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窗外的月亮
2005年8月的深圳,空气里飘浮着塑胶熔化的刺鼻味道。阿锋把脸贴在宿舍铁窗上,数着对面厂房外墙脱落的瓷砖。第三十七块,右下角有个烟头烫出的黑点,这个数字在他舌尖滚过七百三十遍。
阿锋!磨蹭什么!工头老张的吼声穿透铁门。少年猛地转身,后腰撞到双层铁架床的横梁,闷响被此起彼伏的哈欠声吞没。十二张苍白的脸在月光下浮动,像搁浅在沙滩的死鱼。
流水线的传送带在凌晨两点依然轰鸣。阿锋站在注塑机前,右手机械地重复抓取动作。塑料杯胚带着余温划过掌心,烫出的水泡已经结痂成茧。三个月前他还会数经过的杯胚数量,直到某天发现计数到五万时传送带仍在转动,这个习惯就像他掌纹里的老茧一样被磨平了。
新来的背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阿锋手一抖,杯胚掉进废料筐。回头看见个佝偻着背的中年人,左眼蒙着纱布,右眼浑浊得像注塑机里冷却的塑料浆。
王叔,您眼睛...阿锋话没说完就被捂住嘴。中年人枯瘦的手掌带着机油味,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污垢:上个月模具爆炸,老板说医药费从工资扣。纱布边缘渗出黄褐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阿锋想起三天前见过的工资条:基本工资300,全勤奖50,伙食补助150。父亲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在裤兜里窸窣作响,那上面手术费六万的字迹被汗水洇得模糊。
**第二章
铁锈色的黎明**
阿锋数到第三十八次模具撞击声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借着晨光打量掌心的纹路,那些被塑料毛刺划出的伤口交织成网,像老式收音机里纠缠的电路板。
王叔的纱布在第七天清晨变成了暗红色。那天工头破天荒允许他们提前半小时下工,代价是取消当月全勤奖。阿锋搀着王叔往宿舍挪动时,听见裤兜里钢镚碰撞的声响——那是他攒了三个月的硬币,用塑料袋裹着塞在袜筒里。
别管我。王叔突然攥紧阿锋的手腕,独眼里迸出奇异的光,东南角围墙有截水管,上周暴雨冲塌的。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少年突起的腕骨,仿佛要把这句话烙进血肉。
凌晨三点四十分,月光被云层吞噬的瞬间,阿锋摸到了那截生锈的水管。断裂的钢筋像野兽獠牙刺破夜色,他听到身后传来老张钥匙串的叮当声,比往日急促的频率暴露了追兵的方位。
翻越围墙时左腿被铁蒺藜划开,阿锋却感觉不到疼。他在稻田里狂奔,稻穗抽打着脸颊,裤脚沾满带着农药味的露水。直到看见国道旁亮着招工灯牌的便利店,才发觉脚上只剩一只拖鞋。
收银台后面打盹的老板娘被惊醒时,少年正盯着货架上的创可贴发呆。玻璃柜倒影里,他看见自己左耳垂挂着半片塑料杯胚——那是翻墙时被铁丝网勾住的,此刻在晨曦中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微光。
三天后,阿锋站在龙华某电器厂的消防通道里。新主管捏着他临时办的假身份证,目光扫过少年结痂的膝盖:仓库夜班,月薪八百。说着甩来件沾着油污的工装,现在去把三号库的电容分类。
