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金雀哀/霜夜劫 > 第一章

1
姐姐/昭安视角
嘉靖四十三年腊月廿七,寅时初刻,铜漏在暖阁里发出清越的响。
我对着鎏金铜镜描绘啼眉妆,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螺子黛,镜中倒映的眉间朱砂痣,比昨夜试嫁衣时黯淡了三分。
姑娘可是紧张侍女翡翠捧着金雀钗上前,钗头东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这是太子殿下亲自挑的聘礼,说要配姑娘的丹凤眼。她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欢快,却掩不住眼底的忧虑。自昨夜起,侧院便传来断断续续的鞭打声。
螺子黛断在纸上,我终于听见母亲的叱骂:贱骨头,碰了你阿姊的嫁衣,当心天打雷劈!
绣绷上的并蒂莲被扯得变形,我抓起罗帕的手悬在半空,指腹还残留着昨夜摸到的粗麻绳纹路,那是昭宁腕间的勒痕。
阿姊...…熟悉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带着压抑的哽咽。
我转身时撞翻了妆奁,鎏金剪子砸在青砖上发出脆响,却比不过看见昭宁时的心悸。他右肩洇着茶渍,那是母亲方才泼的碧螺春,月白中衣袖口露出半截旧疤,在烛火下泛着青白。
谁让你过来的母亲的笤帚劈头盖脸落下,竹条抽在我后背的剧痛中,我听见她尖利的嗓音,明日就要出阁,还敢勾着弟弟哭哭啼啼想让太子府知道咱们家藏着怪物
够了!我转身护住昭宁,他瘦得硌人,肩胛骨隔着布料戳着我的掌心,他是我亲弟,纵是块石头也该暖热了,何况...…
喉间突然哽住,眼前闪过去年冬日,他蜷在我暖阁里的模样,捧着我给的《女戒》,鼻尖冻得通红:阿姊,字里的女子都要三从四德,那男子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
母亲的笤帚停在半空,银发因用力散了两根,粘在汗湿的额角:你要嫁的是太子!未来的储君!若让他知道你有个双性弟弟,咱们昭家...…咱们昭家...…
她忽然捂住嘴,眼里闪过一丝惊惶,像是说漏了什么。
昭宁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他攥紧我袖口的手冷得像冰,在母亲转身时,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阿姊,我昨夜听见,他们说要把我送给贺家公子冲喜。
鎏金剪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我想起上个月在父亲书房看见的地契,落款处的贺字用朱砂圈着,当时只道是普通田产交易,此刻却如重锤砸在心上。
贺家公子新丧,江湖传言他好男风,嗜奇淫,而昭宁,即将成为他的冲喜新娘。
不会的,我按住昭宁颤抖的肩膀,指甲深深掐进他后颈的皮肤,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断翅的蝴蝶,明日我嫁入东宫,第一件事就是求太子赐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嫁个...…嫁个好人家。
他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却没有发出声音。我这才发现他嘴角有干涸的血迹,齿间还留着半粒碎牙,那是前日父亲踢他时撞在桌角磕掉的。
阿姊总爱骗我,他抬起头,左眼下方有新鲜的指痕,就像骗我说母亲会喜欢我的女红,骗我说父亲有天会叫我阿宁。
翡翠的抽气声从身后传来,我这才惊觉昭宁穿着女装。月白襦裙是我去年送他的,此刻却被撕得破破烂烂,腰间胡乱系着条红绳,绳上串着的正是我及笄时摔碎的双鱼玉佩,碎玉用鹿皮绳勉强系着,绳子上还有未干的血渍。
谁让你穿成这样母亲折返回来,手里多了瓶安息香,你是要咒死你阿姊吗啊阴阳人穿女装,你怎么不去死!
