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豢养水仙 > 豢养水仙2
我穿着她给我挑选的,素净的青色素衫长裙,是纺纱材质的,有些单薄,隐约可以看到身材曲线,又显得古朴规矩。墨色长发光洁柔顺,被一根木簪子简单挽着。
我听到妈妈在和一个身材臃肿,头顶微秃的男人在讨论我,她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含羞而自然地任面前的男人打量。
我不是傻子,被豢养了十八年,我隐约知道自己的命运。
但如果有机会选择,我想选一个不那么丑的。
秃头男人还是没松口,可能是和妈妈没谈拢,妈妈有些恼怒,眼神示意我离开。
我乖巧地回到大厅,在古朴的红木椅上坐下,低头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沈总来了!”
一堆人蜂拥到门口,迎接着今晚的主角。明明是我的生日,主角却不是我。我自嘲地淡淡笑了笑。
妈妈听着风声也赶到了大厅门口,她连忙拉起我,将我带到沈知州面前。
她急切地在人群里推搡着我,像是急着推销着一件临期产品。
终于,沈知州注意到了妈妈和我。
他将人群散开,接过服务生托盘上的香槟,缓步来到我们跟前。他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腕上戴着一只名贵的手表,我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人群褪去,我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很高,比我高了一头,我须得仰头才能看清他。他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平整的眉毛,单眼皮,眼神深邃,仿佛能一眼将人看穿。
沈知州的鼻子很挺拔,嘴唇单薄。他不显老,不像四十五岁,倒像三十出头,透露着矜贵儒雅。
他的眼神很有压迫感,只是一眼我就怯懦地低下了头。
“沈总,这是我们家泱泱,小曲儿唱得那是一绝,书法也是能拿出手的。”
说着,妈妈给我试了个眼色,把我往沈知州跟前又推了推。
“沈先生,你好。”
我小声地唤了他一声,微微仰脸,撞进了他幽深的眼眸中。
“诶。”
他轻轻应了一声,眼角笑出了些许细纹,看上去比刚才严肃的样子温柔亲近了不少。
他的秘书递给他一个金色的袋子,上面标着的是什么牌子,我也不太懂,只知道一定价值不菲。
沈先生接过后,笑盈盈地递给我,见我收了,他摸了摸我的头。
“泱泱,生日快乐。”
我瞬间羞红了脸,还是微微低着头,轻轻鞠了一躬。
“谢谢沈先生。”
沈先生将我扶了起来,很绅士自然地又收回了手。
沈先生是大忙人,妈妈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被其他人簇拥着来到了宴会厅。
我没什么机会凑到他眼前,只好默默缩到角落,等待着妈妈的召唤。
我摘下手中的串珠,在心中默念着,只希望佛祖保佑,让我顺利找到下半生的倚靠。
一个看着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突然凑到我身边,神秘兮兮地对我低语。
“要不要跟了小爷,总比跟了我爸那胖秃瓢好吧。”
我看着眼前人熠熠生辉的眼睛,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你是周先生的儿子吧。”
他撇了撇嘴,继续说。
“我听到你妈和我爸谈价格了,五百万,我爸没愿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睛微微湿漉。
“你妈妈打的算盘太大,那可是沈知州,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摆弄着手中的佛珠手串,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滚落在白皙娇嫩的手腕上。
“泱泱不敢肖想沈先生,也不敢得罪小周总。”
我默默流泪,有些羞愧面对他。
小周总见我落泪,一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西装口袋里翻来翻去,最终也没找到帕子。
一双节骨分明的手出现在我眼前,修长的手指按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微微抬起。
“别哭。”
沈先生有些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将泪水轻轻拭去。
小周总有些不满突然出现的沈先生,有些着急地想凑到我俩中间。
“你放开她!”
