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京城里最受宠的相府嫡女。
一场风寒被误诊为天花。
最宠我的父亲却连太医都不曾请,只听了庶妹几句话,便将我丢到了荒无人烟的郊外庄子里,害我饮鸩而死。
可我,分明只是出去赏了个灯会,着了风寒。
死后半年,我重生了,重生在了婢女樱儿身上。
为报仇,我步步为营。
就在快成功时,尸骨已寒的我却重返丞相府。
如果她是我,那我是谁
深夜,我被她逼得退到墙角。
她握着我的手,语气诚恳,姐姐,我做你的棋子,可好
1
从灯会回来的当晚,我忽然落下了咳嗽之症。
继母宋安翎囿着我的院子,美其名曰看护,实则连只鸟都不让飞出去。
樱儿守在我病床前,见我日益病重,只能借着回家探亲的由头偷偷出府为我请大夫。
她这一去,便是数日未归。
是以,我无奈拖着病体钻了狗洞溜到父亲的书房。
夜半。
我蜷缩在书房门后的阴影里,听着更漏滴答作响。
发烫的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框,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刚刚钻出狗洞时划破的膝盖还在渗血,混着泥土结成了褐色的痂。
吱呀——
门轴转动带起的气流扑在脸上,我踉跄着扑向那道玄色身影。
父亲身上还带着早朝的龙涎香。
这香气曾伴着他在母亲灵前枯坐三日,此刻却冷得像腊月寒霜。
爹。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
我以为他会是惊喜、关心,亦或者像以前一样嗔怪两句,可都没有。
而是冷着脸色,不耐烦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发烧本使我浑身无力,我抬起发烫的眼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自半年前母亲离世后,我许久未见到他了。
印象中,他还是那般温柔叫我阿芜的样子。
可如今见到我,却仿佛见到了毒蛇一般厌恶。
他不可能看不出我的病状!
难道父亲也听到那些流言了吗
丞相府千金陈清芜是夫人和陆尚书的私生子……
我搅着袖口,压抑着失落又害怕的情绪。
爹,我生病了,母亲……母亲不给我请大夫,也不让我出院子。
他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连眼神都不想给我。
行了!我知道你不喜我娶阿翎,可也不能平白无故说出这些瞎话来污蔑她。赶紧回去吧,别和你母亲一样胡闹!为父还有公务要处理,来人把小姐带回去。
听到外面来人的动作,我攥着拳头,呼吸急促。
一旦回了院子,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上前拉着他的手,爹,阿芜真的生病了。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胸腔炸开。
血腥气漫上喉头,我慌忙用帕子捂住嘴,素绢上绽开点点红梅。
我将沾了血的帕子递给他看。
这该是触目惊心的证据,可父亲只是后退半步,仿佛我是什么腌臜之物。
我胸口一疼,顾不上伤心。
爹,你看!阿芜真的没有骗你。
父亲眉头微皱,眼皮动了动,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道声音。
父亲小心,姐姐得的是天花!
天花,在我们这个朝代,这不仅是不治之症,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疫病。
我正奇怪何人如此诬陷于我,抬眼却看见那张素来不谙世事,毫无心机的脸推开了书房的门。
陈若蘅,我的庶妹,本是府中小妾的女儿。
但前几日被宋安翎过继在名下,如今也是丞相府尊贵的嫡女。
父亲不是滥情之人,也不像寻常大户人家,府中美妾无数。
除了我过世的母亲之外,府内只有一个小妾,也只有我和陈若蘅两个女儿。
我长她两岁,从来没有因为嫡庶身份而轻视她,反而将她视为血亲姐妹,可为何她要这般诬陷我
若蘅
陈若蘅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山青色襦裙上银线绣的蝴蝶在烛光中振翅欲飞。
她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个半人高的铜炉放在我面前。
炉中青烟袅袅,散发出艾草的熏香,熏得我咳嗽连连。
她略过我,嫌恶地将父亲与我拉开距离。
掏出绢帕假意拭泪,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红玉镯子——那是我赠给她的生辰礼。
姐姐真是误会母亲了,母亲不是不让姐姐治病,实在是因为姐姐得了不能说的病,围住院子是为了不让疫病扩散。姐姐,母亲都是为了大家好。
天花
我无力地跌坐在原地,短暂的崩溃后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把袖子撩起。
没有,没有,这里也没有……
我又重燃希望抬起头,父亲,我身上没有红疹,我没有得天花。
我急着证明,丝毫没注意到他望向我冰冷的目光。
姐姐,你近日不是咳嗽吗,天花也是这样呢!
可我只是染了风寒,父亲你知道的,每年这个时候阿芜都会生病。
我把视线转向父亲,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枚双鱼玉佩不知何时摘下了。
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往年一到这个时候,父亲总要来我院里盯着我。
生怕我又溜出去玩生病。
可自从母亲去后,他足有两个月没来看过我了。
一种可怕又让我无法接受的猜想浮上心头,我直直盯着他。
父亲,你也不信母亲吗
母亲与他,是少年夫妻,更是京中一段佳话。
那时候,父亲只是翰林院众多学士之一,而母亲是林相的千金。
京中多少权贵,求之不得。
祖父本来榜下捉婿看中了新科状元——陆衔青。
少年曾衔青山志,二人也算门当户对。
可婚期将近,父亲闯进府内向祖父立下毒誓,抢来了母亲。
何为初时情深,而今却不信
母亲至死都念着你的名字,你却疑心于她
陈若蘅轻笑,姐姐,这京中的夫人不就是爱说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我听说先夫人头七那天,陆尚书确实站在府外呢!
你胡说!陈若蘅,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诬蔑我又污蔑我母亲一定是宋安……
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屋内,我愣愣地看向那个面目扭曲之人,他的样子早已模糊。
安翎与你母亲不同,你母亲性格骄纵,而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不许妄言。
我捂着发烫的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心被揪得无法呼吸。
骄纵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苦笑出声。
昔日是谁许下拆骨为桥,析血为舟,只为求娶佳人的誓言
是谁将才华横溢的她囿在内宅,哄着她不让她受一点苦
父亲!这些年母亲对你到底如何,需要我告诉你吗世间忠情之人少有,却多是薄情寡义的中山狼。你质疑母亲真心的时候,可曾想到她尸骨未寒,离去不过半年,你却迫不及待娶了母亲闺中密友入门
什么听从祖母的话续弦我看分明是你愧对母亲,才疑心于她。
够了!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厉声呵斥我。
来人,把小姐带去看病。
2
上元节过后,寒意料峭,对于盛京来说这只是漫长冬日的开始。
父亲派人把我送上了马车,马车驶过平坦开阔的官道,又进入了逼仄的窄道。途中,我昏昏沉沉地醒了好几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一切都归于寂静。
马车平稳下来,我再睁开眼,已经躺在了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窗外风雪呜鸣。
樱儿……
我扶着门,回应我的是无限的寂静……
雪粒子透过窗户砸在我身上,腕骨处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仿佛他还握着我的手说阿芜是爹爹最疼的女儿。
山下传来爆竹声,新桃换了旧符,正如我这个丞相府的旧人也被丢在山上。
大小姐,丞相吩咐了,您得了天花,得在庄子上静养,以免……他顿了顿,以免感染了若蘅小姐和夫人。
侍卫从门口进来,放下了一个食盒,便驾着马车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风雪卷走我最后的呜咽。
风寒不足以治人性命,可拖着不管,也会酿成大病,尤其现在寒冬腊月,此处屋子连个暖炉都没有。
裹在被子里,每块皮肤都像剥了皮撒盐下去,动辄更甚。
我蜷缩在陋席上第四日,指甲缝里结着咳出的血痂。芸娘破门而入时,我正喝着雪水充饥。
他们竟连炭盆和吃食都不给!她双眼红肿,褪下棉袄裹住我,小姐别怕,老奴来了,我带你去治病……
她是我的奶娘,是丞相府为数不多对我真心的人。
那是我泪流干了之后,再度哭泣。
我躺在芸娘怀里,我还有娘,我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可芸娘刚把我背出屋子,她便被人一剑刺倒在雪地里。
刀光比雪色更冷。
一抹妖艳的红踩着地上的血块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满脸讥讽。
清芜姐姐,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我抱着芸娘的身体,因为高烧后嗓子发哑哭不出一点声音,我狼狈地爬过去求她,求她放过芸娘。
陈若蘅很满意我的动作,她递给我一杯酒。
姐姐,只要你喝了这杯酒我就放过她。
鹤顶红,就这么迫不及待让我死吗反正我困在这庄子无人照看也迟早要死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父亲面前诬陷我
噗嗤!
