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春。
青州城的槐花巷,浸在晨雾与花香里。
巷口的槐树枝桠横斜,雪白的花串垂落,风一吹,便簌簌抖落几片花瓣,飘进染坊半开的窗棂。徐容蹲在染缸前,指尖捻着一缕丝线,对着天光细细打量。靛青的染料浸透了丝线,呈现出一种雨过天青云破处的色泽——正是父亲要的成色。
哥!清脆的嗓音从巷口传来。
徐容回头,见小妹徐茵踮着脚去够槐枝,鹅黄的襦裙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发间沾了几片花瓣。她摘下一串槐花,转身朝他跑来,花枝上的露水甩落,有几滴溅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王婆婆说,新摘的槐花蒸糕最香!徐茵笑嘻嘻地把花枝递过来,眼睛里映着晨光,亮晶晶的。
徐容笑着替她摘去鬓角的草叶,正要说话,却听院内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染坊的蓝布门帘被掀开,徐方礼捧着一件锦袍迈出门槛。
这位名动青州的绣师不过四十出头,鬓角却已斑白。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因常年浸泡药汁而泛黄,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抚过锦袍上的绣纹。晨光斜照,金线绣的孔雀在光下流光溢彩,尾羽上的翠色与金色交织,宛若活物。
容儿,来看。徐父低声道。
徐容凑近,目光落在孔雀的眼瞳处——不过米粒大小,却用了十二色丝线,劈成发丝般的细缕,在瞳孔处结成漩涡状的纹路。这是徐家秘传的双面异色绣,正面看是翠绿,稍偏角度,便化作金红。
明日你随我去送衣。徐父的声音很轻,指尖在某片金羽下顿了顿。
徐容心领神会——那里藏着微缩的《千里江山图》绣样,是徐家十八代秘传的镇族之宝。
徐茵好奇地伸手想摸,却被父亲轻轻挡开。
这衣裳金贵,茵儿的手刚玩过泥,别碰脏了。徐父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徐茵撇撇嘴,倒也不恼,转身又跑去摘槐花了。
徐容看着父亲的侧脸,发现他的眼下泛着青黑,唇色苍白,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爹,药熬好了。他低声道。
徐方礼点点头,却没动,只是望着锦袍上的孔雀,眼神复杂。
——
暮色渐沉时,林氏端着药盏从内室出来,眼圈微红。
徐容接过药碗,浓重的血竭味冲入鼻腔,刺得喉头发紧。父亲咯血的旧疾,今年开春后愈发重了。
娘,我去送王记的绣活。他系上青布包袱,顺手从厨房揣了块枣糕。
经过染坊时,他瞥见父亲仍站在那儿,对着孔雀怔怔出神。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
城南永宁街华灯初上,酒楼的灯笼映得街面一片昏黄。徐容避开喧闹的人群,拐进一条暗巷。
忽然,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五匹骏马横冲直撞而来,为首的白马上,锦衣少年挥鞭抽打着躲闪不及的摊贩,狂笑不止。
周衙内又发癫了!面摊老板一把拽过徐容,退到墙角。
马蹄踏过水洼,泥浆飞溅,打湿了徐容的包袱。他低头去擦,怀中的枣糕却掉了出来,被马蹄踏得粉碎。
周鸿勒马回转,马鞭直指徐容:这不是徐绣师家的小崽子吗
徐容垂首行礼:周公子。
周鸿眯眼打量他背上的包袱,忽然冷笑:正好,省得明日再跑一趟。把《江山图》绣样交出来,太守府赏你十两银子。
公子明鉴,绣样需明日吉时……
话音未落,马鞭已抽在肩上,火辣的疼痛透过单衣刺入皮肉。徐容咬牙,一声不吭。
周鸿翻身下马,一把扯过包袱抖开。寻常的帐幔绣活散落一地,他暴怒地踩上几脚:给我搜!
四个豪仆按住徐容,粗粝的手掌探入他衣襟。怀中的《绣谱》被夺走时,徐容咬破了嘴唇——那是他熬了三十夜为父亲抄录的医方合集,扉页还绘着全家小像。
周鸿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盯着某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原来在这里。
徐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是父亲昨日随手画的绣样草图,角落竟无意间复现了《千里江山图》的笔意!
公子!这不过是……
周鸿跃上马背,狞笑着将《绣谱》塞入怀中:告诉徐方礼,明日午时之前不献上真本,就拆了徐家祖祠!
马蹄声远去,面摊老板扶起徐容,往他手里塞了块热毛巾:快回家报信吧,周衙内上月为个花瓶就烧了李家瓷器铺……
徐容攥着毛巾,指节发白。
夜色中,他摸到包袱里藏着的东西——父亲不知何时塞入的银针盒。掀开一看,三枚金针静静躺着,针尾刻着细小的徐字。
这是徐家祖训:金针出,生死决。
——
染坊的烛火彻夜未熄。
徐方礼抚过孔雀眼瞳,忽然将绣针刺入指尖。
一滴血落在雀眼处,晕染出诡异的赤色。
窗外,槐花簌簌而落。
像一场提前降临的雪。
永昌十二年春,周府寿宴。
徐容跟在父亲身后,踏入周府朱漆大门时,手心里攥着三枚金针。
周府张灯结彩,檐下悬着大红灯笼,宾客锦衣华服,觥筹交错间尽是谄媚笑声。徐方礼捧着那件锦缎寿衣,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剑。徐容知道,父亲在忍——忍那咳血的旧疾,忍周家的跋扈,忍这世道的不公。
徐绣师到了!管家高声唱喏,满堂宾客目光齐刷刷投来。
周鸿倚在太师椅上,唇角挂着讥诮的笑,手指轻敲桌面,似在等一场好戏。周太守端坐上首,面容威严,眼神却阴鸷如鹰隼。
徐某奉上寿礼,愿太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徐方礼躬身行礼,双手捧上那件孔雀锦袍。
周太守接过,指尖抚过金线绣纹,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抖开寿衣,孔雀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引得满堂惊叹。
好!不愧是徐家的手艺!周太守大笑,当即披上锦袍,在铜镜前转了一圈。
徐容垂首而立,余光却紧盯着周鸿。那纨绔子弟正把玩着从徐家抢走的《绣谱》,时不时抬眼瞥向父亲,眼中尽是恶意。
忽然,周太守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这是什么!他猛地扯下锦袍,脸色铁青。
徐容抬头,瞳孔骤缩。
——孔雀的眼瞳,竟渗出了血。
烛光映照下,那原本翠金色的雀眼,此刻竟泛着诡异的赤红,宛若活物泣血!