香灰撒在昭宁脸上,他剧烈咳嗽着后退,撞翻了廊下的青瓷花盆,碎片划破脚踝,血珠滴在我新绣的嫁鞋上,洇开小片阴影。
够了!我再也忍不住,抓起妆奁里的金疮药砸过去,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能...…怎么能...…
话未说完,便被母亲甩来的耳光打断。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我颧骨上,疼得人发晕,却比不过她眼里的冷漠:亲生若不是他,我何需受那鬼门关的罪若不是他,昭家何需靠女儿联姻
昭宁的身体软倒在地,我这才注意到他袖中滑落的药碗,碗底残留着淡金色粉末,是母亲房里的安息香。
你给他下药我扑过去掐他的人中,他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指着母亲身后的影壁,那里用炭笔写着大大的怪字,笔画间还沾着新鲜的狗血。
不过是让他睡个好觉,母亲擦着手,语气里带着不耐,明日你出阁,总不能让个怪物在府里碍眼。翡翠,把他拖回柴房,没我的允许,不许给饭吃。
翡翠咬着唇看我,眼里满是不忍。我想开口阻止,却看见母亲袖中露出的地契一角,朱砂批注刺得人眼疼:双性人冲喜,十两白银。
原来早在三个月前,他们就收了贺家的聘礼,而我还在东宫绣着并蒂莲,以为能给昭宁挣个前程。
阿姊,昭宁的声音越来越轻,他攥住我的手指,掌心里有个硬硬的东西,给你...…礼物...…
话音未落,便晕了过去。我展开他的掌心,里面躺着枚用碎玉磨成的吊坠,双鱼图案缺了一只眼睛,很像他平时画错的模样。
子时三刻,我偷偷摸进柴房。昭宁蜷缩在稻草堆里,身上只穿着单衣,脚踝的伤口还在渗血。
我给他盖上狐裘,摸到他腰间的硬物。是本破旧的《千金方》,扉页上用炭笔写着:阿姊说益母草根可治妇人病,我今日寻到了。
泪水滴在书页上时,我听见了马蹄声。
东宫的赐礼到了,十六抬大轿停在府门前,抬轿的侍卫穿着明黄镶边的衣甲,像极了昭宁画里的金甲神人。
可我的神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柴房里,被当作怪物,被卖给好男风的贺公子。
姑娘,该换装了。翡翠在门外催促,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脱下身上的袄子,盖在昭宁身上,摸到口袋里的鎏金暖炉。那是太子今早让人送的,说听说昭府偏院漏风,给宁公子添些碳。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
卯时初刻,喜婆的红盖头落下前,我最后看了眼侧院的柴房。门虚掩着,稻草堆上有片衣角,月白色,绣着我去年教他的缠枝莲。
那是我送他的生辰礼,他说要留着嫁人时穿,可如今,他连件完整的喜服都没有。
花轿抬起时,我摸到袖中的碎玉吊坠。双鱼缺了只眼,却在红盖头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原来有些缺口,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填满。
2
弟弟/昭宁视角
嘉靖三十七年冬,七岁的我第一次见到太子。
那时我被拴在柴房里,铁链磨破了脚踝,伤口结着黑痂。门缝漏进雪花,我数着屋檐下的冰棱子,忽然听见墙外传来马蹄声。
吁——御马的嘶鸣惊飞寒鸦。我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个穿明黄氅衣的少年跳下马,腰间的蟠龙玉佩在雪光中一闪而过。
他指着我院里的老梅树,对随从说:这树开得不错,折一枝给昭家小姐。
随从举着金剪靠近时,我闻到了檀香味。那是父亲书房的味道,每次他打我前,都会往身上喷这种香。
少年突然转身,对上我贴在门缝上的眼睛,他的瞳孔是浅褐色的,像阿姊养的那只波斯猫。
你是谁他走过来,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我想躲,却被铁链拽得踉跄,膝盖撞在门框上,疼得直抽气。
少年看见我脚踝的血痂,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回殿下,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谄媚的笑,是个奴才的孩子,犯了错,在罚跪呢。
他踢了我一脚,靴尖碾过我的手指,还不快给太子殿下磕头
我磕头时,看见少年袖口露出的红绳,那是阿姊去年给他编的平安结。
他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块糖糕,油纸包着的,还带着体温:给你。
糖糕上印着梅花纹,是宫里的点心,我只在阿姊的食盒里见过。
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上,糖糕掉在了雪地里。
贱骨头,也配吃殿下的赏赐他抓起我的手,按在结冰的石桌上,这孩子天生怪胎,怕脏了殿下的眼,您请...…
少年被随从拉开,我听见他问:怪胎是什么
父亲的回答被风雪吹散,只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晃了晃,像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我眼里。
嘉靖四十三年腊月廿八,丑时三刻,我在黑暗中醒来。
