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何离
我陪他十年囚禁,
又为他十年征战,
我以将军的身份嫁给他,
却比下人过的还惨,
我故意走进他为我设计的死局中,
当我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又发疯地求我别死。
1
我走出太子府,回头望,这场雪下的好大,我可能看不见明年的合欢花开了。
街道上,城楼上,都是持箭待发的暗卫,
我一步步向前,像是奔赴一场约会,又像是走向一场盛宴。
我听见利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我的血滴落在雪地里,开始是几滴,后来是成片。
一定是心痛大于身痛,要不然我怎么一点也不疼呢
何璃,不要再往前走了！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语气焦急,目光却冷淡,
这是我爱了二十年的男人,可现在,我要离开他了。
阿湛,阿湛……
我轻声唤他,他的名字,我有十年没叫过了。
他蹙眉,痛苦地抱着头嘶喊,片刻后睁眼,眼里却是一片惊恐,
师父说的没错,原来我才是他的药引……
我的魂魄,飘荡在夜尘岚身边,
看他痛哭,看他悔恨,看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我以前是大齐将军,虽为女子,却从无败绩。
直到我遇见梁国太子夜尘岚,主动弃甲投戈。
那日兵临城下,据说是梁国刚册封的太子,
我不记得梁国还有能打仗的皇子,
可远远看见马上之人时,我便忘了搭弓,
震惊之后,只剩欢喜,原来他并没有死在那场阴谋里。
我乃梁国太子,夜尘岚！
十年未见,他成熟许多,却还是一样的好看,
不禁失笑,阿湛,你还活着,真好！
对方主帅城前叫阵,城内无人应答,
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我单枪匹马出现在阵前。
原以为他看见我,会惊讶,会欢喜,
可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
也难怪,师父救我时,我因容貌被毁,她花了好几年,才帮我重新医好这张脸,
虽然和以前有八九分相似,但如今我已经25岁,和十五岁时相比,肯定有所不同。
我逼退眼里的泪水,淡淡开口,
本将有一条件,可让梁国不伤一兵一卒,轻松夺回城池十座,不知太子可愿考虑一下
夜尘岚轻笑,
愿闻其详。
我要太子妃之位,陪嫁是城池十座。
对方军师眸内闪过一丝精明,却未曾开口。
将军大好的前途,为何要做我这破败小国的太子妃
我也轻笑,
因为本将倾慕太子已久。
有多久呢应该快二十年了吧。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我如今在齐国的地位,
远比一个梁国太子妃高贵的多,可他们不知道,
夜尘岚说过,如果我们能走出梁国的冷宫,他就要娶我,
自始至终,我想要的,不过眼前这个男人而已。
成交！
彼此对望,我笑靥如花,他眉目紧锁。
梁国这些年,一半国土被齐国所占,
能打仗的皇子,都被我杀了,
夜尘岚本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只因为梁王无人可用,
才立他为太子,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夺回十座城池,
对他来说,是绝好的战绩,他当然不会错过。
将军,这是叛国！
穆枫怒目圆睁,
穆将军,本将为大齐卖命十年,可你知道我并非齐国人吗所以,哪来的叛国之说呢
没人知道,威名赫赫的护国将军何璃,根本不知自己是哪国人。
我的刀剑,一直指向梁国,是为了他夜尘岚,
没想到他还好好地活着,这将军,我终于可以不当了。
我早就厌倦了杀戮,如果有选择,谁不愿意岁月静好呢
我仅要十座城池,就当是这些年我的军功,从此以后,希望我们不会兵戎相见。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可笑,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将军,拿什么和他相见呢
2
梁国坊间传言,新任太子夜尘岚,容貌倾城,风流倜傥,
只是先前不得梁王的喜爱,直到梁国所有的皇子都死了,
梁王才开始重用他,可他被囚禁的那些年,忘了很多事。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我,只是他忘了而已。
半月后,我嫁给了他,成为太子府唯一的女主人。
大婚那日,他喝了很多酒,
何璃,你究竟为什么要嫁给我还带了十座城池,你应该知道,我梁国是打不过你的。
我端坐着,打量眼前的人,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十七岁的生辰,
我欢喜地偷来几块桂花糕给他,他笑着说,
合欢,这世上,只有你给我过生辰,你要一直陪着我啊。