她盯着我笑出了声,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姐姐,你在这里这么多天都想不明白吗父亲若是真的信你,为何不请个太医为你诊治而是直接把你丢到这山上来
你啊,就是太蠢,太相信别人了。
还有,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求我。
她捏着我的脸,将毒酒灌进了我的嘴里。
你死了,丞相府的一切都是我的了,包括你的爱……
北朝永朔十七年冬,大雪日,陈清芜死了。
死在了无人问津的庄子里,覆盖在她身上的只有一件染上血色的鹅黄色大氅。
这世间的伦常,命运的本质就是流动与变化。
庄子说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谁都捕捉不了命运的瞬息。
大雪褪去,翠谷卷着寒烟升起时,山中饿狼路过了庄子,它们将我的尸体蚕食殆尽。
可怜的狼,却不知,我原满身的毒,希望那些饿狼扛得过这刺骨的寒冬,也扛得住这鹤顶红的毒。
3
半年后——
你这小蹄子,怎么在这里睡上了赶紧起来!
嘶!疼……
钻心的疼,我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眼前景象繁丽,张灯结彩,觥筹交错。
疼就对了,你该庆幸你还没死!有人再次狠狠掐了我一把,还不快去给贵客添茶!
滚烫的茶盏压在我的掌心,说话之人显然已经没有耐心,脖颈处有尖锐物体狠狠扎入我的皮肤。
你近日是愈发懒怠了,我告诉你,你家小姐死了,不可能回来了。还以为自己是府内一等的女使呢,昨夜的烙印你是不记得了是吗
她说着在我背上狠狠按压一把,我能感受到血肉在挤压,刺骨的疼从背脊传遍全身,使我忍不住发颤。
身体密密麻麻的疼痛令我意识到,这不是梦。
我不是死了吗茶汤在我眼前摇晃,里面倒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樱儿
怎么会是樱儿
如果我是樱儿,那我的樱儿去哪了呢
磨磨唧唧干什么呢耽误了若蘅小姐的贵客你担待得起吗
那老婆子一把将我推了出来。
我忍着疼端起茶盘,视线里,捧着茶盘的手从腕口乃至指尖,不是青紫的斑痕,就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未及多思,身后的人便不耐烦地推着我走,我被裹挟在一群衣着统一的女子里。
穿过廊庑,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熟悉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
三尺高的朱漆门槛后,原来种着一棵梨树的地方只剩光秃秃的木墩。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这里,我太熟悉了!生我、养我、又杀我的地方。
一座吃人的牢笼!
我随着其余侍女站在正厅一侧,透过珠帘,几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落入我的视线里。
正堂中央,高朋满座,却都只笑对一人——陈若蘅。
听说今日是丞相府千金的生辰,丞相大人为博千金一笑,特宴请了京中青年才俊。
尤其是朝廷新贵,仅用三年时间收复兖州十六城的裴小将军裴正书,颇入丞相千金的眼。
我听着几人闲言碎语,目光落在大堂左侧一挺拔的身影处,他一身玄色锦袍,眉目如画,却比三年前出征时更添几分凌厉和沉稳。
此刻陈若蘅坐在他身边,言笑晏晏,远瞧着,二人之间确如春燕般呢喃。
正书哥哥,听闻你马术了得,蘅儿也想学一下骑马,你可否教教我
自然可以。
那你可以亲自带我骑吗我怕摔得疼,有你在,我放心些。
……
身体不是我的,可我仍然能感觉到属于心脏的位置有些空。
正堂中央,父亲向他举起酒杯,裴将军,听闻前日庆功宴上,圣上赐下的胡姬美婢,将军都转赠给副将了
裴正书起身,礼貌笑道,末将只是觉得金戈铁马声比红绡帐暖更入耳些。
哦父亲捋须而笑,面色有些尴尬。
那些小辈自然听不懂他们的言外之意,还以为二人真是在闲聊。
但那些庙堂下的高官却是千年的狐狸,此刻都把目光转向一脸羞涩的陈若蘅,等着父亲给二人牵线做媒。
将军这般正直,倒让老夫想起一柄玄铁剑,在库中蒙尘三载,前日忽见天光。他看向陈若蘅,好剑需遇明主,正如明珠不该久藏椟中。
裴正书不动声色地撩开蔽膝,一个鸳鸯香囊从腰间滑落,这个香囊旁人看不见,却正好落入陈若蘅眼里,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偏向裴正书的身子也摆正了。
裴正书没有回应父亲的话,他的目光落在后堂,面色疑惑,今日是若蘅小姐的生辰宴,怎么不见清芜小姐
听到他喊我名字,我端着果盘的手不由一颤,抬眼看去,父亲笑着的脸一下僵住了,连宴厅的丝竹舞乐声都小了些。
他眼神飘忽,推诿道:清芜啊,她……她身体不舒服,在庄子里养病呢!
看着他伪善的面容,我不由笑了起来,心脏抽痛,父亲还记得我在养病呢可是我连尸体都烂了好几回了。
况且,我与裴正书青梅竹马,母亲在时,两家便许了口头婚约,虽未交换庚帖,却是众所周知的事。
如今他却要为裴正书与陈若蘅牵线,究是一开始就不爱我这个女儿罢了。
我再看去,裴正书神色变得担忧,他的手指捏紧了腰间的香囊,语气却十分平静。
家慈此前在佛堂与清芜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因此时时挂念。昨日回府,她听说我要来贵府赴宴,便委托我问一下清芜小姐可安好。
陈若蘅的脸色又难看了些。
堂上在聊些什么,我已经听不下去了,郎才女貌的把戏我也不想再看。
指尖抽痛非常,我低下头,衣袖下大大小小的青紫伤痕扎眼得紧,我不必去猜都能想到她们是如何害死我之后,又凌虐我的樱儿。
当初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小丫头,此刻不仅瘦骨嶙峋,全身上下更是没一块好皮肉。
我望着堂上的父亲与陈若蘅,酒色比血色更红,映在他们脸上,像是一张大网,上面织着我满腔的恨意。
既然我回来了,父亲、母亲、妹妹,你们就好好欢迎我吧!
4
今日掐樱儿的老婆子是陈若蘅院内的管事嬷嬷——春兰,宴席散去不久,我便被她扯着头发拉到了井边。
你这贱丫头,没骨子的东西,今日若蘅小姐不高兴,可都是拜你所赐。你还敢不请示就离开院子!
刺骨的井水淋下来时,身体里的血像点着了一样,我微睁着眼,步伐缓慢地朝她走去。
嬷嬷说什么拜我所赐
她被我逼得退到了井口,手胡乱摸着旁边的扫帚,空咽了几下。
你……你要做什么
哈哈……
我阴恻恻地朝她笑。
嬷嬷……慢了!
扑通,水面的涟漪只荡漾了一会儿便安稳下来了。
其实,杀死一个人根本不需要顾虑那么多。因为我们——没有顾虑,只剩仇恨!
