉朋友薛兆和他在会春楼喝酒,喝到醉意醺然,便指着城隍庙口摆摊卖丸药的林溪给他看:
好看不,过两天,小爷就纳了她。
李行舟扫了一眼,只觉得身段并不如薛兆前些日子包的小花魁。
若是非要夸上一句,也只能说一句清丽碧玉,并不合自己口味。
瞧见了那药瓶上贴着的生子丸金枪不倒,李行舟更是嗤之以鼻:
看上她哪了我瞧着也不过是个卖丸药骗人的。
李大少爷,你看账本是比我强,可是看女人,你不如我。见李行舟依旧不懂,薛兆摆摆手,她的好处,跟旁的女人不一样。你等兄弟娶进门,自然就瞧出来了。
你愿意,人家姑娘未必肯吧。
有什么不肯当初她爹在的时候,都说好等她再大一点,就五十两银子卖给我,谁知后来她爹死了。不过姑娘家嘛,只要在外头吃到苦头,自然就想嫁人了。
难得朋友如此费心,李行舟借着月色再看第二眼。
可怎么也瞧不出有什么别致。
看见她背上的药篓,李行舟戏谑道:
小娘子,你是医女吧
什么医女,不过是卖丸药的江湖骗子。
毕竟是混迹江湖的骗子,这句恭维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认下了。
可是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
医女不能见死不救。
所以她背着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半人高的荒草里。
秋日的风吹得人寒透,李行舟看着她的汗珠顺着碎发滴下来。
她的身子热得像个小火炉。
可被冷风一扑,又哆哆嗦嗦打了个喷嚏。
李行舟暗暗想笑这个骗子自食苦果,便打定主意捉弄她。
想了想,决定编了个身份哄她玩。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是二房妾生的孩子,大娘子和父亲都不喜欢我。今日踩了兽夹,也是因为我想讨好大娘子,主动揽了寻春日宴场地的活,现在想想,八成是她设的陷阱。
小到元宵花灯,大到丫鬟下人,都是先给弟弟,我是从来没有的。
谢谢你呀小医仙,等我回去,就给你安排个浇花丫鬟的位子。
养伤的这小半年,自己撒了很多拙劣的谎。
哪怕看到了那假药瓶子,也假装不知道她是个骗子。
林溪都信了。
她送自己一个便宜的兔子花灯,说是捡到的,并不是特意买的。
她送自己一瓶讨喜丸,说吃了以后父亲和大娘子就会喜欢他。
薛兆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才觉得这个蠢姑娘别致。
自己回去一定要笑他被雁啄了眼睛,错把鱼目当宝珠。
说话间,已经到了晚饭的点。
父亲忙着应酬,三日不曾与母亲一同吃饭了。
就算回来,也都往小娘房里去,哪怕小娘只会做三两盘家常菜。
只有母亲守着一桌冷饭。
还没吃一口,母亲的话已经先凉到胃里:
若是你哥哥还活着,如今家中的担子也可替你父亲担着。
若是你立得住,也不会叫二房那对贱人分去一分家私。
李行舟不说话了。
明日你就去铺子里头盯着,消息说沈家少爷是暗访,可那沈家少爷没经过事,也藏不住身份,稍微试试就露馅了。
绿婼望了眼神色不快的李行舟,小声道:
可是姑母,行舟哥哥的腿还没好全。
他自己闲逛摔断了腿,还惹了桩风月债,怎么还要我心疼他吗
绿婼不敢说话了,只垂眼盯着调羹上的花纹。
绿婼很好,也聪明,将来生意上的事她能帮你拿主意,等年底就把婚事定下来,兴许你父亲见你成了家,会觉得你靠谱起来了。
绿婼羞怯地低下头。
一口米饭冷冰冰地卡在喉咙,李行舟只低头嗯了一声。
你不要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是你哥哥还在,我也不至于指望你。
接着便是母亲哀怨的诉,像漫长的咒。
咒别人,咒她的孩子,也咒她自己。
唯独不舍得咒那个欺骗了她一生的男人。
下了雨,屋外看什么都雾蒙蒙的,院子都浸在红色的灯影里。
像林溪假药瓶上的红笺子,下雨沁湿了去摸,会把指尖染红。
提灯穿过花园时。
他听见隔壁院落弟弟无忧无虑的笑声,听见小娘满含疼惜的嗔怪和父亲的称赞。
李行舟揉了揉眉心,满眼倦怠地摊开账本。
还是从小跟着的奴才侍墨捧了食盒来:
主子,奴才拿了些点心,看账本费神,好歹吃些垫垫肚子。
精致的点心却看得人毫无食欲。
李行舟忽然想到了林溪做的饭。
一开始他以为林溪的厨艺很好。
林溪会用热锅炝了葱段,倒入滚汤,面煮好再卧个蛋。
后来才发现她只会煮鸡蛋面,吃到李行舟暗暗发誓回去再也不吃鸡蛋面了。
想叫厨房煮碗面送来,可是那几个月毕竟吃够了。
算了。
叫母亲知道了,明日不定又拿这事说什么。
手边一瓶糖丸子,是林溪给他的讨喜丸。
李行舟鬼使神差地拈起一粒放入口中,状若无意地问起侍墨:
她真的拿了钱就走了
是,听说一开始在门口闹呢。
……
果然。
闹什么是在骂我吗
李行舟大约能猜到林溪会怎么骂他。
大骗子,白眼狼,忘恩负义。
随她怎么骂,反正本来就是耍她玩。
侍墨左看右看,才小声说:
林溪姑娘没骂您。
那她是怎么闹的
她说,不行咱们就不争了,好歹保住一条命,要您等着她救你出去。然后老夫人给了她钱,她拿了就走了,我猜应当是想拿了钱回去找机会,救您出来。
……
李行舟觉得心口闷闷的,像被谁打了一拳。
为什么她不生气难道她真的蠢到至今都没察觉,自己一直都只是在耍她。
外头雨淅淅沥沥,打在窗牖上,他的心绪如初春雨脚一般吵闹。
口中糖丸子化开,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甜蜜涌上心口。
除了烦闷,竟然也有几分窃喜。
等签下沈公子的单子,再去跟林溪赔礼道歉。
见到自己平安无事,她一定欣喜若狂,什么气都没了。
要是她还有点生自己的气也不要紧,大不了给她好些银票。
唯一烦恼的是,要怎么和母亲说自己不能娶绿婼,因为自己看上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姑娘。
2
一屉包子热腾腾地出炉。
我擦擦脸,站起身,却不妨被个牵马的家丁撞了下。
那家丁看我身上脏污,啐了一口:
小叫花子不长眼呐!