是啊,那时候我还叫合欢,冷宫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合欢树,
他说他娘最爱合欢花,而他最喜欢我,所以给我取名合欢。
殿下喜欢合欢花吗
不喜欢。
他只瞟了我一眼,并无更多情绪,
连这个都忘了吗
我早就说过了,我倾慕太子已久,仅此而已。
他冷笑,
我被囚禁多年,根本不曾出过这皇城,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倾慕我的
他记得被囚禁,可是为什么偏偏不记得我了呢
我抬手覆上他的眉眼,轻轻抚摸,
也许,是前世吧,一见你,我就欢喜。
他躲开我的手,眼中尽是疏离,
是吗如果真的心悦于我,就喝了它。
我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药汁,问他这是什么
废去你武功的药。
他毫不掩饰地告诉我,
我喝了,你就信我
我眼神坚定,如果他能信我,我愿意喝。
我征战十年,受伤无数,身体早已是外强中干。
本来是打算死在,与夜尘岚对决的那场战事上的,
所以这区区武功,不要也罢。
你喝完,我就信你。
我毫不犹豫的一饮而下,笑着把空碗举给他看,
这回他应该相信我的心意了吧
从此,世上再无将军何璃,
余生,我只是他夜尘岚的女人。
新婚夜,他没给我洞房花烛,我疼得在床上翻滚,
夜尘岚只留下一句话,便走了,他说
我还以为堂堂的护国将军何璃,是何等高傲的女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疼得满脸泪痕,可我没舍得反驳他半句,
他现在不爱我没关系,只要我足够努力,
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爱上我的。
我在院子里,栽上了几棵合欢树,我还是喜欢那一树繁花。
3
我手里握着齐国的城防图,
这也是梁王允许我嫁进太子府的理由,
可我在太子府并不得宠,
夜尘岚受不了朝堂上的嘲讽,
说他靠着女人坐稳太子之位,
虽然我帮他夺取回更多的领土,
他对我的讨厌却与日俱增。
自新婚夜以后,他便没来过我的屋里,
我不能再舞刀弄枪,就学着做起他以前爱吃的食物,
可他每次都原封不动的退回,
慢慢地,想见他一面,都是奢侈。
凌若若来了,她恨极了我,
何璃,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背井离乡嫁给敌人。
我被她打的只剩一口微弱的气息,
她恨我,并不是因为夜尘岚,而是不能嫁给穆枫,
那个被齐国公主凌若若爱着的将军。
短短半年,齐国已经失了三分之二的领土,
无奈通过和亲停战,凌若若成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门角晃过一抹月白,那是夜尘岚最爱的颜色,
他并没有制止凌若若对我的凌辱,
我笑着喷出一口鲜血,他始终还是不信我。
最后是师父不顾性命,救下了我。
她跟了我十年,从在齐国战场上捡到我开始,
一直对我不离不弃,我躲在她怀里大哭,
师父,怎么才能让他记起我
她只是一遍遍的抚摸着我的头,
她是哑巴,不会说话。
我一直病着,凌若若怀孕了,
所以夜尘岚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中秋家宴,我作为太子妃,却坐在侧妃的位子上,
因为凌若若说这个位置有风,她受不了,
夜尘岚便把我打发到这里来。
我看着他们二人举杯共饮,好不幸福。
夜尘岚偶尔飘过来的目光,都带着鄙夷,
那晚夜尘岚醉了酒,怒气冲冲地来我房里,
衣衫被他撕烂,身体被他反复蹂躏,
我疼得求他不要再继续,
他捏着我的下巴,逼近我的脸,
你不是倾慕我已久吗得到我的临幸,不是应该高兴吗
还是说,大将军何璃,也有求饶的一天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对我,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她,
夜尘岚,你发什么疯
他忽然泄了气,瘫倒在一边,
何璃,你很像一个人,可我又记不起像谁了
我颤抖着去牵他的手,他并没有甩开我,
你记得,有个女子叫合欢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满怀期待地等,
等他说他还记得,那个五岁便跟着他的小姑娘,
可他摇摇头,忽然抱着头在床上痛苦地翻滚,
我吓得让下人赶快去找大夫。
夜尘岚的确忘了很多事情,
大夫说他这些年,只要想到以前,就常常头痛欲裂,
所以没人敢提起以前的事。
4
那天如果我不出门,就不会没了孩子。
夜尘岚不见我,可我惦记他的身体,
我端着熬了一夜的鸡汤去看他,
凌若若坐在他身旁,夜尘岚的手,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这是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可眼前的女人,并不是我。
