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我因孕吐严重耽误了先太子妃的祭礼。
十岁的小皇孙将香灰纸烬混在药汤里,逼我喝下。
看着我吐到咳血,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嬷嬷劝他别再胡闹,他却一脸的不屑。
【她就是个开棺材铺的,就因为长得有七分相似,她就妄想代替我母妃】
【要不是母妃托梦,不让我撵她,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喉间的腥甜弥漫到胸腔,我突然觉得喘不上气。
七年陪伴,捂不热他冰冷的心。
我疲惫地看着窗外的月空,释怀地笑小祖宗道:【两天后等你过完生辰,我自会离开。】
嬷嬷赶紧捂住江怀璟的嘴,哀求道:【小祖宗啊,快别说了,侧妃娘娘这些年可没有亏待过你啊……】
看见我醒来,江怀璟不仅没收敛,反而加倍挑衅。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对我好不也是为了讨好父王吗!】
【既然如此,为何连我母妃的祭礼都不准备!】
我扶着丫鬟的手臂,艰难地撑起身子。
【你母妃遭山匪劫杀,连尸体都没找到,祭礼又有何意义】
一句话扒开了江怀璟的伤口。
他眼神里的挑衅被愤怒取代,眼眶瞬间又红又肿。
【贱女人,父王说过,所有人不许提这事!】
我有些酸楚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长大,还在揪着过去的事不肯释怀。
我实在忍不住了,第一次斥责了江怀璟。
【不提就不存在吗江怀璟,你可有想过,你母妃需要的也许不是祭礼,而是让你们彻底忘记她。】
江怀璟突然有些怔忡,待回过神来,眼泪已经湿了脸颊。
但他的恨意却一点没有消散。
他抓起桌上的剪刀,猛地冲向我。
【闭嘴!你给我闭嘴!】
【不许你揣测我母妃的心意!】
剪刀扎透了我的左肩,捂着流血的伤口,我惨白的脸上扯出一丝无力的笑:【就这点能耐】
【看来平常让你练武你没少偷懒啊……】
嬷嬷见我皮笑肉不笑,生怕我拿江怀璟撒气,赶紧将他护在身后。
【侧妃娘娘,小皇孙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我这就送他回去,不耽搁娘娘治伤。】
临走时江怀璟还不甘心,撂下一句狠话:【贱女人,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好看!】
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丫鬟轻烟心疼地安抚我:【娘娘,你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过来。】
我没有回答,拿出枕头下的匕首,咬在嘴里。
剪刀拔出来的时候,鲜血溅了轻烟一脸。
她正要给我包扎,太医赶来的。
他拿出一瓶药粉,倒在我伤口。
拔刀时没吭一声的我,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太医看着那红色的药粉,傻了眼。
【这这这,这是辣椒粉……】
【到底哪个缺德玩意儿干的呀!】
江怀璟从门外探出脑袋,阴冷地笑道:【活该!谁让你对我母妃不敬的!】
轻烟忍无可忍,顾不得尊卑礼仪道:【皇孙殿下,这些年我家娘娘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折磨她!】
江怀璟仰着头,像只倔犟的小牛犊。
【她抢了我母妃的位置!她对不起的是我母妃!】
我按住暴跳如雷的轻烟,平静道:【嬷嬷,带殿下回去吧,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
轻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责备道:【娘娘!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惯着他啊!】
【没关系,马上就结束了。】
我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布条,自言自语道:【姐姐,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完了。】
【还有两天,我就可以去陪你了……】
江承延回府后,径直来了我房间。
他瞟了一眼我受伤的肩膀,却连句简单的关心都没有。
他坐在桌旁,倒了杯热茶,声音冷漠:【听说你今日未给临遥准备祭礼】
我艰难地下了床,跪地解释:【臣妾今日孕吐得紧,耽搁了祭礼,还请殿下责罚。】