陈若蘅在屋内唤管事嬷嬷,回应她的只有咕噜噜的水泡声。
我提起湿重的裙摆,在木廊上踏出哒哒声。
推开门,陈若蘅正在满屋摔东西。
该死的陈清芜,死了也不干净的东西,没有你一切都是我的!不就是香囊吗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正书哥哥身边留下东西……
我伏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我亲爱的妹妹,你原是嫉妒我这些吗
她回头见是我,眉间怒气更添了几分。
谁准你进来的
我直视她的目光,丝毫不退,轻笑道:
小姐是找春兰嬷嬷吗嬷嬷让我和你说——她死了,您有事恐怕得到初七烧点纸才能问她了!
你又发什么疯
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迈出脚步。
望着那轮挂在树梢上的虚月,我果断上前拽住她扬起的手腕,一言不发,拽着她就往院外井边走。
她大声地吼叫:啊!你这个贱人,下贱胚子,你竟然敢碰我,来人来人!
反了你了。
陈若蘅的贴身侍女烬娥听到声音来抓我,我使力把陈若蘅拽到她面前,她一下扑空,结实的巴掌落在陈若蘅白皙的脸上。
啊!眼瞎了吗你朝哪里打呢还不快把她拉开。
小姐,你别乱动啊,天太黑了我看不清。
烬娥焦急地围着我们二人转。
你眼睛不好手也断了吗!拿剑把她手砍了呀!
烬娥面色不悦,可也不敢反驳,只敢把气撒在我身上,她厉声呵斥我。
贱蹄子,你是疯了不成,你又想吃红铁饼子了是吗
听到这话,樱儿的身体不可控地带着我后缩,我惊得瞬间松开了拽着陈若蘅的手,那是樱儿本能的害怕,是我占据这具身体都控制不了的害怕,我轻轻抚摸着心脏,像在安慰她一样,看向陈若蘅的眼神更加怨恨。
她们到底对樱儿做了什么
你们……
吵吵闹闹的做什么呢
我安抚好那颗跳动的心脏,抬眼看见月洞门下缓步而来的两个影子,走前的人是宋安翎。
果然来了,我不动声色地往水井旁退了几步,就在快摔下去时。
一个身影迅速拽住了我。
小心!
陈若蘅扬在空中的手还未放下,她的瞳孔剧烈收缩,面色骇然地转向身后。
若蘅,这是怎么回事
宋安翎走到几人面前。
我看着她,心情复杂。
幼时,她待我极好。
彼时母亲抚琴她舞剑,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二人,却互为知音。
可是为何,她也和父亲一样变了呢
宋安翎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单是过来的几步,就让陈若蘅双腿开始发软。
看见陈若蘅双腿开始发软,我在暗处冷笑。
宋安翎为了使陈若蘅能在京中贵女中脱颖而出,她对陈若蘅的各项要求可谓是严苛至极。
可笑我之前心疼她两日只吃一顿饭,担心她饿,还偷偷差人给她送去糕点。
却不知,我与她,乃是东郭先生与狼。
陈若蘅立马变回此前乖巧的模样,她小跑到宋安翎跟前,低声抽泣。
母亲,不是的,是她……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安翎打断了。
够了,你也不用解释了。母亲知道你素来爱与下人亲近,可也要有分寸,断不能……
宋安翎这话是说给旁人听的,只可惜那个旁人此刻目光落在井水里,忽然惊呼了一声。
天呐!这是什么
拉住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裴正书的祖母,裴老夫人。
宋安翎见状立即上前查看,她忽地抬头看向陈若蘅,低声道:春兰嬷嬷为何在里面
陈若蘅眼神震颤,她皱起眉头整个人愣在原地。
好半晌,她像狼一样盯着我。
是她,一定是她杀了春兰。
陈若蘅指着我的一瞬间,我早已害怕地抱头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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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小姐不要打我。我听话,我不和春兰嬷嬷一样不听话,我听话……
衣袖从手腕滑至胳膊,清冷的月光下,大大小小的青紫斑痕格外清晰。
你……你在装什么她气急败坏。
在场的人不是傻子,若是平时这事就遮掩过去了。
偏今日有个裴老夫人在此,父亲本有意撮合陈若蘅与裴正书,此事若处理得不好,不仅这段婚事要凉,陈若蘅也会落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宋安翎平和的五官忽地扭曲,她闭了闭眼,陪笑道:裴老夫人抱歉,府内突发琐事需要处理,今日招待不周,还望您多多见谅。
无妨无妨。
老太太被吓得不轻,嘴上说着无妨,手却是对着井口的位置挥动的。
宋安翎越过我,来人,带小姐去祠堂。
听到此话,陈若蘅瞳孔收缩,她凄凄哀道:母亲不要,我没有,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偌大的丞相府,无人在意她的挣扎,就像当时无人在意我的辩解。我闭上了眼,心中有一丝复杂的畅快。
若是以前,看到宋安翎惩罚她,我一定会为她说情。
可此刻,我只有达到目的的快感。我摸着樱儿的心脏。
樱儿,从今天开始没有人会再欺负你。
宋安翎离开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份眼神只不过是试探,她那般高傲,眼里容不得人。
正是这样的高傲,才使我好动手啊。
5
春兰的事情,宋安翎给出的解释是宴会上贪杯,不慎落水。
她罚陈若蘅在祠堂跪了整整五日,这五日她滴水未进、寸粮未食。
若不是裴家来了人,怕是宋安翎真会将她活活饿死在祠堂里。
烬娥叫我去抬她,我暗自嗤笑,她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明知道陈若蘅看见我便要发疯,只是让我过去膈应她罢了。
我走到祠堂时,她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像一摊死水,连我是谁也分辨不出了。
我握紧衣袖里藏着的匕首,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只要刀刃划过,血液喷出,她便可以死。
我紧张地直咽口水,樱儿好似也在紧张,她的心跳得飞快。
快到我想吐。
你干嘛呢还不快把小姐背出来。
烬娥催促我一声,我面露杀意地瞪着她,你也该死,等我杀了陈若蘅,我就杀了你。
唉,我说你呀也是运气好,你家小姐啊,命可真大。得了天花这么大的病还能活着回来!
我举起匕首的手顿在空中。
谁回来了
烬娥显然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瓜子都抖落了许多。
哎哟,你啥时候过来的,她拍着胸脯,对我说话的语气也客气了不少,陈清芜啊!
陈清芜不是死了吗
烬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你这人怎么回事,之前我唬你说你家小姐死了,你还要拿剪刀杀我来着,这会儿又是唱哪出
我脑袋一阵嗡然,陈清芜回来了,那我是谁我是樱儿吗可我分明有陈清芜的记忆。
五岁时尚且恩爱的父亲母亲、十岁时和樱儿一起放的蝴蝶纸鸢、十八岁时上元节江岸旁璀璨的烟火,包括鹤顶红毒发时肚子里剧烈的疼痛,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可能不是陈清芜!
那外面的陈清芜是谁
她在哪
我情绪失控地晃着烬娥。
谁啊
陈清芜!我激动地吼出了声音。
你说话就说话,吼我做什么别以为你家小姐回来了,我就不敢教训你……
聒噪!
不想听她废话,我索性将袖口间的匕首露了出来,抵住她的喉咙。
说,陈清芜在哪
烬娥显然被我吓到了,她脖子连连后缩。
就……就在前院啊,还是裴将军送回来的。
我没管祠堂里表情惊恐的陈若蘅,提起衣裙就往前院跑去。
烬娥捂着差点不保的脖子,低声咒骂。
哪来的疯子
……
穿过长廊,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前厅。
作为杂役,我没有资格上正堂,所以走到门口,便被小厮拦住了。
与他们起冲突对我没有好处。
我躲在廊柱后,透过雕花门洞看到了那张我无比熟悉的脸,此刻鲜活地、明媚地立在阳光下。
不,不可能。她……我已经死了呀。
我被吓得连连后退,直到撞上一个结实的臂膀。
回头,是裴正书。
樱儿是你啊!他看着我,蹙着的眉头展开,惊喜道。
裴……
阿书!
