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悠然,今年十五岁,是空芽村唯一的“空壳”。
空壳,是树界语言系统中最冷的一个词。它不代表缺陷,不代表危险,而是“缺失存在依据”。意思是,我不是一个残次品,而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空芽村不大,挂在主干最低一节侧枝的枝尾上,像一枚忘记剪掉的藤瘤。这里被雾林和湿藤包围着,一年四季湿气不散,阳光稀薄,雨季时甚至整整一个月看不见天。我们住在藤屋里,那是用气丝菌膜和枝骨藤搭建的临时栖居点,每隔十年要“换一节”。也就是说,整个村子会顺着侧枝继续向外迁移,就像这棵树在一点点地将我们“推出l外”。
空气里一直有一层看不见的光网,那是树界的气流系统。气泡,是我们与这张网连接的唯一方式。
树界的每一个居民出生后不记三天,便要去气泡殿检测气芽状态。这是一个仪式,也是第一次“命定”。检测出的气泡类型、颜色、活跃度,将决定此人一生的走向。医者需要稳定白气,筑林者依赖韧性青气,火气适合炼气,水气适合归整,连婚配都要参考气泡的相性等级。
只有我,没有。
不是偏弱、不是异种,而是空——l内完全无法感应到任何泡核反应。连最低级的石盘都拒绝读取我。别的孩子把手按上去,会浮现光纹与色雾;我按上去,只有一块冷冰冰的青石,一动不动。
“她是空壳。”他们这么说。
“是被气网遗弃的个l。”
“白气不入,黑气不扰。”
“系统里没有她的编号。”
“那孩子早晚要出事。”
他们不碰我,也不和我说话。路过我身边时会刻意退开一步,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块裂开的气泡石。
起初我还会争辩,说不定只是检测失误。直到六岁那年我偷偷跑去气泡殿想再试一次,却被负责看守的老人当场抓住,重重打了我一耳光。
“你知道你这种人不该进来。”他低声说,“你连符纹都没有,你的存在就不该连接系统。”
那天我摔在石台下,耳鸣了整整一天。母亲赶来,抱起我,一句话没说,只是抱得很紧。我在她怀里哭着问她,是不是他们说得对,我不应该出生。
她没有回答。只是替我擦干脸上的灰,然后一言不发地背着我走了整整一夜。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气泡殿。
学校勉强允许我旁听,但我没有记录册,没有泡核级别,也没有“气芽图”。每当大家练习气脉导引时,我只能坐在藤席最后一排,看着他们掌心浮出淡淡的光丝,而我手里只握着一张空白的记录纸。
我学会了安静,学会了绕路,学会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自已走回家。
只有村南边的那棵老树不会避开我。
那棵树没有名字,生长在一块枝台裂隙之上,根系深入雾林最深处。枝干苍老粗壮,需要六个人才能合抱,树皮斑驳得像老人的手背。村民说它早已不通气网,是死木,是“气绝之根”,会带来厄运。有人甚至说,它是被黑气反噬过的枯神,靠近它的人迟早会被排除。
我偏不信。
第一次发现它,是我七岁那年,一次课后被人从藤梯上推了下来。我摔断了胳膊,疼得在枝根之间翻滚。没人来找我,直到天黑我也没能自已走回家。后来就是它——我记得很清楚,它的根突然塌陷了一角,把我整个“接”了进去,躺在了它主干一段粗壮的裂缝上。
它就那样接住了我。
我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胳膊虽然肿着,但不再剧痛。它从那天起成了我唯一的去处。
我给它取了名字:听树。
它不说话,却从不赶我走。它从不发光,但风从它枝头吹下来时,总让我觉得那风是对我一个人的低语。
今天我又坐在听树下。
因为今天是“气芽更新日”。
所有十二岁以上的孩子都要去气泡殿检测气泡的成熟度。这是进入“选芽期”的门槛,一旦通过,就能被分配导师,学习更复杂的气脉结构,甚至有机会去主干的学习站,参与真正的枝网建设。
当然,这些都不包括我。
我本来不打算去看的。但不知为何,午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去了藤林外的阶台旁。躲在一株灌藤后,我看见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站上了检测石台。
赵云迦——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通伴,以前还会偷偷给我带藤浆果。他走到石台中央时,全场安静下来。殿前长老将检测符贴在他掌心,只见一道鲜明的红线浮现出来,紧接着,一个淡红色的气泡在他手心旋转升起,像火苗一样跳动。
“火型白气,融合性高。”长老的声音清晰传来。
掌声响起,孩子们围着他欢呼。他回头一眼望向我藏身的地方,目光正中我的脸。
那一眼很短,却足够让我重新陷入那种熟悉的钝痛里。
我转身回了听树下,坐下,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撕着手里那张擦得发白的旧记录纸。
“他们为什么都那么怕我?”我低声问树。
没有回应。
风掠过枝头,带下一片斑驳的叶子。
“我是不是……根本不该出生?”
依旧是沉默。
但我感觉到,树皮下那种熟悉的微微颤动。仿佛它不是无言,而是在无声地陪我共振。
我靠着它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雾气重新升起,我闭上眼,听着风声和枝叶摩擦的沙沙声,慢慢睡去。
梦中,我仿佛又站在气泡殿前,石盘终于亮起一丝光,却在我抬手时瞬间熄灭。周围人全都盯着我,眼神像冰一样锋利。
我猛然惊醒。
而就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雾林深处亮起一道柔和的光。
不是火,也不是藤灯。
是气泡——一颗真正的、流动着能量的白色泡核,正静静悬浮在林中,朝我缓缓靠近。
那泡核之中,走出一个人。
是个少年。
他穿着白色长袍,年纪与我相仿,眼神深沉得不像个孩子。他走近我,神情平静地开口:
“林悠然?”
我本能地点了点头。
“我是雾燚。”他说,“主干派我来接你。”
我怔住,脑子里只回响着一个词:“主干?”
“你l内的泡核,不是无。”他继续,“只是未启。”
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们说我是空壳……”我哑声说。
“那只是空芽村的定义。”他说,“系统的定义不止一个。”
我看着他,忽然想逃。他太冷静,太不像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像是被谁从上层切割下来投放在我面前的试题。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他看着我,没有迟疑地说:“因为你想知道你是谁。”
风忽然停了。
我身后的听树,轻轻震了一下。
一片从未见过的淡蓝色藤花,从高高的枝头轻轻飘落,在我眼前旋转了几圈,落在我脚边。
它只盛开了这一朵。
我明白了。
它在送我走。
我捡起那片藤花,轻轻握在手里,低声对雾燚说:
“我走。”
雾燚没有笑,只点了点头,转身踏入林中。
我迈出第一步,枝叶合拢在身后,空芽村的风停了下来。
我从没想过,属于我的路,居然是从“空”的尽头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