霉味刺鼻的仓库里,阿锋发现了自己的天赋。那些标着CBB61、MKP-X2的电容在他手中自动归位,就像老家后山总能找到回家路的羊群。某个加班的雨夜,他在报废品堆里发现批印着日文的电容,偷偷带回宿舍研究到东方既白。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梅雨季。当车间主任为日本客户的紧急订单焦头烂额时,阿锋从床底铁盒里掏出三十枚修复的电容。社长助理亲自来仓库道谢那天,少年第一次尝到茉莉花茶的滋味——装在印着樱花图案的瓷杯里,和他用塑料瓶装的白开水截然不同。
你该去学认字。老会计老周某天突然说。他总在午休时教阿锋辨认出货单上的汉字,直到某个清晨人们发现他的床铺空着,床头摆着本翻烂的《电子元器件大全》,扉页写着给看得懂电路图的眼睛。
2007年惊蛰,阿锋在人才市场遇见忠哥。这个穿着考究西装却满手老茧的男人,蹲在地上帮他捡起被挤掉的工牌时,突然盯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袖口说:会分貂皮和狐狸皮吗
远处响起春雷,阿锋闻到空气里潮湿的皮革气息。他想起老家剥兔皮的爷爷,刀刃划过皮肉时发出丝绸撕裂般的轻响。
*第三章
皮革上的年轮**
忠哥的皮鞋踩在仓库积水的地面上,发出碾碎枯叶般的声响。阿锋跟着他穿过成排的檀木衣架,貂毛拂过脸颊时带起细小的静电,让他想起电器厂里那些等待组装的电容器。
这是黄小姐。忠哥指着正在验货的女人。她捏着块水貂皮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上却沾着靛蓝色颜料,像是把星空碾碎抹在了指尖。阿锋低头看自己结痂的手掌,那里还留着塑料杯胚烫出的梅花状疤痕。
黄小姐突然把皮料拍在案台上,意大利语夹杂着粤语的质问在仓库炸开:说过多少次背毛不能有旋!翻译急得额头冒汗,忠哥却慢悠悠点起烟:阿锋,去把B12箱的存货调来。
阿锋冲向货架时差点被地牛绊倒。那些印着西伯利亚紫貂的木箱像沉默的墓碑,他凭直觉抽出第三层最右的箱子——就像当年在电器厂区分电容型号。开箱瞬间,樟脑丸的气味裹着银蓝色毛尖涌出,在阳光下泛起涟漪。
你怎知我要这个批次黄小姐眼神锐利如裁皮刀。阿锋摸着后颈结痂的擦伤——那是翻越黑厂围墙时留下的——低声说:上月俄罗斯到货时,您摸过这张皮料七次。
忠哥的烟灰断在半空。阿锋不会说那是他每晚盘点时发现的秘密:黄小姐抚摸优质皮料的力度,就像老会计老周摩挲那本《电子元器件大全》的书脊。
当晚盘点时,阿锋在消防栓后面发现个铁皮盒。生锈的盒盖里躺着本皮质笔记本,扉页钢笔画着只栩栩如生的雪貂,日期显示1985年冬。忠哥的字迹比现在稚嫩许多:哈尔滨皮毛厂学徒日记:今日学会用桦木灰鞣制貂皮。
暴雨突至的凌晨,阿锋被雷声惊醒。他光脚冲进仓库时,雨水正顺着通风管裂缝灌入。那些价值连城的皮草像受惊的兽群瑟瑟发抖,他抓起防尘布往上扑,动作像极了当年在电器厂抢救浸水的电容。
忠哥赶来时,少年正用身体堵着漏水的通风口。雨水在他脚下汇成蜿蜒的溪流,冲开裤脚露出狰狞的旧伤疤。你上过夜校忠哥突然问。阿锋摇头,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淌,忽然想起王叔独眼里跳动的光。
三个月后的某个清晨,阿锋在原料库闻到熟悉的霉味。这味道曾浸透电器厂的仓库,此刻却从批受潮的羊皮里渗出。他鬼使神差地取出私藏的日本电容,改装成简易除湿器。当忠哥带着法国客户参观时,正撞见少年用绝缘胶带缠绕电路板,背后是旋转的排风扇吹起的漫天绒毛。
