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囡,感受如何?伤口还疼吗?”宋立娘回宫后小憩一觉,刚转醒,便有一只生了老年深斑的手爱抚上她的额头再抬眼往上瞧,见到的果然是贤妃娘娘。
贤妃,名为樊明漱,比皇帝整整大了十岁,早年曾是屠户寡妇,但依然得皇帝常年盛宠,甚至皇帝还为她想过解散后宫,因群臣反对才作罢。
坊间百姓皆赞颂圣上是故人长情,帝王痴心。
“娘亲,不过磕到罢了,御医看过,并无大碍的。
”宋立娘与樊明漱之间的用词与语气都很是亲昵,并不在乎寻常的宫廷礼节。
小公主吃力坐起身,脸颊与手脚上遍布遭溱水河礁石重击的青紫肿块,一动起来,难免生疼。
修竹前来立好金丝缠枝牡丹绸缎软枕,扶宋立娘坐正,二人相互对了一个眼神。
由于身上伤势无法掩盖,宋立娘只好在修竹回来时演一出戏,假装被意欲出城的千面客拷问折磨。
原本宋立娘还担心,八公主也卷入千面客的事件会太凑巧,可能引人生疑。
幸好修竹主动提议,与宋立娘一同隐瞒今日偶遇劫匪之事,以免有心人借机生谣,损害公主名声。
所以,宋立娘回宫后,面对皇帝和皇姐的关心,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踏空,滚下了楼梯。
宋立娘圈住贤妃的手臂,将下巴依在她肩上:“阿娘不是在寺院吗?提前回宫了,商号的买卖怎么办?”“傻呀,铺子庄子,哪比得我家小妮子重要?”樊明漱轻摸小女儿的手背,温柔道。
樊明漱在前夫死后,继续经营他留下的猪肉摊,生意愈做愈大,货品种类也逐步拓宽,于京城、兰陵、南城等地开了“恒润”店铺行,富甲一方。
也是因此,当年帝妃成婚时,红妆十里,嫁妆千金,成了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哪怕入宫为妃,樊明漱也三不五时以祈福之名,外出留宿大相国寺几日,好亲自处理恒润商号的生意。
宋立娘亲热地把玩起樊明漱的一缕乌发,在手指上缠绕,心间却是讥讽。
若非贤妃这么多年,心甘情愿地献出恒润商号全部收益,北羽国库早就亏空崩溃。
钱在哪里,皇帝的宠爱就在哪里。
解散后宫?说两三句话而已,就能为皇帝换来商号主人的感动付出,何乐不为?樊明漱细细打量少年人红肿的脸颊,不由得心疼:“我听闻你受伤,慌的呀,还好赶得及在宫禁前回来。
还有你阿姊,本也想看望你的,可天晚了,我叫她明日再入宫。
”话中的阿姊,唤作乔芷善,乃是贤妃与亡夫的孩子,八公主同母异父的姊妹。
宋立娘叹气:“丽娘不愿麻烦阿姊,她肚中有孕,进一趟宫个把时辰,坐轿子颠的难受。
”母女俩攀闲话拉着家常,樊明漱语重心长地叮嘱女儿,南楚千面客在京城嚣张闹事,近日千万不要出宫。
俄而,宋立娘蓦地想起什么,唤来宫侍:“差点忘了,我先前想在院子里赏月品茶,席面都摆好了,我倒困了,想等睡醒再吃的。
那外面还摆有几盘零嘴是不?拿进来,我跟娘亲一起吃吧。
”宫侍应声而去。
不消多时,宫侍又六神无主地跑回来:“公主殿下!那糖渍杨梅不大对劲!”庭院深深,月影婆娑,汉白玉四角石灯旁,简单放置了一方竹席与藤编小几。
案几上,黑红的杨梅裹了一层蜜糖水,借来夜半清光,熠熠生辉。
如果青花瓷盘上没有积攒一堆死蚂蚁的话,就着糖渍杨梅饮茶观月,还真是风雅无双。
“咦惹!”宋立娘一见到密密麻麻的蚂蚁,登时跳出一丈远,假作害怕模样,“快倒掉!”“等等,小囡,你就不觉得古怪?”樊明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么多蚂蚁,实在死的蹊跷,你忘了为娘教过你,在深宫中当如何自处?”“正常杨梅引来蚂蚁,蚂蚁不会死,蚂蚁全死了,只能说明……”樊明漱不再说话,严肃地注视小女儿,可宋立娘依然呆呆愣愣的,好似摸不着头脑。
还是陪同在旁的修竹补充:“杨梅有毒。
”“怎么可能?这可是尚食监送来的杨梅啊!前几天才送来,还是我亲手腌成糖渍杨梅的!”宋立娘不敢置信。
事态严重起来。
樊明漱当机立断,安排随行的心腹宫侍打包杨梅作为证据,再一一盘问春杏阁里接触过杨梅的宫人,一时没发现异常。
