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侯世子谢招隐救了落水的礼部侍郎千金,成就一桩良缘。
谢氏族长丢给我两个选择,毒酒,白绫。
你本不配与招隐有婚约。
我却扬了毒酒,撕了白绫,跑去侯夫人面前猛地一跪。
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谢氏族长还想诬陷我勾引他,反被活活打死。
他不知道,忠义侯夫人绝不会让我死。
1
我与谢招隐好事将近,引得满城议论。
说我一个孤女,却与忠义侯府世子结亲,是走了狗屎运。
可无论旁人如何议论,我只管在城东魏家挑布。
谢母不喜欢旁人的手艺,让我为她亲手做一件衣裳,说是看重我的手艺。
可满府都知道,我的女工一塌糊涂。
青色太素,桃色太艳,宝石蓝的颜色配谢母倒是正好,只是布上有个小洞,被虫蛀了,只能再挑。
最好多耗费些功夫,显得我出现在这儿没那么突兀。
这时,门口忽然热闹起来。
谢招隐骑马慢行。
怀中还抱着一个水淋淋的姑娘。
忽然,一幕刺痛眼睛。
谢招隐竟用右手执鞭。
忠义侯府是军侯,谢招隐却醉心诗书,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次家法,他从不肯用右手练习马术与兵器。
如今为了要抱一个姑娘,谢招隐竟肯了。
大约是左臂惯常使剑,会抱得更稳些。
好事者哄笑将我从思绪中抽回,我立刻成为焦点。
这不是谢世子未过门的妻子,却不知马上的姑娘又是谁
摆明是在看戏。
可马上人不过淡淡扫了我一眼,而后抽马快行,唯恐冻着怀里的湿美人。
围观者发出嗤笑,使了卑劣手段才勉强在谢府住了数年,真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痴心妄想!
小叶气得直跺脚,这群人哪里认得世子,世子分明去城西买小姐爱吃的榛子酥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城东
越说声音越小,气势也弱了几分。
我拊掌称是。
这戏甚好,才子佳人,姻缘天定。
不愧是我亲手策划的。
2
我久居谢府,却不爱出门。
不是因为怕遭人讥讽,而是因为晕车。
好不容易挨到谢府,追风正在门前踱步。
好心替谢招隐栓马,才要摸上追风的鬃毛。
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拿开你的脏手!
动作戛然而止。
谢招隐拉着姑娘的手摸上追风马鬃。
目光偶尔交汇,姑娘忽然红了脸,垂下头去。
我偏过头。
依稀记得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
我贪玩迷路,被罚禁闭。
有人只因为我哭了便陪我钻狗洞出去。
我正沉吟,小叶捧着一盒榛子糕匆匆跑来。
脸上惊喜还未淡去。
小姐,真的有榛子糕。
小厮跟在小叶身后,气喘吁吁,我没来得及开口,小叶姐姐就抢了过去。
榛子糕,是买给裴小姐的。
我示意小叶还给裴小姐,却遭人嫌弃。
脏。
说完转身而去,谢招隐匆匆追上。
我咬了一口冷掉的榛子糕,好甜,甜得人直落泪。
不像在城外,林妈递给我那碗汤。
混着草根和虫子,只消一眼便会吐出来。
残阳如血下,谢招隐与裴珍兰的身影搅成一团,说不出的亲昵。
3
裴侍郎千金落水,被谢招隐搭救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人人都道佳偶天成。
我则前途未卜。
礼部侍郎,河东裴氏,绝不会让女儿做妾。
小叶急得团团转,让我早点找谢招隐商量此事,我却不急不慢挑着面前乏善可陈的青菜。
要是能找出一个肉丁该多好。
面对这样难以下咽的饭菜,我忽然很怀念榛子糕。
还是榛子糕好吃啊。
这么说着,谢招隐忽然捧着榛子糕来我房里。
却比我预想得晚了几日。
我要解除婚约。
语气稀松平常。
我眉心一动。