那是我们新来的工程师。忠哥笑着用法语说。阿锋慌乱起身,耳垂残留的塑料片擦过羊皮,发出风掠过麦田的沙沙声。法国人湛蓝的瞳孔突然收缩——他认出少年脖子上挂着的,正是米兰某奢侈品牌最新款的皮绳工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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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工时,阿锋在更衣柜发现个牛皮纸包。拆开是套夜校教材,最上方《皮革化学》封面上粘着片樱花——和当年日本社长送的茶杯图案一模一样。他翻开扉页,忠哥的笔迹力透纸背:三十年前我抱着桦木灰睡在鞣池边,今天你枕着电容改造除湿机。
窗外霓虹初上,阿锋摸着教材烫金的文字,突然想起黑厂那截生锈的水管。月光依旧冰冷,但此刻照亮的,是仓库墙上新贴的《恒温恒湿操作规范》,第一条用红笔圈着:值班员:陈启锋。
*第四章
鞣池里的星光**
忠哥办公室的铜制地球仪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阿锋盯着非洲大陆的位置——那里贴着张便签,潦草写着纳米比亚卡拉库尔羔皮。黄小姐的香水味还萦绕在会议室,和皮革鞣制剂的味道交织成奇异的和弦。
鞣制间才是皮草的心脏。忠哥转动地球仪,哈萨克斯坦的草原在指尖掠过,就像你修好的那个除湿机。他突然掀开西装外套,腰间有道蜈蚣状的伤疤,1987年在哈尔滨,我掉进沸腾的鞣池留下的。
阿锋的指尖无意识摩挲耳垂的塑料片。窗外飘来夜校下课的喧闹,他怀里揣着的《皮革化学》扉页上,有行铅笔写的疑问:铬鞣剂pH值为何总在3.8波动
这个疑问在三个月后化成具象的危机。当意大利客户因皮草褪色索赔时,阿锋正蹲在鞣池边记录数据。黄小姐的高跟鞋声像急促的鼓点,她甩来的皮样在日光灯下泛着病态的青灰——就像黑厂里王叔蒙着纱布的眼睛。
是水质问题。阿锋突然开口。鞣池倒影里,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在黑厂检测冷却水酸碱度。那些被克扣的午休时间,他在废料堆里翻出的pH试纸,此刻在记忆里泛起彩虹般的色阶。
忠哥连夜带他赶往梧桐山。月光洗刷着山涧,阿锋赤脚踩进溪水时打了个寒颤。十年前逃亡那夜的稻香突然复苏,他掬起一捧山泉贴在pH试纸上,淡蓝色波纹在月光下舒展如孔雀尾羽。
硬度超标三倍。阿锋的声音惊起飞鸟。手电筒光束里,忠哥的白发像撒了层铂金粉,明天开始用桶装水鞣制。他说着掏出瑞士军刀,在溪边岩石刻下2009.9.17,刀痕与三十年前在松花江畔刻下的日期遥遥相对。
这场危机让阿锋获得进入试衣间的资格。当他第一次触摸到黄小姐的设计手稿时,发现那些狂野的线条都是用中药笔绘制的。靛蓝指甲划过设计图:这是用母亲抗癌药渣调的颜料。她眼角闪过星芒,像当年老周说起电容器时的神采。
冬至那天,阿锋在整理忠哥旧物时发现了秘密。1985年的学徒日记夹着张泛黄照片:忠哥与穿白大褂的青年在鞣池旁微笑,那人眉眼与黄小姐惊人相似。照片背面写着:与黄工实验新型鞣剂,失败第49次。
当阿锋把照片递给黄小姐时,她正在熬制新的颜料。药罐腾起的热气中,她的呢喃散成雾气:那是我父亲,他死于铬中毒。靛蓝颜料滴在照片上,恰好晕染在青年胸前的厂牌编号——与阿锋现在的工牌数字相同。
圣诞夜,公司收到米兰展的邀请函。忠哥将邀请函塞进阿锋的《皮革化学》里,书页间滑落片干枯的樱花。阿锋站在整烫车间的落地镜前,意大利裁缝正为他调整西装腰线,镜中青年耳垂的塑料片,在射灯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泽。
