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争辩,默默起身回房。
却听背后传来徐婉的声音:"哎呀,表嫂就是性子直率了些,不过有你们这么多家人疼她、劝着她,也是她这辈子的福气呢。"
她目光在堂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墙上那幅《江南春早》上,随口感叹:"说起来,这次京城琴会的主办人对我真是青睐有加,特别赏识我的琴风,真是受宠若惊呢。"
"婉儿!你有这样的才华,是我们整个赵家的骄傲!"赵成公激动得双眼放光,与有荣焉。
徐婉故作谦虚地低下头:"表兄......说真的,你这么有才华,当年要不是为了家庭牺牲了那么多,遇到一个真正懂诗词、能和你灵魂共鸣的伴侣,你现在的成就,该有多高啊......"
我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才勉强抑制住冲出去的冲动。
"徐姑姑,您快看!这是小郎昨天画的画,是不是特别有您的风格!"杜香适时地把宣纸递到徐婉面前,上面是我孙子赵小郎的几笔草率涂鸦。
"这孩子,最崇拜您了!天天在家嚷嚷着长大了要像您一样,当一个了不起的才女!"
"哎呀,我们小郎真是太有天赋了!"徐婉立刻换上惊喜的表情。
"这用笔多流畅!构图也不拘一格!比很多成年人画得都有灵气!有前途!"
杜香听了更是得意:"可不是嘛!还好我们发现得早,赶紧给他报了最好的书院。这要是像他祖母那样,一辈子只懂得守着个破书坊,抄些陈词滥调的老古董,那小郎这天赋,可就彻底埋没了!"
徐婉摸了摸赵小郎的头,笑得温柔了:"小郎喜欢画什么主题呀?要不要姑祖母教你画?"
"我要画山水!还有猛虎!"赵小郎欢呼雀跃,"祖母只会写那些小字啊、小词啊,土死了!我才不喜欢!"
"小孩子家家!不许这么没礼貌!"赵成公再次假意呵斥。
"哎呀,小郎只是实话实说嘛。"杜香在一旁小声嘀咕。
"现在谁还稀罕看那些老掉牙的抄本?诗词歌赋、风月图画,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呢。"
徐婉似乎终于想起了此行的"正事",她走向我的房门口。
语气变得亲切起来:"对了表嫂,其实这次去京城,我还真想带几件能代表咱们江南特色的文物送给那边的主办人和朋友们。我看您之前提到的那几本宋代话本就特别好,古朴又精致,特别能体现咱们江南文风的精髓。能不能......借我带去展示一下咱们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呀?"
"对对对!凝烟,婉儿看得上是你的荣幸,也是给你脸面!赶紧找出来!"赵成公立刻迫不及待地应和,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就是那套《四时物语》话本,最合适不过!让婉儿带去京城,也算是为赵家争光了!你可不许小家子气!"
那套《四时物语》话本,是我祖父传给我的,是唐朝大儒的亲笔评注,极为珍贵!
曾经有藏书家出到六十两的高价,我都没舍得出手。
如今,他们竟然想让我白白拿出来,送给徐婉去京城充门面、做人情?
我声音平静无波:"那些话本收起来有段时间了,放在哪个箱子里我也记不清了,等我回头有空了再找找看吧。"
徐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她走后,堂上只剩下我和赵成公。
他立刻沉下脸,居高临下地指着我:"乔凝烟!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儿好心好意开口,那是给你面子!你那是什么态度?阴阳怪气的!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小家子气!我告诉你,那套话本,你必须给我找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不就是嫉妒婉儿吗?我告诉你,没用!"