我才要骂他,看见他牵着高头大马,马上坐了个锦衣绣服的公子,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是我惹不起的,便哑了火。
好可怜的姑娘,是在泥里栽了跟头快坐下喝口热茶,别冻坏了。
绸缎店的妇人给我倒了杯热姜茶并一块热饼。
她男人瞧了瞧我手上的兑票子,笑道:
姑娘这票子虽是李家的,但是咱蔡家也认的,咱家还管裁剪,我娘子的手艺可是一绝,要不要在咱家做一套
一杯热腾腾的姜茶喝下去,我五脏六腑舒展开,点了点头。
掌柜的,把你们家的好缎子拿出来叫我瞧瞧。
我往外瞧,是方才那个骑马的公子。
说完,他又小声吩咐刚刚撞了我的家丁,
你把马拴在外头,不要脏了人家的店面。
虽然被家丁撞出一肚子火,可也不得不赞那马儿养得真好,乌黑油亮,打个响鼻也神气得不行。
我老爹寿辰,要订九十九匹好缎子,什么仙鹤寿桃卍字团福,都拿来瞧瞧。
如此大的订单,听得蔡掌柜喜不自胜。
那富贵公子又笑:
若是定的多,掌柜的可要让一让利。
蔡掌柜忙点头称是,去搬梯子,查库房。
这热茶热饼吃得我心里感激,小声说:
我只做一身衣裳,也不着急,那公子哥是个大主顾,不然娘子你先去看顾那笔生意。
蔡家娘子笑笑:
是姑娘先来的,总讲个先来后到。
况且,万一是沈公子暗访,咱们要是放着姑娘不管,也是会惹麻烦的。
沈公子刚刚好像听李行舟说过。
说他要来粟城谈生意。
……沈家难道比李家还有钱吗
不只是有钱了,还有上头的关系呢。
姑娘瞧对面典当行酒楼药铺,您出了这门往东往西都好,可劲儿走到脚酸,只有做买卖的,那地皮都有沈家一半的。
所以他要来粟城,咱们都提心吊胆呢,说句笑话给姑娘听。
这几日咱们连门口讨饭的花子都不敢撵,生怕叫沈公子看见。
我一瞧,门口果然蹲着个吃包子的花子,眨巴眼往这里张望,预备着跟公子哥儿说两句吉祥话讨饭。
又转过头打量那个花团锦簇的公子哥儿。
要九十九匹缎子,又有仆从牵着好马跟随,还真有点富贵人家的派头。
缎子捧上来,那公子哥挨个瞧,不是嫌土气,就是嫌织法旧了。
挑来挑去,二十匹里头就挑出五匹。
蔡掌柜擦着汗,赔着笑,生怕他再嫌弃自己伺候不周,连剩下五匹也不要了。
旁的不要,只要这两匹蝠寿松鹤花样的,各二十,要四十匹好了。
蔡掌柜喜笑颜开,忙点头:
您付了定金,小店可以送到府上,剩下货款一并结清。
公子哥儿沉吟片刻:
只是这花样到底还有些土气,万一我爹瞧不上可怎么办
蔡掌柜一时语塞,又怕失了客户,忙说:
这是最新的了,您在粟城恐怕找不到比这花样更新的了。
蔡娘子也怕这么大笔生意跑了,隐隐露出担忧之色。
这样吧,这两匹给我,我带回家给我爹瞧瞧,他若是喜欢,我立马回来下定。
这……
我外头那匹马,并着人都押在你这,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掌柜的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公子哥和外头家仆说了句话,又指了指掌柜的。
家仆点了点头,索性坐在外头等。
掌柜瞧见也放下心来,已经包好两匹等他。
我瞧出不对劲,撞见同行,本不该拆台。
可蔡娘子倒的那杯姜茶热乎,我还是忍不住拉住娘子耳语一句:
娘子,你叫掌柜的先别给布,去问那家奴一句话。
娘子听我三两句说完,神色大变,匆匆往外头问话。
见娘子出去,公子哥神情便不自在起来。
我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前,怕他跑了:
这马和奴仆是你的吗你就拿来抵押。
公子哥抱着缎子,像是受了天大的污蔑,分辩道:
等我回去给我爹看过,自然会给钱的!
我看他急,更觉得好笑,戏谑地望着他空荡荡的腰间:
那钱呢不会出门让人偷了,还是忘了带
听我说了他的词儿,公子哥脸色白了:
……是今儿上街叫人偷了。
我叹了口气,很看不起这种技艺不精还要赖皮的:
憨棍,论行骗,你道行不够看,回去后脚踏实地干点别的吧。
蔡掌柜气不过,嚷嚷着要报官。
那骗子听说要报官,趁我不备,仓皇撞开门跑了。
蔡掌柜要去追,蔡娘子叹了口气,摆摆手:
算了吧,毕竟没有真上当。
多谢姑娘!要是叫他得逞,咱们小本生意,要赔进去多少银子!但是姑娘怎么知道那是个骗子
咳,因为我爹就这么骗过人。
先砸下个天大的馅饼,再合乎常理地几番为难,作势收回。
一抛一收,合乎常理,店家如鱼儿咬饵上钩。
哪里知道,只是感觉他不对劲,留了个心眼。
我爹的骗术是家学渊源。
风马燕雀瓷,金评皮彩挂是全套子的。
他喝多了难得不打我的时候,也肯跟我吹嘘,除却美色的燕,没有哪一门他不精的。
又瞧了瞧我的脸,说以后我长大了,能替咱家补上这个缺。
我就跟着他,三岁装病,五岁装残,七岁藏在布袋里陪他装天师。
后来他诈到一块铁板,被人识破打得稀烂,抬回家两天就死了。
姑娘,这裁衣的钱我就不要了,我呀免费给你做一身!
不必,我有的是钱。我掏出一张银票,只是劳烦娘子兑了来。
沉甸甸的银子揣进包袱里,平白叫人腰板也直了。
脚一抬迈进酒楼。
先定了一间上上等的房,要热水来沐浴,要一坛最烈的女儿红。
哦对,瞧那花子吃包子吃得香,再来一屉包子。
明日醉到日上三竿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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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再也不会为过去的事情难过了。
可没等来一屉包子。
等来了两个官兵架着我。
我慌得把这阵子做的坏事全想了一遍。
为了给李行舟治病,卖了十来个生子丸,七十壶金枪不倒药。
其实都是梨汁甘草熬的糖丸子。
他们押着我,把我包袱倒出来,里头丸药散了一地。
他们看也不看,只瞧见另一张银票,眼睛一亮。
被我连累的,除了绸缎店的蔡家两口子,还有那个栽进泥坑摔了腿,没跑远的憨棍。
两口子交了保金,又是做生意的老实人,没吃苦头放了出去。
憨棍就倒霉了,就因为被蔡家两口子顺口指认,官老爷又疑心他是我同伙,两罪并罚比我多挨了十棍。
李家报了官,说你今日在门口攀扯诬陷。
李夫人心善,信了你一个孤女的话,接你进府你却动了歪心思。
既然钱追回来了,人家说不追究了,你与同伙各打十棍,小惩大诫。
真狠啊。
结了前仇,李夫人再也不怕我乱说李行舟的事了。
蔡家两口子还是不信我会偷钱。
蔡娘子见打得重,怕出人命,掏了腰包垫了药费,雇了辆牛车,把我和昏迷的憨棍一并送回金家村治伤。
路上她叹了口气,把我的头发捋到耳后:
太欺负人了。
姑娘,不怨你,我信你。
我不肯说话,也不肯抬头。
只把脸泡在眼泪里,蜇得脸发痛。
只是死死咬着身下的被子,生怕哭出声。
我以为爱看热闹村民都会过来嘲笑我,笑我被雁啄瞎了眼,笑我痴心飞上枝头却摔折了腿。
可是没人笑。
怪可怜的,爹那个样子,娘又死得早。
来个人么,说两句好话,她就当了真。
相信我,比怨我还叫我内疚。
可怜我,比笑我还叫我难受。
夜深了,人散了,陈大夫在外头睡着了。
只剩我和憨棍,腿上的伤一到晚上又疼又热,稍一动弹就疼得龇牙咧嘴。
对不住啊,我不知道会连累你多挨十棍,你跟他们说了吗说你不认识我。
憨棍疼得连说话也打颤,恨恨道:
说了,他们、他们问主谋是谁。
我一急就磕巴,说我我我……
……
难道是我劝得他良心发现,就把罪名揽下来了