江承延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我的肚子,仍旧没有多问一句。
【是该罚。】
【不过孤要先罚你肚子里的孩子。】
【本想给你留个依靠,可他耽搁了临遥的祭礼,还惹得璟儿不开心。】
【就不用再留了……】
话音刚落,下人便送来一碗红花。
轻烟急红了眼,轻声对我说:【娘娘,你快求求殿下吧!】
我平静地摇摇头:【孩子本就是殿下的恩赐,既然殿下不让留那便不留吧。】
我接过红花,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江承延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随后语气柔了些。
【还算懂事。】
【放心,等你什么时候懂了规矩,听话了,孤可以考虑再赏你一个孩子……】
【不必了!】
我打断江承延,面无表情道:【若是殿下觉得臣妾还算听话,那便请殿下再赏一碗雷公藤吧。】
轻烟震惊地看着我:【娘娘,你疯了!服了雷公藤,你这辈子就再也不能当母亲了!】
见我神情坚定,江承延的眼眸愈发深沉。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你确定】
我毫不畏惧地直视他:【臣妾确定!】
江承延深吸了一口气:【也好!如此一来,就便能一心一意照顾璟儿了!】
江承延甩袖而去。
轻烟痛心地问:【娘娘当真要赌气断了自己的后路吗】
我轻轻摇头:【我没有赌气。】
轻烟不知道,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在离开前彻底与太子府断干净。
太子府本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若不是因为那一个承诺,我又怎会将自己困了整整七年。
轻烟听得一头雾水:【娘娘,到底是你跟谁的承诺啊】
我摩挲着手腕上发白的红绳,哽咽道:【先太子妃楚临遥。】
思绪回到十七年前。
那年大旱,遍地都是饿死之人。
流民被逼得易子而食,整个天下如同炼狱。
不到八岁的我形单影只,成了流民们的眼中最好的猎物。
他们捅了我十六刀,甚至想将我扔进滚烫的汤里翻煮。
是楚临遥救下了我。
她将我带回郡守府,花重金请来大夫,好不容易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身体痊愈后,楚临遥得知我有做棺材的手艺,便与我合计,她出钱我出技术,为那些无法入土的流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喜欢楚临遥的善良,打心眼里将她当作了亲姐姐。
后来,成了太子妃的楚临遥去了京城。
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山匪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
她拉着我的手,求我答应她两件事。
其中一件事便是让我替她照顾年幼的江怀璟,直到十岁。
她说:【苒苒,你长得最像我,一定要努力让他们爱上你,这样他们父子才能忘了我。】
可是七年了,江承延仍旧将我视为替身,与我缠绵时嘴里唤的,永远都是遥遥。
而江怀璟,自始至终地恨我,恨我夺走了他母亲的一切。
我悲凉地望着没有星辰的夜空,喃喃自语。
【姐姐对不起,我好像,失败了……】
第二日,我不顾虚弱的身体,花了整整一天打了一副小棺材。
用来殓葬那个刚刚成型,与我骨血相连的孩子。
我将他埋在了后院的杨花林下。
那是我入府第一年亲手栽下的。
姐姐从小最爱杨花,可郡守大人节俭,不许姐姐花钱买树种。
我便扛着锄头,推着板车去山间挖杨花树,再一棵一棵地推回府。
那时我不懂,不知道树换了地方便很难存活。
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树干,我哭了好几天。
姐姐却安慰我,说她有办法,可以让枯树开花。
那一夜,姐姐屋里的灯亮了一整晚。
第二天,最小的那棵杨花树真的开花了。
栩栩如生的纸花飘荡在风中,我握着姐姐红肿的双手,哭得不能自已。
那时我就发誓,等我挣了钱,一定要买好多好多种子,给姐姐种好多好多杨花树。
可惜,姐姐没等到这一天。
埋好了棺材,正准备离开,身后传来江怀璟稚嫩却低沉的声音。
【贱女人,你竟敢把死掉的孩子埋在府里,真是晦气死了!】
【跟你一样晦气!】
我没有跟江怀璟计较,只是平静地劝道:【今日有武课,赶紧回去准备吧,别让先生等久了。】
江怀璟一听武课,顿时气得小脸通红。
他一向爱文不爱武,若不是我苦苦相逼,他恐怕早就放弃了。
【坏女人,你就是故意的!】
【若是我母妃还在,定不会逼我学我不喜欢的东西!】
我理了理他的衣领,道:【你母妃若当真还在,定是比我逼得更紧。】
年少时,我与姐姐同塌而眠。