沈先生看着小周总猴急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退后一步和我拉开距离,用一种只有我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泱泱,你自己选。”
话音落下的一瞬,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我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用怯懦害怕的眼神看向小周总。
小周总见我看着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得意洋洋地朝沈先生笑了笑,眼睛湿漉漉得像一只的小狗。
然而下一秒我就开了口。
“小周总,对不起。”
我无视小周总的惊诧,向前一步,走到了沈先生身边。沈先生的眼神很淡然,他的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这一夜过后,我成了沈知州乖巧温顺的金丝雀,一株只为他绽放的水仙花。
6
【李桂芳】
我怀孕了。
但我更没想到,程厉会翻脸不认人。
“芳姐,你不能进去!”
我一个跨步绕过了拦着我的小弟,猛然推开程厉办公室的门,眼前的景象令我终生难忘。
曾与我翻云覆雨、承诺要给我一个家的男人,如今身上挂着另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我冲了过去把女人从他身上拔了下来,将那女人甩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玩我是吧?”
巴掌重重地落在程厉俊美的脸上,他的脸色鹜地黑了下来,眼神中是我未曾见过的阴冷可怖。
“李桂芳,你以为老子睡了你就不敢动你了?”
程厉将我推到地上,我猝不及防狠狠摔在木质地板上,肚子猛地一疼。
我捂着肚子,无助地看着程厉将那个同样跌在地上的女人扶起。
我看到他同样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女人的小腹,他紧张地将女人安置在沙发椅上,蹲下身用耳朵紧紧贴着女人的肚子。
“没事吧岚岚。”
我这才看清,那女人隆起的腹部。
那个在我无依无靠的时候,给予我一条生路的男人;那个在我陪酒时受到欺负,默默出手保护我的男人;那个在我失去双亲、悲痛欲绝的时候,给予我承诺和陪伴的男人......原来都是假的。
“那我的孩子算什么?”
程厉有些厌恶地瞥了我一眼,“我哪知道是谁的野种?别想赖在我头上。”
看着程厉紧张的样子,我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突然释怀地笑出了眼泪。
命运是如此曲折坎坷。孩子,是妈妈跟你有缘无分。
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不要怪妈妈。
然而当我真正被推到手术台的那一刻,当冰冷的仪器要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娘生我时差点难产的景象,她大汗淋漓,对着产婆喊“保小的,保小的!无论男女都要!”
我仿佛和肚子里的还未成形的血肉有了心灵感应,它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连的血脉,它很害怕很无助,我听到它在呼唤我。
“我不打了!我不打了......”
我疯了似的从手术台上跳了下来,慌张地穿上裤子,逃离了医院。
孩子,没关系,爸爸不要你,妈妈会保护你,会给你找一个好爸爸。
然而程厉做得非常狠绝,他捧我时将我举得多高,如今我摔下来就有多惨。
他将我踢出江月,宣称是我自己在外面乱搞,染上了病,还怀了野种,不得已将我开除。
他的手下将我出租屋的财产洗劫一空,抢走了银行卡和所有贵重物品,将家具摔完砸完后,连一个睡觉的地方都不愿意留给我,临走前一把火烧掉了我小小的、算不上是家的家。
不仅如此,他声称我欠债不还,将我送到红灯区的发廊,让我卖身,当最低级的捞女来给他还债。
我一个小姐,怎么斗得过京都的大老板。
我疯狂给曾经接待过的、有权势的豪绅们打电话,可他们避而不见,弃我如敝履,到最后连电话都不接。
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一把,墙倒众人推,小姐也是如此。
没了江月,我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每天辗转于各种肮脏不堪的男人身下。
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小生命,我总是笑得妖娆妩媚。
我站在房顶上,看着夜朗星疏的天空,无数次怀念着江南水乡唱戏时的静谧美好,无数次怀念着初入繁盛京都时的纸醉金迷的生活。
曾经的我忘记了自己出身,忘记了自己的根本,一心向往大都市,过名流的生活,最终现实告诉我,在风尘里起起伏伏的女人,老鼠变不成虎,麻雀当不了凤凰,都是一场梦,梦早晚都要醒。