我心里一阵感动。
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
可他们没听我说完,就开始打了。
……
是我对不住你。
你跟他们有什么仇他们要这么对你
……
没仇,有恩。
憨棍想了想,叹了口气:
有恩还打你,那这个叫李行舟的很坏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
4
捡到李行舟,是半年前,我去摘草药熬糖丸子的路上。
天色很晚了,看到李悠然的时候,我还以为看到了勾魂的艳鬼,吓得我险些扔了手中的镰刀。
他说自己被大夫人暗害,踩了兽夹,恐怕伤到了骨头。
李悠然瞧见我在花草中挑拣,又看见我背上的药篓子,便笑道:
小娘子,瞧你在摘草药,你是医女吧
不是。
我要是医女就好啦。
那我娘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七岁那年,我娘病得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叫我不要学我爹招摇撞骗,要踏踏实实地挣钱养活自己。
可她死得太早了,还没教我什么叫脚踏实地地挣钱。
而两年前,我爹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时,只叹自己骗术不精,愿赌服输,要我发誓把家学发扬光大。
见我不吭声不接茬,我爹伸手去够床头的柳条,要像平常那样打得我满屋乱爬。
我哆哆嗦嗦护着头。
那一柳条到底没抽下来,因为我爹摸到柳条就死了。
留下一个十四岁的我。
不知该听我娘的,还是听我爹的。
我想,那我就熬糖丸子骗人吧。
好歹糖丸子是我踏踏实实熬的,但又确实不是药。
你到底是不是小医女呀
李悠然一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春日桃花在风中摇晃。
这个人可真奇怪,腿摔断了都不疼吗怎么还笑
我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药篓子,又摸了摸鼻子:
……是。
李悠然拜托我帮他治伤,可我不懂。
骗子可以见死不救。
但医女不能。
我咬咬牙,放下药篓子。
幸好平日里做惯了力气活,我颤颤巍巍背起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半人高的草里。
秋日黄昏还带着寒气,可是背着李悠然,我累出了一身的汗。
我也想半路把他丢下。
可他一口一句小医女小医仙,让我又不好意思丢下他不管。
说话间,他告诉我他叫李悠然,在家中排行老三,是二房妾生的孩子,所以很不受主母待见。
今日出游,是遭了主母暗害。
你呢这荒郊野岭的,你一个姑娘家不怕吗
我,我啊。
我总不能说,我会在这,是因为昨日我去城里摆摊卖生子丸,被一个欺男霸女的流氓薛兆欺负掀了摊子,丸药打翻碎了一地。
我……我的药卖完了,所以再来摘点草药。
我看不到他的神色。
但是他闷声笑时,头发扫过我的脖颈痒痒的。
那你的医术一定很高明。
……
是、是啊。
背着李悠然到家时,身上汗已经浸透里衣,可以拧出水了。
一阵冷风吹来,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坏了,要感冒。
李悠然一进门,就看见我架子上堆着的药瓶,还贴着保生贵子金枪不倒。
他伸手要拿下来细看。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抢过来,把药往身后藏:
这、这不是我的,是旁人用过的药瓶子,拿来盛药的。
这是个很拙劣的谎。
李悠然撑着手,勾起一个笑:
你别急,我信你。
大半夜的,陈叔以为我生了病,提了药箱赶来:
林溪,你咋拐了个人回来
陈叔,我求您一件事,您待会帮他看病,能不能别说我是骗子。
咋地,你要骗他的钱
我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只是在李悠然面前,我想当个医女也不错。
可是撒一个谎,就要无数个谎去圆。
李悠然在我家住下养伤了。
药钱像开了闸的水往外淌,我这两年攒下来的钱都贴进去了。
陈叔咋舌:
林溪,放这么长的线,要钓多大的鱼啊。
不钓鱼,想过安生日子。
因为李悠然说等他养好了伤,一定重谢我。
这话反倒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不用重谢,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要是有好差事给我一个就好,但是说好,我不卖身的。
李悠然打量了我一下:
我家的奴仆也只要清白出身的。
我煮药的手一顿,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但是你救了我,管你什么出身,我跟管家娘子说一句就好。
在家中不得宠,又能一句话就安排我的去处。
听着好古怪。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这么好,为什么大娘子不喜欢你呢
听我说这话,李悠然反笑了,他指着自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我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我想了想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
你长得好看,待人真诚有礼,还识很多字,要是我爹有你这么个儿子,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听我这么说,他笑意越深,却并不是因为开心:
林溪,你说的这些好处,哪一件对我家中生意有用哪一件能叫我父亲母亲正眼瞧我
无论我做了什么,在她眼中都不如我那个死去的哥哥。还说如果我哥哥没死,这李家的门楣还可支撑一辈,天下哪个母亲会这么对待孩子
外头比不过兄长我也认了,怎么内宅也比不过妾生的弟弟小到元宵花灯,大到丫鬟下人,都要让给弟弟,我是从来没有的。
父亲瞧不上我,母亲只苛责我。
我觉得这话说得好奇怪。
他说自己是妾生的孩子,排行老三。
可我听着这话,倒像是他是大娘子亲生的孩子,上头有个优秀早逝的兄长,底下有个妾生的弟弟淘气得宠。
外头生意场和内宅里,既得不到父亲认可,也不被母亲偏爱。
我还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头上急得直冒汗,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好话。
烛影照着他的侧脸,低垂的长睫遮住一片心事。
我这人最见不得旁人难过,旁人一难过,我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对了!
我蹲下身,在柜子里摸找了一瓶糖丸子,撕去上头的红笺子,献宝一样递到他面前:
这个药丸子是讨喜药,你吃了,包管你会被人喜欢的。
见我如此幼稚的伎俩,李悠然竟然也笑了:
骗人,我看见这是你用甘草熬的。
真的!你试试!很灵验的!
