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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将军。本宫头疼,你来揉揉。
只一句,他便敛了神情,转身离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正月初三。
女史站在床前冷冷开口：看来将军心里还是有夫人的......不仅做主免了您清理主院的惩罚,还让我归还——剩余的血肉......
这次我没有发狂,平静地从她手里接过阿弟和孩子。
在院里挖了个坑,将他们合葬。
我的孩子,好好跟着舅舅玩吧,过两日娘亲便来陪你们......
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主动找到兰仪示弱。
因为小腹已经隐隐作痛,那是前日吞下的棋子开始发作了。
她肯定不愿错过这场热闹。
果然不出所料,兰仪好整以暇地靠在贵妃榻上,命女史递给我一柄短刀：
夫人不是精通刺青定知道如何避开致命部位
,自己解决吧。
我顺从地接过来：若我能让公主满意,能不能放穗穗离开
兰仪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你情愿剖腹,来交换一个贱婢的自由
我坚定答是,毫不迟疑地划开肚子。
一枚、两枚、三枚......
直到六十三枚棋子尽数取出,兰仪公主才终于收起笑容,命人放穗穗出府。
看着穗穗消失的背影,我终于坚持不住了。
饶是我提前服用了止疼散,此刻也疼得摇摇欲坠。
只是我没想到,明明我已经手抖得拿不住刀,兰仪却还是不管不顾的撞上来.......
咚！
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砸在墙上。
赶来的沈故双目猩红地朝我怒吼：毒妇！你竟敢伤害公主。
隔着血雾我看见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撕下里衣帮兰仪包扎那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一边朝女史歇斯底里：快去请军医！
而当他终于回过头看到血淋淋的我时,眼里闪过的复杂情绪不知是愧疚还是后悔,抑或两者都有。
因为这次他不仅允我延医问药,还亲自来探望,低声解释：
我不该下手这么重......你提个要求,能满足你的我会尽量满足。
能让公主偿命吗
蓝黛！你不要太过分！
我自嘲一笑,那将军便允我在落梅院设个道场,为孩子和阿弟祈福吧。
我找大师算过,初五是个好日子。
沈故定定看我半晌,点头应允：应该的,需要哪些东西就找库房要。打醮那日,我尽量赶来一起。
一起多可笑,那日北狄使臣来访,他哪里还会记得这等小事。
我低眉顺眼地告诉他：不急,往后还有岁岁年年。
托设坛的福,我如愿以偿要来了大量桐油和黄纸,还有半车祭祀用的香烛。
正月初五,前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没人注意到落梅院的大火烧得越来越旺......
5
和谈宴上,沈故手中的酒盏突然一颤,莫名有些心慌。
今日蓝黛设坛为夭折的孩儿和阿弟超度亡魂,他本答应要一起参加,可眼下,兰仪公主和北狄使臣在宴席上针尖对麦芒,实在是抽不开身......
沈故收敛心神,正欲开口周旋,殿外忽然鼓乐大作。
一队红衣舞姬鱼贯而入,为首的女子肩头海棠半露,刺得他心头一跳。
沈故几乎以为那是蓝黛。
但分明是张陌生面孔。
足尖轻点,妖娆魅惑,北狄使团看得如痴如醉。
那个年轻的画师更是失态,竟将人直接拽进怀里。
刁国小民,沈故想,若是他们看见蓝黛的那朵海棠,还不知道被迷成什么样呢。
又想起那年,蓝黛为了让舆图顺利出城,不惜刺青于骨,比寻常纹身痛苦百十倍,也不知那日剖胸取血后伤口恢复了没有......
沈将军是不喜这胡旋舞吗
兰仪公主终于从与使臣的唇枪舌战中抽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还是说,将军身在宴席,心却早就飞去了落梅院既然这些舞姬乱了将军心神,不如赏给北狄使团,也算是......
为了两国邦交。
沈故终于回过神来,第一次有些不赞同公主。
可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异议,便被跌跌撞撞冲进大殿的侍女打断：
将军——落梅院走水了！
酒杯炸裂,沈故霍然起身,远远看到西北方向正浓烟滚滚。
赶到落梅院,早已是一片焦黑。
沈故心神巨震,不好的预感在心里成型。
直到女史战战兢兢地上前禀报：火势太大了......侍女们抬不动太平缸和水龙......夫人大概已经......