嘴里泛着甜腻的苦味,像是掺了蜂蜜的药。四肢不听使唤,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却能听见母亲的声音:抬去偏门,别让花轿看见。
夫人,这箱子要不要再捆紧些是管家的声音,带着不耐,贺家说了,要是跑了...…
跑不了,母亲冷笑一声,十两银子的货,能折腾到哪去再说了,钦天监的说了,这孩子八字硬,克姊,留着必生祸端。
克姊。
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太阳穴。
我想起去年阿姊出痘,母亲把我关在柴房里,说,怪物靠近会吸走福气。
后来阿姊好了,却在我额头上发现一块红印,她说那是观音痣,是菩萨给我的记号。
箱子被抬起来,剧烈的颠簸让我撞在箱角上,腰间的旧疤传来钝痛。
那是出生时,大夫误诊我为女胎,动刀后发现不对,又缝上的痕迹。
母亲说,这是天罚,是我偷了阿姊的福气。
听说贺家公子好男风抬箱人压低声音,这孩子生得比女人还俊,怕是要遭罪...…
话未说完,便被母亲呵斥:少废话!抬稳些,别惊了小姐的花轿。
花轿。
阿姊的花轿。
我努力睁开眼,却只看见箱子缝隙里漏进的月光。今天是她出阁的日子,她会穿着织金翟衣,戴着太子送的金雀钗,坐在八抬大轿里,从朱雀街一路风光到东宫。
而我,会被装进漆黑的木箱,从偏门抬出,像扔垃圾一样,扔给贺家那个好男风的公子。
箱子被摔在地上,我咬着舌尖才没喊出声。
贺家的花轿到了,轿帘上绣着并蒂莲,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阿姊嫁衣上的刺绣。
母亲塞给轿夫一锭银子,银锭上刻着宝源当,那是阿姊典卖金钗的铺子。
好好待他,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柔,毕竟...…他阿姊以后是太子妃。
轿夫嬉笑着应下,我听见母亲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花轿抬起时,我闻到了沉水香。那是太子身上的味道,是阿姊说闻着就安心的味道。
透过轿帘缝隙,我看见一列明黄仪仗从街角拐过来,太子的车架停在三丈外,轿帘无风自动,露出半幅明黄缎面。
让开!太子仪仗回避!前导的侍卫扬起鞭子。贺家轿夫慌忙退到巷口,花轿剧烈摇晃,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发疼。
太子的车架缓缓经过,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我看见车架底部的鎏金纹,与七岁那年他靴底的花纹一模一样。
只要我喊一声太子殿下,只要我拍一下轿壁,是不是就能得救
谁在轿子里车架里传来清越的男声,是太子。我张开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母亲给我下的药,连舌头都麻了。轿夫扑通跪下:回殿下,是小人的...…内眷,重病在身,怕冲撞了仪仗...…
重病太子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既是重病,为何不用马车
轿夫额头磕在雪地上,溅起小片血花:.小人愚钝,这就换马车!
算了,太子的声音突然冷下来,起轿。
车架重新抬起,我看见轿帘彻底放下,明黄缎面遮住了所有光亮。
原来他认出了我,认出了这个曾在雪地里接过他糖糕的孩子,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贺家的花轿进村时,鸡刚打鸣。我被拖出箱子,扔在喜堂的蒲团上,盖头掉在地上,露出我身上的女装。
那是阿姊去年给我做的襦裙,她亲手绣的缠枝莲,此刻沾满了箱底的霉味。
哟,长得挺标致,贺公子捏着我的下巴,指环上的翡翠硌得生疼,就是这疤...…
他指尖划过我胸前的旧疤,用力一掐,疼吗怪物。
我想摇头,却看见他身后的屏风上,用朱砂画着镇邪符,符上的生辰八字,正是我的。
母亲说的没错,他们早就算好了,算准了我是克姊的怪物,算准了我会被卖给贺公子冲喜。
喜烛爆了个灯花,贺公子撕开我衣领,我听见远处传来鞭炮声。
阿姊的花轿该到东宫了吧,她是不是正被太子牵着手,走进洞房是不是正对着并蒂莲喜帐,笑出我熟悉的梨涡
哭什么贺公子甩来一巴掌,戒指划破我的嘴角,你阿姊把你卖了换前程,你还替她伤心
他扯过粗麻绳,勒住我的手腕,看好了,这是你阿姊给的聘礼,十两银子,买你这条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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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锭滚落在地,映着喜烛的光,很像七岁那年太子给我的糖糕。
我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直到贺公子的拳头砸在我肚子上,才咳出一口血,血珠滴在银锭上,开出小小的花。
子时三刻,喜烛烧到了底。贺公子醉醺醺地摸出把剪刀,刀刃贴上我胸前的旧疤,冰凉刺骨。
我望着窗外的残月,想起阿姊说过的话:阿宁,等阿姊嫁过去,就接你去看雪。
可我等不到雪了,等不到阿姊的金銮殿,等不到太子的糖糕。