他拈起一粒,放入口中。
我送你一瓶,你回家前先吃一粒,你家人一定欢喜得哭出来,等你觉得有用,再来找我买,念在我俩的交情,我就便宜卖……
我敢打赌肯定会有用的,毕竟李悠然摔断了腿又失踪这些日子,他一回去就像珍宝失而复得,家人一定大喜过望。
那你有喜欢我吗
什、什么
灯下李悠然满脸笑意,晃了晃药瓶,
不是说很灵验吗
我的脸霎时红得熟透,哆哆嗦嗦。
说喜欢吧,说、说不出口。
说不喜欢吧,那我这讨喜药的面子往哪放
见我脸比笺子还红上几分,李悠然不逗我了,只是笑着把药瓶子收好:
看来真的有用。
我摸了摸自己烫得怕人的脸,又努力按下突突直跳的心,也有了几分疑心。
难道我天天求菩萨显灵,药丸真的灵验了
应该没有。
不然我也不会又被人刁难。
还是上回找茬的薛家小公子薛兆,众目睽睽下掀了我的丸药摊子,又趁我捡药瓶子时,踩了我一脚。
我抱着新买的灯在怀里,一瘸一拐地回去。
挂了彩,卖丸药骗人的事就瞒不住了。
李悠然的腿伤已经养得大好了,他反问我:
那边卖药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打你呢
因为他坏。
因为这里头,他只敢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不对,因为他看上你了。李悠然笑得十拿九稳,男儿跟姑娘不一样,看上谁才会欺负谁。
跟我爹说的话一样。
他也曾跟我吹嘘过,要想一个人死心塌地跟着你,不要对她好,要对她坏。
我纠正他:不对,要是喜欢一个人,应该对他好。
我就对你好。
李悠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好了,不说那个了,这个灯给你,虽然是我、我捡到的,还很新呢。
那花灯是兔子,放在地上可以拖着跑。
看见花灯,李悠然先是一怔,立马笑得不行:
林溪,我十七岁了,不是七岁。
那这就是送给七岁的李悠然的,只是放了很久,忘了给你。
李悠然看着那兔子灯,忽然抬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这回是跟我娘说的话一样:
林溪,不要骗人,骗人不好。
好,以后我不骗人了,卖糖丸子就写糖丸子,脚踏实地挣钱。
可李行舟却说:
不是,是哪怕薛家门楣小,薛兆不像话,可他家一房妾室,也不要品行有问题的。
我心里有点酸涩,却说不上为什么,只摇摇头:
我不给人做妾的。
话说到这里,两处沉默。
李悠然岔开了话,饶有兴致地问我:
那你爹都教了你什么你会什么骗术呢
其实如今想来。
他应该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不是医女,是个江湖骗子。
他应该一直在耍我,看我极力遮掩身份的模样,笨拙又好笑。
他应该一直都看不起我。
所以他回去的时候,怕我挟恩讹诈,并没有跟我说一声。
屋子里空空荡荡,兔子灯歪着身子,孤孤单单地倒在角落里。
就像我爹说的那句,技不如人,被骗了要认栽。
我也认栽了,但不知怎么,觉得自己像糖丸子,挺尴尬的。
不是糖球,也不是药。
不够聪明,也不够笨。
算不上坏,说不上好。
5
真坏啊。
憨棍看我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怜悯。
所以我想好了,等我伤养好了,就把自己的钱拿回来。
他娘那样有手段有本事,你没钱没势怎么拿
骗子有骗子的办法。
陈叔清了账,把李行舟给的五十两银子分了我四十两:
你爹当年有酒有肉的时候,也曾捎带过我。
那些人参须末不值什么。
我摸了摸那些银子,分出十两摆在憨棍面前:
这十两,五两是赔你的医药,还有五两是雇你的钱。
雇我
对,你既然是棍,被打前也没有露过相,是不是
憨棍还想解释一下自己没骗人,真的是钱袋子被偷了。
我摆摆手,很看不起他死鸭子嘴硬的样子:
都是同行,就别装清白了,跟着我好歹能教你几招,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憨棍点头。
听我说要他假扮姑苏来的沈公子,我扮成他的宠妾。
憨棍似乎有几分兴致,却又皱起眉头:
你我没钱,也装不像啊。
想到我爹说过的话,我摇摇头:
人不可貌相,你出门也不会把全部身家带在身上,何况是暗访。
我就用二十两银子翻身,骗到订金事成后,银票分你一张,再给你买一屉包子带回去给你爹吃,成不
毕竟昨日捞了个空,接下来更难开张。
憨棍点了点头。
看他点头,我觉得有点好笑:
憨棍,你不怕我跟李行舟的事,是我编出来骗你的
也想过,可你哭得那样伤心,不像假的。
我一怔,轻咳一声:
好了,你姓沈,叫什么
沈川清。
聪明,你就叫沈川清,我叫紫叙,是你新买的娇妾,花了五百两银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
打水洗了个澡,洗得泥水里滚过的憨棍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那套衣裳泥水里打了滚,已经不好穿了。
虽说沈少爷暗访,行事低调,但是粗布衣裳到底有些不像。
我想了想,拿了兑票子去蔡家问。
蔡娘子,这兑票子我不换缎子了,跟你租两件样衣穿,这票子就抵租金了,你看成吗
听说我要借两件样衣,蔡娘子摆摆手:
林溪妹子,拿去穿几日也不要你钱的,我给你改改腰身。
我抱了衣裳走,把兑票子偷偷压在了算盘底下。
憨棍换了身好衣裳,便有了九分人样。
刚刚穿粗布麻衣时缩手缩脚。
如今手脚伸展开了,说话也不结巴了。
好像天生穿绸穿缎的富贵命。
昨日没仔细看,如今看来憨棍生得一副风流身段好皮相。
像从生下来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会为花魁一掷千金,为戏子午夜出奔。
也是,不然怎么能装富家公子骗人呢。
我左看右看,觉得还差点什么。
差一把扇子,不扇风,就这么拿着。
沈川清比划完,还不肯放弃自己那个根本不存在的钱袋子,
我原来有一把紫檀扇子,可惜连着钱袋子被人偷了。
一把扇子略好些的,也要几两银子,要是名家题字,又要翻倍了,你还有钱吗
没钱。
但是不要紧。
就买最便宜的扇子拆了扇面,扇骨放茶水里泡着,再打磨。
便宜的杨木就有了紫檀木一样的颜色。
名家题字
空白的扇面就好,叫人猜不出价钱。
憨棍摸了摸那把茶水泡过的扇子,没见过世面似的目瞪口呆:
那我几十两买的扇子算什么
算你有钱。
林溪,你可真聪明。
看憨棍满眼崇拜,我不免有些小小的自得:
若是论骗术,我爹当年装成第一富商沈石万和胡商,两头骗,骗了胡商两箱鸽血宝石,骗了沈石万一箱金锭子的经历才叫奇。
憨棍怔住了,咬牙切齿道:
那是你爹骗的他真敢花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去会春楼听曲,就是有评弹的那家,沈川清是姑苏人,要会讲几句吴语,我教你。
可万一我不会讲吴语,也不爱听评弹呢
你不会是自然,但沈川清怎么可能不会呢。
我叹了口气,觉得憨棍真是笨,
就算他不会,别人觉得他会讲爱听,就够了,你只要会讲两句,剩下的我会说。
憨棍有些意外:
你会讲吴语
我阿娘是姑苏的,会唱昆曲也会唱评弹,她教过我。
当年我娘在楼里跟着戏班子唱曲。
我爹假扮沈石万行骗时,遇见了我娘。
他说我娘跟那胡商一样,以为他有钱,才跟了他出奔。
我爹始终认为我娘是贪慕荣华富贵,所以这日子过不下去。
但是阿娘跟我说过,见到我爹前,她给沈石万唱过曲,一眼就认出了我爹是假扮的。
可是阿娘那时只觉得自己能拯救我爹,让他浪子回头,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可我爹到死也没改。
今日先去李赵两家绸缎庄子看过,再去会春楼喝茶听评弹,等鱼上钩。
我戴着遮面的幂罗,挽住憨棍的手臂,走进赵家布庄。
伙计们打量我和憨棍的衣着,便殷勤地把我们瞧过的缎子一一捧来:
这都是做衣裳的好料子,花样也新的。
憨棍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耳语道:
林溪,这是二色金库锦,二十两恐怕难买一卷。
你这样一点不像个纨绔公子,纨绔公子买东西是不看钱的。
听我这么说,憨棍有些委屈:
也、也看的。
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一看你就是穷惯了的,有钱人可以一言不发,可以说贵,但是不能露怯,你记得你是沈川清,不是憨棍。
要装成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懂了吗
沈川清顿时了然,便随手指了一排:
阿叙,这一排有喜欢的吗要是喜欢,一并叫他们裁剪了。
我悄悄给沈川清比了个大姆哥。
沈川清得了夸奖,不免有些自得。
不好。我瞧了瞧,故作娇矜地摇头,咱家那边这样的花样织法都老了,这边才时兴起来。
沈川清很上道,思忖片刻便笑问道:
小伙计,你们是自家有织坊吗我瞧着花样与别处还不同。
这话问得伙计得意起来:
我们家掌柜的新聘了一批南边来的织工,不知道娘子家在何处,但是在粟城,咱家的织法是最新的。
这里比不上家里,阿叙再瞧瞧呢。
沈川清无奈地冲伙计一笑:
我们再瞧瞧。
赵家伙计瞧着我们又进了李家绸缎庄的门,又面露难色地出来,去了会春楼。
林溪,咱们什么都不买,他们不觉得咱们兜里没钱吗
咱们不是没钱,是一个也瞧不上。
我多留了个心,瞥见赵家伙计换了身衣裳,悄悄跟了上来,坐在我们后头。
我端起面前茶盏。
能把人嘴皮子烫秃噜的茶,我抿了口放下,学着李行舟他娘的样子,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跟沈川清埋怨道:
好冷的茶。
井水就是再烹,也有股子寒意,我吃不得这么冷的。
吃么吃不好,穿么穿不好,要不是跟你出来一趟,哪里受这么多气
沈川清很上道,就轻言细语地哄说这里不比家里,难免委屈些。
台上唱的是《白蛇》。
我也跟着哼唱了一句:
如水流年须珍惜,莫教误了少年身。
沈川清听得愣住,小声夸我:
唱得真好听。
这算什么,我会的可不止这点。
正说着,有茶楼伙计送来了曲单子,说有人请沈公子点戏。
我抬头望去,就看见那小伙计跟着一个胖男人,似有若无地往这边瞟。
沈川清下意识去接曲单子,却被我轻轻按下:
我家相公不姓沈,别是请错人了。
那伙计还在疑心,胖男人若有所思后猛然反应过来,又忙跑去亲自叮嘱了伙计几句。
茶楼伙计又送来单子,赔着笑:
说错了说错了,是请姑娘点。
沈川清附在我耳边小声问:
不就想让他们误会吗怎么不承认我是沈公子呢
呆子,越不承认,人家就越觉得猜对了。
沈川清恍然大悟,点头称是。
一曲唱完,便有人来沈川清旁边坐着。
那胖男人目光扫过沈川清腰上扇子,又打量我的幂罗,猜着和我说话容易些,便笑道:
在下赵家绸缎庄掌柜的赵佑,公子姑娘怎么称呼
奴名紫叙,我家相公……
我还没想好憨棍假名的假名。
赵佑恍然大悟,已经帮我解了围:
无妨无妨!英雄不问名姓!
