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陈凡难得没有出海。
他选了块靠近海滩、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平坦礁石,坐下身,仔细修补着一张刚从别处淘换来的旧渔网。
网虽破旧,但网线尚算结实,仔细缝补一番,还能派上大用场。他需要更趁手的工具,才能去探索更远、更深邃的海域。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海风轻柔地拂过,带来独有的咸湿与清新。
不远处,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踩在沙砾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陈凡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清癯、腰板却挺得笔直的老人,正背着手,悠然地朝他这边踱步而来。
老人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衣裤,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刻的皱纹,那是大海和烈日留下的永恒印记。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透着洞悉世事的沉稳与睿智。
是林叔。
村里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渔民之一,也是公认的捕鱼好手,在村中素有威望。
陈凡心中微动,连忙放下手中的网梭,站起身来。
“林叔。”他恭敬地唤了一声。
林叔走到近前,停下脚步,目光先是落在陈凡膝上那张正在修补的渔网上,随后又抬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凡。
“阿凡,忙活呢?”林叔的声音平和,带着长者特有的温和。
“嗯,刚弄了张旧网,补补还能使。”陈凡老实应道。
林叔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这几天,村里可都在传,说你小子转运了,手气好得很呐。”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试探。
陈凡心里却是一沉,知道该面对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叔这样在海里泡了大半辈子的老渔民,眼光何等毒辣,绝不会像那些普通村民一样,轻易被“运气好”的说辞糊弄过去。
他定了定神,脸上挤出一个略带憨厚的笑容,挠了挠头。
“都是大伙儿瞎传的,林叔。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几回狗屎运。”
他刻意放低了姿态,语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真没什么窍门,就是多跑了些没人去的地方,下了点笨功夫。”
林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底的秘密。
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反而话锋一转,指了指陈凡手边的网梭。
“你这补网的手艺,倒还有些生疏。线结打得不够紧实,要是真遇上挣扎力气大的海货,怕是容易脱线跑鱼。”
陈凡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请教时机!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凑近林叔,脸上露出诚恳至极的求教神色。
“林叔,您是咱们村的老把式,吃的盐比我吃的米都多,经验哪是我这毛头小子能比的。不瞒您说,我这捕鱼的门道,全是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好多地方都稀里糊涂的。”
“就说这看潮水、辨鱼汛吧,我也就是凭着感觉瞎蒙。您老能不能给指点指点?比如,怎么看看天上的云彩,就能估摸出明儿个大概是啥风浪?还有这近海底下哪儿有暗流,哪个位置下网最稳当,不容易挂底?”
他一连串问了好几个实在的问题,都是关乎出海生计的真切困惑。
语气谦逊,态度恭谨,丝毫不见因近日“好运”而滋生的半分骄矜之气。
林叔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他记忆里的陈凡,还是那个游手好闲、眼高手低的浪荡后生。
可眼前的年轻人,目光清澈坦荡,态度诚恳谦卑,那股子虚心求教的劲头,绝非伪装。
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些,嘴角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想学东西,总是好事。”
他不再站着,也在礁石上寻了个平坦处坐下,顺手拿起陈凡的网梭,开始慢条斯理地示范、讲解起来。
“你看这线结,要这么打,先绕个圈,再回穿三次,最后使劲拉紧,保准再大的鱼也挣不断…”
“看天色嘛,老话讲‘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里头也有讲究。得看那霞是火烧云还是淡粉色,云彩是棉絮状还是整块的…”
“至于暗流,这片海域我走了大半辈子了,西边那片乱礁底下,退大潮的时候确实有股子急流能把网都冲走,但等快要涨潮前一个时辰,那地方反倒是个藏鱼的窝子…”
林叔讲得极为细致,句句都是几十年风里来浪里去积累下的宝贵经验,是书本上学不到的活知识。
陈凡听得全神贯注,时不时点头附和,或是提出一两个恰到好处、引申深入的问题。
他的专注和那股子好学的劲头,显然让林叔很是受用。