如今的我,如同过街老鼠,卑微地躲在下水道里,屈服于一群肮脏粗鄙的男人的淫威之下。
程厉,这一切都是程厉害的。
我对程厉的怨恨,连带着肚子里他的骨肉也恨了起来。
噩梦般的日子,终于在那个男人找到我的那天起结束了。
7
【林泱泱】
这是我跟着沈先生的第三年。
今天是我二十一岁生日。
沈先生平时很忙。
但在我去年生日,他放下所有工作带我去了马尔代夫,看着彩霞般的夕阳落日,我们亲昵地依偎在海边。
愿上天成全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对着天海相连的景色,默默祈祷。
今年的生日,是我在沈先生身边最得宠的时候,他的眼里心里都装满了我,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捧着送给我。
他给我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京都所有上流人士都在场,我挽着他,一如十八岁那般清浅乖顺,任由他大张旗鼓地宣扬着对我的宠爱。
到了宴会的尾声,来了位不速之客。
沈先生带着我敬完酒,吃完了宴席,说尽了客套话和场面话,我十分疲惫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撒着娇“快点回去嘛”。
然而下一秒,一个优雅知性的女人就将我们拦住。
她涂着艳而不媚的口红,丹凤眼狭长而美丽,她大约四十岁的样子,脸上是粉底遮盖不住的暗淡松弛的皮肤。
我听到周围人喊她“沈太太”的那一刻,手中的红酒杯不可控制地摔落在地,鲜红的液体立刻浸染在我洁白的长裙上。
我惊慌无措地低下头,在沈太太面前,我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羞愧到无所遁形。
过了许久,我颤颤巍巍地开口。
“抱歉,我失礼了......”
沈太太很是和善地笑了笑,我偷偷打量着沈先生,他神色如常,甚至还噙着一抹微笑。
“我带你去换衣服,走吧。”
沈太太略显亲热地挽着我,实则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走,她将我带到二楼酒店的一间包房。
“沈太太,对不起。”
一进屋,我立刻恭顺地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等待着沈太太的责骂,甚至殴打。
沈先生有家室,我是一早就知道的。
他和沈太太结婚近二十年,外人看他们的婚姻相敬如宾、固若金汤,实则早已离心离情,过年过节才会一起回老宅相聚。
维系他们的,不过是沈先生强盛的财力,和沈太太家族在京都说一不二的权力罢了。
他们两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沈太太什么都没说,将一件得体大方的设计师款裙子放在床上,示意我去卫生间换上。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卫生间换好衣服出来,发现沈太太正在房里抽烟。
白色的烟雾迷蒙了她的不再清澈的眼睛,她突然扭头看向我,自嘲地笑了笑。
“你真特别,像一株水仙花一样招人稀罕,惹人怜爱。二十岁啊,真好......”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心疼面前这个女人,那是一种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怜。
“可惜,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愣住了良久。恍惚回过神来,我才发觉她摆手示意我出去,我轻轻说了句“抱歉”,逃一般奔了出去。
脑子却如同放映机一般,一直回放着沈太太的这句话。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努力回想着沈先生这两年对我的宠溺和放纵,他带给我的快乐和温暖,我摇了摇头,想将这句话从我脑海中剥离。
走到楼梯口,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呆滞地停下了脚步,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8
【李桂芳】
林青找到我时,我的肚子微微隆起,已经快要遮盖不住。他怔怔地站在发廊门口,看着正在给别人洗头的我,眼睛瞬间湿漉,蒙上一层雾水。
林青是我还在江月时的一位老板,他是一家钢铁厂老板,事业小有成就,但他有老婆一直怀不上种,林青经常来我这里抱怨。
几个月前,我给他灌完酒后,将烂醉的他扶到酒店,故意浑身赤裸躺在他身边睡了一觉,实则什么都没发生。这是江月的一个小姐妹教我的,让老板误会你们发生了什么,借此狠狠敲诈老板一笔。
林青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是懵懵的,还以为是因为我骗他钱才找来的。
“芳芳,我听说你怀孕了......”