这会春楼评弹虽好,但是姑娘刚刚也说了,茶水都是粗的,咱家旁的不敢说,茶是一等一的,姑娘公子若是听累了可愿赏光
不等我接茬,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赵叔好不客气,怎么还来我家茶楼抢客人了。
是李行舟。
他已经不是在我家养病时,粗麻布衣的李悠然了。
眼前人一身暗光浮动的锦袍,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唯独和李悠然一样的,是那双漂亮眼睛看见我时有片刻晃神。
他扫了一眼沈川清,目光久久地停在我的幂罗上。
还是身旁绿婼晃了晃他的手臂,他才如梦初醒:
听说我家布庄伙计招待不周,今晚李某在自家酒楼设宴,也带了几份市面罕有的料子,二位再挑一挑
我浑身僵硬,指甲死死掐着手心。
沈川清却捉住我的手,温温笑道:
公子费心,我家小阿叙吃不惯粟城的菜。
李某怎么一听姑娘声音,就觉得亲切,似曾相识。
我回握住沈川清的手,很快笑吟吟道:
说笑了,我家相公花五百两买的我,怎么就与李公子眼熟了
李行舟愣住了:
五百两
还是李公子觉得,奴不值这个价
绿婼看我的眼神也有了几分轻蔑,小声嘀咕一句:
我说什么时候沈家公子娶妻了,原来只是花钱买来的妾。
沈川清却笑着揽过我:
姑娘这话说错了,紫叙虽为妾,沈某还未娶妻呢。
李行舟眼神复杂地盯着沈川清,还想再多问两句。
绿婼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李行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好了,李公子也该早日成家,这没成家的人就是不懂。赵佑赶忙打圆场,既然吃不惯粟城的口味,我家请了两个淮扬厨子,明日我做这个东道,都来都来。
粟城的春日总下雨,回客栈的路上细雨如织。
沈川清将伞往我这里偏了偏:
喂,别难过啦。
那个绿姑娘虽然穿金戴银,但是没你漂亮,真的。
我吸吸鼻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
难过我才不难过。
沈川清撩起袖子,哭笑不得地指着手臂上的瘀紫:
这叫不难过
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已经很厉害了,换作是我,应该当场给他个耳光了。
我还想犟一犟:
我不是难过,是看见外头下雨,想到了我娘常常念叨的。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我娘说她在姑苏的老家,门前就栽杏花,说是将来能得贵婿。
我难过是因为这个根本不准。
沈川清不再笑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听起来,比前一个伤心的理由好一些。
人到客栈,风吹散愁云,送进来几缕月光。
沈川清睡在地上,翻了个身瞥见我拜月,便问:
求神许什么愿让李行舟早遭报应
我在求神仙保佑沈川清长命百岁,平安康健,你也起来跟我一起拜拜。
等我去推他拜拜时,沈川清已经困得睡着了。
他翻了个身,睡梦中还不忘跟我邀功:
林溪,我演得怎么样
呸,几次差点露馅,还在那里邀功呢。
我想顺便求神仙保佑憨棍骗术更上一层楼。
可是想了想。
算了。
神仙啊,求您也保佑这个笨骗子跟我骗完这一遭后苦海回身,走上正途。
第二日,桌上摆了一竹盘满满的杏花,还沾着露水。
沈川清倚着门朝我笑,日光照着他的背影,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不等我惊喜,他又压低声音:
昨晚睡得早,今早听见巷子里有姑娘在叫卖。
我不想买的,可是一伸头被伙计看见了,伙计要讨好我,赶紧把卖花姑娘叫进来了,我就不得不买了,还不能就买一朵,多穷酸啊,不合我身份。
好贵呢要三十文,记在二十两里头,你可不许赖啊。
……
沈!川!清!
不等我捶他,沈川清已经笑着为我打起帘子,请进来一室融融春光:
走吧,吃白食去咯!