当然发现不了。
因为毒药是宋立娘自己下的。
出宫试探燕袖的那天,她曾偷偷去找相熟的医师检查冰鉴中的杨梅。
“此物的确浸过药水,不过并非致命毒药,而是令人记忆消退、行动减慢的慢性毒药,中药者倒不会到痴傻儿的地步,只是无法深思、言行迟钝,容易忘记人事。
”于是,宋立娘在亲手腌制杨梅时,将砒霜混入了其中。
害公主变蠢和害公主去死,这两种罪责可不相等。
不稍微夸大一点,心软的皇帝怎么会全力以赴追查真凶呢?樊明漱着宫侍去收拾八公主的贴身衣物:“这几日是多事之秋,我需禀报皇上皇后彻查,小囡,你且搬回瑞昭宫同娘亲住。
”宋立娘依依不舍地回头:“娘亲,可不可以带上修竹?我相信修竹。
”“殿下。
”修竹微微蹙眉,示意公主不必如此。
樊明漱拉起女儿的手离去,贤妃娘娘身边的一干宫侍影影绰绰,阻断了八公主回望的眼神。
修竹沉默地伫立原地,目送公主远去。
月光遥遥披洒,却照不透这位红裙宫人的心事。
修竹自小被训练杀人技,用刀、用毒、用命……是以,她能确定,杨梅上无色无味的毒乃是砒霜。
公主腌制杨梅时,曾倒过许多糖霜下去。
如若想把外形相近的砒霜混进糖霜里,非常容易做到。
当修竹害怕千面客的言语,暴露了她曾迷晕公主的事实时,八公主宋丽娘大声抱怨:“千面客那个死坏蛋,肯定是他给我下的引梦香,还要骗我!”为了避免后续公主陈述被劫经过,让外人对引梦香一事生疑,修竹便说服八公主,一起瞒下今日关于千面客的遭遇。
如今再回想,修竹又觉不合理。
为何逃跑的千面客随机抢人路引,就给公主遇上了?世上真有如此巧合?十六岁的宋丽娘,从民间到宫廷,从流民到公主,短短五年时间,便能享尽生母疼惜、皇帝怜爱、太后欢喜,与太子相知相交,与太傅嫡孙相爱定亲。
修竹一直有惑——八公主,真的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吗?“对了小囡,你睡着的时候,太子亦有来探望过。
”回到瑞昭宫后,樊明漱忽地想起此事。
“可是你当时已睡下,我说让太子先行回去,待你醒了再知会他。
方才意外横生,我一下就给忘了。
”樊明漱说,“我看太子还挺担心的,你明日同太子见一面罢?娘亲告诉你,太子身份尊荣,你们多加相处是好的,人家来关心你,你便要做回应。
莫要冷落了太子,让他心里有想法。
”太子……宋立娘心绪流转,也不知太子有没有发现质疑八公主身份的密信。
确实该挑个恰当时机,与太子哥哥好好周旋一番了。
于是她笑如银铃爽朗:“好了娘亲,我知道了!这些兄弟里,我和四哥哥感情最好,我怎么可能冷落四哥哥呢?”……夜色朦胧幽幻,清透的床帐层层叠叠,被凉风撩拨泛起涟漪,月华浇灌下的鲛人纱流光溢彩。
睡梦中的宋衫大汗淋漓,他猛地睁眼坐起身,四处盼顾,才恍然忆起——这里仍是东宫,而不是前世他度过余生的冷宫。
前世种种,纷乱不休地在宋衫识海中回旋。
“新帝说了,不想见到废太子,你再怎么求也无济于事!”“老夫找到了当年接生的稳婆,稳婆说贤妃娘娘生的是一个皇子!你与那暴君,根本就不是亲兄妹!”“念离宫的花又开了,陛下每次花下独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陛下对那位早逝的美人,真是用情至深啊。
”“莫非,你得知和八妹没有血缘后,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宋衫,你要脸吗!”回忆的结尾,是他自己站在冷宫门口亲手栽种的杏花树旁,痴望天幕尽处的帝王宫殿。
那时的宋衫说:“我都快死了,恳请陛下垂怜,最后看我一眼,好不好?”原来自以为最好的妹妹,是后来离他最遥远的人。
宋衫揪着衣襟,深深埋进衾被无声恸哭,任由寒气渗进单衣侵蚀身体。
晨雾未散,远山薄青。
濛濛细雨静静地落,雨雾里奢华的琉璃瓦璀璨如新。
宋立娘早早梳洗用膳完毕,踏出瑞昭宫,想快快启程去东宫,寻太子聊一聊。
忽有宫侍急匆匆地前来通报。
“殿下,不好了!仆听闻燕公子入宫面圣,自请和殿下解除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