沈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怖意：
给我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火场寻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沈故的双手很快就被烫得血肉模糊,可仍旧在焦黑的梁木间疯狂翻找。
直到轰隆一声,烧塌的房梁倒下,烟尘散尽时,三具焦尸才显露在断壁之下。
最外侧那具纤细的尸身还紧紧搂着另外两具小很多的焦尸。
沈故睚眦欲裂,不顾兰仪公主的阻挠,执意把我抱在怀里。
蓝黛......
你不是说,我们还有岁岁年年......
看着沈故癫狂的模样,兰仪嗤笑出声：
沈将军这番情深似海又演给谁看呢蓝黛已经是一块焦炭,再也听不到了！
沈故猛地抬头,眉眼如刀剜向兰仪,倒把她吓得后退了几步。
6
血燕谷的荒地上,我正埋头寻找。
第六百七十八块。
再差两块腿骨,姐妹们的尸骨就算全了。
是的,我没死。
落梅院的漫天大火里,穗穗踉踉跄跄地闯进来。
原来她一直没走,伺机潜藏在将军府外。
从她口中,我得知此次和谈的北狄使团里,竟然还有我的师傅。
夫人,你去找陆先生,他定能助你离开将军府！
陆宴。
那个教我刺青的师父,竟然成了北狄使团的画师。
我摇头,轻轻推开了穗穗。
阿弟和孩子都不在了,我早已没什么留恋。
穗穗却趁我不备手刀敲晕我,背出落梅院。
她含着泪说：你教过我,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但她却不顾我的声嘶力竭,转身走进火场。
我才知兰仪放她离开前便强迫她服下剧毒,穗穗早已时日无多。
夫人,穗穗的心好痛、头好痛、肚子也痛......就让我死个痛快吧......
若是如果我们都走,将军找不到尸体,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夫人,让穗穗最后为您做一件事吧。
她突然抓起燃烧的梁木,狠狠砸向自己的脸。
烈焰吞没她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她对我做了个口型：活——下——去——
穗穗用自己的性命替了我,我便不能再辜负她！
我混在红衣舞姬中,利用刺青的手法改变了相貌,在和谈宴上媚眼勾人。
那个年轻的画师便是陆宴。
他一眼就看出是我,当然,这本就是他教我的秘术。
于是假意与我温存,原本打算宴席结束再找沈故讨人,却不料嫉妒心作祟的兰仪公主阴差阳错帮了个大忙。
为师早就跟你说过,世上男人多薄幸,偏不信邪,这下好了吧,跟我一样孤家寡人咯！
陆宴一个爆栗敲在我头顶,嘴上说着责备的话,手上却没停下翻找的动作。
他将我带回漠北,将我的伤治好,还陪我一起在血燕谷刨了半个月。
听说沈故发了疯,抱着‘你’的尸首不撒手,不肯入殓不肯下葬,说他的夫人只是睡着了,连兰仪公主去劝,都被他一把推开——
陆宴目光审视,直到在我脸上没有发现任何一点松动才移开,重新恢复一贯的玩世不恭：
啧,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看你现在这个断情绝爱的样子,为师还是发发善心吧。
他袖中轻飘飘落下一纸密信。
原来,兰仪公主在北狄并非传言中那般水深火热,相反汗王待她如珍如宝,他们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
那她为何还要回姜国
陆宴眯起眼,比起抛弃她的母国,和有亲生子的夫国,你觉得她会怎么选
我猛然反应过来,兰仪是回来做间谍的！
过往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在脑中炸开,怪不得她被接回姜国后执意待在将军府,还以畏男为由撤走将军府所有侍卫......我之前认为她是对沈故情根深种,如今看来她的目的怕是不止于此。
现在,该轮到你来做选择了。
7
将军府里,沈故已经半月未出房门,守着蓝黛已经腐臭的尸首。
他还是不能相信我已经离世,或者说不敢相信。
过去三年与我的幸福时光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循环,他后悔极了。
直到刚刚侍卫送上的一纸密信,他终于确认,我真的没死。
来人！重新修建落梅院,务必要与之前一模一样。纱窗要雕海棠纹,黛黛喜欢靠在那儿晒太阳,后窗留道暗格,她总爱在那儿藏蜜饯......