有些事,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想问出口。
为何给她换那件衣服
他不解。
那是我亲手绣的。
那件看起来像是新的,就让她换了。
谢招隐答得随意。
谢府只管我吃饱衣足,所以我吃得不如下人,衣服补丁接补丁。
只因为谢招隐希望我在冠礼上穿得好些,我便攒着少的可怜的月钱,裁了布,亲手绣了一件。
可我的女工并不好。
衣服上有多少针脚,我的手上便有多少针眼,将月白色的丝线生生染成变色,斑点晕染,煞是好看,人人赞不绝口。
那件一样衣服,谢招隐说给别人就给了。
现在想来,谢招隐明知我在谢府的处境,冠礼新衣又何必让我辛苦攒钱,裁布做衣。
他只是不够在意罢了。
而我也不需要他的在意了。
我答应了,成亲时让我上桌吃饭就行。
谢招隐却拧眉道,知蘅,不要闹脾气。她是裴侍郎千金,绝不可能做妾。
我挑眉。
所以我答应了啊。
闻言,谢招隐一脸不可置信,气结离去。
大概因为我没有如他所料般对他恋恋不舍吧。
小叶一脸紧张,小姐不要跟世子置气,万一世子真跟你解除婚约娶了裴小姐,小姐你可怎么办啊
我却哼起小曲。
月明星稀,正是夜黑风高,锦衣夜行的好时候。
4
谢招隐从我屋里拂袖而去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日我便被忠义侯夫人罚去了祠堂。
无非想表明忠义侯府并不待见我这个孤女,请裴侍郎安心。
可区区一桩低娶亲事,忠义侯府何必如此卑微,有些掩耳盗铃了。
夜里派人传话,祠堂不可缺了供奉,祖宗体谅许姑娘心诚,必然一次点亮,费不了多少时间。
还特意强调,这是世子的意思,想让我断了对谢招隐的念想。
祠堂烛火绵延数千盏,需两人同点,才能全部点亮,否则不等全部点亮,先点起的几盏便会燃尽。周而复始,永远无法一起点亮。
我忍不住笑了笑,早就断了。
来人还递给我一张纸条,是谢招隐亲笔所书。
知蘅,等你学乖了,我会许你一个姨娘之位。
在来人震惊的目光中,我将纸条揉成团,狠狠丢去角落。
谁稀罕
转眼,幽森祠堂只剩我一人。
风偶尔吹过门闩,发出森然可怖的吱呀声,仿佛在嘲笑我过去的天真。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哂笑, 美人在等我吗
5
危险。
下意识转身想逃,却被来人探上肩膀,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伤口隐隐作疼,我不禁从喉间挤出一丝呻吟。
这伤,全拜礼部侍郎府所赐。
瞥了眼替我小心擦药的人,笑意浮现。
又或者是师傅教得不行。
他灼热的指尖擦过我的肌肤,带来丝丝战栗,口里却不肯落了下乘,受了伤却不擦药,留了疤看你的未婚夫婿还要不要你
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倏忽落下。
哪里还有什么未婚夫婿。
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也是这样。
只是有人还记得我怕黑,特意来陪我,终究是难得。
他却忽然慌了神。
替我拢好衣服,尴尬站着。
半晌憋出一句,他不要你,我要你。
一片幽暗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我只看了一眼,立刻偏过头去,拿起烛火,递给他,我要不起你。
七年前,我要他,阖家被屠。
七年后,我怕了。
他的眼睛暗了暗,缓缓放下抬起的手,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想让我陪你点灯就直说,我才不是因为你哭了就会陪你钻狗洞出去玩的人了。
嘴上说着狠话,他却乖乖接过烛火,陪我一同点灯。
烛火被一盏盏燃起,尘埃缓缓浮动,我仿佛回到过去。
可惜总有不速之客。
6
祠堂烛火尽数点亮时,谢招隐推门而入。
他的脸苍白无力,隐隐泛青,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