“是我的孩子我会负责的,我算了下时间,对得上。”
他看向我的眼里充满了希望,眼里的泪光更甚。
“林青,我终于等到你了!”
有免费的冤大头送上门,不要不是傻子吗?
我顺着他的误会演了下去,我故意用布满冻疮和红斑的手捂住肚子,靠在他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等你等得好苦,程老板以为我乱搞,把我扔到这儿受苦。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瑟缩着,害怕地想要钻出他的怀抱,没想到林青抱我抱得更紧了。
“我的好芳芳,我好不容易盼这个孩子,怎么会嫌弃你呢?”
我也紧紧抱住林青宽阔坚实的后背,唇边多了一抹不可察觉的微笑。
五十块钱一次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9
【林泱泱】
我无力地靠着楼梯扶手,往大厅中央看去。
沈先生面前站着一个风韵犹存的贵妇人,贵妇人身边,一个年轻稚嫩的女孩静静地伫立着。
女孩穿着水蓝色的雪纺裙,白皙的皮肤嫩得快要掐出水来,她的头发看上去比我更加乌黑光滑,她的语气听上去比我更加楚楚可怜,她的眼神那样倔强决绝,看上去更加令人怜惜。
“沈先生好,我叫卿卿。”
卿卿。
她的名字,都如此好听。
我的心从未如此慌乱,我握住颤抖的手,告诫自己,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我没有听清沈先生对着卿卿说了什么,但他那双对谁都淡漠疏离的眼,此刻在我看来,却是那样柔情似水。
我看到他眼里的欣赏和热烈,一如当初他看到我那般。
三年,那新鲜感早已褪去,我不再年轻,不再是当初那株柔弱清冷的水仙花,我不再穿着颜色单一材质简单的衣服,早已被所谓的花花世界迷乱了眼的我,再也找不到当初的自己,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被嫉妒萦绕的女人。
沈先生不是,他一如初见那般矜贵自持,岁月好像不曾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三年过去,还会有无数十八岁的花样年华不顾一切,只为来到他身侧。
我好像理解了沈太太,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无助地看着我的男人,被其他女人吸引去了注意。
身体顿时绵软无力,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台阶上,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揽住了我的腰身。
“小心点。”
待我站稳身形,转过身才看清背后的男人。
是小周总。
他有些担忧地放开了我,将手插进了墨色西装的口袋里。三年未见,他看上去稳重了不少。
“泱泱,你选错了。”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笑容里带着些许嘲讽和奚落。人群中的沈先生还在和卿卿交谈甚欢,他眼角的细纹微微上扬,好不欣喜。
“我不信,我不信。”
我正想冲到沈先生面前,想把他和卿卿分开,想让他那双幽深淡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想让他那温柔似水的笑容,只能对着我才能露出来。
小周总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我慌乱挣脱,无果。还好楼梯这边是死角,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你放开!你疯了是不是?我是沈知州的女人!”