我只能看着剪刀落下,看着自己的血滴在喜服的并蒂莲上,把花瓣染成暗红,像极了阿姊嫁衣上的刺绣,也像极了七岁那年,落在我掌心的,太子的梅花糖糕。
嘉靖四十四年春分,我在井边浣衣,终于跌破了第十个陶盆。
井水冰得指尖发白,裂口处渗着血珠,混着衣服上的秽物,在水面漂成细小的虹。
婆婆用捣衣棒敲我后背:贱骨头,连个盆都端不稳你那双手是用来勾男人的吧
木棒砸在脊椎的声响,像极了阿姊出嫁那日的喜炮。我数着水面的涟漪,每圈涟漪代表一日,从冬到春,刚好一百二十圈。
我被关在贺家的日子,比一个季节还要长。
看什么贺公子的靴尖踢翻陶盆,肥皂水溅在我脸上,想你阿姊了她现在可是太子妃,哪里还记得你这个怪物。
他指尖捏住我下巴,用力到骨头作响,不过也好,等你生下崽子,我拿去卖给药铺,说不定能换两锭银子,给老子买酒喝。
我盯着他腰间的双鱼玉佩碎件,那是我被卖前攥在手里的,不知何时落到了他手里。碎玉边缘还沾着我的血,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阿姊嫁衣上的珍珠。
夜里,我躲在柴房数胎动。孩子踢得很轻,像阿姊从前给我挠痒痒。
我摸着藏在稻草里的金钗,那是阿姊遗落的,簪头的珍珠缺了一角,我用口水磨了三个月,想磨成她喜欢的圆形。
小崽子,你要好好的,我对着肚子说话,稻草扎着后背,等阿姊来接我们,我们就去看雪,她答应过的。
话音未落,柴房的门被踹开,贺公子提着酒壶闯进来,身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听说双性人的血能壮阳他扯开我衣领,酒壶砸在我肚子上,老子今天杀了个泼皮,正好用你的血祭刀。
刀刃贴上皮肤,我闻到了铁锈味,与七岁那年太子的佩刀一模一样。
刀刃划破皮肤的瞬间,我看见窗外闪过明黄的灯笼。
是太子的仪仗吗他是不是来救我了
可贺公子的酒壶再次砸下来,疼得我眼前发黑,只能听见他模糊的笑:看吧,你阿姊的男人也嫌弃你,你就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大暑那日,我被绑在晒谷场上。
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谷子硌着后背,痒得钻心。
婆婆往我伤口撒盐:治治你这贱皮子,省得招苍蝇。
她腕间戴着阿姊送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贺家老大,该给怪胎喂药了!远处传来游方郎中的喊声。
贺公子啐了口痰,捏着我的鼻子灌下黑乎乎的药汤:郎中说,这叫转胎散,喝了能把女胎转成男胎。
药汤辣得人烧心,我却看见郎中袖口的朱砂痣,与母亲后颈的一模一样。
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都是吃双性人血的恶鬼。
夜里下起了暴雨,我被扔在谷仓角落。雨水漏进来,泡软了稻草,也泡软了我攥在手里的金钗。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正是阿姊从前给我讲故事的时辰。
阿姊,你在哪儿我对着漏雨的屋顶呢喃,金钗在掌心刻出深深的痕,我学会认安字了,就是...…就是写不好最后一笔。
雷声轰鸣时,我听见了马蹄声。
是太子的车架吗他是不是查到了贺家的恶行
我挣扎着爬向谷仓门口,却被铁链拽住。贺公子不知何时给我拴上了脚镣,铁链另一端锁在石磨上,像极了昭府柴房的那条。
车架在贺家门前停下,明黄灯笼照亮了门楣。
我看见太子掀起轿帘,露出半张脸,他的眉头紧皱,像是在问什么。贺公子点头哈腰的模样,很像父亲对着他时的谄媚。
太子殿下请放心,贺公子的声音飘进来,小人的内眷都是良善之人,断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太子沉默片刻,指向谷仓:那是什么地方
我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贺公子干笑两声:不过是个堆杂物的地方,殿下若是嫌弃,小人这就让人清理...…
不必了。太子的声音冷下来,起轿。
车架重新抬起,我看见他袖口的红绳,那是阿姊编的平安结,还好好地系在他腕间。
雨水混着泪水滑进嘴里,咸得发苦。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被关在谷仓,知道我戴着脚镣,却还是选择了离开。
就像七岁那年,他知道我被父亲毒打,却还是跟着随从走了。
寒露过后,我的肚子大得走不了路。
贺公子找了稳婆,不是来接生,是来催产。
拖得越久越危险,稳婆捏着我的手腕,指甲掐进穴位,双性人生产十死无生,早点挤出来,也好给贺家留个种。
她往我嘴里塞了颗药丸,味道像极了母亲的安息香。剧痛从下腹炸开,我看见贺公子在门口与道士说话,道士手里捧着个木盒,里面装着婴儿的骸骨。
这是前几日收的,道士的声音混着风,双性人之子,天生阴煞,磨成粉能治百病。
贺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摸向我的肚子:那我这崽子,能卖多少钱
我想蜷缩身体,却被稳婆按住肩膀。她腰间挂着的铜钱串,正是昭府佛堂的样式。
原来从昭府到贺家,从母亲到道士,所有人都在等我生下孩子,等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好把我们母子俩的血、肉、骨头,都换成银子。
用力!稳婆的巴掌落在我脸上,再不用力,你和崽子都得死!