扫过我身后提灯的薛重后,脸色更青了。
看来是气得。
我冲谢招隐挥挥手,这么巧。
另一只手却在暗示薛重离开。
担心薛重多待一刻,我便会被谢招隐看破身份。
不巧,我一直在门外等着。
等你何时向我求饶。
扣着手腕将我一把扯过,谢招隐笑里藏刀,夜深人静,却不知道薛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我谢氏祠堂
跟我的未婚妻一同点灯。
薛重挑眉,偷香窃玉。
说完轻盈离去。
大有气死人不偿命之感。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下一刻谢招隐却扣了我的腕子,将我抵到柱子上,咬牙切齿。
我眉心抖动,疑心他是不是看破了什么。
可谢招隐,还不能杀啊。
许知蘅,薛重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我皱眉想了想。
和你一样的关系。
都曾经有过婚约,也都没有了婚约。
谢招隐却发了狠,噙住我的唇舌,直到品出血腥气,才意犹未尽退出去
知蘅,不要离开我。
我只觉好笑,是他要解除婚约,怎么现在倒像是我负了他。
于是敷衍道,嗯嗯嗯,好好好。
谢招隐的眼睛却忽然红了。
7
谢招隐不知为何,迟迟未与我归还信物,坊间流言纷纷,说我不舍未来侯夫人之位。
更有甚者,传我用妖术迷了谢招隐神智,才令他不愿退婚。
我很无辜。
妖术是有,可不是用来迷惑神智的。
谢氏族长也信了流言,迫不及待闯进我房间,给了我两个选择,毒酒,白绫。
说这是忠义侯夫人的意思。
我忍不住勾唇。
谢氏族长如此迫不及待与礼部侍郎结亲,想来七年前的事他也知情。
既如此,我便拿他开刀。
在他的骂声中,我扬了毒酒,撕了白绫。
穿过长长的回廊,在忠义侯夫人面前猛地跪下。
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重重一磕。
请夫人收我为义女。
此刻,我钗发皆乱,身后跟着匆匆赶到的族长,如果他开口胡吣,为保谢府名声。
生死只在侯夫人一念之间。
何况侯夫人一向不喜欢我。
弟妹,快处死这混账。她身为招隐未过门的妻子,居然不顾廉耻勾引族伯,简直不知伦理纲常。
忠义侯夫人扫过气喘吁吁的谢氏族长,面无表情对我说。
不知羞耻,罔顾伦常。拖出去,活活打死。
谢氏族长被强拖了出去,一脸不可置信。
他不知道,忠义侯夫人绝不会让我死。
我起身,福了福身子,女儿见过母亲。
仆从高呼。
夫人喜得义女,世子收获良缘。忠义侯府双喜临门
孰不知忠义侯府的喜事还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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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裴府收了忠义侯府的聘礼,正式结亲。
我也忙了起来,忙着相看。
因为裴大人觉得我碍眼,想尽早送我出阁。
侯夫人却不舍得我远嫁。
可怜我一个孤女,又曾是谢招隐的未婚妻,京中的勋贵人家只觉得我是个烫手山芋,躲还来不及,谁敢登门提亲。
书香门第亦是如此。
倒是贩夫走卒、屠户马夫,看中忠义侯府门第,屡有登门,却被谢招隐一顿大棒赶了出去。
很快,忠义侯府门前来提亲的人越来越少。
裴珍兰登门的频率却越来越高。
说是来宽慰我这个未来小姑,不过是借我的名义来与谢招隐互诉衷肠。
谢招隐却一反常态,常常魂不守舍,对裴珍兰的关切之语充耳不闻,反倒对着我的身影出神,惊得我总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日子一久,裴珍兰也发现端倪,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我却寻着妙处,邀她来府上闲逛。
