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清明。陈霖姀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玄关处的电子钟泛着幽蓝的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映得墙上程卟卟的照片忽明忽暗。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外栖在雨棚上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死寂的屋子割得支离破碎。
今晚又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一天。他踉跄着扶住鞋柜,酒气混着雨水的腥气在鼻腔里翻涌。羊绒大衣滑落在地,沾着街边馄饨摊的油渍——那是程卟卟生前最爱吃的夜宵,即便后来她总说怕胖,每次路过摊位还是会偷偷咽口水。他浑身发软,倚靠在沙发背面,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上。黑暗中,他抬起那修长的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轻轻地抚摸着茶几上那张泛着微光的相框。相框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指尖擦过时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如同这些年他心中未愈的伤疤。
相框里,程卟卟笑容灿烂,那是他们高中时在樱花树下拍的。照片里的她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辫,校服领口蹭着不知哪里沾来的粉笔灰,嘴角还沾着半块没吃完的草莓味棉花糖。那时的阳光正好,透过粉白的樱花洒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仿佛发着光。小卟,我好想你......话音刚落,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他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滚烫的泪水砸在相框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仿佛要将照片里的少女吞噬。
这已经是她离开的第六年了。每一年,陈霖姀都觉得时光仿佛停滞了,他始终无法从失去她的痛苦中走出来。就这样,陈霖姀在哭泣中,借着酒精的麻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蜷缩成虾米状,头枕在相框旁,呓语间还在重复着别走。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得急促,敲打在防盗窗上,像是程卟卟生气时用铅笔敲他课桌的节奏。
今年的清明节,天空依旧下着如泣如诉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像是天上的人们为表达对生者的思念而落下的泪水。陈霖姀被阵阵寒意冷醒,他蜷缩着身子,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自从程卟卟离开之后,每年的清明都会下着她喜欢的细雨蒙蒙,仿佛连老天都在为她的离去而哀伤。墙角处,去年清明插在玻璃瓶里的白菊早已干枯,花瓣蜷缩成褐色的碎屑,如同他们破碎的誓言。
2
昨晚,陈霖姀又梦到她了。梦里的场景总是循环往复——程卟卟穿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淡蓝色连衣裙,站在学校后门的槐树下向他招手。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每当他跑过去想要拥抱,她就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风里。
六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场景至今仍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程卟卟悄无声息地在自家的浴缸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当陈霖姀接到警察电话时,蛋糕店里的烤箱还散发着余热,他亲手调配的丝绒蛋糕面糊在操作台上凝固成诡异的暗红色。冲进那间弥漫着血腥味的浴室时,他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手腕大动脉流出的鲜血与浴缸里的水交融在一起,刚好没在她的脖颈处,那画面诡异而凄美。她总是这样,对所有事都追求完美,就连离去,都仿佛精心安排过一般。
那一刻,陈霖姀的难过情绪仅仅存在了几秒,随后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替她开心的感觉。他知道,她终于不用再担心会莫名接通父亲的电话,然后被无情地臭骂。记忆里最清晰的一次,是某个暴雨夜,程卟卟浑身湿透地跑来他的出租屋,手机屏幕还亮着未挂断的通话记录,听筒里传来男人的怒吼:你弟的学费凑不齐,养你这个赔钱货有什么用!她也不用再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而发愁——他们曾挤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分食一包五毛钱的干脆面,她却笑着说这是神仙美味。更不用再忍受家里人那句让她绝望的话:那可是你弟弟啊!你是他姐姐啊!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程卟卟就像一个被忽视的影子,承受着无尽的压力和痛苦。
而他,也终于不用再时刻担心会失去她了。可是,她食言了。她明明对陈霖姀说过会一直陪着他,不会离开他的。在得到通知之前,他还满心欢喜地在蛋糕店里,小心翼翼地为她亲手做着她最爱吃的丝绒蛋糕。他幻想着她看到蛋糕时惊喜又激动的样子,想象着她会开心地扑进他怀里,甜甜地说着谢谢。然而,下一秒,警察打来的电话,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当时的他根本不敢相信,还以为是遇到了骗子,在电话这端愤怒地破口大骂。但心底却隐隐升起一股不安,随着对方的解释,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失神地切断了电话。等他赶到现场,看到那一幕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崩塌了。法医掀开白布的瞬间,他注意到程卟卟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他们一起用红绳编的指环,那是他们高三那年,在天桥下的小摊买的,摊主说戴上就能锁住生生世世。
3
葬礼过后的日子,陈霖姀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拒绝见任何人。窗帘被他用胶带死死封住缝隙,阳光透不进来,房间里弥漫着腐坏的苹果味和浓重的烟味。地板上散落着撕碎的病历单——那是程卟卟偷偷去医院检查抑郁症时留下的,还有他们交往七年来写的情书,每一张信纸都被泪水晕染出深浅不一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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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和程卟卟的聊天记录、照片、视频。手机相册里存着1376张她的照片,从清晨刚睡醒时乱蓬蓬的头发,到深夜在台灯下做题时认真的侧脸;视频文件里,她弹着走调的尤克里里唱《小幸运》的片段,已经循环播放了上千遍。每看一次,心就像被狠狠刺痛一次,可他却偏执地沉溺在这种自虐般的回忆里。
终于有一天,他下定了决心。他给父母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信纸上洇着咖啡渍和泪痕。然后穿上了和程卟卟第一次约会时穿的白色衬衫,站在28层高楼的边缘。风呼啸着灌进衣领,将信纸吹得猎猎作响。远处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斑,像极了程卟卟眼中闪烁的泪光。就在他准备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拉住了他——是他的兄弟谢林。
谢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眼镜歪挂在鼻梁上,领带不知何时扯开了。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愤怒:你疯了吗陈霖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陈霖姀疯狂挣扎着,衬衫扣子崩落在地,声音嘶哑:放开我!让我去找小卟!我不能没有她!他的指甲在谢林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却被谢林反手死死扣住手腕。
谢林死死拽住他,大声吼道: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解决问题吗程卟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她在走之前,特意来找过我!