她总是将我的手握在身前,摩挲着我满手的伤疤,跟我说悄悄话。
【这世道艰辛,苒苒若是有些武艺傍身,就不会让人欺负了。】
之后姐姐给我请了先生,教我用刀用剑,拉弓骑马。
每当我累得瘫倒在地时,姐姐会给我做我喜欢的桂花酥。
也会在我想放弃的时候,告诉我,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那时姐姐还没定亲,她羞红着脸偷偷跟我说:【等我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要给他安排武课,日日监督他。】
我轻推了江怀璟一把:【去吧,别耽误时间。】
江怀璟还在为祭礼的事耿耿于怀,梗着脖子看着我,满眼恨意。
【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听你的】
说完他犯浑一般,用力推开我,命令侍卫:【去把棺材挖出来,扔到城外乱葬岗去,省得看着心烦。】
我刚刚小产,身子本就虚,被他一推站不稳瘫坐在地。
轻烟冲过去想要阻止,却不是侍卫的对手。
我艰难地爬起身,扶起轻烟。
【不劳小殿下动手,我自己挖。】
从前姐姐一直希望我能嫁个好人家,生个胖小子。
她出嫁前便给我准备好了嫁妆,还做了好多小娃娃的衣服。
我羞红了脸,嗔怪她:【姐姐,哪有人还没议亲就想着生娃娃,说出去让人笑话……】
姐姐认真地收着针脚,笑得很温柔:【让他们说去吧,我就希望我们家苒苒能生个大胖娃娃。】
【最好是男孩,一来可以保护我的苒苒。】
【二来也不必受那么多苦……这世道啊,对女孩总是残忍了些……】
我抚摸着小棺材,喃喃自语:【姐姐,你看见了吗太医偷偷告诉我,是个男孩呢……】
江怀璟耳朵尖,听到我的话,误以为我想生男孩的目的是跟他争宠。
他愈发恼怒,让侍卫抢了小棺材扔在地上,随后吩咐:【赶紧烧了这片杨花林和这晦气玩意儿。】
【省得看着心烦……】
一把大火烧掉了我与太子府最后的关联。
焦黑如炭的骸骨,灰飞烟灭的杨花,祭奠了我人生本该最美好的七年光阴。
嬷嬷赶来,把江怀璟护在身后:【娘娘,小殿下只是任性了些……】
我抬手打断,带着嬷嬷来到房间。
我打开常年上锁的柜子,将钥匙放在她手心:【嬷嬷,这些年我看得明白,你是对江怀璟最好的人。】
【这里面的衣帽鞋靴,弓箭刀枪都是我亲手做的。】
【足够他用到十六岁了……】
嬷嬷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不舍地问我:【娘娘真的要走吗】
【这些年太子殿下没少往府里带人,可大伙儿瞧着,还是娘娘最好了。】
【跟先太子妃一样好……】
我自嘲地笑道:【我只是个俗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真真儿好的是先太子妃,平等善待每一个人的太子妃……】
话音刚落,江承延出现在门口。
嬷嬷赶紧退了出去。
江承延喝了一口茶,手指敲击桌面:【火已经扑灭了,璟儿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我敛眉平静地回:【臣妾明白。】
见我情绪平稳,江承延以为我是在赌气,有些不悦:【一片杨花林而已,回头孤让人重新种上就是。】
【至于那个孩子,烧了就烧了吧,也好让他早日投胎转世。】
我点点头:【全凭殿下做主。】
江承延总觉得我不对劲,他一把将我拉到腿上,掐着我的下巴问:【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阴阳怪气就算了,璟儿的起居功课也不上心了!】
我站起身,以不合礼节为由拉开了跟江承延的距离。
【小殿下的功课有先生操心,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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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延见我神色疏离,也不想再自讨没趣,起身准备离开。
可眼光一转,却看见打开的柜子。
他走到柜子前,一件件地察看里头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
我站在他身后,不慌不忙地解释:【给小殿下准备的。】
【他如今个头长得快,先备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没得东西用。】
江承延的语气放缓了许多:【算你有心。】
他重新坐回原位,难得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明天就是璟儿的生辰了,管家说你都安排好了。】
【是。该送的请柬都送到了,菜色酒品都是臣妾亲自验过的,绝不会让殿下失了颜面。】