6
为讨沈川清欢心,宴席临水而设,一水之隔又有昆曲班子唱曲。
绿婼察觉到了李行舟时不时看着我的面纱,便醋道:
紫叙姑娘怎么不摘面纱呢,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这话刚落,气氛骤然冷下去。
李行舟不悦地瞧了一眼绿婼,忙起身敬了沈川清一杯酒:
我这表妹言行无状,我替她赔罪了。
沈川清正眼也不瞧他,拈着手上的杯子不语。
从昨日演一场戏后,憨棍已经起了范儿,演起沈川清如鱼得水。
赵掌柜的虽幸灾乐祸,可面上还要打个圆场:
咱几个大老爷们在这赔罪有什么用呀,得紫叙姑娘点头。
李行舟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两杯,和绿婼一起赔罪:
李某是觉得姑娘眼熟,很像李某的一位恩人。
绿婼委屈地为自己辩解:
听说紫叙姑娘是您花了大价钱买的,我只是想看看姑娘的样子。
沈川清懒懒往后一靠,听这话也笑了:
我买下的,调教出来的人,你说看就看
我晃了晃沈川清的手臂,撒娇道:
不生气啦,和气生财。
夫君要是同意,阿叙摘了面纱也无妨的。
李行舟青着脸,死死盯着我挽住沈川清的手。
赵掌柜忙打哈哈,给绿婼使眼色:
好了,紫叙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咱们刚刚谈到哪了是绿婼姑娘谈到一个趣事对吧
气氛稍稍和缓下来。
绿婼赶紧笑道:
是前阵子我家行舟哥哥遇到的趣事呢,他被一个女骗子救了,论报恩呢也给了五十两,多出药钱一倍还不止,可那骗子贪心不足,还想挟恩来府上讹诈。
我姑母心善,给了一张银票,还好心叮嘱她以后自食其力,不要再坑蒙拐骗了。谁知好心劝戒,她倒记恨上了,趁我姑母不备又偷了一张。
幸好我姑母是经过事的,上官府告了失,那个骗子也是笨,偷了姑母家的银票去姑母家的茶楼吃喝,挨了板子灰溜溜走了。
这一个趣事讲完,绿婼笑吟吟喝了口茶,等着众人笑那个骗子蠢。
可除了赵掌柜干笑两声。
没人说话。
李行舟满脸不可置信:
母亲告了官还打了她
行舟哥哥说笑了,哪有做贼不挨打的
李行舟急切转过头看我。
可沈川清早看见我微红的眼眶,他指着水面,引我别过头去:
小阿叙,看看鱼。
有一个很可怜的,胖得快游不动了呢。
初春的水还很冷。
别说是胖鱼,连鱼影子都没有。
沈川清,鱼呢你诓我
沈川清拿了盘子里的糕点,一点点掰碎放在我手心当鱼食:
怪了,刚刚明明有一群锦鲤的,果然阿叙的样貌落雁沉鱼。
我一愣,扑哧一声笑了。
绿婼还以为我被逗笑了,忙问沈川清:
怎么样,沈公子觉得这事是不是很有趣
沈川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有趣倒是有趣。
只是我想,如果李公子将来再有个三长两短,有那个骗子挨打在前,谁还敢帮他呢
怎么会呢,若是真的有恩,哪有不报的
沈川清喝了口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宴席散了,便是去李家赵家两家织染坊看织机。
我要跟着沈川清,却来了个丫鬟通传:
绿婼小姐请紫叙姑娘来挑首饰,说是刚刚言语不当,给紫叙姑娘赔个不是。
那丫鬟在花园里转个角便不见了。
突然有只手捂住了我的口鼻,将我拖到假山后。
挣扎间,面纱也落在地上。
我才要呼救,就听见李行舟的声音:
是我。
……
看见我的脸,李行舟叹了口气:
林溪,果然是你。
我如今不叫林溪了,沈公子花五百两买下我,就给我改了名字。
我平静地看着李行舟,
只是我很好奇,谁买下了李公子,也给你改了名字。
李行舟一怔:
他花了五百两买你
李公子是觉得我不值五百两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被他骗回姑苏做妾!
李公子知道我是骗子,只有我骗别人,没有别人骗我的。那五百两银子我收了,本来我也提心吊胆的,可拿了钱,跟沈公子在一起至今也没有官府来抓我,反而好吃好喝也养好了伤。
我捡起面纱,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李行舟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听绿婼说了我才知道,母亲设计坑害了你,害你挨打……
那如今你的伤怎么样,还疼不疼了
我听下人说,你来李府寻我,说要救我出去。
那你把自己卖了五百两,到底是不是为了救我
我气极反不想哭了,觉得这人有点好笑。
明明坑骗我的人是他,怎么如今见了面,字字句句不是道歉,每一句都是在问我。
你问了我这么多,却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不告而别,为什么你叫李行舟却骗我你叫李悠然。
为什么在所有人口中,我是那个又笨又自作自受的骗子,为什么你觉得除了你旁人都没有尊严廉耻还能不计前嫌跟你和好。
李行舟怔住了。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我的脸,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林溪,你先别跟他回姑苏,你等着我,我会退了和绿婼的婚事,再央求母亲,拿五百两银子给你赎身。
我打断了他,冷笑道:
你不是不得宠吗大娘子会同意你花五百两给一个骗子赎身
……那是骗你的,我虽然不是庶出,可我与家中关系确实不算和睦。但是这件事我一定会说服母亲。
怎么到了现在,他还是觉得。
只要他道歉,只要他回头,别人就在原地等他,无怨无悔。
李公子,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
李行舟满脸错愕。
我是个骗子不假,可我是真心待你,除了身份没有骗过你。
但是我猜你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看我费心遮掩,慌里慌张的样子,你是不是也在暗中嘲笑我。
我没有想过挟恩图报,烧火丫鬟也好,真金白银也好,如果你真的不想给,我也不会死皮赖脸地跟你要,毕竟我一个姑娘家就算被欺负了,无权无势也掀不起什么浪,你看我挨了十棍子,还不是灰溜溜地认栽了。
那是我母亲做的!我只知道她赏了你银子,并不知道还害你挨了打,这阵子我想明白了,我是想娶你的!
……
所以呢
你愿意娶我,就算对我的补偿我应当千恩万谢
林溪,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是真心想娶你,也后悔当初自己看轻你,你等我谈下沈公子这桩生意,便有资本与母亲父亲谈谈,他们不会不同意的。李行舟想了想,咬牙道,沈公子那里你先稳住,赵家的体量与我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你说服沈公子与我合作,等与沈家签了约,我再花钱将你赎回来,我……不会嫌弃你。
……
李行舟,真好笑啊。
我这人没本事又心软,听不得两句软话,见不得人难过。
如果你有一丝悔意,如果你曾有一次向我道歉。
我都要停手,不肯再做局骗你。
差一点我又被你骗了,差一点还以为你真的后悔。
李公子要是真的为我好,就帮我瞒住身份,别让沈公子因为我是骗子就厌烦我,那样我的日子才不好过。
我转身回去寻沈川清。
可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瞧见假山后一抹绿衣匆匆跑走了。
7
见我埋进枕头半日。
沈川清不懂怎么哄姑娘,急得挠头:
……你要是后悔跟我一起骗他,想收手了,我也不笑话你。
收手
鱼儿已经咬钩了,为什么要收手
是不是今天看了织坊的架子,觉得两家我们都得罪不起了
沈川清摇摇头。
那是觉得骗人不好想金盆洗手了
沈川清坐在床边,递给我一张帕子:
都不是,只是看你哭得很难过。
我觉得好像不管骗不骗成,你都不开心。
不等我反驳,外头已经有小厮送了酒菜来。
刚刚宴席上没吃什么东西,我猜又哭了半日你肯定饿了。
我还想嘴硬,可是肚子叫了。
吃吧吃吧,这算我请你的,不记在二十两里头。
他撑着手,笑着看我咬下一口烧鸡腿。
我忽然很好奇沈川清的身世。
他喝了两杯酒就红了脸,问什么就答什么。
我娘生下我就血崩了,大夫没救回来。我爹呢,怕后娘苛待我,也一直没有续弦的心思。