这句话让陈霖姀瞬间停止了挣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林:你说什么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谢林颤抖的手背上。
谢林把陈霖姀拉回安全地带,两人瘫坐在满是积水的消防通道里。谢林喘着粗气,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香烟点燃,火苗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照亮了他泛红的眼眶:那天是个阴天,她约我在‘时光咖啡馆’见面......
4
原来,在程卟卟离世前的一个月,她曾约谢林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那天的程卟卟化了淡妆,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谢林却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一丝异样。她穿着米色针织衫,袖口磨得起了毛球,那是陈霖姀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谢林,我想拜托你一件事。程卟卟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勺子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却咬得有些秃,这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
谢林笑着说:什么事这么严肃说吧,只要我能做到。他往她的碟子里推了块草莓芝士蛋糕——那是程卟卟的最爱,却见她只是用叉子轻轻戳了戳,红色的果酱在白瓷盘上晕开,像一滴血。
程卟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雾气还是眼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看好陈霖姀,别让他做傻事。我了解他,我怕他会想不开。
谢林当时以为她在开玩笑,还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说什么呢!你们俩感情这么好,怎么会有这种事别瞎想了。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的护腕,边缘露出半截医用胶布,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程卟卟却没有笑,只是轻声说:答应我,好吗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谢林面前:这里面有封信,还有我们之前拍的大头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等他情绪稳定些再给他。
谢林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但你可别吓我,好好活着。他接过信封时,触到她掌心异常的冰凉,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
回忆起这些,谢林掐灭烟头,红着眼眶说:我以为她只是一时感慨,没想到......后来她走了,我翻那封信才发现,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她甚至在信里写,‘如果霖姀想去海边,千万别让他单独去’......
陈霖姀听完,瘫坐在地上,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没想到,程卟卟在最痛苦的时候,还在为他着想。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程卟卟生前设置的特别提示音——那是她哼的一段《卡农》。解锁屏幕,是条定时短信:霖姀,对不起。好好活下去。发送时间显示为六年前的凌晨三点,正是她离开的时刻。
5
在谢林的劝说和陪伴下,陈霖姀慢慢从崩溃的边缘走了回来。他重新收拾了自己的生活,扔掉了房间里堆积如山的酒瓶和外卖盒,窗帘被拆下来清洗,阳光终于重新照进屋子。他去理发店剪掉了凌乱的长发,镜中的自己消瘦苍白,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这是程卟卟曾经最喜欢的他清爽的样子。
为了程卟卟,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在那所很有名的大学里,他始终保持着成绩第一的优异成绩。图书馆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每天天还没亮就去占座,一直学到深夜闭馆。他的笔记本上,每页纸的边角都画着程卟卟的简笔画:扎丸子头的她、托腮发呆的她、做鬼脸的她。每一个知识点,都仿佛是对她的思念。有次教授在课堂上展示他的笔记,赞叹其工整细致,却没人注意到那些藏在公式里的秘密。
毕业后,他顺利进入一家令人羡慕的跨国公司。工作中的他,认真负责,每一个项目都力求做到完美。凭借着出众的外表和才华,他身边有很多追求者。公司里的女同事会偷偷在他的办公桌上放上一杯咖啡,或是一张写着鼓励话语的纸条;在社交场合,也总会有女生主动来和他搭讪。但在陈霖姀眼中,她们都比不上那个已经离去的程卟卟。
有一次,公司里一位漂亮的女同事精心准备了一场告白。她在公司的休息区布置了浪漫的场景,摆满了鲜花和蜡烛,还邀请了很多同事来见证。当她含情脉脉地向陈霖姀表白时,陈霖姀却只是平静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和程卟卟的合照,轻声说:对不起,我已经有爱的人了,她一直在我心里,从未离开。照片边缘被他摩挲得发毛,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永远爱你,那是程卟卟的字迹。
深夜加班时,他的电脑壁纸永远是程卟卟在海边奔跑的背影。月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洒在键盘上,他会对着屏幕喃喃自语,讲述当天遇到的趣事,就像她还坐在对面,托着腮认真听他说话。
当晚,陈霖姀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程卟卟生前最爱去的小酒馆。酒馆里播放着老旧的爵士乐,空气中漂浮着麦芽与樱桃的香气。他要了一整瓶威士忌,对着面前的空位喃喃自语:小卟,你看,那么多人喜欢我,你快回来宣示主权啊。琥珀色的液体顺着杯壁滑入喉咙,灼烧感从胃里蔓延到眼眶。他掏出手机,翻出程卟卟的语音信箱,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句永远不会更新的你好,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哦。