妖术!这是妖术!周太守厉声喝道,一把将锦袍掷在地上。
满堂哗然,宾客纷纷后退,仿佛那件寿衣沾染了瘟疫。
周鸿猛地站起,指着徐方礼大喊:爹!徐家这是要咒您啊!
徐方礼面色苍白,却仍挺直脊背:太守明鉴,此乃染料遇热变色,绝非妖术!
放屁!周鸿一脚踹翻案几,酒盏碎裂,琼浆泼洒一地,徐家心怀不轨,诅咒朝廷命官,罪该万死!
徐容浑身发冷,他分明记得——昨夜父亲刺破指尖,一滴血落入雀眼。
那不是意外。
是父亲留下的后手。
拿下!周太守一声令下,府兵持刀涌入,寒光凛冽。
徐方礼猛地推开徐容,低喝一声:跑!
徐容踉跄后退,却见父亲已被两名府兵按倒在地。周鸿狞笑着上前,一脚踩住徐方礼的手腕,绣师修长的手指在青石板上被碾得血肉模糊。
爹——!徐容目眦欲裂,袖中金针滑入掌心。
容儿!走!徐方礼怒吼,嘴角溢出血丝,记住徐家的根!
徐容咬牙转身,撞开府兵,冲出周府大门。身后传来父亲的惨叫声,周鸿的狂笑,还有满堂宾客的冷漠注视。
他一路狂奔,胸腔如被烈火灼烧,耳边只剩下父亲最后那句话——
记住徐家的根。
——
青州城,西市刑场。
徐容藏在人群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刑台上,徐方礼被铁链锁住,浑身是血。周太守高坐监斩台,冷声宣判:徐氏以妖术诅咒朝廷命官,罪证确凿,判——斩立决!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寒光一闪——
爹——!!!
徐容的嘶吼淹没在人群的惊呼中。
父亲的头颅滚落刑台,血溅三尺。
周鸿站在台上,俯身拾起那颗头颅,咧嘴一笑:徐家的绣技,从此绝了。
——
当夜,徐家被抄。
徐容翻墙潜入后院时,家中已是一片狼藉。府兵砸碎了染缸,撕毁了绣品,连灶台都被捣毁。
母亲被铁链锁走,小妹徐茵躲在柴房,满脸泪痕。
哥……爹呢她颤抖着问。
徐容喉头滚动,说不出话。
小妹读懂了他的眼神,泪水决堤,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容儿!院外传来母亲的喊声。
徐容冲出门,却见母亲被两名衙役押着,发髻散乱,嘴角带血。
娘!
听好!徐母厉声道,带着茵儿逃!去洛州找秦家!你爹留了东西在——
话未说完,衙役一棍砸在她后颈,徐母昏死过去。
徐容浑身发抖,却知道此刻绝不能冲动。他拽着小妹翻出后院,钻入暗巷。
身后,周府的家丁举着火把追来,犬吠声越来越近。
哥,我跑不动了……徐茵脚踝扭伤,眼泪簌簌落下。
徐容背起她,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狂奔。冷风如刀,割得脸颊生疼。
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噗!
箭矢穿透徐茵的后心,鲜血溅在徐容脸上。
茵……茵儿他颤抖着唤道。
小妹嘴角溢出血沫,小手攥紧他的衣襟:哥……别回头……
她的手垂了下去。
徐容跪在血泊中,怀中抱着小妹渐渐冰冷的身体。
远处,周鸿骑在马上,挽弓冷笑:徐家,一个不留。
——
三日后,乱葬岗。
徐容徒手挖开冻土,将小妹埋入。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一件染血的鹅黄襦裙,和一把从她发间取下的槐木簪。
暴雨倾盆,冲刷着他脸上的血与泪。
指天为誓,他咬破手指,在槐树干上刻下一个血字——
仇。
青州城外。
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山路,徐容跪在乱葬岗的土坑前,十指深深抠进泥里。
小妹的尸体裹在一件破旧的麻布里,鹅黄的襦裙早已被血浸透,发间的槐木簪歪斜地插着,像是她临死前还想抬手整理。徐容颤抖着取下簪子,簪尖沾着暗红的血痂。
茵儿……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低唤,却再也听不到那声清脆的哥了。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混着血和泪砸在土坑里。他抓起一把湿冷的泥土,轻轻撒在小妹脸上,又猛然停住——他不敢盖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仿佛在质问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闭眼……茵儿,闭眼……他哆嗦着去抚她的眼皮,可手指刚碰到,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周府的家丁举着火把追来了。
徐容浑身一僵,猛地攥紧槐木簪,尖锐的簪尾刺入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他咬牙捧起最后一把土,狠狠盖在小妹脸上,然后抓起一旁的断木,在槐树干上重重刻下一道——
仇。
血顺着树皮纹路蜿蜒而下,被雨水冲淡,却渗进了木质的深处。
——
三日后,青州城南乞丐窝。
徐容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身上的绸衫早已被撕成破布,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鞭痕。他盯着掌心的槐木簪,簪尖沾着干涸的血——那是他昨夜捅穿一个想抢簪子的乞丐喉咙时留下的。
破庙里弥漫着腐臭和尿骚味,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或躺或坐,分食着一碗馊粥。角落里,一个瘸腿的老乞丐眯眼打量徐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残牙:小子,新来的
徐容没吭声,只是攥紧了簪子。
老乞丐也不恼,拖着瘸腿挪过来,扔给他半块发霉的饼:吃吧,饿死了可报不了仇。
徐容猛地抬头。
别这么看我,老乞丐嗤笑,你这眼神,我见多了——满眼的恨,藏都藏不住。
徐容盯着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你是谁
叫我瘸叔就行。老乞丐掏出一根锈迹斑斑的细铁针,在破布上绣了几针,竟绣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麻雀,以前也是个绣匠,后来得罪了人,腿断了,手艺也废了。
徐容盯着那歪歪扭扭却神韵十足的麻雀,忽然问:你能教我
教你什么绣花瘸叔怪笑,你现在该学的不是这个。
那学什么
学怎么活下来。瘸叔凑近,腐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学怎么让仇人死得比你惨。
——
当夜,徐容做了个梦。
梦里,父亲的头颅滚在刑台上,血淋淋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母亲被铁链锁走,回头冲他喊了一句什么,可他听不清。小妹站在远处,鹅黄的裙子被血染红,朝他伸出手——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破衣。
破庙外,天还没亮,寒风呼啸。瘸叔靠在墙根打鼾,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酒壶。徐容摸出槐木簪,在庙墙上一笔一划地刻字——
徐容,永昌十二年,家破人亡。
刻完,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然后抬手,在亡字上狠狠划了一道,直到墙灰簌簌落下。
——
五更天,瘸叔带他去了黑市。
青州城的黑市藏在西城墙根的排水沟旁,潮湿阴暗,充斥着窃窃私语和金属碰撞声。瘸叔拖着瘸腿,熟门熟路地挤进人群,从一个独眼贩子手里换来一把生锈的短刀。
拿着。瘸叔把刀塞给徐容,别急着去拼命,先学怎么用。
徐容握紧刀柄,掌心被锈铁磨得生疼。
周家势大,你一个人,连周鸿的衣角都摸不到。瘸叔压低声音,但你若能混进周府,机会就多了。
怎么混进去
瘸叔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门牙:周鸿好男风,尤其喜欢细皮嫩肉的少年。
徐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瘸叔拍拍他的肩:不想走这条路也行,那就去投军——北境正在打仗,军营里没人管你过去是谁。
徐容死死攥着刀,指节发白。
——
三日后,征兵告示贴满青州城。
徐容站在告示前,雨水顺着纸面流淌,墨迹晕染,仿佛血泪。告示旁,两个军汉正粗暴地拽着几个瘦弱少年往马车上塞。
北境战事吃紧,各家按丁抽人!军汉踹翻一个想逃的少年,再跑,按逃兵论斩!
