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满门下狱
梦里浮沉,我不知睡了多久,骤然惊醒时,发现扎兰伊公主正襟危坐在书案前,皓月般的一张脸笼着几缕愁云。
你的书稿写得如何了
她眉心轻蹙,语气中难得地含着些许烦躁。
挺好的。我起身下床,窗外洒进来的日光有些刺眼,我抬手遮蔽,一面闭上了眼。
多谢公主,公主放心,这几日书稿进度不错,下笔时文思甚通畅。
扎兰伊公主不说话了,手上拿着稿纸朝我挥了一挥,果真文思通畅,简直像停不下来了。
我接过那张稿纸一看,只见纸上起头还写着角直而不承受屋檐的称为交……,可从那交字起,后头却写着肝肠寸断,一列一列的肝肠寸断,满纸的肝肠寸断。
我倒抽了一口气,立时将纸张揉成一团,没眼再看。
扎兰伊公主叹了口气,起身道:我知此事对你打击甚大,尤其你已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眼见着也没个依靠。
我暗自谢了公主,公主你是会安慰人的。
其实这事摊上哪家姑娘都好不了,但你要想,你二十年学这一身营造功夫,为的可是男女情爱
一来,他既能狠心休妻,你也不必恋恋难舍。
二来……
她顿了一顿,眼神中忽闪出异样的光泽,再出声时话音低了不少。
我曾见过戎狄西北大漠之中移动的流沙,瞬息之间吞灭民屋,鲜活的几条人命,转眼就没了,只留逃出来的娃娃在远处大哭。
你想,你眼下的痛苦,比得上他们吗
公主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换之一种坚毅神色,冯贞仪,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手上有所能,肩上便有所担。你哪有时间沉浸在情伤里
与扎兰伊公主相处愈久,便愈发觉她绝不如表面所见,只是一朵娇艳热烈的大漠之花。
我一直忘了,她可是戎狄硕古单于的女儿,因着宠爱,自幼跟随父亲南征北战,游历四方。
她是在铁与血中长大的姑娘,见识魄力绝然不同凡响。
我曾问过她,单于那般宠爱她,怎么忍心她远嫁和亲她难得露出些羞赧神色,脸上笑容灿若云霞,她答:因为我喜欢。打从见他第一面,我就喜欢。
当时我想,哦,这也是个见色起意的。
而今听她铮铮有声说出这一番话,我才有所顿悟,也许,我还是太看轻了她。
不是休妻,是和离。
我走到书案前,一面整理文稿,一面淡然地道。
啊
扎兰伊公主一头雾水地瞪大了双眼。
我对他家没有亏欠,他凭什么休我是和离,不是休妻。
公主听明白了,乍然笑起来,埋怨汉人真是麻烦,同一件事,要整那么多说法。
她在我房中逗留了好一阵,与我理顺了下一目要写的内容,还耳提面命,催了又催,那阵势,简直恨不能自己提笔去写。
天色暗下来,扎兰伊公主起身说要去给晋王备饭,晋王挑嘴,饭食选品一向是公主亲为的。
我心想怎么这般麻烦,一瞬差点要说:我家的吃口倒随和。到底刹住了嘴,一面笑,一面心下一片苦涩。
此时公主的贴身大丫鬟神色紧张地进来禀报,说传王爷的话:这几日他都不回府了,让咱们关门闭户,严加守卫,等闲绝不要出门。
我的心咯噔一下,王爷未尽之言,朝中怕是要乱起来了——
上回见着晋王时,他说,这几日便打算寻个机会将状纸递上去。
此番,恐怕正是那纸诉状的缘故
足不出户的日子过得十分缓慢,王府中平静得有些诡异,以至于人安坐窗前,都能隐隐觉出外头的风雨飘摇。
扎兰伊公主派出去探查的侍卫总也查不出个囫囵事儿,每次回来只增些只言片语,一会儿说工部尚书梁重九被收押了,一会儿皇帝要彻查当年太康殿的大火,一会儿说故工部尚书冯衡的死因疑点被翻出来。
我惊喜交加,这大致与我料想的对得上,晋王终归是办到了,他没骗我。
但总没有晋王的什么消息,半个多月后,思念成疾的扎兰伊公主按耐不住,自己乔装出了门去。
至夜半她回来,身边多了一个人——徐婉承。
公主说,她从皇城中出来时,正碰上徐婉承满脸焦急地等在城门外,听守卫说是户部侍郎之女。
公主观瞧片刻,想起我提过一个名叫婉承的密友,正是户部左侍郎之女,便将她带了回来。
婉承见了我眼圈霎时红了,还未等我开口,她便泣声道:贞仪,他们说是你做的,我都糊涂了,我们找你找了好久,你怎么一出来,就做了这种事。
你好狠的心呐——
就算梁重九对不住你爹,书简和文策怎么得罪你了,何至于、何至于满门抄斩啊!