看到那张向他跑过来的脸,我止住脱口而出的名字。
而那个喊出阿书的人,是陈清芜。
她穿着一身与陈清芜喜好完全不同的红色罗裙,不顾旁人的目光欢快地跑向裴正书。
裴正书伸开臂膀接住了她。
你伤刚好,小心点。
他嗔怪地点了点陈清芜的额头,二人举止亲密,旁若无人。
我的鼻腔有些酸,我一眼就能认出,那不是陈清芜,为什么裴正书认不出来。
除了样貌,这个陈清芜无论是穿着打扮、说话语气还是性格,都与我大相径庭。
她不是陈清芜,她到底是谁
小姐。
我压着内心百味杂陈的感觉,低声打断二人。
陈清芜这时才看见了我,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秒。
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神从陌生警惕变得熟悉亲切。
樱儿!
她亲昵地搂住我的脖颈。
樱儿我好想你啊,你受苦了。我回来了,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她捧着我的脸,一脸心疼地看着我,好似知道我在府上遭遇的所有不公。
待会我就去若蘅那个坏东西那里把你要回来,你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绝对不让你受一点苦。
她拍着我的肩膀保证道,表情明媚,语气自然,连我都有些分辨不出她是真是假。
望着她那张脸,我心脏有些疼。
我无意在此久留看他俩恩爱,我需要确认一件事,当时知道陈清芜死了的人,除了我、芸娘就只有陈若蘅了。
6
翠鸢阁,我刚进门便听见一声酸讽。
哟,樱儿姐姐回来了!怎么样,见着你家小姐没啊
说话的是陈若蘅的贴身丫鬟——烬娥。
她素来看我们不爽,我还在府内时便处处给樱儿使绊子,我离开府内的日子,她绝对没少作践樱儿。
我还没找你,自己赶上来送死,那你就替你家主子走在前头吧!
我装作讨好的样子,将手上戴着的一枚珊瑚镯子递给她。
烬娥姐姐,这几日多亏你照顾我,小姐刚刚赏了我一个镯子,我这不是想着来孝敬你。
烬娥目光贪婪地盯着那个镯子,在府内,除了主子只有那些得宠的丫鬟才配戴这些好东西。
而陈若蘅性情古怪,又常常在宋安翎受气。莫说对下人有什么奖赏,少些惩罚都算是恩赐了。
这翠鸢阁大大小小的奴仆都是你欺我、我欺你的散沙状,出了事也只会互相推卸责任,绝拧不成一股绳。
这只镯子确实是陈清芜赏给樱儿的,只不过那个陈清芜是我。
既然她喜欢,那就和这镯子一起浸在血里吧。
这镯子内部可大有乾坤,里面的东西遇水即化,遇火即焚,死人容易,活人难。
算你识相!
烬娥得了镯子就不再为难我了。
我来到陈若蘅房外,刚想推门而入,却听到屋内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陈清芜已经死了吗
宋安翎的声音她在这里做什么我转身走到窗边。
母亲,我确实亲眼看见她吞下了鹤顶红!不信你问芸娘,她必然也看见了。
是啊夫人,大小姐确实死了,奴婢把了脉,那就是死人脉,绝对不可能出错的。
芸娘一口寒气从背脊蔓延至全身,怎么可能是芸娘。芸娘不是死了吗
您不能不相信我啊,先夫人的毒也是我下的,那脉象和大小姐的一样。绝对出不了错。
母亲,母亲竟然也是芸娘毒死的。
那现在回来的陈清芜是什么东西,你们告诉我。
屋内噤若寒蝉,许久听到一个迟缓的声音。
行了,别吵了。她回来也好,省得林相那老东西一直派人来问。过几天,再把她送到林府就好了。
父亲……
还有他,原来他知道我已经死了啊……
钻心的疼压得我直不起腰。
滴答……滴答。
下雨了。
我蹲在檐下,屋外的雨丝飘入我的眉目,冷!
比吃了鹤顶红、大雪封山那日身体还要冷,还要疼。
骨头好像要碎掉一样,咯吱咯吱地响。
母亲,我此前从未想过母亲一向康健,怎么会落了水就咳死了
原来是身边养了条毒蛇。
……
陈清芜住进了我原来的院子,她回来当晚就冲进翠鸢阁,完全不顾陈若蘅的阻拦,把我抢了出来。
她指着陈若蘅,语气不善。
妹妹,姐姐我自己的东西,我还不能拿回来了怎么你是暗恋姐姐不成那姐姐今晚和你住行不行
陈若蘅要来拦她,她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烬娥倒是很识相地让开,只是陈清芜并没有打算放过她,她故意装作脚滑的样子。
一巴掌扇在她来不及躲闪的脸上。
抱歉,脚滑!
我忍着笑意,真是——好虎一女子。
虽然不知这个陈清芜到底是什么人,可眼下看来她对我,不!是对樱儿并没有恶意。
7
丞相府大小姐回来的消息传遍了盛京,与此同时的还有她与裴正书的婚事。
不过她回来后每日只做几件事。
第一,膈应陈若蘅。
第二,问我关于陈清芜以前的事。
第三,和裴正书联络感情。
时间久了,我觉得她实在有些耽误我复仇的事,每日樱儿樱儿地喊,我离开她视线一寸,便比陈若蘅还要疯。
说着什么我只能相信你了这类奇怪的话。
这日,英国公府设宴。
宴请了京中有头有脸的女眷赴宴,陈家两个女儿都在邀请的名单中。
陈若蘅这几日一直跪在祠堂斋戒,美其名曰静心,实则是宋安翎为了让她保持纤细的身姿,以便入英国公夫人的眼罢了。
众人心知肚明,这场宴席就是给小公爷挑选夫人的。
陈清芜躺在太师椅上晒太阳,她又在自言自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系统你给我滚出来,为什么陈清芜怨气值丝毫不掉,她不是最恨陈若蘅吗我都快把陈若蘅气死了。
……
什么,你是说……这样不好吧,会不会太坏了
……
哎哟,你怎么比我还坏
她桀桀发笑,好像一直在和什么人对话,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人。
小姐,裴将军的马车到了。
她困着我,我离不开这个院子,没机会对陈家人动手,只能无力地叹了口气,提醒她。
陈清芜一听裴正书到了,立马切换了一副姿态。
她脚步轻快地蹦跶到门口,冲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阿书
裴正书从高大的白马上跳了下来,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表情宠溺。
阿芜,你近日怎么变得这么活泼
怎么,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那我也可以……她在他身边转了一圈,立马切换成娴静的样子,裴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裴正书被她逗笑了。
你开心的话,什么样子都好。是吧樱儿
他的目光透过陈清芜看向我,我有些心虚地瞥开视线,微微点了点头。
倒是樱儿,你以前最是烦我靠近你家小姐了,怎么如今反倒沉稳了。
我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
酸涩在喉咙间哽咽,他若再问一句,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继续忍耐。
幸好陈清芜及时替我解围了,她一把推开裴正书。
我不在的日子,樱儿受了许多苦楚,你别提这些事了。
他笑笑。
樱儿如今倒和之前的你有些像,你们怕不是换了灵魂
陈清芜和我的眼神都有些闪躲。
……
裴正书把我们送到了国公府,便骑着马回去处理公务了。
我刚扶着陈清芜下马车,陈若蘅也恰巧到了门口。
这些日子她被陈清芜气得够呛,寻常口角都是小事,好几次陈清芜直接将她气到看了三天大夫。
哟,姐姐怎么和裴将军一块来的这还没成婚呢,姐姐就和男子同乘一辆马车,怕是不合规矩吧!