江承延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你了,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孤提。】
【就当这段时间的补偿了。】
我闻言,跪倒在地:【那臣妾斗胆跟殿下求一样东西。】
【说吧,要什么。】
【休书。】
江承延刚刚缓和的神色突然变得阴沉。
在他的心里,我是个可以随意欺负,不敢咬人的兔子。
兔子就应该永远乖乖呆在主人身边,直到死去。
【付苒苒,孤教过你,做任何事都不要意气用事。】
【外面饿殍遍野,离了孤,你活得下去吗】
他捏住我的下巴,道:【看在你照顾璟儿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孤不会看着你去送死。】
【至于休书,孤只当没听过。】
其实我有想过,等到了明天,偷偷离开就是。
可姐姐说过,女子在世,要活得清清白白。
遇到不合适的人和事,要断得干干净净,余生才能过得坦荡。
我握住手腕上的红绳,叫住了江承延。
【殿下,给我休书,我拿一个秘密与你交换。】
【关于前太子妃……】
江怀璟的生辰宴结束后,江承延便带着香蜡纸烛连夜出了城。
我知道他要去看姐姐。
姐姐临死前,要我答应她的另外一件事,便是将她的尸体扔进黄河里。
那时的她失了清白,不愿连累太子府遭人闲话。
她情愿尸骨无存,也要保住江承延和江怀璟的名声。
起初我拒绝了,不愿将来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
是姐姐告诉我:【活人祭奠死者是为了记住,可如果记住会让活人永远痛苦,那不如忘了才好。】
她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脸:【他们如此,我的苒苒也如此。】
【只有忘了姐姐,你才能活得快活。】
江承延离开前,叮嘱我:【虽给了你休书,但不许离开,好好照顾璟儿,孤将来不会亏待你的。】
我满口答应,却在目送他离开后,拿着包袱出了府。
值守的士兵没有拦我,只是有些不舍:【娘娘,你走了将来谁还顾着我们啊】
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陛下仁德,定会为殿下择一个心地善良的太子妃的。】
【那娘娘一路多保重……】
刚走到漆黑的巷子拐角,一颗小石子砸在我脑袋上。
江怀璟坐在房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臭女人,你要干嘛去】
【难道想背着我父王私会野男人吗】
我掏出休书,举到头顶:【小殿下看清楚了,我跟你父王已经没有关系了。】
江怀璟跳下来,抢过休书仔细看,半晌才回过神。
【哼,你这个骗子,我才不信你。】
【我看你就是欲擒故纵,想吸引父王的注意力。】
我无奈地笑道:【我又不喜欢你父王,干嘛要吸引他的注意力】
江怀璟被我说得一愣,小脑瓜子转了半天才想通。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父王!】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靠着模仿我母妃的字迹,用假信骗过我父王才得以入府的。】
我挑挑眉:【你那时屁大点孩子,怎知信是假的】
【你父王都不敢说是假的你难道比你父王强!】
其实准确地说,信算是半真半假。
只不过那时姐姐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握不住笔,只能她念我写。
好在我的字是姐姐手把手教的,有七分相似,倒也勉强蒙混过关了。
江怀璟说不过我,只能拔出剑指着我肩膀伤口的位置。
【我不管,反正我不会让你出去乱来,影响太子府的名声的。】
我往前进了一步,剑尖紧紧抵着我的伤口。
【你若是还这样顽劣娇纵,才是太子府最大的污点!】
【你的父王会被朝臣戳脊梁骨,而你死去的母妃泉下也会永远不得安宁!】
江怀璟脸色苍白,却还是嘴硬:【你你不用吓唬我……】
我一把握住剑刃,一字一顿:【是不是吓唬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小殿下是聪明人,你做的一切不过是想逼我离开罢了。】
【你怕我这张相似的脸会得宠,怕你父王会真的彻底忘记你母妃!】
【不过小殿下大可放心,我现在就离开太子府,永远不会回来。】
江怀璟看着血顺着剑刃滑下,一下慌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家都喜欢你,我怕父王有朝一日也会因为你冷落我……】
【你不用走,父王说外头乱得很,你一个女人,走了怎么活……】
我欣慰地笑了,等了七年,他似乎终于长大了。
可惜对我而言,有些晚了。