她一个二八芳华的姑娘,心事都写在脸上,嘟着嘴抱怨,我是来见隐哥哥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春闱在即,义兄无心他顾,我作为妹妹替哥哥招待未来嫂嫂有何不可
三言两语让裴珍兰喜笑颜开,眼神却依旧狐疑,从侯府未来少夫人成了小小义女,你当真不怨。
一个孤女,就算有夫君的宠爱,也坐不稳侯夫人的位置。
更何况,我对谢招隐而言,只是个药罐子罢了。
裴珍兰目露不忍,我趁机牵上她的手,一路往花园走去。
义兄书读累了,常去花园散心,如果花园等不到他,我们再去前厅看看。
远远瞧见花园里高挑俊逸的身影,裴珍兰松开我的手快步上前。
瞥见裴珍兰羞涩的笑颜,我心下怅然。
这么单纯的姑娘,终究要毁在我手上。
就在此时,忠义侯府出了一桩怪事。
9
佛堂供奉的赤脚金佛忽然不翼而飞。
侯府人人自危。
并非因为金佛贵重,而是金佛事关谢招隐存亡。
谢招隐幼时曾得怪病,药石无医,几乎只剩了口气苟延残喘。
有道士路过门前,说这是奇症,无药可医。用纯金塑一座赤脚佛,再找七个童男童女,斋戒禁食十日,世子不医痊愈。
人禁食十日,必死无疑,忠义侯遍寻志士不得,只能从人牙子手里买,凑齐人数。
我就是其中一个。
第三日傍晚,一个男孩倒下了,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忠义侯去询问道士应当如何处理,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方知受骗。
我趁乱抱着金佛闯进屋,谢招隐已到极限。
僵持片刻,忠义侯夫妇给我机会医治,谢招隐转危为安。
我告诉忠义侯夫妇,谢招隐痊愈是借了金佛的命,须日日供奉。而且必须每三月抱着我刚开过光的金佛睡一晚,否则难保无虞。
我因此留在忠义侯府,还成了谢招隐未婚妻。
如今三月之期将满,事关独子的赤脚金佛却不见了,这无疑是断了忠义侯府的命脉。
为了找这尊赤脚金佛,侯爷夫妇几乎掘地三尺,然而就算将侯府翻了个底朝天,仍然一无所获。
侯爷夫妇急得团团转,跟金佛拴在一块的谢招隐却不再温书,整天跑去裴侍郎府上与之下棋。
没多久,裴侍郎府上也出了一桩怪事。
10
裴侍郎丢了一本藏书,据说是东坡先生真迹,价值万金,乃裴侍郎毕生珍藏。
裴侍郎藏得紧,偏偏还是被贼找着了,急得日思夜想,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
干脆搬来忠义侯府,与侯爷彻夜长谈三日。
三日后,听闻此事的京兆尹主动上门请缨,要求彻查此案,却遭到两位大人严词拒绝,直言不可公器私用。
无功而返。
我却在门外悄悄拦下京兆尹。
贺大人,侯爷与侍郎宽厚,不愿盗贼受罚,京兆尹大可暗中调查,找到金佛、藏书后悄悄归还。
如此,既没有驳了两位大人的面子,又能为其解困,大人何愁仕途无人提携
见他千恩万谢离开,我知道贺春桢会替我盯紧忠义侯府和侍郎府。
如果金佛和藏书丢了,那些东西就可能是假的。
可如果金佛和藏书没丢,忠义侯府和侍郎府以此为借口掘地三尺,想必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未免引人怀疑,我特意绕去城西买了榛子酥才回侯府
,与谢招隐擦肩。
他眼下乌青一片,显然为了金佛被盗一事寝食不安。
见他靠近。
我抱紧榛子酥,一脸警惕,要吃自己买。
他却神色怆然,匆匆而去。
11
入夜,一道黑影如约翻身进了我房间。
轻车熟路给自己倒了茶,不紧不慢掏出两沓东西。
一沓是信。
另一沓也是信。
这一切还要多谢裴珍兰与谢招隐,替我和薛重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否则东西到手也不会如此顺利。
瞥向喋喋不休的薛重,我捏紧了手帕。
近乡情怯。
万一真相跟我猜得不一样怎么办
万一我和薛重的目标不一样怎么办
还有万一,我的仇人是薛重怎么办