徐容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垢的手,忽然笑了。
他挤进人群,嘶哑着嗓子喊:我愿投军!
军汉打量他几眼,嗤笑:瘦得跟鸡崽似的,能扛动枪
徐容没说话,只是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被乞丐殴打的淤青——那是他昨夜故意挑衅几个壮乞丐留下的。
军汉挑眉,一把拽过他:行,算你一个!
被推上囚车时,徐容回头望了一眼青州城。
城墙高耸,周府的旗帜在雨中猎猎作响。
他摸出槐木簪,在车板上轻轻刻下第二个字——
等。
永昌十二年冬,北境军营。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徐容跪在雪地里,双手捧着一把生锈的断刀,刀身上刻着周字——那是昨夜被他割喉的老兵临死前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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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徐容,擅杀同袍,按军律当斩!监军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四周的士兵沉默地站着,眼神冷漠。没人会为一个无名小卒求情,更何况死的还是周家的眼线。
徐容的额头抵在雪地上,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盯着雪地里那滩渐渐凝固的血——老兵的血,也是他第一次杀人留下的痕迹。
三天前,这个老兵把他踹进雪坑,大笑着往里面撒尿。昨夜,这人在火堆旁炫耀自己曾帮着周家处理过不少贱民,包括青州一户姓徐的绣匠。
徐容的刀,就是在那时出鞘的。
但念在战事吃紧——监军忽然话锋一转,罚二十军棍,编入先锋死营!
人群里传来几声嗤笑。先锋死营,那是专放罪卒的地方,十人出征,九人埋骨。
——
棍棒砸在背上时,徐容没吭一声。
执刑的士兵打得格外狠,似乎想看他求饶的样子。可徐容只是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掌心,直到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上洐开一朵朵红梅。
骨头倒是硬。执刑的士兵喘着气,悻悻地扔下军棍。
徐容被人拖进一个破帐篷。草垫上躺着七八个伤痕累累的汉子,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角落里,一个满脸刀疤的壮汉正在磨斧头,嗤笑道:又来个送死的。
没人告诉他,这个叫屠夫的壮汉,是死营里活最久的人。
——
五更天,号角撕破夜幕。
敌袭——!
徐容抓起断刀冲出去时,整个营地已经乱成一团。箭雨从黑暗中倾泻而下,几个士兵还没穿上皮甲就被钉死在地上。远处,黑压压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火把连成一片猩红的血海。
列阵!死营顶前面!校尉的吼声淹没在惨叫中。
徐容被推搡着站到第一排。他握紧断刀,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怕,是冷。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脚上的草鞋早就被雪水浸透。
小子,捡个盾。屠夫踹过来半片破盾牌,上面还插着半截断箭。
骑兵冲来的瞬间,徐容本能地蹲下。一柄弯刀擦着他头皮掠过,削掉几缕头发。他猛地跃起,断刀捅进马腹。温热的血喷了他满脸,战马嘶鸣着倒下,把背上的骑兵甩出老远。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屠夫狂笑着抡起斧头,一颗敌军人头飞上半空。
徐容喘着粗气,在混战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周鸿的堂兄周烈,正躲在后方督战。那人穿着锃亮的铠甲,腰间悬着镶玉的佩剑,和周围浴血的士兵格格不入。
一支流箭突然射中徐容的肩膀。他踉跄着跪倒,眼看敌军的马蹄就要踏下——
屠夫的斧头呼啸而过,把那个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发什么呆!屠夫拽起他,想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徐容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笑了。
——
天亮时,敌军退去。
雪原上堆满尸体,血渗进冻土,把方圆几里染成黑红色。死营十人,只活下来三个。
徐容坐在尸堆旁,用敌人的皮甲裹住冻僵的脚。屠夫扔给他一个水囊,里面装的是烈酒。
第一次上阵就宰了六个,不错。屠夫灌了口酒,以前杀过人
徐容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槐木簪,轻轻抚过簪尖。
屠夫瞥了一眼,忽然压低声音:想报仇
雪原上的风突然变得刺骨。
徐容缓缓抬头,眼神让这个杀人如麻的悍匪都怔了一瞬。
我教你。屠夫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先锋营下次出征前,帮我送封信。屠夫从贴身的皮甲里掏出一块染血的布条,交给辎重营的秦校尉。
布条上绣着一只振翅的鹰——和徐家绣谱里的针法一模一样。
——
当夜,暴雪掩埋了战场。
徐容蜷在帐篷里,就着微弱的火光查看肩头的箭伤。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握紧簪子。
帘子被掀开,一个披着黑氅的高瘦男子走进来,腰间佩剑上刻着秦字。
你就是徐容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屠夫说你能看懂鹰纹绣
徐容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声音,和记忆中母亲临别前的嘱咐重合了——
去洛州找秦家!
