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跨进县衙朱漆大门时,靴底蹭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清晰。
她左手按在腰间,那里用细布裹着陈叔给的火漆和旧册,体温隔着布料渗进去,把纸页边缘焐出薄汗。
前院银杏叶簌簌落了两片,正飘在她脚边,她却连眼尾都没扫,王大人书房的门虚掩着,窗纸后透出昏黄灯影,那是他惯常批案到辰时三刻的模样。
“苏典吏?”门房老张端着茶盏从偏廊过来,茶烟在他花白胡子上凝成细珠,“王大人今早没传值房,说是要等个要紧人。”他目光扫过苏蘅紧绷的肩线,突然压低声音,“方才州府来的三骑快马,现在正候在西花厅,周主簿陪着呢。”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
周主簿的表兄是州府司户参军,管着官印火漆,陈叔说的“双重文牒”,绕不开这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袍角带起风,卷着银杏叶“唰”地撞开书房门。
王大人正低头拨着算盘,铜珠相撞的脆响猛地顿住。
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先落在苏蘅鬓角晃动的银簪上,那是她女扮男装时唯一没换的首饰,往常总藏在帽檐下,今日却直挺挺露着。“出什么事了?”他放下算盘,指节叩了叩案上堆着的税银账册,那是这月亏空的关键。
苏蘅把布包放在案上,展开时火漆“当啷”落了颗在檀木案面。“大人,这是积墨斋陈叔给的。”她指尖划过漕运船只登记册的旧纸,“您看这墨色,和去年税银亏空时钱广交的账册是不是同批?”
王大人凑近,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翻了两页,突然倒抽一口冷气:“这船号‘顺安号’,上个月漕运司说它沉了,可登记册上明明写着‘未出港’,”
“是假文书。”苏蘅抽出火漆,“陈叔说,官用火漆云脚三道,这枚只有两道。
能仿造火漆的,得是管着造办处的人。“她顿了顿,”周主簿的表兄,州府司户参军。“
王大人的手指攥紧了算盘,铜珠在指缝里硌出红印。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西花厅方向隐约有喧哗。“州府的人来催税银结案了。”他突然起身,官靴踢得木椅“吱呀”响,“去把值房的人都叫到议事厅,钱广、周主簿,一个都别漏。”
议事厅的门“轰”地被推开时,钱广正捧着茶盏和周主簿说笑。
他穿湖蓝绸衫的肚子先挤进来,抬头见王大人黑着脸,茶盏“啪”地摔在青砖地上,碎瓷片溅到苏蘅脚边。
“把税银账册、漕运登记册都呈上来。”王大人拍了下惊堂木,震得案头的惊鸟图簌簌落灰。
苏蘅上前,将旧册和火漆摊在众人面前:“钱主管,去年三月初八,您说‘顺安号’运走税银五千两,可这登记册上,它根本没离港。”
钱广的胖脸瞬间煞白,额角汗珠顺着下颌线砸进衣领。
周主簿的手指绞着官服下摆,喉结动了动:“苏典吏莫要信口雌黄,漕运司的文书哪能有假?”
“那这火漆呢?”苏蘅拾起那枚云脚残缺的,“司户参军的造办处,该不会连火漆都造不周全吧?”她盯着周主簿骤缩的瞳孔,“令表兄每月往您账上汇的三十两‘润笔费’,可够买通档房管事换文书?”
周主簿“咚”地瘫坐在椅上,椅背撞得后墙“咔”响。
钱广突然扑过来要抢旧册,被张文一把按住手腕。“大人!”他杀猪似的嚎,“是周主簿逼我改的账!
他说司户参军能压下州府查案,税银都。。。。。。都进了他们的私库!“
王大人的官印“砰”地砸在案上,红泥溅在钱广颤抖的手背上。“把人押去大牢。”他转向苏蘅时,目光里添了几分滚烫的锐色,“你说的州府同党。。。。。。”
“还有三个县的典吏。”钱广突然哭嚎起来,鼻涕泡糊在青石板上,“他们帮着改双重文牒,司户参军说等漕运那单做完,每人分五千两。。。。。。”
议事厅的风卷着碎瓷片打旋,苏蘅望着钱广扭曲的脸,后颈的凉意漫到脊背。
她摸出袖中母亲留下的银簪,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这才只是冰山一角。
“张文。”她转身看向靠墙的同僚,对方立刻点头,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去大牢提审钱广的账房小厮,”她声音轻得像片飘起的银杏叶,“再查州府近三月的火漆领用记录。。。。。。”
窗外传来更急的马蹄声,这次是从州府方向来的。
苏蘅望着廊下晃动的人影,银簪在指节间转了个圈,那些藏在纸页里的名字,该见见天日了。
议事厅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摇晃,苏蘅望着张文腰间钥匙串撞出的清脆声响消失在廊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银簪尾端的云纹。
钱广的哭嚎还在耳畔嗡嗡作响,可她更在意的是,州府快马带来的,究竟是施压的命令,还是。。。她眯起眼,看见西花厅方向有青衫身影一闪,那是周主簿的书童抱着个包裹往外跑。
“李二!”她突然拔高声音,守在门口的年轻差役应声撞上门框。“去把周主簿的书童截下,他怀里的包裹里该有烧毁的账页。”话音未落,李二已像支离弦箭射了出去,靴底在青砖上擦出火星。
后堂大牢的霉味先一步涌进鼻腔时,张文正揪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衣领。
那孩子瘦得脖颈支不住脑袋,见苏蘅进来,膝盖一弯就跪在湿滑的青石板上,鼻涕混着眼泪糊了满脸:“典吏大人饶命!