兰仪公主偏在此时耍娇：阿故~落梅院那处临水,留给我做个池子垂钓吧,你不知道在北狄的时候,我连......
沈故突然掐住她下巴,目光像淬了冰：
你在北狄过得当真如你所说那般凄惨
兰仪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强撑着解释：你在胡说什么我为了姜国和亲,受尽苦楚,如今还要被你质疑,当时我索性就在死在王廷......
若是往常,沈故早就红着眼上来哄她,可今日他指节越发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下颌。
阿故,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与北狄汗王生了个儿子还是你回姜国另有目的
兰仪腿一软,跌坐在地。
可沈故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故意针对黛黛。
和谈宴那天,侍女早就发现落梅院着火,是你故意拦着不让禀报,纵容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
沈故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长剑一挥,挑向兰仪双目。
听说大火里,人最先烧毁的......是眼睛,那你就好好感受一下黛黛的痛苦吧！
兰仪发出痛苦的尖叫,她颤抖着伸手去摸——
啊！
巨大的痛楚让她不得不弓下身子,你现在装什么深情取她心头血的时候,残害她弟弟儿子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心疼！
兰仪顶着两行血泪,状如厉鬼：
我是骗了你！那又怎样,我刚入北狄时哪天不是被日日鞭笞,也就后来攀上汗王日子好过了些......凭什么我在地狱滚了几遭,你们却在人间作鸳鸯！
但我爱你这件事是真的,我们青梅竹马,我以为我们早晚会成亲......
可是沈故却没有心思听她陈情。
既然你如此怀念北狄,那便成全你吧！
来人,将公主关起来,每日三顿鞭刑。用北狄人最爱的牛皮鞭,蘸盐水。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急着找我。
8
蓝姑娘,外面那个沈公子又来了,他说你若不见他他便一直在门口等......
我苦笑了一下。
半年前师父给了我两个选择。
要么撕掉密信,全当不知道兰仪的目的,从此和他逍遥天地。
要么通知沈故,代价是极有可能被他发现我假死,再次纠缠。
我选了后者。
因此当三天前沈故在刺青馆门口堵住我时,我并没有慌乱,只是淡淡地告诉他认错人了。
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仿佛苍老了十岁,如今眼窝深陷,胡茬凌乱：
黛黛......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可他日日都来,实在影响刺青馆的生意。
师父帮我赶过几次人,反被沈故误会。
他双眼猩红揪住师父衣领：你只是她的师父,师徒有伦,休要妄想！
陆宴不慌不忙,却戏谑地看着他。
师父又怎样师父尚且知道疼她爱她珍惜她。反观你这个做人丈夫的,害她亲朋惨死,自己亦身心受创,如今还好意思腆着脸来求复合,雍州城的城墙都没你脸皮厚！
眼看着他们要打起来,我不得不出面：
沈将军,请回吧。故人已逝,没必要再纠缠了。
沈故却红了眼眶,对不起黛黛,我错了......我把愧疚当成了爱,我以为只要公主高兴......
直到失去你,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我重新修缮了落梅院,还种了你最喜欢的海棠花,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平静地打断他：
我从来都不喜欢海棠。只是因为你曾经喜爱我胸口的海棠纹,我便以你的喜爱为爱。
沈故脸色煞白了一瞬,犹在挣扎：那你是不是还怪我维护兰仪公主你放心,我已经将她囚禁起来,为阿弟和孩儿报仇。
若是你还怪我,你杀了我都行,我不能没有你......
他一边说一边把剑柄往我手里塞。
我看着眼前曾经最爱的男人卑微乞求,心里竟然连一点涟漪都不曾有了。
我不会再回去了。
我将沈故带到城外西山,指着面前的十六个坟茔：
这是曾经于你有恩的花楼姐妹的埋骨地。旁边那三个矮一点的是我阿弟、孩子,还有穗穗的衣冠冢。
我咽下喉间的涩意,就算你杀了兰仪又如何杀了你又如何他们还能回来吗
不能了。他们只能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有的甚至连尸骨都不齐全......