陈清芜翻着白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哪来的封建残余
听到陈若蘅的话,她本来打算直接怼回去。
我伸手拉住了她,与她附耳了几句,她比了个奇怪的手势,朝我会心一笑。
接着就往地上一跌,哭得梨花带雨。
妹妹,你怎的如此说我我知道如今府内是母亲主事,我不争气,不如你讨母亲喜欢,所以出门连马车也没有。只能厚着脸问未来的夫家借。可你也断不能因为得不到裴公子,就推倒我,还辱我名声,我与裴公子,清清白白又有婚约。不是你说的那等关系。
陈清芜许是混过戏班子,唱得有鼻子有眼,短短几句就吸引了不少世家贵女驻足观看。
8
当中有人仗义执言:若蘅小姐,你便是厌恶清芜小姐,也不能如此行事。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姐姐。这女子,向来以名节为重,你这般,哪有一点淑女风范。
就是啊,你怎么这样
亏我此前还觉得若蘅小姐颇有才华呢,原来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
面对众人的诘难,她百口莫辩,连连摆手。偏此时陈清芜还可怜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善解人意的样子。
大家不要说我妹妹了,没关系的,我不在意。要是妹妹喜欢,我把裴公子让给你,只要妹妹开心就好了。
你!陈清芜你又在装什么
她气得面目扭曲,手一抬就要来抓陈清芜,忽然一个身影挡在了陈清芜面前。
人群中发出惊叹,天呐,小公爷!
陈若蘅的巴掌好巧不巧落在小公爷肩膀上。
她惊得连连后退,小公爷,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二小姐既不是故意打我,难道是要殴打嫡姐吗
小公爷转过身,论容貌,他比阿书好看许多。风姿特秀,爽朗清举,眉目间似有松风流淌。
陈清芜盯着他的脸挪不开眼,真是不改轻浮……
我无奈地把她从小公爷身边拽了回来,低声提醒,小姐,注意仪态。
哦哦,对哦!她憨笑。
陈清芜让陈若蘅在小公爷那里吃了个大亏,此刻心情欢快地都要起飞了。
她拉着我在席间穿梭,尝到好吃的便要给我尝一口。
樱儿,这个好吃!
嗯!这个也好吃!你尝尝……
……
我心不在焉地吃下她递过来的珍馐,目光一直在陈若蘅那处游走。
奇怪,烬娥去哪了
正愣怔,忽然有一群女子朝着我和陈清芜走来,看样子来者不善。
为首的女子指尖绕着腰间玉佩的杏色流苏,目光掠过下首那抹天青色身影。
清芜姐姐离开的这段日子,可是让妹妹们好生思念,毕竟姐姐的文采可丝毫不逊色于状元才子。那女子轻笑,腕间金镶玉镯碰在玛瑙酒盏上叮咚作响,今日宴席,不如即兴赋诗一首让这些没见过姐姐风姿的也好一睹。
永宁郡主!我的死对头,遭了,这人可比陈若蘅难缠多了。
郡主,你可别为难姐姐了。姐姐在乡下庄子里养了一年,哪里还记得这些文雅之词。
陈若蘅从她身后冒出,语气间尽是贬低,引得旁人发出嗤笑。
陈清芜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她起身十分嫌弃地推开挡在她与郡主之间的陈若蘅。
你怎知我不会你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女人她语气讥诮,气得陈若蘅面色发红。
听过唐宋八大家、建安七子、曹植或者李清照吗
什么糖啊盐啊,姐姐你不会就不要装懂,以免丢了爹爹的脸。
切!陈清芜白了她一眼,菜就过来学,待会儿千万别羞愧得离席。
今日天气不错,我便作一首应制诗赠给国公夫人吧!
她铺开宣纸,我为她研墨。
她提笔写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
薰风解愠小荷天,朱邸开筵聚履簪。
云影不遮金屈戌,花光欲上玉栏干。
分曹射覆香醪暖,隔座听歌纨扇欢。
自是主人能爱客,水晶帘卷月团团。
——
怎么样
她自信地铺开纸,又想起什么似的,取了一张新的纸。
对了妹妹,还有两句是送给你的。
只见陈清芜在纸上画了一个猪头,后面附赠两句:劝君莫作聪明态,大道至简自然归。
噗嗤,周围发出低低的笑声,连本来等着看陈清芜笑话的永宁郡主都忍俊不禁。
陈若蘅再次吃瘪,眼见在陈清芜那里讨不到好,她便把怒气撒到我身上。
她故意将一杯热茶倒在我手上,我一下没躲开,手背很快被烫出一个大泡,而陈清芜也因为在我边上被波及了。
你这个贱婢,怎么回事,端杯水都端不稳,怎么还把姐姐烫到了姐姐可是为英国公夫人准备了曲子的,这手受伤了,待会可怎么弹琴
陈若蘅惯会倒打一耙,茶杯分明离她最近,却还能栽到我头上。
滚蛋,我的丫鬟要你管陈清芜有些生气地吼了她一句,一点没注意她说的曲子之事,樱儿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余光间,却见到烬娥抱着一把古筝过来。
陈若蘅又要做什么
9
姐姐,既然手没事,我替你把国公夫人请过来了,琴我也取来了。你看……
我抬头看去,宋安翎正带着一个气质典雅的妇人往这里走。
陈若蘅是知道我的琴艺,她不可能会给我表现的机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们也怀疑陈清芜是假的。
我侧目看向陈清芜,只见她又在和那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了。
系统,书里没说有弹琴的内容啊我玩玩节奏大师得了,哪里会弹琴啊
……
怎么跑,这么多人看着呢
……
靠啦,我把积分都用来换复活药水了,哪里还有积分你快给我想办法!
……
奇怪,她们好像都听不见陈清芜在说话。
眼见国公夫人要走到此处了,我赶紧将刚刚摔在地上的瓷碗碎片拾起,偷偷划破她的手掌。
嘶……
小姐别怕,待会听我行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似乎在理解。
姐姐,你不是准备了你最拿手的《凤凰曲》赠给国公夫人吗国公夫人来了,你快弹吧。
不行。
我往前走了一步,我家小姐刚刚手受伤了,恐怕没法演奏。
我举起她鲜血直流的手。
哎哟,这是怎么搞的,还不快去叫太医。国公夫人面色大变,一脸担忧。
姐姐,你怕不是不会弹故意弄伤自己的吧!刚刚我分明看见你的手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见血了。
宋安翎目光凌厉地看向陈清芜,眼里没有一丝作为母亲的关怀。
若是平常,她还会假装几分,可见是知道了刚刚陈清芜在门口吐槽她的一番话。
听到这话,边上的小姐们也有些奇怪,纷纷附和,若蘅姐姐说得没错,刚刚我看清芜小姐的手还是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流了这么多血。
这些人比墙边的草还容易倒,根本不用风吹自己就会倒。
陈清芜被她们架上了高台,不知所措地看向我。
我将她护在身后,国公夫人,刚刚是我没拿稳茶盏,将杯子摔了,小姐替我收拾碎瓷片,才不幸划伤了手。此事,是我的错。
我俯身行礼,又说。
小姐知道国公夫人一向仁德好施,心中颇为敬佩,故准备了一首曲子送给您。不过,不是《凤凰曲》,而是《玉兰枝》。先夫人曾说过,玉兰不是温室之花,它历霜雪不改其志,处繁华不媚流俗。我家小姐觉得夫人就如这玉兰花一般。只是今日不巧,小姐手受伤了,无法为国公夫人献礼。若国公夫人不弃,奴婢也得我家小姐指点过,也会弹奏这曲子。
国公夫人惊喜地看向我,她正打算开口应允,宋安翎却矢口阻止。
你一个丫鬟也配让贵人听你弹琴
望着她,我的眼里只有滔天恨意,宋安翎,你是不敢听这首曲子吗
我目光直直盯着她。
倘若我一个丫鬟都能素手弹琴,我家小姐又岂会差劲
她还想说什么,国公夫人却对我颇感兴趣。
弹琴而已,哪有高贵之分,安翎你多思了。
10
《玉兰枝》不是我的拿手曲,甚至是我最恨的曲子,因为它是母亲最爱,是使母亲在对父亲的怨恨中香消玉殒之曲。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为了一个虚假的承诺,夜夜落泪。
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我多希望这世间女子都如玉兰花一样美好,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荒废一生。
一曲作罢,台下宾客都不作声。
许久,有人喝了一声好,大家才反应过来曲子已经结束了。
这丞相府一个小丫鬟都有如此才艺,不敢想大小姐的琴技该有多登峰造极!