老人谈兴渐浓,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从如何辨别不同鱼群的踪迹,到不同季节渔获的分布规律,再到保养渔船、打理渔具的各种窍门,几乎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陈凡暗暗将这些知识牢牢记在心底。
这些来自老一辈渔民的传统智慧和实践经验,是他那超越时代的“信息优势”所无法替代的宝贵财富。
唯有将这两者完美结合,他才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大海上,真正站稳脚跟,乘风破浪。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渐渐西斜,将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
林叔讲完了最后一个关于夜钓的技巧,端起陈凡递过来的粗瓷海碗,喝了一大口晾凉的白开水。
他放下碗,目光再次投向远处无垠的海面,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深邃。
“阿凡啊。”他忽然开口,语气不复之前的轻松,带上了一丝语重心长。
“嗯?林叔,您说。”陈凡连忙应道,心知正题要来了。
“这片海,养活了咱们祖祖辈辈不假,但也藏着不少看不见的风险。”林叔缓缓说道,“这风险,不单单是海上的风浪和水下的礁石。”
陈凡的心弦无声地绷紧了。
“你这阵子,风头是有点太盛了。”林叔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措辞,“年轻人肯下力气,能挣到钱,这是好事,大好事。”
“不过嘛…”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有些人,就是看不得旁人比自个儿强,尤其…是看不得别人比他捞得多,挡了他的财路。”
陈凡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沉静。
“村东头那个黑皮,你晓得吧?”林叔的目光锐利地扫了陈凡一眼。
陈凡点点头:“知道。”
“那小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林叔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仗着家里兄弟多,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手黑心也黑,这些年在码头上、滩涂边,没少干欺负人的勾当。”
“你这几天捞的好东西不少,怕是早就被他给盯上了。”
“我看你是个真心想好好过日子的,才跟你提个醒,往后多留个心眼。真遇上事了,尽量避着点,别跟他硬碰硬,那小子是个滚刀肉,真动起手来,吃亏的指定是你。”
林叔的这番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陈凡原本略显平静的心湖,瞬间激起层层тревога(anxiety/unease)的涟漪。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黑皮那伙人,已经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而且,听林叔的语气,这个黑皮在村里的势力和凶悍程度,恐怕比他前世模糊记忆中的还要厉害几分。
前世的他浑浑噩噩,与黑皮这类泼皮无赖交集不多,但也隐约知道此人不好招惹。
这一世,自己连续的“好运”,无疑是触动了对方敏感而贪婪的神经,甚至可能被视为对其利益的威胁。
“谢谢林叔提醒,我心里有数了。”陈凡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大的波澜,只是眼中多了一份凝重。
他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慌乱或畏惧,只是真诚地向老人道谢。
“嗯,你自己心里有谱就行。”林叔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陈凡的肩膀,力道不轻,“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林叔您慢走。”
陈凡目送着林叔那略显佝偻却依旧稳健的背影,沿着蜿蜒的沙地小路,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
海风吹过,带着傍晚特有的凉意,拂动着他额前的发丝。
陈凡脸上的平静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叔的忠告,印证了他之前的隐忧,更将潜在的危险清晰地摆在了面前。
黑皮,这个盘踞在渔村的毒瘤,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退缩和躲避,显然不是长久之计,更无法换来安宁。
要想安安稳稳地捕鱼挣钱,给苏晴和孩子一个真正安定的生活,就必须彻底解决掉这个潜在的巨大障碍。
硬碰硬?目前绝非良策。
自己势单力薄,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而对方人多势众,在村里盘踞多年,真起了冲突,吃亏的只会是自己,甚至可能将刚刚有起色的生活彻底葬送。
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一个既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又不会将自己拖入无尽泥潭的办法。
陈凡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在夕阳余晖下泛着金红色光芒的浩瀚大海。
大海,能慷慨地赐予他财富与希望。
但人心,却往往比最叵测的深海,更加难以揣度,也更加凶险。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冰凉的网梭,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