03
接下来几天,我默默为全家准备着行装。
那几本徐婉要的话本,我也"找"出来了,并在书页间夹了几张我的心血。
赵成公看我"识大体",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婉儿这次成功,对咱们全家都是好事。"他眼里放光,"以后靠着她在京城的人脉,说不定我的诗稿也能入宫。"
"朝中那些大人,就喜欢咱们江南的文风,我这诗词一递上去,肯定大获赏识。"
随即又安抚我:"凝烟,这次婉儿的事比较重要,府里也得有人看着。"
"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出去走走。"
"知道了,你们路上小心。"我平静地点头。
出发当天,全家人兴高采烈。
"谢谢表嫂。"徐婉连看都没看一眼,接过我递来的装话本的锦盒时,随手将锦盒扔进行李箱。
赵成公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路上不停地和徐婉聊着京城的风土人情。
到了码头,他还不忘叮嘱我:"府中灯火油盐都看好,别出什么岔子。"
"娘,我替你去完成梦想,别不开心。"赵文拍拍我的肩膀,"记得看好府邸,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赵成公甚至在跟徐婉示范什么京城礼节。
赵小郎抱着徐婉的腿,仰头笑得天真烂漫:"姑祖母,我也要学画山水!"
眼看着他们要登船,徐婉突然捂住脖子,"哎呀"一声。
"我的珍珠钗呢?那支名家打造的钗子不见了!那可是京城大人亲手赠我的,上面还有家徽,有纪念意义的!"
一家人立刻乱成一团。
杜香转头看向我:"婆婆,刚才在府中,徐姑姑是不是让你帮忙拿过她的衣箱?"
"钗子会不会夹在里面掉在府上了?"
"我没有拿过她的衣箱。"我声音很轻。
徐婉皱着眉:"表嫂,你再想想?那钗子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就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赵成公脸色铁青,"故意捣乱是不是?"
"一支钗子值多少银两你知道吗?赶紧回去府上找!"
"我没有碰过她的钗子。"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赵成公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被暴怒取代。
"你现在竟然敢顶嘴了。"他的手抬起来,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去找!"
巴掌的力道让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脸颊火辣辣地疼。
三十年的婚姻,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父亲,算了,快来不及了。"赵文和杜香一左一右拉住赵成公,没有人关心我是否受伤。
赵成公恨恨地盯着我,眼里满是鄙夷和厌恶。
他转身被儿子儿媳簇拥着,带着徐婉和孙子匆匆登上大船。
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一眼。
我站在码头人流中,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船影被薄雾吞没。
我曾以为家是温暖的港湾,如今却只剩一片荒芜。
深吸一口气,收起所有情绪,我平静地走向马车。
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个坚定的决心——我要重新开始。
发动马车,直接向着提前联系好的族老家驶去。
"乔小姐,考虑好了吗?"族老一见我进门,立刻起身相迎。
我递过祖产的契约和我的身契,声音出奇地平静:"尽快处理,价格可以低些。"
"但这可是带书坊的江南祖宅啊,很有价值的。"族老接过文书,有些不解。
"价值给懂得欣赏的人,我只要快速脱手。"我抬头看他,目光坚定。
族老点了点头:"那好,我们加急处理。"
走出族老家的瞬间,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我立刻寻访了当地的仓储行。
"我需要一个中型库房,今日下午就要存放物品。"
三个时辰后,我看着搬运工们小心翼翼地把我珍藏的话本、手稿和文玩装箱运走。
这些是我的心血,是我的灵魂,绝不能落入那些不懂珍惜的人手中。
至于赵成公他们的物件?我冷笑一声,随手指了指堆在角落的几箱衣物和日常用品。
"这些放最小的临时库房就行,租期一个月,到期不取自动处理。"
当铺掌柜看到我要典当全部首饰时,忍不住关切地问:"夫人,您确定要全部典当吗?"
"确定。"我语气坚决,"这些东西我不会回赎了。"
这些首饰上的每一分银两都是我的心血,供他们挥霍了三十年,今天彻底结束。
"陈先生,和离书准备得如何了?"我向族中知礼先生问道,得到肯定的回答。
结束谈话,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一刻,我终于完全属于自己。
族老的消息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乔小姐!有个戏班想买下您的宅子!"
"他们看中了您祖传的那个带小戏台的院落,虽说价格比市价低了点,但他们愿意立契一次付清!"