“泱泱,人要学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你难道想像你妈妈那样,一辈子无名无分,生个女儿还要被人叫做私生女吗。”
我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痛到我无法呼吸。
沈先生那样的人,怎会允许我这个无名无分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就连沈太太都至今未孕,更何况是我。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世间女人不管什么身份都争得头破血流要一个名分,如果我有名分,我可以无所顾忌冲到沈先生面前,将那女孩从纪先生身边推开,我可以大声宣告让所有女人远离他,我可以骄傲地挽着他手臂,去接受所有人审视和评判,我不会觉得见不得人,我也不会这么怕,怕到在沈太太面前不敢抬头,卑躬屈膝低声下气。
沈太太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我没资格。
9
【李桂芳】
林青对我的宠爱,随着泱泱的到来,逐渐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变化。
我临产那天,守在产房外的他,得知我生下的是女儿后,也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开心。
他老婆和他结婚十多年,怀不上一个崽。
天真的他以为我帮他延续了血脉,所以别说生的是女孩儿了,就算生个狗崽子他都跟宝贝似的供着。
我以为林青永远不会发觉这个秘密,然而这份蒙在鼓里的宠爱,在泱泱六岁那年戛然而止。
泱泱越长大,五官和林青越不像,那副清冷淡漠的样子跟程厉的气质如出一辙。
林青自然是发现了不对劲,他偷偷去做了生育鉴定。
他第一次和我们母女发这么大的火,他拿着鉴定结果,指着默默站在角落的泱泱,眼中的怒意好像要把我撕碎。
“李桂芳,这到底是不是我孩子还不一定呢,你跟过那么多男的,我哪儿知道是谁的野种!”
我发了疯一样歇斯底里地哭喊,一会儿扇自己的耳光道歉:“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一会儿又踉跄起身,疯狂地撕打着林青,“你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不信!泱泱就是你的孩子!”
我知道瞒不下去了,但是为了今后的日子,我还是得把这出戏演下去。
十八岁之前我只会唱戏,十八岁之后我只会做情妇,现在快三十岁人老珠黄的我,还带着个小拖油瓶,如果没了林青这棵稳定的摇钱树,我又该怎么在京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安稳体面地活下去呢?
我一口咬定,泱泱是林青还健康的时候生下来的,死活不承认鉴定结果上的“弱精,生育率百分之零点九”。
自此,林青来看我们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恨,我恨程厉,恨我自己生下了他的血脉,看着和程厉六分相像的泱泱,心中浮现了一个报复的计划。
我要把泱泱培养成出色的金丝雀,送给京都最有金钱权势的男人。
我要让程厉知道,他玩弄别人的命运于股掌之间,如同戏弄蝼蚁。因果相报,那我要让他的女儿,最后也将成为别人的玩物,像我一样,一辈子无法脱身。
绝望和痛苦撕裂着我的心,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不想害了我唯一的女儿,又不想轻易放过程厉的血脉。
我只能把泱泱送去上学,送去兴趣爱好班,远离我的身边。
然而泱泱初二这年的家长会,终是推我走上了深渊。
10
【林泱泱】
自从宴会后,沈先生就很少再来我这边。
我一边安慰自己,他工作忙,不要打扰,于是迟迟忍住思念,鲜少拨去电话。
一边心急如焚,晃晃度日,我总是臆想,那个叫卿卿的女孩,会不会坐在我最爱的后座上,然后亲昵地搂住沈先生的脖颈。
我时常惶恐,自然也无法静下心来练唱小曲,更无法安静坐下写写字。
三个月了,沈先生都未曾来看我一眼,我害怕他是不是已经将我遗忘了。
终有一日,我哭着给妈妈打去了电话。
妈妈听后,抑制不住地叹气,最后跟我说了两个字。
孩子。
如今感情缘尽,唯有孩子,才是拴住沈先生一辈子最好的筹码。
我给沈先生打电话,他没接。又给沈先生的助理秘书打电话,表达了我想见沈先生一面的意愿。秘书公式化地回答沈先生在忙,一定替我转达。
然而,我却在电话中,听到那娇滴滴又不可一世的声音。是卿卿。
“不嘛,我就要这个沈知州你给我买!”