该换副耳钉了。黄小姐突然出现,指尖沾着新调的钴蓝色。阿锋摸向耳垂的手停在半空,仓库方向突然传来警报声。他们冲进原料库时,看见新来的实习生瘫坐在翻倒的铬粉桶旁——这场景与三十年前哈尔滨的事故报告惊人相似。
阿锋扯下领带浸入清水时,忠哥的咆哮震得顶灯摇晃:谁把工业铬粉和食品级混放!领带裹住实习生口鼻的瞬间,阿锋瞥见货架角落的摄像头线缆被剪断,切口整齐如激光雕刻。
深夜的急诊室外,忠哥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阿锋翻开染血的《皮革化学》,发现书页间夹着份股权协议。乙方签名处躺着只墨迹未干的蝴蝶,翅膀纹路与黄小姐的设计图如出一辙。
当年我救不了黄工。忠哥突然说。霓虹灯牌的红光漫过走廊,把他的影子拉长成三十年前那个跪在鞣池边的学徒。阿锋耳垂的塑料片微微发烫,仿佛还带着黑厂铁蒺藜的温度。
*第五章
展柜里的幽灵**
米兰大教堂的尖顶刺破晨雾时,阿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橱窗里陈列的紫貂大衣泛着蓝光,价签上的欧元数字让他想起黑厂那串永远数不清的塑料杯胚。黄小姐的靛蓝指甲划过防弹玻璃,在晨光中拖曳出彗星般的轨迹。
他们给每件展品都买了保险。忠哥整理着真丝领带,阿锋注意到他手背浮现的老年斑,像皮草上天然的斑点纹路。保险单复印件的一角,有个模糊的指印——与股权协议上的油墨蝴蝶轮廓完美契合。
布展最后时刻,阿锋在消防通道发现失踪的铬粉检测报告。文件袋沾着咖啡渍,某页边缘的锯齿状缺口,与黄小姐设计稿被撕去的部分严丝合缝。当他举起手机拍摄时,阴影里突然伸出的手夺走文件,腕表反光晃过Gucci的蛇头标志。
秀场灯光亮起的瞬间,阿锋在前排看见了电器厂的日本社长。老人胸前的矢车菊胸针,与当年那个樱花茶杯上的图案如出一辙。音乐响起时,黄小姐突然攥紧他的手腕,力度像极了黑厂逃亡那夜的王叔。
压轴出场的貂皮大衣却带着诡异的绿斑,像皮肤癌变的纹路。媒体席炸开快门声的浪潮,阿锋冲进后台时,看见意大利模特正在呕吐,她脖颈后的红斑与实习生中毒时的症状完全相同。
更衣室镜子上用口红写着CHROME,字母O被画成中毒警示标志。忠哥一拳砸碎镜子,飞溅的碎片里,阿锋看见自己耳垂的塑料片正在渗血——就像当年被铁蒺藜划破的伤口。
紧急会议上,阿锋默默展开张被药汁浸透的图纸。这是用黄小姐熬剩的药渣复原的检测数据,咖啡渍在紫外线灯下显影出被删除的色谱峰值。日本社长突然起身,拐杖敲击地面的节奏,与多年前验收电容时的叩击声分秒不差。
水质报告是伪造的。阿锋放出手机拍摄的视频。画面里深夜的原料库,有人用矿泉水瓶勾兑检测样本,腕间的蛇头表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黄小姐突然撕开衬衫袖口,露出腕间靛蓝色的化学烧伤疤痕。
忠哥的咆哮震落天花板的金粉:当年你父亲发现铬矿污染...话未说完,日本社长突然抽搐倒地,矢车菊胸针里滚出粒蓝色药丸。阿锋扑过去时,在老人涣散的瞳孔里看见三十年前的哈尔滨鞣池——年轻时的社长正将桶装液体倒入池中。
警方带走昏迷的社长时,阿锋在秀场角落捡到片碎玻璃。上面残留的化妆品形成奇特纹路,放大后发现是微缩的股权转让协议。他的工牌号出现在受让方位置,墨迹晕染处显出黄婉秋的签名,笔画带着中药的苦香。
深夜的医院走廊,忠哥递给阿锋牛皮信封。里面是三十年前的新闻报道复印件:《哈市皮毛厂污染调查记者离奇坠亡》,配图里死者的笔记本正是阿锋捡到的鞣制手记。泛黄的新闻纸下方,有行新鲜的铅笔批注:见证人:周明德——老会计的名字。
阿锋冲进安全通道,颤抖着拨通越洋电话。电器厂仓库的老同事醉醺醺地说:老周当年根本不是回乡养老...他女儿得了怪病,皮肤长蓝斑...