钱主管说我要是敢说,就把我扔进护城河里喂鱼!“
苏蘅蹲下身,指尖捏住小厮发颤的下巴。
他后颈有块青紫色的淤痕,像是被人用砚台砸的,钱广账本上那道突兀的墨渍,该是这孩子挣扎时溅的。“三月初八夜里,钱广让你改了几本账?”她声音放轻,像哄自家小妹,“改完账他给了你半块桂花糖,对不对?”
小厮猛地抬头,瞳孔里映出苏蘅鬓角的银簪。
那是他昨日在钱广房外窥见的,女扮男装的典吏?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竹筒倒豆子般说开了:“五本!
漕运册三本,税银流水两本!
钱主管说州府司户参军要’双重底本‘,真账藏在积墨斋后墙的砖缝里,假账。。。。。。假账用的是周主簿从州府带回来的火漆!“
苏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积墨斋陈叔说的旧册,原是钱广故意留下的破绽?
可他不知道陈叔替她爹抄了二十年案牍,能从纸纹里辨出哪页是新补的。
她转头看向张文,对方正用炭笔在墙上记着:“积墨斋后墙第三块砖,周主簿每月十五去州府领火漆。。。。。。”
“还有!”小厮突然拽住苏蘅的裤脚,“前儿夜里钱主管和张典史喝酒,说等漕运那单成了,要请’京里来的先生‘吃花酒!
张典史拍着胸脯说他能把邻县的税银窟窿也填上。。。。。。“
“张典史?”苏蘅猛地站起,木枷撞得墙土簌簌落。
张典史是县衙管户籍的老人,上个月还替她挡住过乡绅的刁难,如今却成了同谋?
她望着张文墙上的炭笔字逐渐连成网:钱广、周主簿、张典史,还有东头管粮库的赵书办,这些人平时见了王大人比兔子还乖,原来都在账本里养着吃银的硕鼠。
“去把张典史、赵书办都传到议事厅。”苏蘅扯下腰间的朱笔,墨迹在签押纸上晕开一片,“就说王大人要重审税银案,少一个就拿差役链子锁来。”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带两个会武的差役,赵书办那身膘,普通小子按不住。”
议事厅的门第二次被撞开时,张典史正提着鸟笼晃进来。
他见王大人端坐在上首,鸟笼“啪”地砸在地上,画眉扑棱着翅膀撞向窗纸。“大人这是?”他干笑着去捡鸟笼,却被张文一脚踩住手腕,“苏典吏说您和钱广同谋改账。”
“放屁!”张典史的脸涨得发紫,“我老张在县衙干了二十年,哪回不是。。。。。。”
“前儿夜里和钱广在醉仙楼喝花酒,说要请京里先生?”苏蘅甩出小厮的供词,“赵书办,您呢?
上个月十五,您替周主簿送了三箱火漆去码头?“
赵书办的圆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他后退两步撞翻条凳,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散了一半,露出后颈新剃的月牙疤,那是州府大牢的标记。“我。。。我是被周主簿逼的!
他说我当年偷粮的事没销案,要再敢嘴硬就送我回去蹲号子!“
王大人的官印第三次砸在案上时,红泥溅在张典史的灰布衫上,像朵开败的石榴花。“押下去!”他喘着粗气扯松官带,“把赵书办的粮库账册全搬来,我倒要看看他填了多少窟窿!”
廊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蘅转头,正看见李二揪着周主簿书童的后领,地上散落着半烧的账页,火漆印子在残页上若隐若现。“典吏大人!”李二抹了把脸上的血,“这小子要把东西扔进灶膛,小的抢的时候被他咬了手!”
书童被按在地上直踢腿,嘴里还叼着半张纸。
苏蘅蹲下身,从他牙缝里抽出那张纸,是州府司户参军的亲笔信,最后一句被口水泡得模糊:“待漕运银到,分你五千两,切记。。。。。。”
“切记什么?”苏蘅捏着纸页的手在抖。
她突然想起今早陈叔说的话:“这火漆的云脚,倒像京里造办处的款式。”难道司户参军背后,还有更上头的人?