永昌十三年春,北境辎重营。
徐容盯着案几上的舆图,指尖划过羊皮卷上的墨迹。烛火摇曳,将秦岳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剑。
青州徐家,双面异色绣。秦岳的声音低沉,手中把玩着那块染血的鹰纹布条,这鹰眼用的是‘错经纬’针法,除了徐家,天下无人能绣。
徐容的喉结动了动,伤口未愈的肩头隐隐作痛。他记得母亲被拖走前最后的眼神——那不是绝望,而是某种决绝的托付。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秦岳迅速收起布条。屠夫掀帘而入,带进一股血腥气,斧头上还粘着碎肉:周烈那狗崽子又在克扣粮草,先锋营的兄弟快啃树皮了。
秦岳皱眉,手指在案几上敲出暗号般的节奏。徐容注意到,他敲的是《绣谱》里记录染布时辰的节拍。
你识字秦岳突然问。
徐容点头,从怀中掏出半本《绣谱》。秦岳接过翻看,当看到扉页的徐家小像时,瞳孔微缩:令尊可是徐方礼
帐内的烛火爆了个灯花。
徐容猛地站起,伤口崩裂,血渗出绷带:秦校尉认识家父
秦岳沉默片刻,从铠甲夹层取出一块褪色的绣帕。帕角绣着半只残缺的鹰,与屠夫那块布条上的纹样严丝合缝——正是《千里江山图》中某段山脉的轮廓。
十五年前,徐家曾为秦氏绣过边防图。秦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绣样藏于鹰纹,只有用火烤显形。
徐容浑身发冷。他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句记住徐家的根,想起周鸿强夺《江山图》的疯狂——原来徐家世代守护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绣技秘法。
屠夫突然抽出斧头:有人来了。
帐外响起周烈的笑声:秦校尉好兴致,半夜还与新兵叙旧
——
油灯被掀翻的瞬间,徐容滚到案几下。
周烈的亲兵冲进营帐,刀光劈开黑暗。屠夫抡起斧头格挡,秦岳反手抽出佩剑,剑柄上的鹰纹在血光中忽明忽暗。
周参将这是何意秦岳的剑尖抵住一名亲兵的咽喉。
周烈踱步而入,铠甲上的狼头吞口泛着冷光:有人密报,秦校尉私通敌国。他踢了踢地上的《绣谱》,证据确凿。
徐容蜷在阴影里,指甲抠进掌心。那本《绣谱》被周烈踩在脚下,母亲绣的平安符从书页间滑落,沾满污泥。
好一出贼喊捉贼。秦岳冷笑,克扣军粮转卖敌国的,怕是周参将自己吧
剑光暴起!
周烈的弯刀与秦岳的佩剑相撞,迸出火星。屠夫一斧劈断帐柱,营帐轰然倒塌,众人暴露在月光下。徐容趁机扑向《绣谱》,却被周烈一脚踹中胸口。
徐家余孽周烈踩住他的手腕,靴底狠狠碾磨,正好,送你们父子团聚!
徐容喉间涌上血腥味,另一只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小妹的槐木簪。
簪尖刺入周烈脚踝的瞬间,远处突然响起号角。
敌袭——!
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比往日更密更急。周烈脸色骤变:不对!这不是寻常劫营……
一支鸣镝箭破空而来,钉在将旗上,尾羽系着血红的狼髀符——北狄王帐的亲兵!
混乱中,徐容被屠夫拽起。这悍匪竟在笑:小子,想活命就跟紧我!
——
血月当空,尸横遍野。
徐容跟在屠夫身后,穿行在燃烧的营帐间。秦岳的佩剑已卷刃,依然砍翻两个追兵。前方突然出现一队北狄骑兵,狼头旗在火海中狰狞如鬼。
带他走!秦岳将染血的鹰纹布条塞给屠夫,去老地方!
屠夫拽着徐容跃上战马,北狄人的箭簇追着马蹄。徐容回头望去,秦岳持剑立于尸山之上,周烈正带着亲兵朝他逼近——
一支长矛贯穿秦岳的胸膛,将他钉在秦字将旗上。
校尉!!!屠夫目眦欲裂。
徐容的掌心几乎攥碎槐木簪。他看见秦岳最后做了个手势——三指并拢点在眉心,正是徐家绣娘祈福时的动作。
——
破晓时分,他们躲进一处山洞。
屠夫撕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旧疤。他从水囊倒出烈酒淋在伤口上,咧嘴笑道:秦岳那小子,十五年前也是这样救我的。
徐容正用金针挑出臂上的箭簇——正是徐家祖传的那三枚。针尖沾了酒,刺入穴位时带着灼痛:秦校尉和我父亲……
同门。屠夫灌了口酒,徐家绣山河,秦家守山河。你爹绣的边防图,救过北境十三城。
山洞外的风雪呼啸,却盖不住屠夫的低语:周家要的不是绣样,是当年徐秦两家合制的《九边密防图》。
徐容的手一颤,金针刺偏,血珠滚落。他终于明白,为何周鸿强夺绣谱时独独留下医书——他们要找的,是绣纹中藏的边防暗道!
这疤,屠夫忽然指着心口的箭伤,是替你爹挡的。当年周家派人截杀信使,你爹用金针封了我心脉,才保住半条命。
徐容猛地抬头。
山洞深处,屠夫掀开一堆枯草,露出半截石碑。碑文被苔藓覆盖,但徐容认得出——那是徐家绣谱里记载的古篆!
你爹留下的。屠夫用斧头刮去苔藓,他说若徐家遭难,就来这儿。
月光穿过洞顶裂隙,照在碑文上。徐容的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针法符号,浑身颤抖——这不是石碑,而是用十万八千针绣在玄武岩上的《九边密防图》!
——
三日后,北狄王帐。
徐容跪在腥膻的羊毛毡上,掌心托着半块鹰纹绣。北狄王用弯刀挑起绣片,狼牙项链哗哗作响:徐家的后人
我能补全密防图。徐容抬头,眼神平静,只要王帐助我复仇。
老巫师忽然摇响骨铃,帐内阴风大作。徐容怀中的槐木簪突然发烫,他想起瘸叔教的——北狄人信血祭,畏怨灵。
但我要祭品。徐容指向帐外拴着的周家俘虏,三百活人心头血,染红绣线。
当夜,北狄骑兵突袭周烈大营。徐容站在尸山上,看着染血的绣线在风中飘摇。他绣出的却不是密防图,而是用周家军的血,在旌旗上绣了个巨大的冤字。
鬼火般的绿焰突然在字迹上燃起,那是徐容混在染料里的磷粉。北狄人惊恐跪拜,高呼长生天的诅咒。
暗处,屠夫扛着斧头低笑:小子,你这手比你爹还毒。
徐容摩挲着槐木簪,簪尖沾了血,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远处,幸存的周烈正狼狈逃窜。徐容望着那背影,在染血的舆图上轻轻一点——
那是青州的方向。
永昌十三年夏,北狄王庭。
徐容站在狼头旗下,指尖捻着一根浸过尸油的绣线。北狄巫医的骨铃在身后摇晃,老巫师用枯槁的手指蘸着朱砂,在他裸露的脊背上画满符咒。三百颗周家军的心脏堆成祭坛,腐臭的血气引来成群的秃鹫,在天际盘旋如一团黑云。
以仇敌之血,祭长生天之怒。老巫师的嗓音像是砂纸磨过岩石。
徐容闭目感受着背上的刺痛——那不是朱砂,是混着砒霜的狼血,每一笔都在皮肤上烧出焦痕。他知道这是北狄人的试探,若熬不过这血纹礼,便会被当作祭品扔进狼坑。
最后一笔落下时,怀中的槐木簪突然发烫。徐容猛地睁眼,发现簪尖渗出漆黑的液体,顺着指尖滴落,竟将石板灼出细小的孔洞。
老巫师惊恐后退,骨铃坠地:诅咒……这是阴山下的怨铁!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屠夫浑身是血地冲进来,斧刃上挂着半截肠子:周家军联合中原道门,带着符兵杀过来了!