后来我三岁那年,他看中了一个唱曲的姑娘,说那个姑娘心善温柔,很像我亲娘。但是人家没看上他,给金山银山也看不上。
再后来我爹也就看开了,专心教导我。
一开始我爹给了我钱,叫我做些小生意,结果出了门钱袋子就被偷了。
我爹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我出门历练,可我总受骗。
就比如家里的当铺,我爹管着的时候没人敢骗,可是我爹把当铺交到我手上,他们连写当票子的笔法都瞒我。
你碰见我的时候,我并不是打算骗钱,从来我买东西是不带银子的,买了什么东西,掌柜的挂账,月底一并算。那匹马,那缎子我都打算要的。
我想了想:
那你爹呢知道你行骗也不管你吗
沈川清醉得趴在桌上,摆摆手:
我爹当初自己就被人骗了,还是两头吃,两头骗,跟咱们现在很像。
那骗子还用骗来的宝石,娶了我爹想续弦的姑娘。
这事每每一提,我爹都要翻脸呢。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一样。
我忽然想起相处至今,我还不知道憨棍的真名:
那你真名叫什么呀
沈川清。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是啊,我叫紫叙,他叫沈川清。
我打心底开始佩服他了。
因为我爹说过,做骗子最忌讳的是酒量差。
一喝酒就容易胡说,胡说就会露马脚。
他已经喝了这么多酒,还能记着自己是沈川清,答得滴水不漏。
月亮缓缓升起来了。
月色如水,照着外头杏花枝条的影子,如藻如荇。
见我沉默,沈川清有些不满:
问了我这么多,那你呢,等干完这一票,我要回姑苏,跟着我爹打理生意,你呢你要做什么呢
见他说话也不坦诚,我觉得没劲,便胡乱应付:
继续坑蒙拐骗。
沈川清认真地点点头:
那也蛮好的。
……
不想理他了,我喝着闷酒生闷气。
沈川清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心问道:
林溪,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不吭声,只一杯杯倒酒。
沈川清想了想,声音也小了下去:
我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姑苏,可又觉得这么说太冒昧。
我也想说做骗子,坑蒙拐骗不好,可是这么说太自以为是。
因为那个时候你很小,也没人教过你正道怎么走,一个人要想活下去该怎么办。
因为我不是林溪,林溪过去的人生是自己磕磕绊绊走过来的,旁人说什么都很傲慢。
我不吭声了。
因为想到阿娘和李行舟都说过的:
林溪,不要骗人,骗人不好。
我跟着我爹,三岁装病,五岁装残,七岁藏在布袋里陪他装天师。
阿娘,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手有脚躺在地上装残废很丢脸,被人识破捉住打一顿很丢脸。
我也哭着问你好几回,不想你我再挨打,不想你跟爹爹继续过日子。
以后哪怕我卖自己,也不会让阿娘日子难过。
你说过我们有手有脚,做什么都饿不死自己,所以不要骗人,骗人不好。
那我们就一起走啊,既然有手有脚,那为什么他打你,你不跑
可你只是摇摇头,跟我说起从前满脸甜蜜。
说他从前很好,他以后会改。
他不会改,他到死也没有改。
他被抬回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也给我一点好脸色,要我去拿保命的人参丸。
见我动作慢了,他还想爬下床,像从前一样拿柳条抽得我满屋乱爬。
我吓得紧闭着眼,哆嗦着缩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那瓶人参丸。
求求你,别打了。
求求你,去死吧。
那柳条迟迟没有落下,也再不会落下了。
死掉的爹爹,就是好爹爹了。
身上伤疤掉了痂,就渐渐忘了疼。
一个人死掉了,就忘记了他的坏。
我总想起他对我不多的好。
比如打完我后悔的时候,他也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去买一只兔子灯。
林溪,兔子灯好不好
好,就是买了灯身上疼,阿爹,有没有不疼的灯呀。
他就笑。
其实卖糖丸子的时候,我心里也不安。
可是我想,我撒点小谎,又不害人性命。
总比我爹我娘好。
你们骗掉自己一条命,还想骗去我的,没门。
想到难过的事,我转过头,看着外头的月色。
沈川清也跟着伸头去瞧,夸张地瞪大了眼:
咦这外头也有小鱼吗
没有呀,可能是林溪太好看了,小鱼又沉下去了。
他这么一逗,害得我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见我笑了,他才放下心来:
等这件事了了,我要回姑苏,林溪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摇摇头:
等你赚了大钱再说吧,我不要像我娘一样跟着一个骗子。
沈川清见我点头,也笑了:
好,那你等我赚了大钱,咱们就回姑苏住下。
以后生意场上有你陪着我,你懂那么多,我也不怕被旁人骗了。
再盖个园子,多种杏花,就不用花几十文去买了。
到底是穷人,幻想富人的日子也带穷酸气。
就像种地的想起皇帝日子,也不过是皇帝用金锄头,东宫娘娘烙饼西宫娘娘卷大葱。
我忍不住笑他:
可是盖个园子种杏花的钱,够买上几辈子的花了。
沈川清却摆摆手,很认真地纠正我:
不对,杏花从雕花窗子里看,在枝头月影里看,和摆在盘子里看是不一样的。
憨棍那志得意满的样子,还真像个住惯园子的大家少爷。
我很想提醒他一句:骗我可以,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可看他说得那样好。
我也有一刻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憨棍是骗子。
但也是个好骗子。
这一醉,就醉到日上三竿。
我拉扯着沈川清起来的时候,外头伙计已经殷勤打水来伺候:
李家已经派了马车来接两位。
我还没坐过马车呢,美滋滋地踩了脚踏要上去。
旁边伺候的丫鬟又笑着补了一句:
巧得很呢,咱家主子昨儿得了信,说沈老爷今日过来。
我的身子僵住了。
不等我扭头要逃,绿婼已经自帘子探出身,笑吟吟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紫叙姑娘,当心脚下。
厚重的马车帘子放下时,一如捕鼠笼子咔哒落锁。
8
我瞧了瞧外头围墙和假山石,想着踩着那假山应当可以翻过去。
我拉了拉沈川清的衣袖,坐立难安:
听到了吗,你爹要来。
憨棍昨晚把脑子喝坏了,真以为自己是沈川清了:
来就来呗,我们不见他就好。
这是你说不见就不见的吗
绿婼状若无意地笑道:
沈公子,绿婼很好奇,不知道姑苏纳妾娶妻有什么规矩。
沈川清想了想:
旁人不清楚,我家不讲究门第,要情投意合。
连身份都不讲究吗要是那女子出身不清不白,比如是个江湖骗子,也能进家门吗
见沈川清不解,绿婼看了我一眼,笑道,
只是好奇问问。
沈川清叹了口气:
别的我不知道,但是好奇长舌的不要。
绿婼的笑容僵住了。
而我无心跟绿婼掰扯,偷偷拉着沈川清的袖子:
那李家的定金咱们不要了,一会我在前头顶着,你先从后墙翻过去,等你跑了我再找个机会脱身,咱们回家碰头,你放心钱我照样给你的。
沈川清真是把脑子喝坏了,他认真地看着我:
你听我的,真的不用跑。
……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我不管你了,我要跑了。
你自己再挨十棍子吧!
我借着游园的名头,偷偷溜到花园中。
好容易爬到墙头,我掂量着哪块石头好借力下去,忽然被人叫住:
绿婼像个甩不掉尾巴,笑着看我:
紫叙姐姐好身手。
是听了两出戏,要学那翻墙的张生呢。
……
我拍了拍手,干笑两声:
只是看园子里风景好,想逛逛。
看我不见棺材不掉泪,绿婼也不装了:
金姑娘,既然一开始拿了钱,为什么贪心不足,又要银子又要人。
一边哄着行舟哥哥拿了钱,一边还要吊着沈公子,脚踏两条船你不怕掉水里淹死吗
吵闹间,沈川清赶了过来。
绿婼指着我,胜券在握地抬起下巴:
她根本不叫紫叙,她叫林溪,从她爷爷辈到她都是骗子,才骗过行舟哥哥,又偷了李家的银票,挨了顿打也没长记性,如今她害怕见到沈老爷身份被拆穿,才想翻墙逃跑!