“蘅姐。”张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少见的沉重。
他手里捧着个檀木匣,掀开时,三十几道银锭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正是这月亏空的税银。“钱广的小厮说,这些是要送去州府的‘例钱’,等漕运船到了,再用假沉没来填窟窿。”
苏蘅望着银锭上的官府印记,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原以为税银亏空只是县太爷眼皮子底下的小贪,可现在看来,这张网从县衙铺到州府,再往深处,怕是要触到京城的角角落落。
“大人。”她转身看向王大人,后者正盯着檀木匣里的银锭发呆。“这些银锭得快马送回库房,再派人去州府报信。
司户参军的同党。。。。。。“
“不用了。”王大人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州府的人已经到了。”
议事厅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十三名带刀差役列队站在廊下,为首的青袍官员捧着个明黄封匣。
苏蘅认得那是州府的急递,封匣上的云纹火漆,和钱广假账上的一模一样。
“苏典吏。”青袍官员掀开匣盖,取出份盖着州府大印的文书,“州府闻知贵县破获税银案,特命我等协助查案。
这是司户参军的手谕,要提审钱广、周主簿等人。“
苏蘅望着那方火漆,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摸出袖中从书童那儿抢来的残信,在官员面前晃了晃:“那正好,司户参军的信还没看完,不如请他亲自来解释解释?”
官员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身后的差役手按刀柄,廊下的银杏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撞在苏蘅脸上。
就在这时,更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混着差役的吆喝:“让开!
让开!“
苏蘅转头看向大门方向。
灯笼的光晕里,一个浑身是泥的小吏正跌跌撞撞跑来,怀里紧抱着个用油纸裹的包袱。
他跑到议事厅台阶下,“咚”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苏典吏!
积墨斋。。。积墨斋后墙的砖缝里,还有这些!“
他解开油纸,露出一叠泛黄的账册。
最上面那页的日期,是三年前的秋税登记,苏蘅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爹生病前最后整理的案牍。
“砰!”
院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
苏蘅抬头,正看见州府差役中的一人朝那小吏扑去。
她想也没想就冲下台阶,银簪在手中转了个圈,准确戳中那人的腕骨。
“保护证物!”她回头大喊,张文已带着两名差役扑上来,将那差役按在地上。
小吏趁机把账册塞进她怀里,抬头时,眼角的泪在灯笼下闪着光:“陈叔让我带话。。。他说这些账册,能翻了三年前的冤案。”
苏蘅的手指抚过账册边缘的旧痕。
三年前,她爹正是因为整理秋税案牍累倒的,后来那案子不了了之,只说“税银自然损耗”。
原来不是自然损耗,是有人早就在账本里动了手脚!
“把州府来的人都扣下。”她转身看向王大人,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冷硬,“他们和钱广是一伙的。
张文,去调二十个差役守住县衙各门,没有我的手令,谁都不许进出!“
王大人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去查。”他说,“我给你撑着。”
夜风卷起银杏叶,扑在苏蘅脸上。
她抱着账册转身回议事厅,刚走到门口,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这次更近,就在廊角拐弯处,带起的风掀起了她的袍角。
苏蘅攥紧账册,转身时手已按在腰间的银簪上。
可来的不是州府差役,是个浑身湿透的小丫头,怀里抱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信筒。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信筒递过来:“苏典吏,这是。。。这是从京城送来的急信。”
苏蘅接过信筒时,指尖触到冰凉的蜡封。
信筒上的火漆云脚五道,比州府的多了两道,那是京中造办处的款式。
她望着小丫头跑远的背影,听着院外州府差役的叫骂声,突然觉得怀里的账册重若千钧。
三年前的冤案,州府的贪腐网,京里的信。。。这些线索像乱麻般缠在一处,可她知道,只要顺着账本里的墨痕找下去,终会揪出线头。
“张文。”她转身看向正押着州府官员的同僚,“去把大牢的门锁换了,再派四个人守夜。”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把陈叔派来的小吏安排在值房,给他碗热汤,他方才跑了这么远,该冻坏了。”
张文应了声,转身时腰间钥匙串又叮当作响。
苏蘅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低头看向手中的信筒。
蜡封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像极了她爹案头那方老砚台的雕纹。
“京里来的信。。。”她轻声念着,指尖轻轻叩了叩蜡封,“该是时候,让那些藏在纸页里的名字,见见天日了。”
院外突然传来更急的马蹄声,这次是从京城方向来的。
苏蘅推开窗,望着夜色中渐远的灯笼,将信筒收进袖中。
风卷着银杏叶扑进来,落在她摊开的账册上,正好盖住“漕运银”三个字。
她低头抚平叶尖,目光扫过账册上熟悉的字迹,那是她爹的笔迹。
三年前的真相,税银的去向,京里的来函。。。所有线索都在今晚汇聚,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即将激起千层浪。
“苏典吏!”值房方向传来李二的大喊,“大牢里的钱广闹着要见您,说有‘更要紧的事’要交代!”
苏蘅将信筒在掌心焐了焐,转身往大牢方向走去。
银簪在鬓角晃动,映着月光,像把未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