——
三十里外,周字大旗下。
周烈骑在披甲战马上,左眼罩着黑布——那是被徐容的毒箭所伤。他身旁站着个青袍道人,手持血色拂尘,身后三百符兵额贴黄纸,瞳孔泛着诡异的灰白。
徐家小儿以为投靠蛮夷就能活命周烈狞笑,举起镶满宝石的弯刀,今日便让这些杂碎见识下‘血尸阵’!
道人拂尘一挥,符兵齐声嘶吼,声音不似活人。他们踏过之处,草叶枯黄,连泥土都渗出黑血。
——
北狄前锋营瞬间溃败。
徐容登上哨塔时,正看见一个符兵咬住北狄骑兵的脖子。那骑兵疯狂抽搐,伤口处钻出无数血红的丝线,眨眼间被吸成干尸。丝线蠕动着回到符兵口中,其额头的黄符愈发猩红。
是湘西尸傀术!屠夫脸色铁青,周家竟勾结玄阴教!
徐容解下背上裹着的狼皮,露出连夜绣制的战旗——以周家俘虏的头发为线,在鞣制的人皮上绣出《金刚经》全文。屠夫抡起战旗时,他割破手腕,将血泼向旗面。
狂风骤起,经文字迹泛起金光。冲在最前的符兵突然僵住,黄符自燃,连带头颅烧成火球。
秃鹫!徐容高喊。
北狄猎手吹响骨笛,遮天蔽日的秃鹫俯冲而下,叼起燃烧的符兵扑向周家军阵。火雨倾泻,血尸阵大乱。
周烈暴怒,弯刀劈向道人: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
道人拂尘一卷,竟将弯刀绞成碎片:急什么,且看第二阵。
他咬破舌尖,喷出血雾。血雾中浮现出十二具青铜棺,棺盖震飞,露出里面身着前朝官服的枯尸。
起!道人厉喝。
枯尸睁眼,瞳孔是两簇幽绿的鬼火。
——
北狄王帐的狼旗倒了。
徐容被气浪掀飞,后背撞上哨塔残骸。槐木簪脱手飞出,簪尖插入泥土的瞬间,地面忽然隆起无数血线——正是那日他在旌旗上绣冤字时埋下的磷粉机关。
绿焰冲天而起,将十二具铜棺困在火圈中。枯尸咆哮,却冲不破以《金刚经》为引的磷火阵。
屠夫趁机抡斧砍向道人,斧刃却被枯尸的手臂架住。那手臂上缠着褪色的绸布,屠夫突然瞪大眼睛——绸布上绣着半只残鹰,正是秦岳当年战死时裹伤用的!
秦校尉……屠夫目眦欲裂,斧头生生转向,劈碎了枯尸的头颅。
道人冷笑,袖中飞出七枚铜钱,钉入屠夫七大穴。壮汉轰然跪地,口鼻溢血,仍死死护住徐容:走……去鹰嘴崖……
徐容抓起燃烧的狼旗,猛地插进地面。火舌顺着浸油的旗杆窜起,化作一道火墙。他背起屠夫,在秃鹫的掩护下冲向马厩,身后传来道人癫狂的笑声:徐家小子,你可知这些铜棺从何而来
马匹疾驰出三里地,屠夫突然呕出黑血:放下我……崖底石洞……有你爹……
话未说完,七枚铜钱破体而出,带起漫天血雨。徐容的脸上溅满温热的血,看着屠夫的尸体滑落马背,被追兵的铁蹄踏成肉泥。
——
鹰嘴崖寒风如刀。
徐容攥着半块染血的鹰纹绣,按屠夫所说找到崖壁裂缝。藤蔓遮掩的洞口,立着一座无字碑。碑前堆着腐朽的绣架,架上摊着件未完成的战袍——正是徐方礼的手艺!
战袍左襟绣猛虎,右襟绣青松,针脚却在中途凌乱。徐容抚过那些纠结的丝线,突然摸到夹层中的油纸包。
展开的刹那,他如遭雷击。
油纸里是一缕胎发、半片玉珏,还有张发黄的信笺:
吾儿徐容,若见此信,徐秦两家恐已遭劫。玉珏乃前朝虎符,可调幽州玄甲军。然周氏势大,需以血祭唤醒……
信笺在此处断裂,背面染着褐色的血渍。徐容将玉珏对准月光,看见内里流淌着水银般的物质——这是用徐家血脉封印的兵符!
崖顶突然传来道人的声音:原来徐家把秘密藏在这儿。
十二具铜棺破土而出,枯尸的手臂穿透岩壁。徐容退到崖边,下方是万丈深渊。道人缓步逼近,拂尘卷住他的脖颈:把虎符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槐木簪突然剧烈震动,簪尖刺破徐容掌心。血滴在玉珏上,虎符顿时红光大盛。崖底传来战马嘶鸣,似有千军万马在深渊中苏醒。
道人脸色骤变:你竟然……
徐容纵身跃下悬崖。狂风灌耳之际,他看见无数玄甲骑兵从虚空中踏出,马蹄所过之处,铜棺尽碎。
最后的意识里,有人抓住他的手腕——那是个戴青铜面具的将军,铠甲上绣着完整的《千里江山图》。
永昌十三年秋,幽州地界。
徐容在血雾中坠落,耳畔呼啸的风声忽远忽近。青铜面具的将军攥着他的手腕,铠甲上的《千里江山图》泛起幽蓝磷光。徐容看见自己的血顺着将军的护腕纹路游走,像一条赤蛇钻进绣纹的沟壑,整幅绣图突然活了过来——山脉隆起,江河奔涌,绣线化作万千铁骑踏破虚空。
徐氏血脉,果然能唤醒玄甲。将军的声音隔着面具,带着金石相击的冷硬。
二人坠入深渊的刹那,战马嘶鸣声震耳欲聋。徐容睁眼时,正躺在青铜棺椁上,四周林立着披甲执锐的陶俑。这些俑人面覆青铜,眼窝处嵌着夜明珠,光芒流转如活人瞳仁。
这是徐家初代家主徐天工的陵寝。将军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与徐容七分相似的脸,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高祖。
徐容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陶俑。那俑人突然转头,面甲下传来空洞的回响:三百年了,终于等到破局之人。
——
三日后的子夜,玄甲军现世。
周烈的大营驻扎在饮马川,篝火映得半边天发红。哨兵正打着瞌睡,忽见对岸山林惊起夜枭。他揉了揉眼,发现不是鸟群——是无数幽蓝的磷火,正顺着山脊流淌而下。
敌袭!哨兵的嘶吼戛然而止。
一支骨箭贯穿他的咽喉,箭尾缀着褪色的绣片,正是徐家绣庄的标记。
三千玄甲踏浪而来,马蹄竟不沾水。周烈冲出营帐时,正看见那青铜面将军一剑劈开辕门,剑锋上的绣纹泛着血光,竟是《千里江山图》中的潼关要塞!
