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水天间
穗辞是个结巴,故而不喜欢开口。
当周春白将一只风车举到她面前时,她满眼欣喜,却没有说话。
她小心翼翼接过那只风车,触碰蝴蝶一般轻轻戳了戳。
周春白望着面前瘦弱的小姑娘,心中有酸楚,几乎能想象出她这些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穗辞宝贝着风车,朝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谢,谢,谢——她结结巴巴说了好几声谢。
周春白瞧了一眼天色,道:又快要下雨了,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穗辞乖乖点头。
周春白招呼苏罗星将马车驾过来,请穗辞上了车。
她征用的是凌知光的宝车,颇有点招摇过市的感觉。
不多时,顶着一众热烈目光,周春白携穗辞进了号称京城第一的酒楼观琴楼。
酒楼后头有一大片湖泊,水天相接,若是到了夏日,成片的碧荷更是盛景。
凌督主财大气粗,提前给她们留了上面的雅间,最好的座位。
穗辞趴在窗边,安安静静遥看湖泊,风吹着她的头发,仿佛想拂去这个孩子的烦心事。
苏罗星问:风这么大,不如关窗
周春白摇摇头:我也想吹吹风。
等着上菜的时候,穗辞忽然坐直了身躯,定定望着远处。
周春白好奇,走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他,他,我,我——她指着远处。
湖泊上有几只画舫,那是吟诗作对的学子们相聚。而穗辞所指的人,坐在船尾,明显被人冷落了。
那少年气定神闲,只低头看着书,也不理人。
苏罗星也凑过来,思考了片刻,道:噢,我认得他呢。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颇有才学,可惜瞎了一只眼睛,生母又是个无权无势的婢子,故而不受家里喜欢,日子过得很艰难。
叫什么名字周春白问。
张燕文。
苏罗星还未来得及说,穗辞便完整无磕巴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周春白与苏罗星相视一眼。
你的朋友么周春白问。
穗辞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想见一见么周春白忽然问。
苏罗星扯了一下她的衣角:督主说了……
周春白淡淡瞥了他一眼。
少年委委屈屈闭了嘴。好吧,督主也未必能管得住周姐姐。
穗辞双手互相拧着,又紧张起来,磕磕巴巴问:可,可以,以吗
周春白微微一笑,使唤苏罗星:小星星,去请张公子过来。
苏罗星哦了一声,乖乖去了。
不消片刻,苏司卫便将张燕文请了过来。
但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那画舫的学子们纷纷翘首观望,或是紧张或是幸灾乐祸。
周春白细想了一下,他们应当是以为张燕文得罪平榷司了,尤其苏罗星还是凌大督主的亲信。
在这样的误会下,张燕文却仍旧从容。
见礼过后,周春白看了一眼躲在屏风后的穗辞,出声道:不要怕,穗辞。
张燕文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转头看去。
穗辞挪着步子走出屏风,却不敢去看张燕文的脸。
张燕文忽然下跪行礼:草民见过公主殿下,方才眼拙,并未察觉公主在此,有失礼仪,万望宽宥。
穗辞微微一愣。
周春白抿了一口茶,看起来,张燕文似乎并不认识穗辞。
她问:穗辞,是他么
穗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认,认错了。
好。周春白点头,吩咐,苏司卫,你侍奉公主用餐,我与张公子叙叙旧。
苏罗星:你们怎么认得
张燕文也一脸不解。
周春白挥了挥手,请张燕文跟着她下楼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湖边小道上,直到走到僻静之处。
周春白转身,看向张燕文。
张燕文一改先前陌生的神色,目光激动:周尚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他上前一把将她拥住,失了仪态。
周春白无奈一笑,将少年扶住,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不稳重
张燕文红着眼睛:五年前,尚宫将‘长明阁’交由沉戈姐姐,随后便重病身亡。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我找了你五年……
他哽咽了。
周春白轻叹一声。
张燕文比她小八岁。
周春白十四岁那年回过京城一次,正巧遇见旁人欺辱六岁的张燕文,出手相助。
后来,周家出事,周春白入宫,也曾多次暗中帮张燕文渡过难关。
十六岁时,周春白筹办自己的势力长明阁,选了周家旧部沉戈替她在宫外做事。
那年,张燕文被嫡兄欺辱,险些冻死。
沉戈奉周春白的命令,救下了张燕文。
此后,他便成了长明阁年纪最小的阁众。
转眼间,十年已过。
二十四岁的周春白看着十六岁的张燕文,心中感慨万千——前世她出事时,这个孩子还在外面执行任务。也不知道前世的他回来看见周春白的尸骨时,会是何等悲哀。
我如今的身份是刑部侍郎周隐,你需要改口。周春白提醒他。
张燕文抹了一把眼泪,问:周……周侍郎,这几年,你究竟在哪里
这些年……周春白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怅惘,笑了笑,这些事情,以后有时间会讲给你听。我昨日才回京,来寻你是想请你帮我联系沉戈,我想和她见面,越快越好。
张燕文重重点头:我立刻回家传信给她!