凌若若笑着接过鸡汤,说自己也想喝两口,
夜尘岚便亲自喂了她两口,
只是没等她喝第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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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腹痛难忍,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夜尘岚发疯一样冲到我面前,
他薅起我的衣领,
何璃,你给她喝了什么
他怒视着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夜尘岚,
我惊慌地摇头,因为我什么也没做。
凌若若的孩子没有了,大夫说那碗鸡汤里,有大量的落胎药,
她哭的伤心欲绝,求夜尘岚为她死去的孩子报仇,
我被他罚去院子里跪着,那晚下了很大的雨,
我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
夜尘岚坐在床边,双目赤红,
何璃,看在你也没了孩子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害若若的事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下人告诉我,
我怀孕了,但是在大雨中那一夜,孩子没了。
我心痛到极致,手轻轻抚摸着肚子,
我的宝贝,娘还不知道你来过,你就走了。
我抬头看着夜尘岚,没有一滴泪,
殿下,你走吧。
我错的离谱,当我知道他不爱我的时候,
我就应该死心的,可我还抱着一丝希望,
希望他即使想不起我,也会看在我帮了他的份上,厚待我,尊重我。
何璃,你真是可笑极了。
凌若若顾不上自己未恢复的身体,也要来嘲笑我,
何璃,原本只想嫁祸给你的,谁知道连老天都垂怜我,让你也没了孩子,哈哈哈哈。
我挣扎着起身,不相信她说的,虎毒尚不食子,何况她是个当娘的,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没错,孩子就是我自己打掉的,我凭什么要给敌人生孩子我的孩子,只能是穆枫的,只能是他的。
她又哭又笑,我忽然就不那么难过了,她又何尝不是苦命的女子呢。
如果当初,不是我坚持要嫁给夜尘岚,凌若若可能早就嫁给穆枫了。
5
我病的更严重了,夜尘岚请来了梁国的神医,
他不会让我死,因为他需要我帮他夺下齐国。
我看见神医,一下子愣住了,这人我记得,
我死那日,正是他来梁国冷宫的日子。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五岁时在街边卖艺,
因为表演砸了几个碗,被老板扒了衣服追着打,
是夜尘岚和他母亲清妃救了我,把我带进了宫,
不过月余,原本得宠的清妃被打入冷宫,
陪着她的,除了夜尘岚就是我,可她忍受不了被厌弃,
不久便自杀了。那些痛恨她的妃子,把所有的恨都算在夜尘岚身上,
神医便是那时,每月都会在深夜,去冷宫看夜尘岚,我偶尔在他离开时,见过几次他的背影。
他的几个皇兄,更是时常去冷宫戏弄他,我虽然比他小两岁,但是每次我都冲在最前面,
我和他相依为命十年,直到夜尘岚17岁生辰那天,他几个皇兄合伙要杀了他,
他说要带我逃走,可我从马上掉了下来,脸朝地坠落,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夜尘岚胸口中箭,倒在离我不远处。
我被师父所救,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想给他报仇,便入了军营,
十年来我日日都在想着为他复仇,他的几个皇兄,都是我贴身刺杀,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我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可我并不在乎,
夜尘岚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没有了他,我也是不想活着的。
神医,这世上有什么药,能让人忘记不想记得的人吗
他捋了捋胡子,看了远处的夜尘岚一眼,
有,忘悠散可以。
他回答的这样迟疑,夜尘岚应该就是吃了这种药。
只是他为什么要独独忘了我呢
再次请来神医,
我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知道你当年,时常出入冷宫见夜尘岚。
他吓得连胡子都在颤抖,
不用害怕,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想知道,你给夜尘岚吃忘悠散的时候,他到底要忘记了什么
他…他想要忘记一个人,一个跟他一起被囚禁在冷宫的女子。
我的眼泪落在匕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说为什么要忘记吗