电话那头的杂音里,传来熟悉的钥匙碰撞声。
回到展厅,阿锋用紫外灯扫描陈列柜,在防弹玻璃夹层发现隐形墨水绘制的分子式——CrO。当他触摸公式时,整面展墙突然翻转,露出背后成排的保险箱。其中某个箱体的电子锁屏上,跳动着黑厂工牌号的数字组合。
米兰的暴雨夜,阿锋在酒店拆开忠哥给的信封。股权协议原件里夹着张胚胎检测报告,患者姓名栏写着黄婉秋。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带着茉莉花香,黄小姐立在门口,睡衣领口露出锁骨处的靛蓝刺青——正是消失的铬矿分布图。
他们要回来了。她将苦艾酒倒进印着樱花的茶杯,液体在杯底漩涡中显出血丝般的纹路。窗外闪电劈开夜空,阿锋耳垂的塑料片突然迸出火花,映出对面大楼望远镜镜头的反光。
晨光中,阿锋站在大教堂顶端,看着第一班电车碾过湿漉漉的股权协议复印件。脚边的《皮革化学》被风吹开,泛黄的书页间飘落张老照片:忠哥与黄父在鞣
池边的合影里,背景处站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耳垂闪着塑料的微光。
*第六章
逆鳞的经纬**
米兰警笛声穿透雾霾时,阿锋正用黄小姐的靛蓝颜料描摹保险箱密码。电子屏突然闪烁的刹那,他耳垂的塑料片共振般发烫——就像当年黑厂逃亡时背后响起的钥匙串撞击声。
保险柜里躺着本蒙尘的相册。泛黄的照片上,年轻时的忠哥与日本社长站在哈尔滨鞣池前,池水泛着诡异的荧绿色。阿锋的瞳孔在看清照片角落时骤然收缩:蹲在原料桶旁的身影戴着老张的工牌,腰间黄铜钥匙串缺了最长的防盗门钥匙。
这是你要的咖啡。黄小姐的声音惊得阿锋手抖。马克杯边缘的樱花纹路突然开裂,褐色液体漫过照片上的鞣池,显影出隐藏的账目表格。2015年某笔环保罚款的收款方,赫然是电器厂日本社长的家族基金会。
秀场爆炸新闻在凌晨冲上热搜。阿锋刷到实习生中毒案的更新通报时,发现配图里急救床的金属支架倒影中,有只戴着蛇头腕表的手正在调整输液速率。放大图片的瞬间,手机突然黑屏,锁屏界面浮现血红色的铬离子符号。
忠哥破天荒缺席了危机会议。阿锋在酒店消防通道找到他时,这个总把腰板挺直的男人蜷缩在配电箱旁,手里攥着支破碎的矢车菊。西装内袋露出的诊断书一角,胶质瘤三个字被反复描画成荆棘图案。
他们用三十年前的水。忠哥的咳嗽带着铁锈味,当年黄工发现社长往鞣池倒工业铬渣...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视频里出现个蒙面人,背后是阿锋老家的土坯房。蒙面人脚下踩着本《电子元器件大全》,扉页上的赠言正在火焰中卷曲。
阿锋冲进机场时,黄小姐的设计稿雪花般从行李箱飘落。某张被药汁浸透的草图背面,显露出老周女儿的病历复印件——皮肤蓝斑的显微照片,与米兰中毒模特的检测报告如出一辙。
回到深圳的暴雨夜,阿锋在原料库闻到熟悉的霉味。他循着记忆找到当年的排水管,撬开锈蚀的盖板时,手机电筒照亮了成堆的铬粉桶。桶身编码与哈尔滨事故报告中的批次完全一致,封条上的指纹拓印着忠哥的工号。
突然响起的掌声惊得老鼠四窜。老张从阴影里走出,黄铜钥匙串少了仓库钥匙:当年你翻墙的姿势真难看。他的皮鞋碾过潮湿的《皮革化学》,封面樱花在泥水里舒展成解剖图般的血管纹路。
阿锋摸到后腰的裁皮刀——这是黄小姐送他的米兰纪念品。刀光闪过时,老张的钥匙串应声断裂,三十四把钥匙如断齿纷落。其中某把刻着哈皮厂1985的钥匙,正插在锈死的原料桶阀门上。
你以为忠哥真是救世主老张的笑声像生锈铰链,他抽屉里藏着比铬毒更脏的东西...话音未落,仓库顶棚突然塌落。阿锋在粉尘中瞥见个黑影闪过,那人的白大褂下摆印着矢车菊图案。
晨光中,阿锋在忠哥办公室找到暗格。天鹅绒衬垫上的注射器泛着蓝光,旁边相框里是张泛黄的B超图:胚胎脊柱处有块靛蓝色胎记,与黄小姐锁骨刺青的形状完美重叠。诊断报告显示重金属超标导致畸形,日期正是三十年前哈尔滨污染曝光的第二天。