我咬碎了最后一颗臼齿,血腥味充满口腔,却在这时听见了熟悉的马嘶声。
东宫的车架停在院外,这次没有仪仗,只有一辆普通的青帏车。
车门掀开时,我看见阿姊的茜素红裙,像团火,烧穿了秋日的阴霾。
贺家公子,本宫今日来……
阿姊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在看见我时猛地顿住。
她眼里闪过震惊、痛苦、悔恨,指尖攥紧了袖口的金雀钗,那是太子送的聘礼,此刻在她手里抖得像片落叶。
贺公子挡在我身前,脸上堆着笑:太子妃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您看这产房脏污,还是...…
让开。阿姊的声音冷得像冰,本宫要看看,贺家的良善内眷,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她推开贺公子,裙角扫过地上的血迹,在我身边蹲下,指尖抚过我脸上的伤痕,阿宁,,是阿姊错了...…阿姊来晚了...…
我想喊她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
稳婆忽然跪下,手里还攥着带血的剪刀:娘娘明鉴,这是双性人,克夫克子克全家,贺家也是没办法...…
住口!阿姊反手给了她一巴掌,金雀钗划破稳婆的脸,他是我弟弟,是昭家的血脉,你们竟敢...…
话未说完,院外传来马蹄声,是太子的护卫。
太子妃,殿下请您回宫。侍卫抱拳,眼神却避开我,沈侧妃突然不适,殿下说...…
我不管什么沈侧妃!阿姊抓起稳婆的铜钱串,你告诉太子,贺家私藏双性人,虐杀幼婴,还有...…
她看向贺公子手里的木盒,瞳孔骤缩,还有这些骸骨,都是证据!
贺公子冷笑,从怀里摸出张纸:太子妃怕是忘了,这是昭府签的卖身契,双性人贱如牲畜,小人如何处置,轮不到您管。
卖身契上的朱砂印刺痛了我的眼,那是父亲的私章,盖在我的生辰八字上,像道催命符。
阿姊的脸色瞬间惨白,她踉跄着后退,撞上了身后的道士。道士袖中掉出个锦囊,里面滚出片碎玉,是太子的蟠龙玉佩碎件。
原来如此...…阿姊的声音低得可怕,她盯着道士,又看向贺公子,你们都是沈相的人。
道士低头不语,贺公子却笑了:太子妃聪明,沈相说了,只要处理掉这个怪物,太子的位子自然稳如泰山。
院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太子的车架再次停下。
阿姊转身,按住我的手,指尖塞给我个硬物,是她的金雀钗,钗头的东珠还带着她的体温。
阿宁,撑住,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阿姊去叫太子,我们一起回家,回东宫,那里没人敢欺负你...…
她的话被太子的脚步声打断。我看见太子走进来,脸色铁青,眼神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却转向阿姊:昭安,跟我回宫,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殿下明明知道!阿姊抓住他的衣袖,明明知道贺家在做什么,为什么不管为什么要纵容沈相
太子甩开她的手,袖中的蟠龙玉佩滑出,碎成两半。
原来他早就知道玉佩缺了角,却还是戴着。
本宫说过,有些事做不了主,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昭安,别逼我。
阿姊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捡起地上的金雀钗,猛地刺向太子的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明黄的衣袖:这是你欠他的!
太子惊愕地看着她,却在侍卫冲上来时,抬手阻止:退下。
他按住伤口,看向我,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狠厉。
昭安,跟我回宫,我保证,会给你一个交代。
阿姊盯着他,终于松开手,金雀钗掉在我身边,溅起小片血花。她转身时,裙角扫过我的肚子,孩子突然剧烈地踢动,像是在跟阿姊打招呼。
阿宁,等我,她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阿姊一定会救你,一定会...…
话音未落,剧痛再次袭来。稳婆趁机按住我,剪刀闪着寒光:太子妃已经走了,你就死了心吧,贺家的种,必须今天落地!