太子说,他不想让别人记得他那些耻辱的日子,他既然要走出冷宫,就要忘记一切。
匕首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原来我是他耻辱的过去,他要把我和那段阴暗的日子都忘掉,
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彼此在这世间最信任的人,
原来我也是他心里的耻辱。
后来呢那个女子怎么样了
神医整理好衣领,镇定下来,他以为我是因为嫉妒那女子,
太子妃不必介怀,那女人是太子亲手杀死的,给她吃了毒药,让她坠马而亡……
后面了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满脑子只有吃了毒药,坠马而亡几个字在回荡,
他不仅要忘了我,还杀了我啊！那我这十年征战算什么
不惜自降身份嫁给他,废除武功,又算什么呢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也不过是他筹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
就算他知道我就是合欢又怎样他还是会再杀我一遍的。
何璃,你真是可怜又可悲。
我给神医吃下了一颗毒药,连他都解不了的毒,
每半月我会给你一颗解药,但是首先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太子,否则你就等着穿肠烂肚而死吧。
他给自己把了半天脉,才相信我说的话。
师父才是全中原最厉害的神医,眼前之人,不过尔尔。
6
我问师父,当初救我时,是否知道我中毒了,
她面露难色,点点头,
我质问她为何不告诉我,她忽然泪流满面,
她轻轻脱下我的上衣,手放在我的右肩上,那里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月亮形胎记,
她说十年前她在齐梁边境救了我,才发现我是她一直寻找的人。
我本也应是齐国的公主,齐王的一次微服,我母亲便有了我。
我的母亲并未带着我入宫,她喜欢民间自在的生活。
可皇后知道了,也就是凌若若的母亲,她善妒又狠辣,
让人把我们母女卖到了梁国,母亲因为染病,不久便死了,
我被一个卖艺的捡到,五岁时被夜尘岚母子所救,
师父查到了我在齐国,她是在赶往梁国都城时救的我,
她说我长的和我娘一模一样。
可她不能带我回齐国,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我恍惚中,好像记起来什么,
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昏迷,我听到有人说,
合欢,原谅我这么做,我刚脱离冷宫,不能为了敌国一个丢失的公主,葬送自己的前程。
夜尘岚,你放心,我齐国皇后,会助你登上至高处的……
那是夜尘岚的声音,另一个,应该是齐国皇后的人,
原来夜尘岚什么都知道,他和凌若若的母亲,早就勾结了。
可我居然,带着自己国家的领土,嫁给他,还帮着想杀死我的人,攻打自己的国家
如今的我,真真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我眼底泛红却没有泪,只觉口中充满血腥味,
我强行咽下去,问师父,忘悠散可有解药,
她说有,可需要一味药引,便是被忘之人的血。
我破天荒地去看了凌若若,
她也算是我的妹妹,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杀,她母亲恐怕更狠戾。
何璃,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妹妹啊！
凌若若,你应该不知道,我这一声妹妹,是以齐国公主的身份叫的吧
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把玩着手里的东西,
想回家吗这是梁国所有的城防图,如果我把这个送给齐国,你说梁国会不会被灭
她差点打翻手里的茶盏,又不动声色的端稳,
何璃,你当初,明明可以直接攻打下梁国的,如今又要帮齐国,你何必搭上自己呢
是啊,我何必呢
我是贪图夜尘岚给的誓言,是贪恋那个救我于水火,又设计杀死我的阿湛,
嘴里压抑不住的自嘲,
是啊,走这一遭,是何必呢
我把东西留下,
这是我费尽心思找到的,要不要随你。
她撇开我的手,
何璃,你觉得即使夺了这梁国,我还回的去大齐吗穆枫还会要我吗
我瞬间明白了,她和我不一样,她眼里没有家国抱负,
她有的,只限于内宅里的明争暗斗。
我把那图放在烛火上点燃,
既然公主不想要,就当我没来过吧。
我起身,看见妆台上雕刻精巧的胭脂盒,用手轻轻抚摸,
很巧,我也有一个呢！
那是夜尘岚送的,在我流产那一日,我知道凌若若也有,
她的赏赐,比我只多不少。
我收回目光,转身含笑和她告别,
让她嫁来梁国,的确是我对不起她,可我今天的种种遭遇,都是她们对不起我。