你连我的原谅都不配得到,更何况他们！
沈故脸色霎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对不起......是我错了......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又想起什么,眼里重新燃起光芒。
嗵。
长剑入胸,沈故闷痛一声：
既然是我对不住他们,这条命便还给他们吧！黛黛,到现在你还不肯伤我,我不信你的心里没有我......
我气极反笑,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你虽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边关依旧动乱,北狄和姜国暗中较劲,还需要你稳定大局。
我冷冷道：
若是我自己,恨不得剥你皮啖你肉。
沈故眼里的光终于彻底熄灭。
9
只是我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兰仪公主。
曾经华贵的鲛绡纱已成褴褛,她双眼蒙着白布,却依稀可见底下的两个血窟窿。
最骇人的是颈间那道深可见骨的鞭痕,分明是被盐水反复浇过的溃伤。
可她却恍若未觉,固执地拉着推车,绳子磨得伤口越发皮肉外翻。
蓝黛......你果然没死......
她转身掀开推车上的薄被,有些神经质的撒娇：
阿故,我带你来见她了,怎么样,开心吗开心的话可不可以和我说说话......
我这才看清推车上的人,竟是沈故。
原来那天他自残后为兰仪所救,只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公主如今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将他的双脚都绑在车上,动弹不得。
她伏跪在车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阿故,蓝黛她不爱你啊,只有我爱你......我逃出来后都没有回北狄,我叛国是真,爱你也是真啊,你相信我.....
跟我一起回北狄吧,那个老头子可好骗了,等他一死,我就帮你坐上汗位......若是你不喜欢那个儿子,我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沈故半眯着眼睛,仿佛看她一眼都嫌脏。
可这也彻底激怒了兰仪。
眼前寒光一闪,我反应过来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兰仪手持短刀向我扑来,我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
咚！
刀尖在我面前闪着银光,兰仪却瞪着大眼难以置信,她缓缓回过头,看见了沈故还未收回去的手。
他竟然用飞镖杀了她！
阿故......你......
沈故慢悠悠地收回手,声音冷得可怕：
她不爱我,我更不爱你。
10
兰仪公主死了,沈故拖着伤重的身体往回爬。
临走之前,他跟我说：
年少不知爱,做错了许多事,我自知无法再弥补,若能重来一次,我希望雍州城的蓝黛能永远活在漫天烟火下,无忧无虑。
可是,沈故啊,若能重来,我希望永远不要再遇见你。
后来,我拒绝了师父云游天下的邀请。
他脸上第一次露出落寞的神情：
当真不走南海的珍珠正肥,用来制刺青墨最妙。黛黛啊,路上不总是风雨,也会有晴天白云......
他顿了顿,又道：就算风大雨重,也有为师替你撑伞。
我知道陆宴心里一直有我,当年看我一心扑在沈故身上,便以不喜束缚为由远走他乡,机缘巧合加入北狄使团,又一次救了我。
我摇头,坚定拒绝：不走了,累了,我就守在雍州,每年清明还能替姐姐们清理清理坟头的杂草,她们那么爱漂亮,死后也定不喜脏乱。
更何况,哪能靠人一辈子呢总归要自己撑伞。
陆宴微微叹口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
徒儿长进了！为师就放心了,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送走陆宴后,我扩大了刺青馆的规模,后院辟出两间敞亮的屋子,一间摆满刺青用的针墨,一间挂满画纸与颜料。
师父,为什么刺青和画画都要学
脸上带疤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
我蘸了蘸墨,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点：因为刺青师刻进血肉的画,而画,是留在纸上的魂。
我希望走投无路的女子,都能在这里找到一条活路。
三年后,我终于研制出可以隐形的刺青墨——遇热则显,遇冷则消,最适合军中传递情报。
次年深秋,收到沈故战死沙场的消息,以及一封染血的遗书。
将军临终前说......务必亲手交给您。
葬在哪儿了
漠北......血燕谷。
只是我并没有接。
我不需要知道他的忏悔,也不需要明白他的苦衷。
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死了......也就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