你别说,这首曲子不知怎的我听来有些悲伤,仿佛听到了一个不甘的声音。
我也是,我也是。
……
我看向宋安翎,她冰冷的目光与我交接,仅是一盏茶的功夫,我们仿佛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已经打了几个来回。
终于,她缩回了目光,先败下阵来。
好曲,真是好曲。
远处传来阵阵鼓掌声,我抬头看去,是小公爷,他的身后还跟着眼神复杂的裴正书。
我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向小公爷行礼后匆匆退回到陈清芜身后。
母亲,这里有这么好听的曲子,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来听。
你这双耳朵不必我说都会自己找来。
国公夫人有些惋惜地看向陈清芜,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已经许了人家。
你来,那位是户部侍郎的千金……
过了会,小公爷和裴正书朝我们走来。
阿芜,听说你手受伤了。
他越过了我,一脸担忧地检查起她的手。
我看着手上发红的水泡,轻轻呼了口气,望着他二人的身影默默离开了席面。
有裴正书在,陈若蘅也不敢再为难陈清芜,我现在要去做我的事情。
既然宋安翎想让陈若蘅在国公夫人面前表现,那我就给她一个巨大的表现机会。
让全京城的人,都不会忘记她陈若蘅的名字。
宴席开到中场,便是各家小姐献礼博国公夫人开心的环节了。
陈若蘅一早便从宋安翎那里得了一面错金银嵌宝铜镜,据说十分珍贵,是以失蜡法铸造的铜镜背面,再用金丝银片镶嵌出鸾凤衔牡丹纹样,镜钮镶嵌着番邦进贡的鸽血红宝石,最后配上紫檀雕花镜匣,可谓是完完全全按照国公夫人喜好来选的。
不过,我正愁不知道怎么诱出那东西呢。她这面镜子,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听闻夫人雅好古玩,小女偶然得了一件稀世珍宝,特献与夫人赏玩。
她双手捧着礼盒上前,在距离国公夫人三步之遥处停下,由烬娥接过。
是吗打开看看。国公夫人兴致盎然地说道。
烬娥应了声是,将礼盒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盒上的金丝带。就在她掀开盒盖的一瞬间——
一束强烈的白光骤然从盒中射出,刺得厅内众人纷纷闭眼躲避。我早有准备,微微侧头避开强光,却仍装作被晃到眼睛的样子。
这是何物国公夫人以袖掩面,声音中带着惊诧。
未及回答,一股奇异的香气从盒中溢出,瞬间弥漫整个厅堂。
那香气初闻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令人闻之头晕目眩。我注意到烬娥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她踉跄地后退两步,手中的盒盖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掰着手指,百无聊赖。
三、二、一...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烬娥喉中迸出,她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脖颈,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破出。
宾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厅内鸦雀无声。
国公夫人惊得从座位上站起:陈二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陈若蘅显然未预料到这个情况,她更不敢上前靠近姿势怪异的烬娥。
整个人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反倒是宋安翎沉得住气,她离开座位,一把拽起烬娥。
就在此时,烬娥的皮肤下突然鼓起无数小包,如同有活物在她体内蠕动。她的惨叫变成了非人的嘶鸣,眼耳口鼻中开始渗出血液。
宋安翎猛地后退两步,脸上适时露出惊恐之色。
小姐,救我!
砰一声闷响。
烬娥的右臂皮肤突然爆裂,无数黑色蛾子从她血肉中喷涌而出,在空中聚集成一团黑云。紧接着是她的背部、胸口、脸颊,一只又一只蛾子撕裂她的身体,带着血丝和黏液振翅飞出。
烬娥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失去了光彩。她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仿佛所有的血肉都已被那些蛾子吞噬殆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
厅内顿时大乱。女眷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男宾们也面色惨白,有的甚至跌坐在地。国公夫人呆立在原地,脸色铁青,似乎被这超乎常理的景象震慑住了。
母亲,快走!小公爷上前掩着国公夫人离开了席面。
国公府的侍卫终于反应过来,拔刀上前,却被那团越来越大的蛾群逼得连连后退。
礼盒翻倒在一旁,里面的物件滚落出来——精美的错金银嵌宝铜镜,镜背雕刻着繁复的鸾凤衔牡丹纹样,在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我缓步走向那面铜镜,俯身将它拾起,镜面映出我平静的面容,与厅内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陈若蘅、宋安翎,这是我的回礼,你们喜欢吗
樱儿,你傻站在这里干嘛呢还不快走。等着被咬吗
有人拉过我的手腕,我顺着方向看过去,一张熟悉的脸放大在我眼前,我心一惊,手中的铜镜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裴正书
奇怪,他刚刚应该送陈清芜回府了,怎么还在这里
11
小姐呢
出了厅堂,我从他的手中抽出手腕,此刻大堂内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们想烧死那些蛾子,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些蛾子又没毒,也不会咬人,它们只是趋光,只是想要温暖罢了。
清芜已经回去了,她让我回来找一下你。
正书解释道。
我点了点头,面色并无波动。
将军,那我……奴婢先告辞了。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叫住了我。
等一下,那个……我的香囊破了,你可以帮我补一下吗
看着他递过来的鸳鸯香囊,我的指尖有些颤抖,那是三年前他出征时我为他缝制的。
也许阿书认出我来了呢
可下一句,清芜的手受伤了,我想这香囊是你家小姐缝制的,你熟悉她的针法,可否帮个小忙
内心很酸,我咬着嘴唇,忽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一句我一直想问却没敢问的话。
将军,你是更喜欢现在的小姐,还是以前的呢
裴正书愣住了,他看着我发红的眼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许久,他轻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只要是她,无论什么模样,都是我裴正书心中最爱之人。
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呢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也许心已经偏向了另一个人。
回到陈府,已是深夜,路过翠鸢阁时,里面静悄悄的,今夜再也没听到陈若蘅歇斯底里的咒骂声。
她因为涉嫌谋杀国公夫人和郡主,被大理寺拘了起来。
此刻笞杖加身,怕是不招也要招。
只是,有人不会让她招的。
一旦她伏法,谋害皇亲国戚,那就是诛九族的死罪。
这府内上下都是吃人的鬼,就该一起下地狱。
只是,有一个人,她无辜。
陈清芜还没有睡,我刚迈上台阶,还未敲门,里面便传来声音。
进来吧。
她像是知道我会来。
她靠在窗台上,月光像绸缎一般丝滑,披在她身上,没有一点杂质。
鹤顶红的毒,疼吗
她看向我,用那张和我一样的脸,我瞥开眼睛,泪珠在眼眶里打滚,就是不曾落下。
抱歉,我占了你的身体,还利用你的爱人。
月光下,透过陈清芜的模样,我仿佛看到了她本来的模样。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满脸心疼地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她。
你拿瓷片划烂我手的时候,那般镇定,绝不是一个丫鬟才有的气魄。
我与她相视一笑。
你也很聪明,可以告诉我一直和你对话的那个人是谁吗你又是怎么从我的身体里复活过来的
陈清芜与我说了很多我理解不了的话,譬如他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以宋安翎为大女主的小说世界。
最后的结局是她登上了皇位,成为一代圣明的女帝。
而她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系统检测到这本书的女主气运消失了。
气运消失,主角死亡,这是小说世界里的运行逻辑。
于是系统派她进入这个世界探查。
可她一进入这个世界时,被一股怨念强行召了过去,并误打误撞与我绑定了系统任务,目的是消除我的怨念值。
你是说,现在的宋安翎不是原来的宋安翎了
经过我在府内多日观察,大概是这样的。
我忽然觉得有些释然,宋安翎本来就不该是这样的。
那有什么办法赶走她吗
现在我是没办法哦!她斜靠在茶几上。
我来的时候你的尸体都没了,我只能用积分换重塑道具和复活药水,重塑肉身。这些东西把我所剩无几的积分全消耗掉了。我现在就剩
5
积分了。要是我有一百积分,直接一个驱赶道具她就出来了。
陈清芜无奈叹气。
我神色暗了暗。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有啊,主角自然死亡,这个世界就会重新洗牌。那个侵占她身体的人就会离开。
这样吗我沉默低头。
她拿起一颗枣,塞到我嘴里,问我:你是重生了吗奇怪,我记得这本小说没有重生设定啊,作者还有私设呢
我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她含了颗枣在嘴里,语气含糊不清。
我刚刚问了系统,你的怨气值已经消了
80%
了。国公府的事,是你做的
听着她的话,我暗暗笑了,点了点头。
她忽然眼睛一亮,从窗边爬起来,又变成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嘻嘻地凑过来。
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快与我说说!