我来到厨房,洗手摘菜,准备为夜尘岚做一桌丰盛的饭菜,
以前我也总来,厨房的下人们并不奇怪,
只是我做完的饭菜,夜尘岚从来不吃,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害我没了孩子,又想要我手里的齐国城防图,
我今天做的饭,他一定会吃的。
7
我和夜尘岚重逢后,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想想我也真是可怜,以为我为他复仇,为他带来城池,
为他攻打敌国,他就能对我好一点,甚至会重新爱上我,
殊不知,他根本就没有心,权利于他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陪伴,什么复仇,都是狗屁。
我将他爱吃的菜,悉数夹到他碗里,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他诧异我今天做的,居然都是他爱吃的,
和他朝夕相处十年,他的爱好与厌恶,我都如数家珍,
我那么在乎的人,如今却成了我的仇敌。
我浅笑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打听了太子府的旧人,他们说殿下爱吃这些,如果好吃,殿下就多吃点吧。
夜尘岚,这应该是我们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相对而坐了。
他轻轻覆上我的手,眼里有我熟悉的温柔,
何璃,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是谢眼前这一桌饭菜,还是谢我让他坐稳了太子的位子
应该是谢,我像个傻子一样,给他带来的这些荣耀吧。
当晚夜尘岚睡在我屋里,
他把我揽入怀里,我压抑着自己想吐的欲望,
轻轻推开他,
殿下,神医说,我身子没好利落,还不能……
无妨,我不碰你便是。
一连几天,我都把他留在我房中用膳,
晚上也宿在这里,
七天后,凌若若沉不住气了,
她借口说自己病了,请了夜尘岚过去,
我大方地送他出门后,抓住了窗棂上的信鸽。
凌若若,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我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喷出,染在我月白色的衣裙上,
因着夜尘岚的喜欢,我的衣服,也几乎都是这个颜色,
可我明明爱青色,蓝色,红色,粉色……爱一切热烈的颜色,
我厌恶地脱下染血的衣服,让下人拿来新做的一套粉色衣裙,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从前在冷宫,我是没得穿,
后来在军营,是没机会穿,
如今的我,不再笑颜明媚,早已配不上这心心念念的颜色,
但若是最后一程,能穿一次,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第二日一早,我便去看了凌若若,
她看我一身淡淡的粉衫,讥笑我人老珠黄,
还学着小姑娘扮嫩,我没在意,姑且让她再笑几天吧。
我明日要去松山拜佛,妹妹可要一起
她翻了个白眼,继续逗弄着笼子里的鸟儿,
这大雪天的,你可真有闲心,我可不去。
我当然没想让你去,只是我需要个传话的人。
8
尽管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早上我还是让人备了马车,
我把一粒药放进嘴里,稳了稳气息才出门,
今日不去,恐怕我就要死在这太子府了,
死还是要死的,只是我得要他们所有人给我陪葬,
单独上路,多孤单呢。
我回望太子府,却没有什么遗憾,
夜尘岚赶到时,只看见我被射成了刺猬,
我口中唤着他的乳名,他娘死后,便没人叫过他了。
只有我,偶尔会喊一声阿湛,如今也有十年了。
我把手里的旧皮绳,放在他手里,上面是他亲手刻的合欢二字,
当时他说,这算是他的聘礼,等我们出去了,
一定给我补上好多奇珍异宝,
可我没等来那些宝贝,迎接我的,只有背叛。
他抱着我,惊慌失措,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合欢,对不起,合欢……
呵,师父说的没错,服药七天后他就会想起来的,
我把手里的信封交给他,那并不是凌若若告诉他的城防图,
而是我写给他的诀别信。
我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气绝身亡,
我看着他抱着我的尸体,在雪地里,从早坐到晚,
眼泪干了又流,最后是护卫把他打晕带回了府。
凌若若被幽禁在房中,可她的脸烂了,
夜尘岚不让大夫去看她,任由烂疮在她脸上疯长,
那盒精巧的胭脂,是被我换过的。
她受不了自己容颜被毁,最后自尽了。
夜尘岚终日饮酒,手里握着我写给他的信,
阿湛,我今日杀了你的大皇兄,为他那年难为你,让你从他胯下爬过…
阿湛,我今日杀了你最后一位皇兄,可我也受了伤……