那一刻,心如死灰般,万籁俱寂。
我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铺了张宣纸。
保姆给我研墨,我提笔写了字后,待墨迹干透,托人给沈先生送过去。
纸上五个大字,“风月不可待”。
我换上干净质朴的墨绿色旗袍,将头发挽起,镜中的女人温婉乖顺,干净的脸上如清水芙蓉,却早已没有了十八岁那般的天真烂漫。
我不爱喷香水,因为沈先生说过,他喜欢我身上淡淡的书墨味儿。
我从下午等到天黑,已经凌晨了,我有些认命地准备脱下衣服。
楼下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我认得出来是沈先生的车。我正思虑着,如何开口才显得脆弱可怜,他已经从身后抱住我。
“泱泱。”
三月未见,他的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凉,和强烈浓重的香水味。只是一句,我的泪便已悄然落下。
情到深处,我像一只快搁浅的、快要渴死的小鱼,紧紧地抓住最后的希望。
11
【李桂芳】
班里十分喧闹,班主任在讲台上维持秩序。我画着精致妆容,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在同学家长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我知道学生和家长都在看着我。
初中生最好面子,泱泱也不例外,我注意到她脸上显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骄傲和自豪。
但下一秒,我来到泱泱的课桌前,看到眼前肥头大耳的男人,呆呆地愣住了,冷汗瞬间打湿了我的后背。
“芳......芳芳,好巧啊。”
梁君华是我曾经在江月的顾客,那时候的他还籍籍无名,而我已是江月最出名的头牌小姐,当时的我嗤之以鼻,不曾给过他几分好脸色。
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缓过神来,尴尬地对着梁君华笑了笑。泱泱懂事地拉开凳子,将位置让给了我,随即来到后排和同学们一起站着。
我一动不动地紧绷着,坐得很是端正。我的脸色苍白,额头细密的汗珠,我只祈祷梁君华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拆穿我的身份,不要给泱泱丢人。
我听不清班主任说了些什么,我只听到梁君华临走前,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晚上八点,密渡酒店2007。”
我刚要开口拒绝,他却又补充了一句。
“你女儿的同学们,还不知道这位漂亮阿姨,曾经是京都最有名的陪酒小姐吧?”
我踉跄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12
【林泱泱】
自从那次后,沈先生没有再来看过我。
两个月过去,我的月事没有准时来。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跑去卫生间测了测,觉得不稳妥,又叫了司机带我去医院检查。
我怀孕了。
回到别墅后,保姆兴奋地给沈先生打电话,第一时间把喜讯告知了他。我坐在沙发上,看似漫不经心,实际竖起耳朵,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一丝一毫。
“知道了。”
沈先生淡漠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他那边十分热闹嘈杂,我捕捉到一段熟悉的音乐。
是我们在马尔代夫旅游时,我们依靠在游轮的护栏边上,视若无睹地接吻。夜幕低垂,咸湿的海风吹过我们的脸颊,将我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那个时候,游轮上放着的,就是这样的音乐。
那句“我想你了,什么时候来看看我”,也在嘴边堵住了。咸咸的眼泪顺着脸颊来到嘴边,我舔了舔干燥的唇,拿起杯子缓缓上楼,不敢继续听下去。
我想,此时的沈先生,是不是也如当时那般,懒散地揽着卿卿,不顾旁人的眼光,和她在豪华盛大的邮轮甲板上,在一望无际的湛蓝大海上,在暧昧昏暗的夜色里忘我地亲吻。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沈先生的样子,削瘦的脸,挺拔的鼻,单薄的唇,还有那双时而淡漠疏离,时而炙热温情的眼睛。
沈先生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我再也无法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样子。
我对他的痴恋,在一次次的遗忘冷落中,逐渐演化成了恨,连带恨着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妈妈对我总是不大亲热,哪个母亲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培养成多才多艺的情妇,毫不留情地将其卖给他人。
可能是因为她恨我的爸爸,连带着将恨意转移到了我身上。
孕期里,我的情绪一直不太好,白天就坐在院子里发呆,夜里却躺在空荡的大床上辗转难眠。
时而嫉妒、怨恨,时而又淡然。
八个多月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浇花,腹中突然传来一阵阵坠痛感,愈发强烈,额头直冒汗。
保姆是生过孩子的,她见我情况不对,赶忙叫来司机将我送到医院。在路上,我听到保姆给沈先生打电话,他的声音轻的像一阵微风,抚平了我的焦躁和痛苦。
“知道了,我会去的,照看好她们。”
被推进产房,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被打了麻药后,迷迷糊糊昏死过去。这时我还在隐约期待着,也许沈先生就在门外等着我,等着我们共同的血脉骨肉。
中途我被疼醒,咬着毛巾,一群医生护士围着我的下面乱转,我看不清楚。好疼,好疼,好像身体被扯到要分离,全身上下的器官和血肉都被那小小的躯体牵扯着,我叫喊也无用,哭闹也无用,她就是待在我肚子里不出来。
“大出血了,快拿纱条!”