我攥紧阿姊的金雀钗,钗尖刺破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窗外传来太子车架离去的声音,明黄的灯笼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像极了七岁那年的梅花糖糕,还没来得及尝,就化在了雪地里。
我终于生下了孩子。
是个女孩,眉心有颗朱砂痣,她的哭声很轻,像片羽毛落在雪地上,却在稳婆手里断了气。
女胎留不得,贺公子提着菜刀走近,刀刃上还沾着早上杀羊的血,道士说了,要烧了祭灶王爷,贺家才能生儿子。
我想抱住孩子,却被婆婆踢翻在地。
孩子被扔进篝火时,我听见了布料燃烧的声音,混着皮肉焦糊味,像极了昭府过年时烧的纸钱。
还给我...…我爬向篝火,双手被炭火烧得通红,却感觉不到疼。婆婆用拐杖敲我后背:贱骨头,你以为太子妃真会救你她早就把你忘了,不然怎么会连着三个月没来
三个月。
原来我在贺家,已经熬了三个月。
阿姊的金雀钗还攥在手里,钗头的东珠掉了,露出里面刻的小字:昭安昭宁,岁岁平安。
篝火突然被暴雨浇灭,孩子的尸体滚到我怀里。她小小的脸上沾着烟灰,睫毛却还蜷着,像在睡觉。
我摸出藏在衣襟的双鱼玉佩,碎玉贴上她的眉心,像极了阿姊给我点朱砂痣的模样。
贺家男丁,断子绝孙...…
我对着暴雨扬起嘴角,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下体涌出,那是我的血,也是贺家的罪。
贺公子的剑刺穿我心脏时,我听见了马蹄声。这次不是太子,是阿姊,她穿着白色衣服,怀里抱着个锦盒,像团雪,落进了贺家的院子。
阿宁!她的哭声撕心裂肺,扑过来时,我看见她鬓间的金雀钗歪了,像极了我平时画错的眉。
我想告诉她,孩子眉心有痣,像她;想告诉她,太子的玉佩碎了,我帮他补好了;想告诉她,我终于学会写安宁了,只是...…
只是我的手再也抬不起来,再也触不到她的脸。
雨水混着我的血,在她白色衣服上开出红色的花,像极了七岁那年,太子给我的梅花糖糕,甜到哀伤。
3
姐姐视角
贺家的血腥味沾在裙摆上,像块洗不掉的墨渍。我抱着昭宁的尸体坐在东宫后园,翡翠点的长明灯在风中摇曳,映着他眉心的朱砂痣。
那是我用金雀钗的血珠点的,比生前还要鲜艳。
娘娘,该更衣了,翡翠的声音带着哽咽,太子殿下在偏殿等着...…
让他等着。我摸出藏在昭宁衣襟的卖身契,纸角沾着他的血,去把大理寺卿叫来,再派人封了清云观,但凡与贺家有往来的药铺、道观,一个都不许漏。
翡翠欲言又止,最终福了福身。
她走后,我解开昭宁的衣襟,露出他腹部的旧疤。
那是出生时被误诊的证据,如今成了指控昭府的利刃。他腰间还系着我送的双鱼玉佩,碎玉用他的头发缠着,发尾沾着草屑,像极了他生前总也梳不顺的发丝。
阿宁,阿姊给你报仇了,我贴着他冰冷的耳朵低语,贺公子已经伏诛,稳婆和道士也被关在天牢,只是...…
喉间突然哽住,视线落在他怀里的婴儿尸体上,只是这个孩子,我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园的梅树突然晃了晃,一片花瓣落在婴儿眉心,遮住了那粒朱砂痣。
我想起昭宁曾说过,想给孩子取名念安,取念阿姊,求平安之意。
如今念安躺在父亲怀里,再也不用害怕黑暗了。
昭安。太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罕见的疲惫。
他卸了冠冕,只穿着常服,手腕上缠着绷带,那是我用金雀钗刺伤的。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昭宁的手按在卖身契上:殿下可认得这字昭氏伯庸,我父亲的私章,盖在我弟弟的生辰八字上,把他卖给了贺公子。
太子沉默片刻,走到我身边蹲下,指尖触到昭宁腕间的勒痕:七岁那年,我在昭府见过他,他被拴在柴房里,脚踝流着血,却对着我笑。我问父亲他是谁,父亲说是个奴才的孩子。
奴才的孩子我冷笑一声,摸出从贺家密室搜出的账册,那殿下可知,我父亲靠卖双性人赚了多少银子三十万两,足够买三十个像昭宁这样的孩子。
账册摔在地上,露出沈相商号的印章。太子猛地抬头,眼里闪过震惊:沈相
对,就是沈相,我指着婴儿骸骨上的咒印,清云观的道士、贺家的管家、还有您的贴身太监,都是沈相的人。他们用双性人血配药,供贵人滋补,用婴儿骸骨做法,求仕途顺遂。
太子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烛台:不可能...…清莞她...…
沈清莞早就知道,我摸出从她宫里搜出的胎衣布偶,她甚至用过昭宁的血保胎,这布偶上的针,扎的是我的名字,却偏了半分,很像昭宁写安字时的模样。
太子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独自涉险你知不知道,沈相手里有...…
有兵符,对吗我甩开他的手,所以您三次路过贺家,都选择了沉默。第一次是我的婚期,第二次是封后大典,第三次...…是我求您救救昭宁的时候。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像被吹灭的灯:昭安,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捡起地上的金雀钗,钗头的东珠已经脱落,明日早朝,我会带着昭宁的尸体、卖身契、还有这些骸骨,亲自向陛下请罪。