婉承的话如五雷轰顶,我腿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的诉状里,原原本本记的只有梁重九所犯之事和当年太康殿大火的蛛丝马迹,并没有提及他们兄妹三人啊。
不可能,不会的。我喃喃自语,脑子乱作一团。
你们先别急,殿下说今夜回府,想来人也快到了,到时他自有说法。
稍晚,晋王果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三人立时围上去,扎兰伊公主递巾子,我和婉承追问消息。
晋王倒不着急,面容平淡地说,满门抄斩什么都是讹传,眼下皇帝不过封禁了梁家,一概人员收押以待彻查而已,等查清楚了清白的自然就放出来了。
我与婉承对视一眼,虽觉皇上如此行事有些殃及无辜之嫌,但毕竟圣意难测,晋王既如此说了,我们也不好再纠缠。
这时晋王瞟了我一眼,一面端起茶杯来喝,淡道:明日随本王进宫一趟,父皇要见你。
他放下茶杯,又若无其事地补道:听父皇的意思,是想令你暂掌营式房,主持太康殿完工事宜。
晋王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我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扎兰伊得意的神情,听她含笑娇声道: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块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
我方才领悟晋王说的话,惊得瞪大了眼。
转瞬之间,情绪起伏跌宕,方才的担忧还未过去,又有此一惊,闹得我心肝发疼,虚虚地扶着椅背坐下。
若换作往日,这确然是梦寐以求的喜事,可眼下梁家兄妹生死前途未卜,梁凤箫他身子弱,腿脚又是那般,在牢狱里无人照拂,还不知遭着怎样的罪。
如此一想,我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一夜难眠,翌日我着男装随晋王入宫,从头到脚虚浮地如在梦中行走。
隐约记得皇帝慈眉善目,太子宇文骏也在,他与皇帝长得很像,看起来沉默寡言。
皇帝面前摆着我制作的烫样和手改的图纸,他问了我好些事,我一五一十地作答:图纸是梁凤箫画的,我补了细节,大样是梁凤箫拿的主意,木料是我陪着梁凤箫亲选的,测量由营式房匠人初成,我与他一同确认,不错,梁凤箫口授,我依言行事……
我不想抹去梁凤箫一点功劳,太康殿是他的心血,我再清楚不过。
皇帝一直不露声色,一旁太子后来倒是变了脸色,看着我的眼神不如初时那般凝重。
皇帝又问了我父亲生前些许事,言他当时其实甚欣赏冯卿之大才,只不过太康殿出了那档事,他身为主持难辞其咎,至于他身死之疑与梁重九的关系,朝廷自然会彻查云云。
皇帝说到难辞其咎时,我顾不上失礼,难以自制地抬起头:太康殿大火起因还未查明,怎好一并说是主持之责
但那一瞬我瞥见了晋王严厉的目光,他紧盯着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我只好咬唇,强忍着低下头。
之后皇帝又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上位者表达赏识,殷切嘱托,恩威并施。
最后,他让侍者将营式房掌印交给我,我怔怔地接过这一方石印,只觉手中心中沉重无比。
去岁梁凤箫接过这方印时,心下是何感想激动不已、欢欣鼓舞、壮心勃勃……我只能略作猜测。
可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我的心绪比他更加繁杂,因我是接替了梁凤箫,我不顾劝阻递了一纸诉状,牵连了梁凤箫,而后接替了他——身为女子,身为他曾经的妻。
我盯着掌印出神地看了许久,而后在诸人察觉异样之前,收拢手掌覆住了它。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大殿的,回去的路上晋王提及方才出来时遇到的首辅大人宇文钦,我竟不大有印象。
皇叔深受父皇爱重,向来眼高于顶,方才竟会停下轿辇受你的礼,还提点了一句,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晋王轻飘飘的语气令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其实方才出殿后正值皇署衙门下卯,我在皇城一路行了许多礼,也记不清谁是谁了。
经晋王这一提,我隐约想起确然在甬道上碰见过一个神态古怪的清癯老头,坐在高辇之上,居高临下的打量我,而后慢条斯理地道:太康殿那向是雷火旺盛的阳象,来了这么个阴象,正好压一压。
晋王管这神神叨叨的一句叫提点,我乜斜地瞧他一眼,但见他对这首辅很是尊崇的模样,便也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