外面还在吵闹,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沈先生的声音,对,沈先生在外面等我。又一转眼,我好像看到我那冷血薄情的妈妈,正温柔和煦地坐在阳台上看着我,教我唱着她最拿手的小曲儿西厢记。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到头顶刺眼的手术灯。
再次睁开眼,在空荡的病房里,我终于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沈先生。
他光洁的下巴上布满胡渣,眼里满是血丝,衬衣领子皱巴巴的,看上去十分憔悴。
他轻柔地撩开了我额间的乱发,熟悉的眼中尽是柔情,他轻声道“辛苦你了,泱泱”。
我嘟起嘴,眼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你怎么才来。”
他沉默不语,低下头,将脸埋进我的手里,掌心处便传来一丝湿润。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会照顾好你和女儿的。”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是空荡的病房,但并没有那道我期待的熟悉的身影。
只有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有些怜悯地,却又机械刻板地对我宣判着死刑。
“孕期情绪郁结,胎儿早产,孩子没保住。手术中大出血,只能切除子宫,联系不上你家人,保姆给沈先生打过电话,他同意了。”
我心中被痛苦填满,可是恍惚间,我却又觉得本就该如此。
我是私生女,我的妈妈是个情妇。
十五岁,我因此被同学们孤立霸凌。
现在,我成了别人的情妇,而我的孩子没能生下来。
我突然有些庆幸。
我本就不该这样活着,不该随妈妈错误的路亦步亦趋,我早该清醒。
我的孩子在帮我解脱,帮我离开这个泥泞的轮回。
病床上,我的眼角不自觉地滑过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
13
【李桂芳】
我赴了梁君华的约,然而他并没有信守承诺,将我的事情保密。
我看到泱泱日渐萎靡的神情,愧疚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神情恍惚,穿着洁白的校服,赤着脚来到我面前。
“妈妈,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说你,你真的是那种女人吗?”
我的眼中升起一层水雾,我羞愤难当,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了她的脸上,泱泱一下子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谁都可以那样说我,林泱泱你不可以!”
直到我看到她手腕上不断渗出的殷红,才红着眼将她从地上拉起,慌忙拨通了120。
泱泱的手腕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我的心也出现了一道缝隙,再也无法缝补。我下定决心,要她成为第二个我。
我给泱泱办理了休学。
十五岁以后,泱泱再也没去过学校。
我是她唯一的老师,我在家教她唱戏、练习表演姿态、画脸谱、绣戏服。还给她找来了京都的书法协会副会长,手把手教她练字。
她一直天真地以为,我是爱她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直到她十八岁生日这天,我亲手把她送给了四十五岁的沈知言,那个比她大整整二十七岁的男人。
泱泱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对我的依赖和希冀,她回来收拾东西那天,走得十分决绝。
我想,这后半辈子,我又要孤身一人了。
14
【林泱泱】
时过境迁,又是一年冬。
离开沈先生时,我回到别墅收拾行李。
小周总来机场与我送别,我们站在机场外面,他穿着有些单薄的风衣,衬得整个人高瘦挺拔,手插在风衣兜里,看上去十分冷漠。
凌冽的风吹起他的衣角,吹乱了他精致的头发。他连忙护住自己的头发,有些幽怨地看着我“为了来送你,我提前一下午做的头发。”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经不过三秒。
“好啦,谢谢你来送我。”
他撇了撇嘴,“过阵子我也要去意大利,到时候去找你。”
“找我?”