我将手上的红绳解下,小心翼翼地拴在江怀璟手腕上。
【这是你母妃死的时候穿的衣服,我扯下了一截,编成了红绳。】
【将来就让它陪着你吧……】
江承延回来时只看见江怀璟眼眶红肿,呆呆地坐在门口台阶上。
他扯下大氅,将江怀璟抱进怀里,皱眉道:【璟儿,夜半天凉,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见江怀璟失了魂一般双眼空洞,他有些不悦。
【是不是付苒苒又惹你不高兴了!】
【父王这就去问个究竟!】
江怀璟一把抓住江承延,喃喃道:【贱女……付苒苒她走了……】
江怀璟心里咯噔一下,眉心颤动。
【胡说什么!孤提醒过她,乖乖呆在府里。】
【璟儿,她定是唬你呢!】
江怀璟一反常态,不像从前那般哭闹,而是呆呆地看着江承延。
【父王,从前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江承延心疼地握住江怀璟的手:【不过分,你是父王唯一的孩子,你做什么父王都不会怪你。】
江怀璟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江承延的话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真的做错了。
在父王的心里,最爱的一直是他。
哪怕是十个付苒苒,也不会动摇父王对他的爱。
江怀璟紧紧握着手腕上的红绳,泣不成声:【父王,你能不能把付苒苒找回来】
泪眼模糊的江怀璟看着付苒苒离开的方向,好像看到了走马灯一样的七年光景。
他病了,付苒苒衣不解带地照顾,即使自己也发着高烧,却不肯假手于人。
他嫌厨子做的东西不合口味,付苒苒便偷偷跑到酒楼去学新花样,又怕自己不接受,让下人骗他说是厨子新学的。
他练武摔伤了腿,闹脾气不肯去上课,是付苒苒不顾他打骂,每日坚持将他背去学堂……
他一直以为付苒苒是为了讨好父王,可今日生辰宴上皇祖父的夸奖让他醍醐灌顶。
是付苒苒让他变得文武双全,为祖父父王乃至整个皇室增了光。
面对江承延的疑惑,江怀璟哽咽道:【璟儿就是想跟她道个歉……】
其实江承延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一直以为付苒苒是想借着和楚临遥相似的长相夺权上位。
所以他才纵容江怀璟欺负她,也刻意找些有的没的借口磋磨她。
直到他连夜去了黄河边,遇到一个摆渡人。
那摆渡人告诉他,七年前她见过一个姑娘将一口沉重的铜棺推进了黄河。
摆渡人问她为何不让死者入土为安。
她说:【这是我姐姐遗愿,也是她最后的体面……】
江承延终于明白,为何付苒苒会重视每一个节日,甚至重视每一个下人的生辰。
却偏偏对中元节祭礼不上心。
因为那是楚临遥的心愿,尸骨沉江,活人不祭。
江承延也突然想起来,每年的八月初六,付苒苒总会消失一天。
他从前不在意她,从没有过问过。
现在他知道了,那天是楚临遥的忌日。
她每年都去黄河边陪她了。
江承延的眼泪无声地滑落,这是楚临遥死后,他第一次流泪。
【安排所有人去寻侧妃娘娘。】
【告诉她,孤和小殿下在家等她……】
离开太子府后,我先去了一趟姐姐将我救下的地方。
曾经遍地尸骸的场景已经没了。
可仍旧有许多吃不饱饭的流民蜷缩在墙根,彼此取暖。
我将这些年攒的银子递给轻烟,这丫头非说太子府是狼窝虎穴,硬是要跟着我出来受苦。
【轻烟,你找个工匠把这个破庙打整一下,好歹能让大伙儿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再买些米面,给大家裹裹腹……】
流民们跪倒在地,连连感谢。
我将他们一一扶起:【我也曾经在这里歇过脚,还差点让人煮来吃了。】
【是我姐姐救了我,她还告诉我,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我看向那些面黄肌瘦的男人:【莫要等死,只要愿意付出劳力,总会有口饭吃的。】
【城里的几家棺材铺我熟,你们若是愿意,我介绍你们去……】
男人们热泪盈眶,不停地点头:【愿意!我们愿意!】
【我们不要工钱,只求能让妻儿有口饭吃……】
男人们离开后,我看向一个婶子怀中抱着的孩子,心里一阵酸楚。
可无论多痛苦,有些事情总得面对。
我伸出手,哽咽道:【婶子,孩子已经死了,我给她打口棺材,让她入土为安吧……】
婶子紧紧抱着孩子,声音里满是不舍:【姑娘好意,婶子心领了,可是没有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我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婶子,我也没有孩子,而且将来也不会有了。】
【可是我知道有人希望我活下去……】
婶子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是你姐姐吗】