放箭!放箭!周烈嘶吼。
箭雨穿过玄甲军的身体,如同射入雾气。青铜面将军挥剑指天,潼关绣纹突然暴涨,化作实体城楼轰然砸下。周家军阵瞬间崩溃,残肢与旌旗齐飞。
徐容骑在幻化的战马上,看着自己的双手逐渐透明——每催动一次玄甲,他的血肉便淡去一分。怀中的槐木簪滚烫异常,簪体浮现蝌蚪状铭文,正是徐天工棺椁上的镇魂咒。
够了!青铜面将军突然勒马,再战下去,你会化作玄甲的一部分。
徐容望向溃逃的周烈,咬牙道:我要他死。
周氏气数未尽。将军的铠甲开始剥落,露出内里森森白骨,徐家借的是阴兵,要付阳寿为价。你已燃去十年寿命,还想再赔上多少
——
黎明时分,徐容在古墓中惊醒。
掌心多了一道血痕,形似缩小版的潼关城。青铜棺椁上刻着密文:玄甲照魂,一城一寿。他数了数城郭纹路,正好九座——这是徐家先祖用九十年阳寿换来的杀器。
墓室角落传来铁链声响,徐容握紧槐木簪走近,发现石壁上锁着具枯骨。骨指上套着枚玉扳指,刻着秦字,身旁散落着半幅未完成的绣品——正是当年徐天工与秦家先祖合绣的《阴兵借道图》。
你果然找到了。道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徐容转身,见那青袍道人站在血池边,手中提着周烈的头颅:合作如何你借玄甲助我灭了玄阴教,我帮你屠尽周氏。
血池突然沸腾,浮现出小妹徐茵的面容。道人轻笑:招魂术可不止能唤死人,活人的魂魄……也能撕下一缕。
槐木簪剧烈震动,徐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见血池中的小妹在挣扎,鹅黄襦裙被血水染透,与那日乱葬岗的景象重叠。
你要什么徐容的指甲掐入掌心。
道人踢了踢周烈的头颅:周家从我这偷走的《借运簿》,就藏在青州祖祠。取来给我,便还你妹妹这一魄。
青铜面将军的幻影突然浮现,白骨手指向墓顶星图。徐容会意——那里藏着徐天工留下的后手。
好。徐容垂下眼帘,但我要先见小妹全魂。
道人拂尘一挥,血池中浮起十二盏青铜灯,灯芯竟是人的手指骨。就在他念咒的刹那,徐容突然掷出槐木簪。簪尖刺入血池,池水瞬间凝结成冰。
徐家小子!道人暴怒,七枚铜钱破空而来。
徐容翻身滚向星图,按记忆中的绣谱针法,以血为线勾连星位。墓顶轰然塌陷,月光如银瀑倾泻,照在青铜棺的铭文上——那根本不是镇魂咒,而是镇压徐天工怨魂的锁龙纹!
玄甲军突然倒戈,青铜面将军的骨架缠住道人。徐容趁机扑向血池,却被冰层下的景象震住——哪里有什么小妹的魂魄,分明是道人用幻术造的虚影。真正的血池底部,沉着上百具孩童尸骨,额间皆钉着徐家的绣针。
这些才是玄甲军的祭品。将军的骨架发出悲鸣,徐家所谓英灵,都是骗局……
道人狂笑挣脱,袖中飞出无数黄符:徐天工当年为炼阴兵,亲手掐死九十九个童男童女。你们徐家,比周家脏得多!
徐容的瞳孔泛起血色,潼关城痕灼烧般剧痛。他扯开衣襟,发现胸口浮现出完整的《九边密防图》,每道线条都在渗血。
玄甲军彻底失控,在墓室中横冲直撞。徐容在崩塌的巨石间穿梭,最后一眼看见青铜面将军的骨架护住孩童尸骸,被落石砸得粉碎。
——
七日后,青州城门。
徐容扶着城墙呕出黑血,掌心的潼关城痕淡去一座。守城兵卒嫌恶地驱赶:要死滚远点!