“怎么,只许你上学,不许我深造?老爷子的品牌还指望我挑大梁呢,到时候你要想回国,就过来帮我。”
“你想的还真远。”
我朝他笑。
我跟着他往机场里面走,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我突然愣了愣,停住了脚步。
小周总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同样在排队候机的沈知州,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但不是卿卿。那女孩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看上去十分亲昵。
沈先生侧过脸,微微俯身,将耳朵贴近女孩的脸,仔细地听她说着什么。
女孩突然亲了他一口,耳朵迅速红了起来。
“这老牛,怎么在哪儿都能遇见。”
小周总看到这一幕,十分气恼,非要带着我过去和他们对峙。我笑着安抚炸毛的小周总,拉着他来到队伍最后面排队。
我看到女孩的脸,是一张年轻的、可爱的、稚嫩的脸,是一张全新的,我从来没见过的脸。
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沈太太的影子,看到了卿卿的影子。
我和沈先生之间只隔了十几个人,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我们之间的鸿沟,是难以言说的苦涩,是三年的风花雪月,是刻在骨血深处里的爱恨,是一条无辜的生命,也是再也没有交集的释怀。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出现一丝不安的异样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心口突发的疼。
我看着机场外越下越大的雪花,不安感加剧,我顾不得小周总的阻挠,冲了出去。
下雪天,机场附近没什么出租车,我顾不得那么多,拽着衣服朝市区里跑,凌厉的狂风和雪花刺得我脸颊生疼。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也跑不动,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区,那栋熟悉的公寓,那个陌生的家。
十八岁后,我再没回来过。
我掀开门口的地毯,在熟悉的角落找到了钥匙。妈妈以前总是乱丢,于是在家门口的地毯下,常年放着一把备用钥匙。
我胡乱将钥匙塞了进去,太多年过去,我已经忘记开门是哪个方向。
“嘎哒”一声,锁终于被我打开了,我颤抖着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
满是白发的妈妈,一动不动地倚在沙发上,身上是那件破旧不堪、早已看不清颜色的戏服。她的脸上呈现着病态的雪白,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
“妈!李桂芳!”
我踉跄地扑倒在她身旁,握住了她冻得僵硬的手,无论怎么摇晃,怎么呼喊,她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曾再看我一眼。
李桂芳就如同来京都时那般,空空荡荡,全身家当只有那身戏服。如今去了,还是什么都没能带走,只有那破破烂烂的戏服,陪着她走过了一年又一年寒冬。也许是报应,她走了许久才被察觉,也许是报应,我这唯一不太亲近的妈妈,也终是离我而去了。
16
【李桂芳】
大雾散尽,我穿着一身戏服,站在戏园子里。
师兄师姐正在园中练功,师傅叼着烟袋,躺在太师椅上,招呼我过去。
我转头就跑,在乡间路上,一路狂奔。
我跑到水边,黑黝黝的老汉躺在桥上,干瘦的身影好似一根长蒿,正随水波在船上晃荡。
我大喊着爹,撕心裂肺。
老汉被我吓到,惊问我怎么回来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前,泪流满面。
“爹,女儿刚做了个梦。女儿这次哪儿都不想去了,我就守在您跟前,给您养老送终。”
我爹吓了一跳,把我拉起来:“芳芳,怎么忽然说这话?你不是想去京都,不去了?”
“不去了,女儿哪也不去了,就在爹爹跟前尽孝。”
我埋在爹爹怀里,心痛如绞。
前尘往事忽然如烟云般在脑海中渐渐散去,我忘记了很多事,可那痛楚却在胸中蕴留,久久不退。
恍然间,我看到了那个被乡亲们忘了名字,随意刻上“李老汉之墓”的石碑。
我爹叫李守南。
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让他们孤苦无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