醉意渐浓时,他摇晃着举起酒杯:以前你总说我太招桃花,现在这么多桃花,你怎么不来管管我邻桌的客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却浑然不觉,抓起手机对着空气拍照:笑一个,小卟,我们和喜欢我的人合个影。威士忌洒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程卟卟的照片,他慌乱地用袖口擦拭,眼泪却不争气地砸在玻璃上。
酒馆打烊时,他已经醉得瘫在卡座里。谢林接到酒馆老板的电话匆匆赶来,只见陈霖姀抱着酒瓶,嘴里还在嘟囔:小卟,我把喜欢你的人都拒绝了,你什么时候来奖励我......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谢林费力地搀扶着他,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6
然而,表面上的平静并不代表内心的伤痛已经愈合。在无数个深夜,陈霖姀依旧会被噩梦惊醒。梦里,程卟卟站在汹涌的海浪里向他招手,当他奋力游过去时,咸涩的海水却灌入鼻腔。他挣扎着醒来,枕边早已湿透,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程卟卟留下的小熊玩偶,紧紧抱在怀里才能勉强平复呼吸。
随着时间的推移,思念像毒草一样在他心中疯狂生长。24岁,原本是他和程卟卟说好结婚的年份。当这一天到来时,陈霖姀看着日历,心如刀绞。他独自来到他们曾经约定要举办婚礼的海边。那一天,海风很大,海浪拍打着岸边,仿佛也在为他们的爱情哭泣。沙滩上,他用树枝写下小卟,我好想你,潮水却瞬间将字迹抹去,如同命运对他们的残忍。
他站在沙滩上,闭上眼睛,回忆着程卟卟的笑声、她说话时的语气、她撒娇时的样子。小卟,你看,我们说好的24岁,我一个人来了。他对着大海喃喃自语。风卷起他的衣角,口袋里掉出一枚贝壳——那是他们恋爱时在这片沙滩捡的,程卟卟曾说要串成风铃挂在新家的窗前。
从海边回来后,陈霖姀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谢林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每天都会抽空来陪他,拉着他去打球、看电影,试图让他开心起来。但陈霖姀总是强颜欢笑,内心的痛苦却越来越深。他开始频繁地翻看程卟卟的遗物,那件米色针织衫被他穿得发旧,却始终舍不得洗,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程卟卟生日的前几天,陈霖姀开始变得异常平静。他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和谢林聊天,甚至还主动提出要一起去吃饭。谢林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心中暗自高兴。却没注意到,陈霖姀的手机备忘录里,密密麻麻记录着最后的安排:给父母买好了二十年的保险,整理好了所有财产证明,甚至细致到宠物猫未来的寄养地址。
7
程卟卟生日那天,陈霖姀一大早就来到了她的墓前。他献上鲜花,把蛋糕和香水放在墓前,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说了很多很多话。从他们相识的点点滴滴,到后来的甜蜜相恋,再到她离开后的痛苦与思念,他就像程卟卟还活着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墓碑上的照片里,少女永远定格在18岁的笑容,而他鬓角已生出几根白发。
小卟,这六年,我按照你的期望努力活着,变得优秀。可是,没有你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好累,真的好累。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我来找你了。他抚摸着墓碑上冰凉的文字,突然发现自己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颗草莓味糖果——那是程卟卟最爱的口味。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总说吃糖果能让心情变好,此刻却像一记温柔的讽刺。
夜幕降临,陈霖姀回到家中。他给谢林发了一条短信:兄弟,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别来找我,我去找小卟了,我很开心。替我照顾好我爸妈。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他正对着镜子整理领带。那是程卟卟送他的第一条领带,藏青色底纹上绣着细小的雏菊,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花了三个通宵织的。
谢林看到短信后,心中一惊,立刻冲向陈霖姀的家。当他赶到时,房门紧锁。他拼命敲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最后,他不得不找来开锁师傅。打开门的那一刻,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茉莉花香——那是程卟卟最爱的香薰味道。
客厅茶几上,摆着两个高脚杯,其中一个盛着红酒,另一个装着草莓牛奶——这是他们恋爱时的专属搭配。陈霖姀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左手握着程卟卟的照片,右手攥着他们的红绳
茶几上还有一封信。
在信中,陈霖姀感谢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也感谢了谢林这些年的陪伴。他说,自己终于可以去见程卟卟了,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第二天,阳光依旧照常升起,却再也无法唤醒沉睡的陈霖姀。他终于追随程卟卟而去,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他们未完成的爱情。而他们的故事,也永远停留在了那段美好的回忆里,成为了一段令人唏嘘又感动的传奇。谢林站在陈霖姀的墓前,看着旁边程卟卟的墓碑,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他们终于团聚了,而他,会永远记得这对痴情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