我与她说了珊瑚镯的事,像烬娥那样贪婪又愚蠢的人,定然做什么都要戴着镯子不离身。
只要她沾了水或者遇了火,里面的东西会不知不觉地钻入她皮肤里,待到时机成熟,那东西就会破体而出,吸干主人身体的血。
本来,我只想用镯子弄死她的。
可当我得知这府内人人都是吃人的恶鬼时,我便想让全府的人死,尤其是我那父亲和母亲。
国公府大殿梁顶上方中央有一面铜镜,本是对着外面的。
我趁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把铜镜对准了国公夫人坐的方向。
陈清芜赞许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这叫什么借刀杀人飞蛾扑火姐姐,你也太聪明了,你这放宫斗剧起码能活到八十集!
宫斗剧是什么
哎呀,就是类似于你们的戏台子。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忽然她又想到什么似的,一拍桌子,不对啊,如果陈连蘅伏法了,那你也要死了。依据这个朝代律法,谋害皇亲国戚,是满门抄斩的死罪。那你怎么办
她真傻,光顾着想我了,她现在的身份可是陈清芜,丞相府的长女,比我的处境更加危险。
不用担心我。
我淡淡一笑,起身从屋外取过早已备好的嫁衣。
明日午时,裴家会来接亲,你今夜好好休息,早上我伺候你梳妆。
你想把我从丞相府送走,让我和这里撇清关系
她眼神震颤。
你是不是要和他们玉石俱焚我不同意!
她把我逼到墙角,眼神诚恳,姐姐,你想复仇,让我做你的棋子,可好
你不要一个人涉险,现在的宋安翎不是原来的宋安翎,我还没摸清她的实力……
她话说到一半,身子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端着茶水将香炉里的熏香熄灭,抬手抚摸着她,抚摸着熟悉的眉目。
谢谢你,把小姐照顾得很好。
替小姐好好活下去!
12
北朝永朔十八年,六月的神京纷纷扬扬落了一场大雪,飘若脂粉。
榆杨柳树净植一道,做生意的商贩布衣裹着单薄的衣物,一面愠色大骂见了鬼了六月飞雪,一面惊慌地推着小车匆匆散去,个个都忙着躲去这怪雪。
当中,有一清瘦的身影,裹着一件鹅黄色大氅,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大理寺的方向坚定走去。
吱呀,厚重的牢门被推开,里面的人像过街老鼠一样缩起身子。
别打我,别打我,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无声地在陈若蘅面前摆弄着食盒,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声。
我拿着木勺敲了敲盒子。
妹妹,吃饭了。
陈若蘅在角落惊恐地抬起眼睛,鹅黄色的大氅像一张密网压得她喘不过气。
陈清芜!你……你不是死了吗不对,你没死,你回来了……
她的眼神清明了些许,我冷笑着摘下帽兜,倒了一杯酒摆在她面前。
小姐,你仔细看看,我是樱儿啊!
光束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她被打得皮开肉绽,已经不成人样了。
小姐,你渴了吗怎么不说话呀是奴婢伺候得不好吗奴婢给您倒了一杯酒,来尝尝吧。
我将酒递到她唇边,她眼神惊恐,瞳孔中反射出锐利的银光。
她双手双脚跪爬在地上往后缩,一如我当初苦苦求着她放过芸娘那样。
不要,你不要过来。
来人,来人,有人谋杀朝廷贵女了!
大理寺外的衙役已经趴在酒桌上睡了半个时辰,我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给门口的侍卫,掩面离去。
神京六月的这场怪雪连下了三天。
这三天里,独占街西半条街的丞相府也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二小姐在大理寺咬舌自尽后,留下认罪血书。二是在二小姐认罪前,丞相府大小姐陈清芜与裴正书的婚礼毫无预告地举行了。三是不知何人检举了宋安翎通敌叛国的证据。
现在二罪并举,丞相府里里外外被重兵包围得水泄不通。
府内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官兵守在府外,谁敢露一点头,格杀勿论。
我从母亲生前的厢房里抱出那把七弦古琴,步履沉重地向那个男人的书房走去。
琴弦在我指尖下发出细微的震颤,像是母亲在冥冥中的叹息。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的烛光。我抬手推开门扉,木门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废物!都是废物!陈世襄——我的父亲——正在大发雷霆,连个奏折都递不进去,养你们何用!
大人。
他猛地从案前抬起头,眼中先是惊诧,继而化作我熟悉的厌恶。
樱儿你抱着夫人的琴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我怀中的古琴上,烛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动,一丝恐惧如毒蛇般爬上他的面庞。
我看向他身后歪斜的书架,书房内有通往外面的密道,他果然想逃。
大人,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抱着琴走到他身边,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倒了烛台。
火顺着帷幔很快在屋内蔓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站起,太师椅轰然倒地。
混账东西,你想做什么
他着急地将茶壶里的水倒在燃烧的帷幕上,火势不减,反倒起了烟。
大人,你还记得先夫人吗
我拨动琴弦,发出一个他熟悉的音调,那是母亲写给父亲的曲子。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会弹,我也只是偶尔学了几句。
我记得一个死人做什么听到琴音,他指尖有些颤抖,但仍面不改色。
母亲,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爱的人自私、虚伪、薄情……
踩着你登上高位,享受你的付出,厌倦你衰老的容颜,最后抛弃你,甚至忘记你!
我苦笑出声,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梦到夫人还有小姐和我说,她们死得好冤啊。
瑶琴是病死的!与我有何关系再说,清芜……清芜又没死。
他嘶吼着,那张端正的脸在看到我森然的笑意后止不住颤抖。
我抱着琴向他逼近,他下意识地往后仰,紫檀木太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病死的
我猛地将银簪抵上他的咽喉,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簪尖刺破了他松弛的皮肤,渗出一粒血珠。
父亲,是您啊,是您和宋安翎毒死了她,是您杀了您的结发妻,您不记得了吗
胡说,她自己不知检点和外男勾三搭四,谁知道是得了什么脏病。
闭嘴!
若不是林相为你铺路,你以为你凭什么仕途顺畅,官至宰相。可你却背弃誓言,始乱终弃,不仅嫌弃妻子衰老的容颜,更是恶意揣度她与……
我说到此,他忽然情绪激烈地打断我。
我始乱终弃她与那陆衔青年少之事何人不知她若真的清白,为何要给清芜取名为『清』无非是心中有鬼。我疼了十多年的孩子是别人的孩子,你让我如何不恨
我可没害她,那药是她自己要喝的,我只是端了过去。
再说,她死后,那陆衔青不久也辞官归隐了,听说前段日子死掉了,若说他二人没点什么!你信吗
我陈世襄,无愧于心!