我点点头,笑道:【我姐姐说过,人活着总能找到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信念。】
【我曾经的信念是完成姐姐嘱托,如今遇到你们,我又有了新的信念。】
【如果能帮助更多的人活下去,那我这一生也算没白来……】
婶子的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将孩子放在我手上,释怀地笑了。
【姑娘,我明白了,我也要像你一样活着。】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来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了!】
安顿好流民,我回了一趟郡守府。
两鬓斑白的郡守大人看见我老泪纵横。
【闺女,你可算回来了,爹爹以为你要为你姐姐困死在太子府……】
我隐忍了许久的情绪,在听到那一声闺女时,彻底爆发。
从我来到郡守府的那天,独自将姐姐拉扯大的郡守大人就认我做了干女儿。
他说我和他们父女有缘,要我把郡守府当成自己的家。
从那以后,姐姐有的东西,我都会有。
唯独一直没敢开口叫出那声爹。
得知姐姐出事的消息,我和郡守大人第一时间赶去了。
听完姐姐的临终嘱托,郡守大人没有同意。
他说:【你姐姐她糊涂了,怎可为了不让太子和璟儿伤心就搭上你的一生】
可我很坚定,姐姐是我发过誓要用一生守护的人。
她的爱人和孩子自然也一样。
郡守大人拗不过我,最终只能含泪目送我前往京城。
到如今不过七年,他却憔悴得如同古稀老人。
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爹,女儿回来了。】
【将来女儿就代替姐姐陪着爹,哪里也不去……】
呆在河州的日子,自由又充实。
我自己开了一家白事铺子,带着流民们学做棺材,扎纸花,甚至研发了一种能让尸体生香的香丸。
原本最担心的销路问题也在爹爹的帮助下解决了。
官宦富贵人家每每有人过世,老爹就给我传消息。
我便第一时间带着轻烟上门。
很多人家会欣然接受,但也有人家会反感。
只是他们碍于爹爹有个太子女婿,也没人敢表露。
后来我跟轻烟一琢磨,觉得光靠白事铺子难以养活这么多张嘴,便拿出这些日子攒的钱开了茶楼和饭馆。
我们的人手很充足,流民里有很多各行各业深藏不露的老手。
他们为了给我省钱,个个都不要工钱,只管吃管住就行。
我也没有推脱,毕竟流民还有很多,多一两银子,也许就能多救一条性命。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河州很快焕然一新。
成了大孟流民最少的郡。
一年半后,河州郡守治理有方的消息传到了朝廷。
天子龙颜大悦,减免了天下百姓一成的赋税。
虽然不多,但对于国库吃紧,正休养生息的朝廷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
我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没想到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见到了故人。
我从硕大的棺材后面抬起头,汗珠流进眼睛里,模糊的视线里是一高一矮两个挺拔的身影。
江承延熟悉的声音落进我耳朵:【苒苒……】
像是第一次相见时候的场景。
连夜赶路的我,汗水也是流进了眼睛。
那时的江承延被我的长相惊到,忍不住喊:【遥遥……】
时过境迁,他终于没有认错人了。
我平静地取来两个小马扎,笑道:【小院简陋,二位殿下不会嫌弃吧】
江怀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嫌不嫌,璟儿最喜欢坐小马扎了……】
江承延和江怀璟原本以为我会将他们赶出院子。
但见我神色平和,他俩反而愈发紧张,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忍不住笑道:【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江怀璟赶紧用手肘拐了拐江承延:【父王,来的时候不都练了好几遍了吗赶紧说啊……】
江承延的脸顿时红透了,他清了清嗓子,道:【那个苒苒……你还在怪我们吗】
我一边擦拭着新棺材,一边回答:【不怪啊。】
江承延闻言并没有松口气,而是更加愧疚:【之前孩子的事,是我太自私了……】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停下手里的活儿,我搬了马扎坐在他们面前。
【如果说是这件事,那我心里确实是有怨的。】