黄小姐的电话在此时切入,背景音里混着日语广播:父亲当年偷换了检测样本...她的哽咽被机场广播切断,老周女儿的病历是伪造的,为了...刺耳的电流声后,视频请求突然弹出——忠哥正被推进手术室,无影灯照亮他脖颈处新浮现的蓝斑。
阿锋疯狂翻找暗格底层,扯出本烫金请柬。米兰慈善晚宴的嘉宾名单里,日本社长名字旁标注着骨髓配型成功。请柬夹页的医疗报告显示,受赠者编号与黄小姐刺青中的铬原子结构数位相同。
暴雨拍打玻璃幕墙时,阿锋终于拼出真相的全貌。他撕开西装内衬,用裁皮刀在胸口刻下铬离子符号。血珠滴落在老照片上,恰好覆盖当年倾倒铬渣的卡车车牌——那数字正是他现在的工牌编号。
当警笛声响彻工业园区,阿锋抱着铬粉桶走向警车。黄小姐的航班正掠过云层,她抚摸着锁骨刺青,将苦艾酒倒进候机室的盆栽。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叶片浮现出老周女儿的病例编号。
忠哥的心电监护仪发出长鸣时,阿锋在审讯室露出微笑。他解开衬衫纽扣,胸前的伤口结痂成矢车菊形状:当年翻墙时,王叔往我衣领缝了微型相机。监控画面突然闪烁,1985年哈尔滨鞣池的偷拍视频开始播放,年轻忠哥与老张交接铬粉桶的瞬间清晰可辨。
午夜,阿锋在留置室抚摸耳垂的塑料片。铁窗外的月光与黑厂那晚别无二致,只是此刻照亮的是他手机里刚收到的邮件——米兰展柜保险金到账通知,受益人处跳动着黄婉秋医疗基金的字样。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黄小姐降落在成田机场。她打开忠哥临终寄出的包裹,里面是本蒙尘的《皮革化学》。书页间飘落张新生儿脚印拓片,靛蓝色油墨里掺着铬粉,在朝阳下泛起星云般的幽光。
*终章
自新世界**
手术室的红灯熄灭时,东京迎来了平成时代最后的樱花雪。黄小姐站在浅草寺的香炉前,掌心的骨灰混着花瓣坠入虚空。老和尚敲响铜磬的刹那,她突然听见阿锋的声音——不是从手机传来,而是源自锁骨刺青深处蛰伏多年的录音芯片。
阿锋踏进黑厂旧址时,推土机正碾过当年逃亡的水管。工头老张的钥匙串在证物袋里泛着冷光,他弯腰捡起片塑料杯胚,耳垂的旧伤突然涌出滚烫的血液。那些暗红液体滴落处,野草以违背季节规律的速度疯长,开出靛蓝色的花。
环保组织的检测报告在网络上疯传。阿锋作为污点证人出庭时,西装内袋里揣着黄小姐寄来的樱花标本。当检察官展示从米兰展柜夹层缴获的账本时,旁听席突然站起个戴口罩的女人——她举起病历本的手腕上,蓝斑组成了老周女儿名字的笔画。
忠哥的墓前,阿锋遇见了电器厂的日本社长。老人轮椅扶手上嵌着当年的樱花茶杯,茶渍在石板上晕染出哈尔滨鞣池的轮廓。这是他要的。社长递来本烧焦的笔记,残页上的皮革配方里夹杂着俄文情诗——那是忠哥母亲在列宁格勒围城期写的绝笔信。
黄小姐的设计室在深秋开放。展览厅中央悬浮着件紫貂大衣,每根毛尖都缀着微型胶囊,里面封存着不同年代的污染数据。当参观者触摸展品时,胶囊破裂释放的气息会在空气中组成化学方程式,最终凝结成忠哥刻在溪边岩石的日期。
平安夜,阿锋在仓库发现个檀木箱。箱内整齐码放着三十四把黄铜钥匙,每把都挂着标注经纬度的小牌。根据坐标找到的三十四个铁盒里,装着从1985年至今的皮革样本,最早那块的检测报告显示铬含量为零——日期正是黄父去世当天。
跨年夜,阿锋和黄小姐站在梧桐山顶。深圳湾的烟火照亮她锁骨处的刺青,那些铬矿分布图正逐渐淡化成胎记的形状。第一道曙光降临之际,他们同时摸向耳垂——阿锋的塑料片与黄小姐的新耳钉碰撞出清越声响,那是用黑厂塑料杯胚和米兰展柜玻璃熔铸的晶体。
山脚下,新落成的环保皮革博物馆正在调试灯光。橱窗里,忠哥的鞣制手记与老周的《电子元器件大全》并置陈列,玻璃展柜上用激光刻着行小字:献给所有在黑夜中焊接黎明的人。晨雾漫过这句铭文时,恍若当年淹没黑厂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