远处,似乎有船影接近。
周春白将一张字条塞到他手中:你先回去吧。今夜子时,去此地寻我。
好。
对了,周春白问,你与穗辞公主当真不认得么
张燕文仔细回忆了许久,摇摇头:我不记得。
嗯。周春白点点头。
兴许真是穗辞认错了。
张燕文离去后,那船也近了。
一条小船,船夫用船桨敲了敲岸边,问:公子,可要游湖啊
周春白道:山雨欲来,此时谁人游湖
船夫笑了:大雨游湖,才别有一番风趣呢。
大风吹起船帘,男子俊美的侧脸一晃而过。
周春白撩起衣袍登上小船,进了船舱,坐在凌知光面前。
船只缓缓朝湖心去。
周春白背靠船舱,看他:怎么找到这里了
凌知光咬着一块红豆饼,示意她:自己拿。
她摇头:不爱红豆。
他吞咽下一口,也放了下来,道:忙完了。
忙完了就来盯着她了
周春白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吹风。
凌知光垂眸看着她,问:刚才是谁
他的语气有些怪,仿佛斟酌了许久才问出口,压抑着一些叫周春白听不明白的情绪。
周春白回道: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张燕文。
凌知光微微倾身,手腕搁在桌边,轻轻捻着玉珠串:不觉得年龄相差太大了么
周春白愣了愣,望着他。
他方才还目光沉沉,见她看他,又立刻别过脑袋,看向湖面。
周春白后知后觉: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们方才都抱……光天化日,属实不堪入目。凌知光冷笑,快速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周春白微微笑了:年纪小又如何年轻一点,不是很好么身体好,脑子也灵活,做起事来更……
他骤然打断她的话:你在说什么!
他愠怒看着她:你还想与他做什么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你简直——
周春白无辜地歪歪脑袋:我请他帮忙送信啊,这种事为何不能在你面前说你不是早知道长明阁主人是我么
凌知光微微掐紧手心,不说话了。
周春白轻笑起来:凌督主以为什么以为我准备对他行不轨之事
她捡起红豆饼,咬了一口,道:我不喜欢比我年纪小的,幼稚。
凌知光望着她。
风卷起她的发丝,刻意伪装过的眉眼此刻露出淡淡的怅惘与怀念。她望着湖面,沉静如水。
凌知光知道她在怀念谁。
怀念那个成熟稳重、温润如玉的人。他会照拂她的一切情绪,为她讲故事哄睡,不叫她累着,凡事都能挡在她面前。
对于年少丧亲的周春白来说,她眷恋那样的照顾也是应该的。
只可惜,温扶玉已经死了,如今活下来的,只是与她隔着血仇、欺骗的赫云缚羽。
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曾将爱恋的目光放到其余人身上。
是啊,谁能比得过满腔爱意的温扶玉呢
凌知光出声问:不是不喜欢红豆么
周春白垂眸看了一眼红豆饼,云淡风轻回答:哦,一时忘记了。
凌知光知道,她不是不喜欢红豆,只是不喜欢他。
所以,他给她的东西,她都不想要。
周春白继续望着湖面,嚼着红豆饼。
周家出事那天,母亲刚好做出一炉红豆饼,说好了留几块,等她回来吃。
可当她回去时,已是满城尸骨。
自那在之后,她便再也不吃红豆。
周春白啊周春白。
周春白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她。
可是刚才,你又是为何一时慌了神呢
是因为这湖面的风,还是摇晃的船只,或是被船桨拨碎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