我静静地听完,只说了一个字:"好。"
我站在窗前,望着这个困住我三十年的囚笼,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京城,徐婉在琴会现场,香茗飘香,宾客满座。
"徐姑娘的琴艺融合南北之长,别具风味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用欣赏的语气说道,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疑惑。
赵成公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小妹从小就有天赋,这次能在京城献艺,是对江南文风的认可!"
他的言辞生硬,却自信满满地向每个路过的官员介绍自己是"著名文人"。
赵文和杜香拉着赵小郎四处拜见,恨不得把每位官员都记在心里,日后好攀附。
"你看,这就是姑姑的琴谱,多精妙!"杜香指着一排乐谱对赵小郎说,声音大得引来旁人侧目。
赵小郎嘟着嘴:"这字怎么和我在姑祖母房里看到的不太一样?"
杜香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孩子懂什么,这叫书法的多样性!"
一位年长的乐师站在徐婉最得意的琴曲旁,眉头越皱越紧。
"这曲谱和指法,怎么看都像是先师的手笔,却做了不伦不类的改动..."
恰好被一位通晓音律的华人听到。
徐婉慌忙拿出《四时物语》话本送给主办者,称是江南特色文物,特意带来赠礼。
主办者惊叹话本之精美,问是否徐婉所收藏。
徐婉回避只说是江南特色文物。
赵成公凑过来,炫耀道:"是内子抄录的,不值一提,只当纪念。"
主办者越看话本越入迷,称书法笔意堪称艺术品,比今日所见的琴技都要精妙,随即噤声。
赵家人完全没听出主办者言外之意,仍在自我陶醉。
远在苏州,我通过旧友来信得知徐婉琴会的消息,知晓她所奏曲子分明借用了名家旧谱。
同行闺友问我真不担心话本被冒领,我微微一笑,回应道:"在书页间夹了证据,终会真相大白。"
我轻抚新撰的《蝶恋花》剧本,该作品刚被知名戏班相中,准备下月演出。
京城,徐婉因琴曲与名家原谱对比图在文人圈传开而慌了神,强辩是借鉴或艺术传承。
赵成公涨红了脸,嚷道他们不懂,这叫古法传习。
接受话本礼物的主办者找来文物鉴赏家,专家认出话本是江南名家乔氏书坊乔凝烟的珍品手抄,价值连城。
专家小心翼翼翻开书页夹层,发现了一张字条。
徐婉脸色煞白,急忙想要抢过锦盒,称是普通抄本。
专家念出字条内容:"青梅煮酒论英雄,文章虽美终是物。归属有主真相明,他日相见自知晓。"
赵家人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赵文慌忙拉着赵成公低声道可能被算计了。
赵成公气得浑身发抖,咒骂我居然敢设计他们。
杜香急得直跺脚问我去了哪里,没他们怎么活。
赵小郎委屈哭起来说要回家找祖母。
文人学士已经记下这一切,并暗自定下文章标题《江南"才女"京城献艺疑似盗用名谱,还冒领名家手抄》。
舆论迅速发酵,徐婉被愤怒的文人士子指责。
赵成公试图用诗人身份挽回局面,提笔作诗自辩,却无人搭理,其诗作也被查证多有仿冒。
琴会提前草草收场,赵家人狼狈地躲回客栈。
徐婉歇斯底里指责赵成公非要拿话本出来。
赵成公终于撕破伪装,反指徐婉琴技不精还怨他。
杜香忿忿不平说一定是我早有准备,故意坑他们。
赵成公不屑回应我是妇道人家没脑子,却心虚避开目光。
赵文派人回家报信,却得知家门已换了新锁,邻居说宅子似乎卖掉了。
赵成公腾地站起来,怒道那不可能,那是祖宅。
杜香慌了神,问我能去哪儿,没有他们能活吗。
赵小郎突然大哭起来,说想祖母,想回家。
徐婉阴沉着脸,指出还有三天的行程,食宿车马都安排好了,不知如何是好。
赵成公咬牙切齿决定提前回去,看我到底在弄什么把戏。
准备回程时,赵成公发现钱袋几乎空空如也,慌忙清点细软,发现那些年来由我保管的财物早已无迹可寻。
赵文和杜香也傻了眼,他们的银钱多年来都交给我保管。
徐婉冷笑一声,嘲讽他们活该,把钱都放妻子那儿。
赵成公脸色铁青,默不作声。