他的表情先是痛苦了几秒,而后又变得坦然,像是真的在这段感情中受了伤害。
倘若我还是以前的陈清芜,或许我就信了他。
可母亲与我说过:清者如沚,芜者如莪。
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够像草木一样旺盛生长,又希望我能永远保持澄澈。
那是母亲对我的祝愿,不是他张口就来的诬蔑。
陆尚书因何而死,需要我告诉你吗
你……你怎么知道
他是仰慕母亲,也确实终生未娶,可不都是你因为母亲的事对他怀恨在心,一桩一桩搅黄人家婚事吗世间少有从一而终之人,却多是你这般的中山狼!父亲,你应该下去陪他们。
簪尖刺入喉管,他的背后是书架退无可退。想伸手反抗却发觉不知何时开始浑身无力。
他开始祈求。
你……你想做什么外面都是官兵,你杀了我也逃不掉的,不如这样,书房里有密道,我带你一起逃好不好
逃我轻笑出声,指尖拂过琴弦,发出一串不成调的杂音。我为何要逃今夜是我为你准备的。
门口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有人在往这边逼近。
陈世襄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反应过来,是你故意把人引过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你看着就好了。
我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的喉咙,很快他的呜咽只剩血沫蠕动的声音。
他暂时死不了,我把他丢进密道里,坐在椅子上抚琴,静静等着下一个人到来。
今天,一个人也逃不掉。
13
烛台倾倒在地,屋内烟雾像一层薄纱,宋安翎刚推开书房门便有一股淡淡的异香缠绕上她的鼻尖。
她语气娇弱地喊了一句。
夫君你躲哪去了
靠近桌子,她觉得有些口渴,便随手倒了一杯茶喝。
屋内忽然响起琴声,只闻琴音,不见人。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宋安翎扶着桌沿,努力稳住摇晃的身体。
琴声如丝如缕,缠绕在她的耳边,时而清越,时而低沉,仿佛有人在暗处低语。
谁在那里她强撑着厉声喝道,可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茶杯从她指间滑落,摔在地上碎成几片。茶水溅在她的裙角,晕开一片暗色。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
我看着她,没有一丝笑意,琴弦在我指间染了血,我感受不到疼。
宋安翎,曼陀罗的味道你喜欢吗
谁在说话
她眼神迷蒙,明明我就在她眼前,她却看不清。
我拨动琴弦,琴声如玉碎,她歪着头皱眉。
林瑶琴
琴声戛然而止。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
宋安翎的呼吸变得急促,冷汗浸湿了鬓发。
我端着酒杯,双指钳住她的脸。
宋安翎!如你这般,怎配做这个世界的主角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她声音颤抖。
你也是穿越者吗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偷来的东西,是不会长久的。
我冷漠地看着她。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鸩酒在她体内开始作用了。
我明白,先是肚子剧烈疼痛,然后五脏六腑会被慢慢腐蚀,最后在极度痛苦中停止呼吸。
我坐在宋安翎尸体边上抚琴,徐徐说道。
你侵占了宋将军的身体,却学不来她半分气魄。母亲说,她是铁骨铮铮之人,而描眉画皮的,就是个恶鬼。
听说若是寄宿者没有及时剥离身体,就会和原主一起死在这个世界。我也想试试,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大火随着琴声从我的脚边向四周蔓延。
门口有一个被火燃烧而痛苦挣扎的身影。
芸娘,你害得我好苦。
烈火蔓延上了我的身体,好似我弹的这首《凤凰曲》。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恍惚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樱儿,对不起,害你一个人过得如此辛苦!
眼泪在我脸上横肆,记忆如潮水般袭来。
我被烬娥一遍一遍摁着头在水里,不断经历窒息的样子。
被陈若蘅一次又一次地殴打,吃馊饭喝出恭水的样子。
我崩溃地接受小姐离世的样子。
为了抢回小姐尸体我被狼咬得遍体鳞伤的样子……
我是樱儿,不是小姐。
横梁从上方塌陷的时候,门外那顶着小姐脸的姑娘被裴正书拉住了。
阿芜,你不能去!火太大了。
我看着他们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春日迟迟,庭杏初拆。少年凭栏而立,白衣胜雪,鬓若裁云。
裴将军将小姐挂在树上的纸鸢摘下来。
小阿芜,没有我,谁还会爬这么高给你捡纸鸢啊
那时候,我总是幻想以后要和小姐一起幸福!
于是,即使看到那个不是小姐的人和裴将军在一起。
我也总是能偷窥到小姐幸福的模样。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就好了……
姐姐,你出来!
系统,你快想办法啊……
宿主,她的怨气值已经消除了,你现在可以选择脱离这个世界。
任务成功了积分!积分!我要选择道具,快给我……
这一次,我终于听到了陈清芜对面的那个声音。
我看着身边匣子里安置的断亲书,屋外是那个女孩焦急的喊叫。
姑娘,你要幸福啊!我和小姐都会祝福你的。
她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倘若可以重来,你会不会放弃复仇
我说:我不后悔,今世仇,今世报!
(全文完)
番外
父母说我命贱,所以取名叫贱女。
十二岁那年,兄长娶妻需要添置新妇妆奁,父母以一两银子的价钱把我卖给了青楼。
我年纪虽小,也知道那是女孩绝不能去的地方,于是当晚我便逃跑了。
老鸨在街上抓我,我心急闯进了小姐的马车。
为了躲她们,我藏过泔水桶,赤脚踩过污水沟……
浑身是泥的我弄脏了她干净又漂亮的衣裙,我害怕她赶我走,又不敢下车。
可她只是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下了马车。
她没有让我害怕太久。
以后,你就叫樱儿了。
那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我成了小姐的贴身丫鬟,也有了新的名字。
上元节的夜晚,小姐多贪了会儿灯谜,回去之后便忽然病重。
我守在她床前,看着她日益憔悴的样子,心中不胜悲痛。
宋安翎派人把院子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出去。
无奈,我只能以回家探亲为由出府求医,可是我刚出院子,若蘅小姐便派人把我抓走了。
我被关在了水牢里,水牢很冷,可见不到小姐我的心更冷。
我不在身边,谁照顾她,宋安翎会不会又要迫害小姐
不知道是被抓到这里的第几个日夜,陈若蘅穿着一件妖艳的红裙把我放了出来。
我踉跄地爬回小姐院子,里面却空无一人。
小姐,我的小姐去哪了
府内未挂白帐,可我的小姐凭空消失了。
你的小姐,她已经死了!
你都不知道,她痛苦的表情有多精彩……
陈若蘅在我身后笑,即使每日在水牢被她折磨,都没有这些话痛。
我崩溃地向她扑去,大喊着不可能。
烬娥抓着我的头摁在水里,春兰嬷嬷把恭桶里的脏水倒在我脸上。
我大可以一死了之,可我怕小姐回来找不到我害怕。
我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从痛苦、愤怒、伤心,最后麻木。
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从她们手里幸存下来时,我从春兰婆婆那里偷听到小姐在后山的庄子里。
可我赶到时,小姐只剩一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外面,蜿蜒的山路上还有一群眼睛冒着绿光的饿狼虎视眈眈。
小姐是我的,谁也不能和我抢。
我守在小姐尸体旁,风雪侵蚀,饿狼扑咬,又冷又痛。
可我一看到小姐便不觉得疼了……
安置好了小姐,我便带着那件鹅黄大氅回了府。
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陈若蘅、宋安翎,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芸娘和老爷。
我更没想到,连夫人的离去都不是意外。
既然如此,那所有人都该死。
我一直在找机会,久到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直到后来,那个顶着小姐脸的女孩到来,我忽然想起来了。
我是樱儿,小姐已经死了。
那个女孩其实很像小姐,爱笑活泼,有时候我也有些沉浸在小姐还活着的假象里。
可我明白,小姐回不来了。
我很感谢她在最后这段时间带给我的温暖。
只是我太想小姐了,我想早点见到她。
起风了……
风敲竹灯,影漫长春。
小姐,我们来生再一起赏樱吧。
你还叫我樱儿,我还叫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