【那毕竟是一个小生命,让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实在做不到。】
江怀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蹲在我跟前:【这事都怪璟儿,是我一直在父王耳边说不喜欢弟弟,父王才会一气之下做错事。】
【母亲,你要怪就怪璟儿吧。】
我愣了一瞬,摸着江怀璟的脑袋,释怀地笑道:【如今,你既叫我一声母亲,我又怎会继续怪你】
【殿下,璟儿,受委屈的时候,我确实怨过恨过。】
【可回到河州我便想通了,你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姐姐。】
【你们和我一样,都爱着姐姐,我又如何忍心怪你们呢】
【不过璟儿,将来可得改口,叫我小姨了……】
江承延眸光一黯,有些失望道:【苒苒,你还是不肯跟我们回去吗】
【父皇已经答应了我,立你为正妃。】
江怀璟也眼巴巴地附和:【是啊是啊母亲,将来你就是大孟的皇后了。】
我突然想起姐姐,她知书达理,善良坚韧,遇富贵不忘初心,遇磨难不言放弃。
那才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样子。
再低头看看我满手木屑,邋里邋遢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殿下,璟儿,你们看我,像是能打理后宫的人吗】
江承延听出了我委婉的拒绝,急切道:【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教你。】
江怀璟也拍着胸脯保证:【母亲,我跟你一起学!】
我揉揉江怀璟的脑袋:【璟儿打小聪明,学什么都快。】
【我不行的,爹这段日子闲得无聊,老给我说史听,我硬是一个也记不住。】
我确实没骗他们。
爹爹喜欢看史书,总拉着我跟我分享。
昨天晚饭的时候还激昂地跟我说:【等爹来世定要像霍骠骑一样,十七岁上战场,杀敌立功,封狼居胥!】
我脑袋里一团浆糊,咬着红烧肉含糊地问:【霍骠骑不是写诗的吗】
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那是辛弃疾!】
我还是一点印象没有:【辛弃疾就是那个抗金名将吗】
爹爹气得差点摔了碗:【那是岳飞!】
……
我的脑子,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做白事铺子而生。
能识字,已经费尽了姐姐不少心血。
后宫的女子都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将来总不能为难她们去学做棺材,讨好我这个皇后吧
那像什么样子……
听完我的话,江承延和江怀璟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他们知道我说话虽糙了点,但理确实是这么个理。
可江承延似乎还想争取一把。
【苒苒,若是不愿意做皇后,做个贵妃也不是不可以啊……】
曾经嚣张跋扈的江怀璟此时像个爹宝男,父王说什么都是对对对。
【对对对,母亲不管做贵妃还是贵人,都是璟儿的母亲。】
我看着他越来越像姐姐的模样,忍不住将他拥入怀里。
【璟儿就这么盼着小姨送死吗】
江怀璟急忙摇头:【母亲,璟儿没这么想过……】
【既然不希望我死,那以后就改口叫小姨好不好】
见江怀璟不明白,我转向江承延。
【孩子不懂,殿下总该明白,日后殿下一旦登基,旁人听到璟儿口里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叫母亲,我会有什么下场】
【殿下若是对我还有那么一分愧疚,便尊重我的选择吧。】
江承延低头沉思了许久,再抬头时红肿的眼眶下面是释怀的笑容。
【好,我明白了,我尊重你,妹妹!】
我看着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谢谢姐夫!】
只有江怀璟委屈巴巴地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小姨……】
没关系,我相信,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看着院子里刚冒出新芽的杨花树,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和姐姐见面时的场景。
姐姐对热锅里绝望的我伸出手,声音轻柔:【妹妹,别怕……】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姐姐站在杨花树下跟我挥手。
这一次她说的是:【妹妹,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