我能接受谢招隐站在我的对立面,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奢望。
可单单想到薛重与我对立,喉间便如被人握住般尖涩难耐。
薛重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将颤抖的我紧紧揽入怀中,灼热的呼吸撒在耳畔。
别怕。
如果真是我爹,我就把命赔给你。阿意,我的命是你的,从来没有变过。
我紧张不安的心忽然落定。
就像那年贪玩迷了路,薛重带着哭了一路的我最终找回了家。
有薛重在,裴意什么也不用怕。
12
七年前,我还不姓许。
我叫裴意。
父亲是宣武将军薛涣山的文书吏。
薛重也不是叛将之子,而是皇帝义兄薛涣山的独子。
我的未婚夫。
七年前,薛涣山带兵平乱,我与父亲随军,薛重则被皇帝留在皇宫。
后来,城忽然破了,父亲在将军的安排下驾车匆匆带我离开,事后却听说城被屠了,将军也被谢辛一剑刺死。
因为将军叛国。
据说,谢辛御前回禀此事时,皇帝大怒,下旨全国寻证,只要是跟薛涣山有关系的事,均可上达天听。
我催父亲动身解救薛重,岂料我们未到京城便被截下。
若非林妈带我去溪边取水,我也必定没有活路。
阖家被屠后,林妈带着我一路乞讨,靠吃虫与草到了京城,却听说薛涣山的文书吏早已入京,奏报薛涣山引贼入城,屠戮百姓。
谢辛受封忠义侯,文书吏则成了裴侍郎。
大殿上,薛重一言不发,任由皇帝发落。
一向仁慈的皇帝犹豫许久,下了决断。
免宣武将军世子位,贬为庶民,养在宫中,人称薛公子。
林妈见尘埃落定,再难转圜,竟然泣血而亡。
我无处敛尸,恰逢忠义侯府重金买童男女,便将自己卖了进去。
七年来,我将支离破碎的信息来回拆解,怀疑谢辛与裴侍郎蛇鼠一窝,甚至不惜夜探戒备森严的侍郎府引得谢裴两家互相猜疑。
却不知这两大沓信,究竟会告诉我一个怎样的真相。
13
看完信,我软在薛重怀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薛涣山没有叛国。
我和薛重目标一致。
太好了。
这时,门忽然被踹开。
谢招隐浑身酒气闯进来,怀里还揣着一尊赤脚金佛。
我竟忘了,今夜就是三月之期。
见薛重在此,他意识到我的遗忘,眉目惨淡,扯唇一笑,知蘅,今晚我该抱着你睡了。
视线却被薛重阻挡。
薛重呵斥他不该夜半闯进女儿闺房。
谢招隐反唇以讥,那你又是在做什么
而后步履蹒跚,脱了鞋袜爬上我的床,乖乖盖好被子,眼巴巴瞅着我,气得薛重当即要把他扯下来。
我拉住他,踢了踢谢招隐。
你很聪明,早就看出了金佛借命不过是我的托辞,却依然肯让我用这个理由留在侯府。
这七年来,我很感激你。但也仅此而已了。
谢招隐的眼神忽然清醒,扯住我的袖子。
知蘅,我错了。我不该觉得你无处可去,便大胆与你解除婚约。
我与裴珍兰只是逢场作戏,你不要喜欢薛重。
说到最后,谢招隐的表情竟有几分可怜。
我没有回应。
甩开他,反手握上薛重的,还不忘把信揣在怀里。
我要离开侯府。
有了这些,足够重审薛涣山叛国一案,何况谢招隐抱着金佛而来,足以证明我手上的信重要至极。
忠义侯府,不宜久居。
薛重抱着我跳墙离开时。
谢招隐呆呆站在墙边,仿佛一个被丢下的小媳妇儿,表情受伤。
14
天还没亮,不等我让薛重去敲登闻鼓,京兆府尹贺春桢忽然拘了忠义侯与裴侍郎。
城西春意酒肆的老板何来顺一早被发现死在自家酿酒的酒缸里,眼睛却望着酒桶盖的方向,像是被人仰面推进去的。
春意酒肆生意虽好,到底是个商户,他的死原本闹不出多大动静。
可谁知贺春桢竟大张旗鼓让京兆府衙的人带走了忠义侯与裴侍郎,朝野震惊,纷纷跑去看热闹。
我赶到时,恰好听到有人议论。
两个三品大员,不可能杀人吧,贺大人别是审错了
就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值得动手杀人啊。
见百姓信任,裴侍郎直起腰板。
大胆,谁允许你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拘捕朝廷命官!