他蹒跚走向徐家祖宅,那里已被改成周氏祠堂。看门的老仆昏昏欲睡,忽见一道黑影掠过院墙——徐容的轻功,是这七日被玄甲怨气逼出来的。
祠堂供桌上摆着周鸿祖父的牌位,徐容掀开牌位下的锦垫,露出暗格中的《借运簿》。翻开泛黄的纸页,他浑身血液凝固:
永昌三年,借徐氏气运,镇龙脉于青州。
永昌五年,夺秦氏兵权,嫁祸北狄。
永昌十一年,换徐方礼命格,承其绣魂。
最后一行墨迹未干:
永昌十三年,徐容阳寿尽,玄甲归周氏。
院外突然火光冲天。周鸿的狂笑穿透夜幕:徐公子,这份大礼可还喜欢
箭雨破窗而入,徐容扑向供桌后的屏风。屏风上绣着徐家祖宅图,他咬破手指点在槐花巷位置——这是儿时父亲教他的机关。
地道开启的瞬间,一支毒箭钉入肩胛。徐容栽进黑暗,听见周鸿在上面吩咐:放火,把这腌臜地方烧干净。
灼热的气浪追着地道涌来,徐容在黑暗中摸到一块石碑。碑文是父亲的字迹:容儿,若到此地,速往洛水。
血迹斑斑的指尖抚过洛水二字,徐容突然想起——母亲被押走前,说的正是洛州秦家。
地道尽头传来水声,徐容跳入暗河前,将《借运簿》塞进槐木簪的空心簪体。簪尖刺破掌心时,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左眼漆黑如墨,右眼血红似妖。
永昌十三年冬,洛水河畔。
徐容从刺骨的河水中爬上岸时,左眼的视野已经蒙上一层灰翳。右眼却异常清明,甚至能看清十里外渡船上的蝇头小楷——那是周家缉拿他的告示,悬赏金额又添了五百两。
怀中的槐木簪渗出黑血,在雪地上蜿蜒成符咒般的纹路。徐容跟着血迹前行,发现这轨迹与《借运簿》中某页河图暗合。当血迹停在乱葬岗的歪脖柳树下时,他抽出簪尖刺入树皮,竟撬出一块刻着秦氏族徽的青砖。
徐家后人沙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徐容转身,见个戴斗笠的老妪正在坟前烧纸。她撩起面纱,露出半张布满烫痕的脸——那伤痕走势,竟与徐家绣谱里的破云针法一模一样。
秦氏遗孤,等你很久了。老妪的拐杖敲击青砖,地面突然塌陷。
——
地下祭坛的壁画让徐容窒息。
长明灯映出满墙彩绘:徐家先祖徐天工手持金针,将九个童男童女钉在青铜棺上;秦氏先祖跪地痛哭,身后是焚毁的绣庄;周氏祖辈捧着《借运簿》,在阴影中狞笑。
这才是三家真正的渊源。老妪掀开祭坛中央的白布,露出水晶棺中的女子——与徐容母亲有七分相似,心口插着徐家的金针。
她叫秦月,是你外祖母。老妪的声音像钝刀刮骨,当年徐天工为炼阴兵,强娶秦氏女,借腹产子。你身上的绣魂,本就是从秦家抢来的!
徐容踉跄后退,右眼突然剧痛。他捂住眼睛,指缝间渗出黑血,溅在水晶棺上竟化作活字——正是《借运簿》缺失的那页:
永昌元年,徐天工夺秦氏绣魂,封于玄甲。周氏为虎作伥,得借运秘术。
槐木簪突然自行飞起,簪尖刺入水晶棺。棺中女子的手指动了动,金针缓缓退出心口,带出一团莹白光球——那是被囚禁的秦氏绣魂!
接住!老妪厉喝,绣魂归体,你才能活过弱冠!
光球没入徐容眉心的刹那,无数画面在脑中炸开:母亲被周家带走前咬破手指,在狱墙绣下秦氏暗号;父亲临终前咳出的血沫里,藏着半枚玉珏的拓印;小妹在乱葬岗咽气时,瞳孔里映出的根本不是周鸿,而是个戴青铜面具的道人……
——
洛水突然暴涨。
徐浮出水面时,右眼的血红已褪去,左眼却彻底失明。怀中的《借运簿》浸湿后显出新字:借运者,需至亲手足为祭。他想起小妹坟前那棵刻着仇字的槐树——树根下埋的,或许根本不是徐茵的尸骨。
老妪的渡船靠岸时,船头悬着十二盏人皮灯笼。她摘下一盏递给徐容:秦氏的皮,徐氏的骨,周氏的魂——这才是破局关键。
灯笼触手的瞬间,徐容的右眼看到惊人景象:每盏灯笼里都蜷缩着个孩童魂魄,额间钉着徐家的绣针。这些魂魄被撕成两半,一半留在灯笼,另一半竟连着千里之外周家祖祠的命灯!
周家借走的何止气运。老妪划桨的手青筋暴突,他们偷了秦徐两家的命格,把灾祸转嫁到我们血脉里。
渡船行至河心,水下突然伸出无数苍白的手。徐容挥簪刺去,发现那些手臂上缠着褪色的绸布——正是玄甲军裹尸布!
徐公子好手段。道人的声音从河底传来,可惜秦家婆子没告诉你,她才是炼阴兵的元凶!
老妪突然暴起,拐杖刺穿船板。徐容落水的刹那,看见她的脸皮脱落,露出周鸿祖父的面容!
——
水下竟是一座倒悬的青铜城。
徐容的右眼透过浑浊的河水,看清城楼上的匾额:绣魂冢。那些抓他的手臂,全是当年被炼成阴兵的秦徐子弟,腕上系着写有生辰八字的血绸。
道人盘坐在鲸骨祭坛上,面前浮着口水晶棺——里面躺着与徐容一模一样的人!
这才是你。道人拂尘轻挥,棺中人睁开双眼,瞳孔一金一赤,当年徐方礼用绣魂术,把你和这具替身换了命格。真的徐容,早该死在槐花巷了!
徐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如潮水翻涌:五岁那年,父亲带他去洛水放河灯,其实是将他的魂魄封入替身体内;周家屠戮徐府那夜,真正的徐容确实死了,而他只是借运苟活的傀儡!
道人抬手召来《借运簿》,簿页无风自动:徐周秦三家,本就是同一条蛊虫。现在,该合蛊了。
徐容怀中的槐木簪突然炸裂,《借运簿》残页纷飞,在空中拼出完整的洛书河图。倒悬的青铜城开始崩塌,那些阴兵手臂转而缠住道人,将他拖向深渊。
不!我才是……道人的嘶吼被河水淹没。
徐容游向水晶棺,发现棺中人的心口插着半截槐木簪——正是他从小佩戴的那支!簪体裂开,露出里面的丝绢,上面是母亲的字迹:
容儿,若见此信,速毁替身。你的命格在……
字迹在此处被血迹模糊。徐容握紧簪尖刺向棺中人,却在触碰的瞬间被吸入其体内。
——
再睁眼时,他站在徐府染坊前。
槐花纷扬如雪,小妹举着花枝跑来,父亲在檐下分拣丝线。徐容低头,看见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穿过小妹,才惊觉这是困在替身体内的残魂。
真正的徐容从染坊走出,怀里抱着本《绣谱》。周鸿的马蹄声自巷口传来,历史重演。但这一次,徐容看见父亲在交出《江山图》绣样时,暗中将金针刺入周太守的后颈。
画面突然扭曲,徐容被拉回现实。老妪(实为周鸿祖父)的尸体重重砸在祭坛上,心口插着那半截槐木簪。道人所说的合蛊,竟是让三家血脉互相吞噬!