阿湛,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我满身的伤痕,你见了还会想娶我吗……
阿湛,我是想死在战场上的,可我遇见了你,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是我又想好好活着了……
阿湛,我嫁给了你,可你并不喜欢我,我不喜欢凌若若,你多来看看我好不好……
阿湛,是你杀的我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阿湛,我要死了,我吐的血越来越多了,我不想死在你的太子府,这里太压抑了……
那些是我十年来,写给他的每一封信,
刚开始带着我的思念,后来是诉说,最后是报复。
他常常枯坐到天明,不理朝政,也不出门,
连凌若若死了,都不允许操办。
他醒着时会痛哭,睡着时会梦魇,
他应该是爱着我的吧只是他好像更爱他自己。
可是他再怎么自责,再怎么后悔,我都不会再心疼了,
因为我死了,我已经没有心了。
9
齐国的皇宫里,师父跪在齐王面前,
民女拜见皇上。
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原来她是会说话的。
她自述是我母亲的亲妹妹,从我们母女被发卖,
到我被陪夜尘岚囚禁十年；
从我入军营,再到我嫁入太子府,
一桩桩一件件,都按照我的吩咐,告知了齐王,
我那未曾谋面的父亲,竟有一时的恍惚,
他应该是早忘记了我们母女吧。
最后师父说,只要齐王杀了皇后,并株连九族,
她就能助齐王一举拿下梁国,那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也是对夜尘岚的报复。
齐国皇后及其家人处斩的那天,师父给我烧了很多纸,
她哭着说,
何璃,再等等,等他死了,你再去投胎,你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死。
我好想抱抱她,这世上,只有师父是真正的疼爱我。
哦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姨母。
你看,不管我怎么谋划,还是有遗憾啊。
梁国起了瘟疫,不是一座城两座城,而是全国。
所有人都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当兵的不能打仗,
务农的不能耕种,周围的国家对他避而远之,又虎视眈眈。
最先动手的是齐国,等周围国家想分一杯羹的时候,
穆枫已经在各地都站稳了脚跟,
我让师父带走的城防图,早就安全的交到他手中。
他好像也会怀念我,常常望着那图出神,
我还记得跟他分别时,说过我们不要兵戎相见,
如今相见都是不可能了,还提什么打仗呢
一滴泪落在纸上,他迅速擦掉,
何璃,那天,我是要和你提亲的,可你自己一人出了城,回来时笑的明媚,我知道,你再也不是我的将军何璃了。
从你入军营,我就喜欢你,喜欢你一身的狠戾,也喜欢你静坐时望着远方的眼睛,别人都说你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我知道,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
我伸出手想去擦掉他的泪水,可我什么也碰不到,我急得蜷缩在地上大哭,
这个傻子,我都已经是叛军了,他还是护着我,只说我是被掳走了,
是凌若若告诉我的,她说我不配得到穆枫的爱,
是啊,我本就不配再活着的,现在我死了,该赎的罪,我都尽量去赎。
该死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过月余,齐国就一举拿下了梁国的都城,
自此,齐国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了梁国。
夜尘岚死在战场上,
是被穆枫亲手杀死的,
夜尘岚,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我要用你的项上人头,祭奠何璃。
夜尘岚笑的凄惨,他自我死后,便整日郁郁寡欢,
梁国已经不战而败,他现在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着而已。
她叫合欢,不是你口中的何璃……
夜尘岚的话还没说完,穆枫手起刀落,
他的人头就落了地,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梁国吞并齐国后,成为了中原最大最强的国家,
穆枫统领整个军队,成为新的护国将军,
齐王收姨母做了义妹,赐了城邑,安于一隅。
姨母又给我烧纸钱了,我不禁失笑,
我都快消失了,要这些有何用呢
奈何桥终究是要过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多亏了我的谋算,
让她在梁国所有的水源处下毒,又在夺下齐国后,给所有的百姓解毒,
才会让这世上少了那么多冤魂。
神医看着手里的纸条,自嘲地笑着吃下解药,
那纸上写着,解药一颗就够了。