五人在异乡,银两不足,颜面扫地,互相指责,场面难堪。
客栈小二敲门,递来一封急件,上面是和离书。
赵成公看完和离书,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地上。
同一天,苏州某戏班,我与班主讨论下月演出细节,班主赞叹我将传统说书与新派戏曲结合的手法独树一帜。
我微微一笑,说人到暮年反而寻到了真正的自己。
我的手帕轻轻颤动,旧友派人送信称徐婉的事在文人圈已闹得沸沸扬扬,还附上了琴会散场的详尽描述。
我看罢,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必然的结局。
我放下信笺,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创作。
当晚,传遍文坛的不仅是徐婉"盗谱门",还有我即将在苏州举办说书会的预告《江南女子书坊乔凝烟三十年心血集》,附图《蝶恋花》剧照。
两相比较,文人圈评价一边倒,称我默默耕耘终得认可,高下立判。
徐婉在京城客栈听闻消息,几乎气晕过去,歇斯底里尖叫这不可能。
赵成公抢过信笺,看到更糟糕的消息——京城文人已开始质疑他诗作的真实性。
赵成公喃喃道"完了",踉跄坐到椅上,衰老之态尽显。
赵文连续派人打探我的消息,脸色越发难看,得知祖宅早已易主,我的去向无人知晓。
赵成公彻底崩溃,杜香慌乱无措问我到底去了哪里,没他们怎么办。
赵小郎哭闹着要回家找祖母。
戏馆里,灯火通明,我的说书会座无虚席,观众为精彩剧情拍案叫绝。
我站在戏台中央,心中无比自豪,蔑视声被掌声淹没,这台戏是三十年心血的结晶。
接受拜访时,我声音坚定自信,表示从未放弃梦想,相信文艺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目视远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称每位才女都值得被尊重。
演出结束后,许多文人表示愿意收藏我的作品,有人提议为我出版专集。
我心中无比欣慰,终于有人欣赏我热爱的文艺。
与此同时,赵家人的处境急转直下,赵成公诗作被指责抄袭,赵文仕途受阻,杜香因失去优越感郁郁寡欢。
曾经的优越感变成了苦果。
我在戏馆落幕时彻底放下过去,将伤痛与不公化作前行动力,微笑着迎接新生活,专注于自己的事业。
我明白,真正的重生不仅是事业的成功,更是心灵的解放,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苏州城内,我成立了"凝烟书坊",招收女弟子,教授文学技艺,赢得满城赞誉。
赵家人回到家乡,发现祖宅已成戏馆,他们的衣物被整齐堆放在客栈,租期即将到期。
赵成公想找我理论,却被告知我正与几位名流共同筹办江南文化盛会,根本无暇见他。
三个月后,赵文写信请求我原谅,希望能回到我身边,信中满是悔意。
我放下信笺,看向窗外春光,写下回信只有一句:"缘尽已成往事,各自珍重。"
一年后,我的《江南风物志》出版,轰动文坛,我站在书坊中央,接受众人祝贺。
有人问我为何五十岁才开始创作生涯,我微微一笑:"为自己而活,永远不嫌晚。"
人群中,我看到了赵成公苍老的身影,他默默转身离去,肩膀微微耸动。
我不再关注,专心签名赠书,心中平静如水,明白我已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一位小女孩好奇地问我:"乔夫人,您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我捧起她的小脸:"每个女子都有讲不完的故事,重要的是,要有勇气去讲。"
戏馆里灯火辉煌,我站在台上,声情并茂地讲述着《蝶恋花》。
台下掌声如雷,观众热泪盈眶,这是我五十岁的重生。
我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皆是期待与尊重。
曾经的束缚已成往事,我终于,为自己而活。
这一次,不需要任何人代办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