青铜城彻底崩塌前,徐容抢走道人的血色拂尘。尘丝入手的刹那,他看见无数因果线——自己与周鸿的命格早已纠缠不清,小妹的魂魄被钉在周家祠堂的梁上,而秦氏绣魂正在他体内与徐家阴气厮杀。
那就斩断所有因果。徐容将拂尘插入心口,尘丝暴涨,缠住整座绣魂冢。借力跃出水面的瞬间,他听见洛水两岸传来此起彼伏的爆裂声——周家祠堂的命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了。
——
三个月后,青州城郊。
徐容的左眼蒙着黑绸,右眼倒映着冲天火光。周家祖祠在他面前燃烧,梁柱上浮现出被封印的孩童魂魄。他挥剑斩断祠堂匾额时,腕上的因果线一根根崩断。
槐木簪已毁,取而代之的是插入脊骨的拂尘柄。每斩断一根因果线,就有阴兵从火中走出,跪地化作青烟。当最后一缕烟散尽时,废墟中爬出个浑身焦黑的人——
是本该死在玄甲军手中的周烈。
你以为赢了周烈狂笑,撕开焦皮露出青铜面具,从你唤醒玄甲那刻,徐家就注定要代代沦为阴兵!
徐容的右眼突然淌出血泪。他看见自己站在无尽的青铜棺椁上,脚下是无数个徐容的尸骸。而周烈的背后,立着个与徐天工一模一样的身影,正在绣一卷新的《借运簿》。
洛水方向传来钟声,秦氏老妪(或者说周鸿祖父)的渡船再次靠岸。这一次,船头挂着徐茵的魂魄灯笼。
哥哥,该走了。灯笼里传出小妹的声音,下一局要开始了……
徐容折断拂尘柄,将半截尘丝系在腕上。转身走向渡船时,他的影子分裂成三道——一道绣魂,一道阴兵,还有一道,是槐花巷里那个无忧无虑的染坊少年。
永昌十四年春,洛水倒影。
徐容立在渡船头,腕间的因果尘丝已绷断大半。每断一根,他的骨肉便透明一分,此刻垂眸望去,能透过胸膛看见船板上小妹的魂魄灯笼——那抹鹅黄襦裙的虚影正随水波荡漾,裙角绣着的槐花却比生前更鲜活。
哥哥,你闻到了吗灯笼里传来徐茵的声音,是槐花要开了。
徐容的左眼空洞无翳,右眼映出千里之外的青州城。周家祖祠的火光中,三百童魂正顺着烧焦的梁柱攀爬,他们的手腕系着与徐容同源的因果线,稍一牵动便痛彻骨髓。
渡船行至河心,水下突然浮起无数青铜棺。周烈立于最大那具棺椁之上,面具裂痕处渗出黑血:徐公子可知,为何你毁不掉《借运簿》
他掀开棺盖,露出里面沉睡的徐天工——不,是三百个徐天工的尸体,每具心口都插着槐木簪的碎片。
因为你我皆是簿中傀。周烈摘下面具,露出与徐容一模一样的脸,当年徐天工为逃因果,将命格劈成三百份。你杀我一次,我便在另一具躯壳重生。
徐容的右眼突然淌出金液,那是秦氏绣魂在燃烧。他看见洛水深处缠着密密麻麻的因果线,每一根都连着徐天工的尸体,而所有线头最终汇向自己腕间。
那就烧个干净。徐容扯断最后一根尘丝。
河水沸腾,青铜棺椁燃起苍蓝鬼火。周烈的狂笑中,渡船化作灰烬,徐容坠入水底前,将小妹的魂魄灯笼塞进心口。
——
徐家染坊的槐花开了。
徐容再睁眼时,掌心握着五岁那年放生的河灯。父亲在檐下教导双面异色绣的技法,母亲端来药盏,蒸汽氤氲了小妹摘槐花的身影。
容儿,该刺雀眼了。徐方礼的声音如常温和。
徐容盯着绣绷,金针在指尖发颤。这一次,他看清了父亲绣孔雀眼时暗藏的符文——那不是装饰,是镇压秦氏绣魂的锁龙咒!
爹,他忽然开口,洛水秦家送来的丝线,是不是浸过尸油
徐方礼的针尖顿在半空。
院外传来马蹄声,比记忆里早了三个时辰。周鸿的鞭子抽裂门扉时,徐容抢先一步刺破指尖,血珠溅入孔雀眼瞳。
快走!他推开呆立的小妹,将染血的绣绷砸向周鸿面门。
雀眼符文遇血显形,化作火网困住周家追兵。徐容拽着家人冲进染坊,掀开那口从未动过的老染缸——缸底沉着秦月的水晶棺,棺内女子手中攥着半枚玉珏,与他怀中的残片严丝合缝。
原来您早知真相。徐容望向母亲。
林氏泪落染缸:你爹不得不从……徐天工在他胎里就种了阴蛊……
院墙轰然倒塌,三百个周烈破墙而入。徐容捏碎玉珏,秦氏绣魂破体而出,在空中织就《千里江山图》残卷。真正的山河从绣纹中倾泻而下,将徐府染坊卷入水墨乾坤。
——
画中世界,潼关城头。
徐容的左眼已盲,右眼成了绣魂的载体。小妹的魂魄提着灯笼为他引路,所过之处,被炼成阴兵的徐秦子弟纷纷褪去青铜甲,化作墨色消融。
哥哥,那里!徐茵指向城楼最高处。
徐天工正在绣一幅长卷,用的却是周鸿的脊皮、秦月的发丝、徐容的血。每绣一针,现实中的洛水便有一盏命灯熄灭。
收手吧。徐容的剑尖指向先祖,徐家欠的债,我还。
徐天工头也不抬:还你拿什么还三百年的因果……
剑锋刺入绣卷的刹那,徐容看见自己的生平在丝帛上流淌:五岁换命、十五灭门、二十焚魂……每一段都被绣成死循环。
他反手将剑捅进心口,蘸着心头血在绣卷上重绣——针法是母亲教的破云式,线是因果尘丝,绷架是小妹的魂魄灯笼。
你疯了!徐天工暴怒,绣魂反噬会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徐容的右眼开始崩塌,瞳孔里流转的《千里江山图》寸寸龟裂:那就让所有债,止于我这一针。
绣针刺穿绣卷时,三百具徐天工尸体同时哀嚎。周烈在潼关城下化作飞灰,周家祠堂的命灯尽数炸裂。徐容抱着小妹的灯笼从城头坠落,恍惚间听见洛水涛声。
——
永昌十四年,史载:
三月丙申,青州异象。周氏祠堂地陷,现青铜城郭,中有尸骸数百,皆童稚。徐秦二姓同日绝户,唯洛水畔新生槐林,花作赤色,异香经月不散。
更夫王五声称,槐林深处夜闻机杼声。有胆大者循声而去,见残碑一座,上覆染血战袍。袍分两色:左襟绣星河,右襟绣雪原,中缝以金线刺小字一行——
青史长明处,寒衣自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