沈川清对墙上的我张着手:
仔细别摔了,我接着你。
绿婼满脸不可置信:
你没听到吗她是个骗子!她刚刚想逃跑。
沈川清没有理会她。
我不大敢看沈川清的眼睛,我猜他一定要生气了。
因为我这样抛下同伙,实在不够义气。
可是我的屁股也不够硬气,能再捱十棍子。
我有点心虚,小声问道:
你是听他们说了我要逃跑,来抓我的吗
沈川清没有生气,只是帮我拍了拍裙上尘土:
那倒不是,是一会就要上点心了,怕你吃不上。
……
要是我真的跑了,你一个人挨打,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呀,你跑了,到时候挨了打就有人能搀着我回去了,还是林溪想得周到。
……
一个人挨打好过两个人挨打,那林溪也很聪明。
……
好啦,林溪这么好,不能把她想得那么坏。
我还想再问东问西,却被沈川清被塞了一嘴热乎乎的糕点。
行。
我认了。
哪怕一起挨打也认了。
席间推杯换盏,沈川清塞到我手上的糕点都尝不出味道。
直到外头传着沈老爷到了。
我吓得连筷子都掉了。
停了吹打,人人皆敛声屏气。
只见一顶软轿停下,轿帘掀开。
看见那张富态威严的脸,我的膝盖已经软了。
沈川清眼疾手快架住了我的胳膊,我才勉强站直。
绿婼和李行舟恭恭敬敬行了礼。
沈老爷子却视若无睹,怒气冲冲径直奔着沈川清来。
完了,都完了。
我闭上了眼,恨不得哆哆嗦嗦跪下去,再磕几个头,求沈老爷子手下留情。
可是没有意想中,拆穿后的呵斥怒骂。
反倒是一阵恨铁不成钢数落:
听说你生意还没谈成,就花五百两买了个闺女,毛都没长齐也学人家欺男霸女了
啊
我战战兢兢抬起头。
爹,我的事您就少掺和吧。沈川清叹了口气,林溪不比旁的姑娘,别说五百两,五千两都委屈她了。
我管不了你了,哎,老了不中用了。
沈川清小声顶嘴:
不是老了不中用,是不中用的人老了。
我愣愣地瞧着,正对上沈老爷子的目光。
瞧见我的脸,沈老爷一怔:
我瞧这姑娘的长相很眼熟。
怎么像个仇人,又像一位故人。
回去路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爹,这是我的……沈川清想了想,这是我的朋友林溪。
沈老爷子悄悄拉过沈川清:
不说是妾吗
抬头瞧见我满眼好奇,沈川清忽然又结巴起来:
哪、哪能让她做妾呢。
这是我爹沈石万。
臭小子,老爹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见我呆呆站着。
沈川清轻咳一声,忽然展开那面空白折扇,浮夸地扇着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老爷子:
我,沈川清,我爹,沈石万,你懂了吗林溪。
我看看沈川清,又看看沈老爷子,这才恍然大悟:
你你你还有同伙!
沈川清愣住了。
我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去。
瞧着那软轿和随行的仆从,只觉得心在滴血。
请他同伙的钱,不会也要算在二十两里头吧
沈川清的同伙老爷子比沈川清还要专业。
他会说吴语,也很懂得如何点评评话弹词。
满座叫好时,他也只是摇头叹气说:
人人都说好,可并不如我从前认识的那位姑娘。
见我在一旁坐着,他也掰下一块甜饼递给我,面目和蔼:
林溪你母亲是姑苏人那她如今还好吗
我阿娘在我七岁那年就病死了。
我不是医女,并不懂怎么治好她的病。
你父亲是个混账。
偏偏你母亲喜欢。
啧,这话说得好像你们认识似的。
林溪,你就认我当干爹。
等这头的事情了了,跟我回姑苏,看看你母亲住过的地方。
我轻咳一声,小声说:
叔,我知道您是道上的前辈,可您也不能这么占我便宜。
又要让我叫您干爹,又把这听曲喝茶,出门坐轿都算在我头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石万疑惑地转过头看沈川清。
沈川清忙打岔道:
林溪她娘很早就没了,没人教导,她爹也对她不好,难免戒心强些。
沈石万叹了口气,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要是真像你说的,他们把林溪欺负成这样,这生意也没什么好跟李家谈的。
晚上商船到了,把粟城的事情了结了,再回姑苏我好好教她。
可怜孩子,跟着她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好孩子,以后就好了。
不知为何,他提起母亲时,让我恍惚。
慈爱地感慨我的身世时,让我心头酸楚。
就好像沈川清骗我说回去盖园子种杏花。
那明明是太简单的骗局,也让我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孩子,怎么哭了
沈川清一眼就看出我心事,却故意挤眉弄眼地戏谑道:
爹,你少点两出曲,保准林溪就不哭了。
9
我愁眉苦脸地算着,沈老爷子点的茶水加上租这条画舫要多少钱。
沈川清悄悄拉我到一旁,说是不要我操心这些花费,晚上画舫上还有个惊喜给我。
拉倒吧,你那十两银子哪里够填这个窟窿
画舫泛舟赏月时,却有船娘说有人求见。
是李行舟和他母亲,还一旁红着眼睛的绿婼。
不同于李行舟,哪怕有求于人,他母亲脸上表情也是淡淡的。
这回她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依旧没看出我有什么好处。
李某来求沈公子一件事。
求沈公子割爱,把林溪姑娘让给我。
我已经和母亲商量好,林溪姑娘进门也不怠慢她,虽然是妾,但是绿婼进门也不会为难她。
沈川清气极反笑了。
不等他拿出沈公子的头衔装腔压人,李行舟母亲喝了口茶,扫了我一眼:
我倒是看不出是个妖精,上次挨了棍子还没学老实。
如今勾搭上沈家,要是沈老爷子知道你行骗讹诈,不知六十棍够不够叫你长记性。
提到那次挨打,我的脸又热又疼。
虽然照不见镜子,但我猜一定红透了。
李家愿意花五百两把她买下来,再要谈的生丝茶叶生意,我们李家让利一成。
沈川清才要掀了眼前桌子翻脸。
我轻轻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我拉了沈川清去画舫外头谈话。
外头月色如那日我们喝酒谈心那般,澄净透明。
湖面映着两个月亮,有风吹起耳边碎发,叫人心旷神怡。
好了憨棍,别生气啦。
我不是生气,我是觉得他们侮辱你,他们看不起你!我……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是为我不平,我都知道的。我笑了笑,但是他们开了很好的价钱,对不对
沈川清满脸愕然看着我。
我假装去看水中月亮,并不敢看他:
我呢,说不喜欢李行舟是假的,他说要用五百两银子买我的时候,我脸红是高兴,是害羞,不是生气,真的。
我阿娘一定高兴一个男人为我浪子回头,我爹一定高兴原来我可以卖这么好的价钱,李行舟得偿所愿,他母亲也解决一桩心事,绿婼姑娘也是正妻,咱们还得了一大笔银子,你看大家都开心,真的。
我状若无意地揉了揉鼻子,又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的渔火:
那五百两呢,我分给你和叔叔一百两。你可别嫌我小气啊,万一将来我人老珠黄失了宠,还要用这笔钱养老的。
拿了这笔钱,又不用担心被李家识破身份挨打,你有手有脚,姑苏么,小一点偏一点的房子,也不是很贵的。
你们就安身置业,你的骗术实在不够看,别再坑蒙拐骗了,万一将来像我爹一样送了命。
见沈川清沉默盯着我不说话。
我有点发怵。
是嫌钱给少了还是给多了
那、那钱也不是白给你的,你买了小房子,叫叔叔在门前帮我种一棵杏花树……
那你呢,你高兴吗
高兴,我当然也高兴……
既然高兴,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笑一笑
我转过头要对他笑,猝不及防叫他捧着脸,擦到一手冰凉的眼泪。
我怔怔看着他,看见沈川清皱着眉,满眼疼惜:
可是你明明在哭啊。
……
那不然要怎么办呢。
难道要我说我其实又气又难过,要把这钱扔到他们脸上
可你们对我很好,哪怕是假的,我也真的感激你们,不想连累你们一起挨打。
那也是好多钱呢,够买林溪,够买林溪的朋友们下半辈子的好日子。
只要我低一低头,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想到这里我又勉强扯起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就像泡泡,很轻易被沈川清戳破了:
你说你爹你娘会高兴,说李行舟他们会高兴,可是林溪呢你有没有问过她高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