你疯了!太子猛地站起来,当殿呈上双性人尸体,你知道这会让皇室蒙羞吗沈相不会放过你,父皇也不会...…
那就让我来承担所有罪责,我直视他的眼睛,反正我已经没了弟弟,没了孩子,没了家,还有什么可怕的
太子蹲下来,双手捧住我的脸,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决绝:不,我们一起承担。沈相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军队,我早就派人暗中调查,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会牵扯到昭宁。
他从怀里摸出份密旨,上面盖着皇帝的私印:三天前,父皇已默许我清理沈党,只是需要确凿的证据。昭安,相信我,这次我不会再退缩。
我盯着密旨上的朱砂印,忽然想起昭宁攥着碎玉的手。
原来太子早就有计划,只是昭宁没等到这一天,没等到他的阿姊和太子,一起带他回家。
好,我握住他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练剑时磨的,那我们就一起,让沈相血债血偿。
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十五,金銮殿的铜鹤香炉飘出龙脑香,却掩不住殿外飘来的雪腥味。
我穿着素白翟衣,抱着昭宁的骨灰盒,跪在御阶下,身后是装满骸骨的木箱。
昭氏安,你可知罪皇帝的声音带着怒意,却在看见木箱时,猛地顿住。
我叩首,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臣妇知罪,特来向陛下请罪,并呈上奏章,揭露沈相及其党羽的罪行。
翡翠展开血书奏章时,殿内响起抽气声。血书用昭宁的血写成,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双性非罪,虐杀为恶,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这是...…御史大夫颤抖着接过账册,沈相商号的印章,还有钦天监的批文...…
陛下,我掀开昭宁的骨灰盒,里面躺着他的碎玉和金雀钗,这是臣妇的弟弟昭宁,出生起被诊断为双性人,从此被家人虐待,最终被卖给贺家,遭折辱致死,其子亦被焚烧祭天。
太子出列,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父皇,儿臣亦有密奏,沈相私吞军饷,豢养死士,其罪当诛!
沈相的脸瞬间惨白,他踉跄着跪下:陛下明鉴,这都是太子妃的阴谋,她为了给弟弟报仇,蓄意构陷...…
构陷我冷笑一声,示意翡翠抬上贺家的管家,此人可指认沈相如何指使清云观道士,以冲喜之名拐卖双性人,又如何将他们的血和器官高价卖出。
管家浑身发抖,指着沈相:是...…是相爷让我们这么做的,他说双性人血能入药,卖给达官贵人能赚大钱,还说太子妃的弟弟...…是最好的药引子...…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皇帝猛地拍案而起,震得御笔跌落:沈卿,你还有何话说
沈相忽然转向太子,眼里闪过狠厉:殿下,您忘了微臣手里的东西您当年在昭府...…
住口!太子的声音像冰锥,当年在昭府,是你指使昭府虐待昭宁,也是你威胁本宫不得干涉,如今还敢血口喷人
沈相的脸色瞬间灰败,他终于明白,太子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他拿捏的储君。
御史大夫趁机呈上兵符密报,揭露沈相私藏甲兵的事实。
沈相结党营私,虐杀无辜,其罪当斩,皇帝的声音里带着震怒,即日起,抄没沈氏家产,男丁充军,女眷入奴籍,钦此。
我望着沈相被拖出殿外的身影,忽然想起昭宁临死前的诅咒:贺家男丁,断子绝孙。
如今看来,何止贺家,所有害过他的人,都逃不过因果。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昭府的封条上。
我摸着门上的铜环,想起上次在这里,昭宁隔着门缝对我笑,手里攥着半块糖糕。
娘娘,昭氏夫妇已经流放,翡翠递来湿布,您确定要亲自清理宁公子的房间
嗯。我走进偏院,柴房的门依然挂着锁,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霉味。
昭宁的木箱还在墙角,里面装着他的旧衣、破书,还有半罐没吃完的桂花。
阿姊,这是我攒的桂花,他去年的声音突然清晰如昨,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做桂花糕。
泪水滴在旧衣上,我摸出藏在衣领的金钗,那是他用碎玉磨了三个月的礼物。钗头刻着小小的安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温度。
阿宁,阿姊给你报仇了,我对着空荡荡的柴房说话,沈相倒台了,昭府封了,以后再也不会有双性人被卖了。
风吹过破窗,掀起书页,露出昭宁的批注:阿姊说,人心本善,只是被世道染黑了。
我合上书本,将它放进骨灰盒,旁边是念安的小衣服,上面绣着我连夜赶制的并蒂莲。