10
我随着人群,走到奈何桥边,
鬼差说有个人一直在等我,
我看见夜尘岚冲着我笑,
笑着笑着,眼里就流出泪来,
还好,还能再见你一面。
合欢,带着它,下一世我就会找到你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旧皮绳,笑着接过,
夜尘岚,下一世,谁还要再见你
我使劲把那皮绳扔进忘川水里,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再见。
夜尘岚被鬼差拉着,防止他跳下忘川,
我喝了孟婆的汤,头也不回地走过奈何桥,
这一世我是个眼瞎的,却不想再有下辈子了。
番外,夜尘岚
母妃救了一个女孩,那孩子长的很漂亮,
也十分乖巧懂事,母妃去世后,都是她陪着我,
我一度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一直到死,
直到齐国人联系上我,
他们说只要我杀了合欢,他们就帮我脱离冷宫,
开始我是舍不得下手的,可我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在我生辰那天,我把有毒的那块糕点给了合欢,
她笑的那么天真烂漫,她一点都不会怀疑我,
我不忍看她在我面前死去,骗她说要带她出城,
她从马上坠下时,我后悔了,我打马往回跑,齐国的人射了我一箭,
可我还是跑到了她身边,
我抱着她还温热的尸身,反复地道歉,
可她已经听不见了,血从她的七窍流出,
她死了,被我杀死了。
我痛苦的不能自已,找来神医吃了忘悠散,
不能弥补,便忘记吧。
十年后,我的皇兄们,都被敌国的女将军杀了,
虽然他们是我的亲兄弟,可我更恨他们,
在心底,我竟然有点感谢那位女将军。
初见何璃时,我一时恍惚,好像认识她,又好像不认识,
后来她说要嫁给我,我满腹疑惑,却也欣然接受,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有城池十座,
不就是娶个女人吗有什么难的。
事实证明,我的抉择是对的,
她说自己仰慕我,我给她药她便喝了,
我不理她,她也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不像凌若若,她总是吵的我心烦意乱。
我知道凌若若的孩子是她自己打掉的,我看见她喝汤时,
把指甲盖里红色的药沫,轻轻磕进碗里,
我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没了便没了吧。
可我没想到何璃也怀孕了,听大夫说她流产时,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点心痛,
我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怎么会喜欢上她呢
失去孩子后,我开始对她好起来,
可凌若若告诉我,她偷了齐国的城防图,
她准备逃走,我愤怒但又抱着她不会背叛我的幻想,
我安排了最精干的暗卫,蛰伏在她的出城之路上,
只要她敢踏进包围圈,便杀无赦。
当我看见她身中数箭,摇摇欲坠的时候,
听见她叫我阿湛,那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了,
我头痛欲裂,再睁眼时,我看清眼前的何璃,分明就是合欢。
她不听我的呼喊,继续向前走,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上那条路的,
她让我杀了她两次,她在用自己的死报复我。
神医说我的忘悠散解了,我想到她那些日子做的饭菜,
原来她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留给我许多信,写的是我们那未见的十年,
她替我杀了曾经欺负过我的皇兄们,
她一直没忘记过我,一直不曾背叛我,
她留下这一切,都只为了让我痛不欲生,
合欢做到了。
我每日用酒来麻痹自己,想忘记她,
我找来神医,让他给我忘悠散,
可他说没用了,我的解药里掺了她的心头血,
我再也忘不掉她了。
我苦笑,合欢她这是杀人诛心啊！
我死在穆枫的手上,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打算再活着。
我在奈何桥边,等了合欢好久,
我把手绳给她,让她带好,这样下辈子,我就可以找到她,
再好好的赎罪,可她把他扔进了忘川,
我彻底的失去了她,她一步步走过奈何桥,
脚步坚定,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可能都见不到她了。
我没有过奈何桥,我一直守在忘川河边,
我怕自己转了世,就忘了她,我要在这里等她,等她什么时候不恨我了,
再什么时候和她一起投胎,我等了百年,千年,
却始终不见她,后来他们告诉我,她永远不会来了,
因为她拒绝了转世,她真的永远不会见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