离开昭府时,太子的车架停在巷口。他掀开轿帘,眼里带着心疼:昭安,回宫吧,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家。
我望着宫墙方向,想起后园的梅树,想起昭宁说过想看雪。
好,我握住他的手,触到他指间的戒指,那是用双鱼玉佩碎玉镶的,我们回宫,给阿宁和念安立碑,让他们看着这天下,慢慢变好。
太子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对不起,昭安,我来晚了。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度。
晚了吗或许吧,但至少,我们还能一起,替昭宁看这天下,替他等一场真正的雪。
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廿九,雪落东宫后园。
我跪在昭宁墓前,掌心的碎玉终于拼成完整的双鱼玉佩,用金丝镶在墓碑上。雪花落在昭宁二字上,像他生前总也擦不干净的眼泪。
阿宁,今日太子替你追封了静安君。
我摸着墓碑上的梅花浮雕,谥号贞烈,礼部的说,这是表彰你...…呃...…
喉间突然哽住,贞烈二字,本该属于节妇烈女,如今却落在一个被折磨致死的双性人身上。
翡翠在旁点燃纸钱,灰烬混着雪花飘向梅树。
我想起昭宁曾说:阿姊,雪落在梅花上,像糖霜一样。
如今糖霜有了,却再也没有那个等着吃梅花糖的孩子。
这是念安的衣冠冢,我指着旁边的小坟包,我给她绣了件小襦裙,上面有你最喜欢的缠枝莲。以后每年清明,阿姊都会带桂花糕来,你们俩...…别抢。
风吹过梅树,枝头的雪扑簌簌落下,像极了昭宁偷翻书页时的声响。
我摸出金雀钗,将它插在墓碑旁的雪地里,钗头的东珠已经补上,在阳光下泛着柔光:这是太子让人修的,他说,这是你给我的嫁妆。
午门之外,太子的车架缓缓停下。
我穿着三品命妇的朝服,怀里抱着昭宁的衣冠,翡翠捧着念安的牌位,跟在太子身后。
静安君昭宁,性本纯良,遭逢厄难,礼部尚书展开追封诏书,声音在雪空中回荡,特赐葬皇陵侧园,享亲王仪制,钦此。
皇陵的雪比东宫更冷,昭宁的衣冠冢前摆着三十六盏长明灯,每盏灯代表他活过的一个月。
太子亲自斟酒,酒液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冰晶:当年在昭府,我本该救你,却退缩了。这杯酒,赔你。
我望着他袖口的双鱼戒指,那是用昭宁的碎玉镶的,与我的玉佩正好成对。
原来有些缺口,终究要用余生来补。
阿宁,你看,我对着衣冠冢轻笑,太子给你写了诔文,说你虽为异类,心若冰雪。礼部的人起初反对,说双性人不能入皇陵,太子便说,你是他的小舅子,是皇室的血脉。
太子握住我的手,指尖带着雪的凉意:昭安,以后每年忌日,我们都来陪他,好不好
我点头时,看见远处的守陵人在扫雪。
他们穿着灰布棉袍,很像昭宁生前最爱画的仙人。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真的成了仙人,再也没有饥饿、寒冷和打骂。
黄昏时分,雪停了。
我独自留在皇陵,看着暮色浸染昭宁的墓碑。念安的牌位上,我用金粉写了昭念安三字,旁边画着小小的朱砂痣。
念安,你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我摸着牌位边缘,他会给阿姊补衣服,会偷偷给小猫送吃的,还说要种满天下的桂花树。以后你跟着他,不会孤单的。
风吹过松林,传来细碎的声响,很像昭宁的笑声。
我解开衣襟,取出双鱼玉佩,让它躺在雪地上,接受天地的洗净。玉佩上的血丝早已淡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极了昭宁腕间的旧疤。
阿宁,阿姊要走了,我轻轻抚摸墓碑,太子在等我,宫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放心,我会让双生堂开遍天下,让每个像你一样的孩子,都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起身时,我看见太子站在松林边缘,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极了七岁那年,那个在雪地里给我弟弟糖糕的少年。
昭安,他走过来,披上我的披风,该回宫了。
我最后看了眼墓碑,雪地上的玉佩闪着光,像一颗落在人间的星星。
好,我握住太子的手,我们回宫,让这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昭宁。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细的绒毛雪,落在太子的睫毛上,像极了昭宁临死前的雨珠。
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阿姊,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会的,我在心里说。
你看,天上那两颗最亮的星,正在朝我们眨眼睛呢,一颗是你,一颗是念安,你们终于不用再害怕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