忠义侯则沉稳许多,贺大人,这中间是不是有误会,我与裴侍郎还需早朝。
他是在暗示,陛下若知晓此事,京兆府尹会吃不了兜着走。
贺春桢朝天拱手,郑重道,裴侍郎夜半进入春意酒肆,威逼何来顺不成,命护卫将其推入酒桶杀害,而后到处翻找,是也不是
裴侍郎气得破口大骂,大喊这是污蔑。
贺春桢看向谢辛,忠义侯黑灯潜入,并未逗留,却在何来顺常用的酒壶里下了点东西。下官已经验过,正是鹤顶红。忠义侯可要狡辩
谢辛冷笑一声,如何证明
我眉头紧锁。
没有证据就贸然抓人,岂非打草惊蛇。
用贺春桢这步棋是不是错了。
薛重捏了捏我的手,安抚道,贺春桢有个诨号。
不见兔子不撒鹰。
下一刻,贺春桢不慌不忙扫过众人好奇的脸,当然有。
本官就是人证。
围观群众倒吸一口冷气。
15
本官亲眼所见,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夸大。
贺春桢话音一转,忠义侯府,礼部侍郎,两位朝廷三品要员,却不知为何,先后对一个小小的酒肆老板下毒手,置人于死地。
在贺春桢的话里,裴侍郎的脸越来越白。
裴侍郎,东坡真迹尚在,你丢的到底是什么
贺春桢又问,赤脚金佛尚在府中,侯爷这些天掘地三尺又是在找什么
忠义侯是沙场征战见过大场面的,此刻仍不动声色,却在下一刻忽然变了脸色。
贺春桢负手而立,自信满满,我不知两位丢得是什么,但两位亲自动手也要将何来顺灭口的那件东西。
我找到了。
我捏紧了薛重衣袖。
直觉告诉我,能让他们二人在丢了证物的情况下匆匆灭口的人,一定跟当年的事脱不了关系。
甚至有可能,何来顺就是七年前计划上关键的一环。
那导致何来顺被灭口的那件东西,大概就是另一件证物了。
可区区一个酒肆老板,能在谢辛的密谋中担当什么角色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谢辛持刀,直奔贺春桢而去。
一个不畏强权的文官,马上血洒当场。
16
刀尖掠过贺春桢衣袖时,他几个旋步绕到谢辛身后。
动作轻巧灵敏,显然在武学上颇有造诣。
与贺春桢探花出身的经历完全吻合不上。
又或许,这个身份根本就是捏造的。
谢辛想通此事,提刀想跑,被贺春桢死死摁在地上。
衡山禁卫贺春桢,请审忠义侯。
围观者再无异议。
衡山禁卫,藏于朝野,独立于所有机构。
除天子外,不听从任何人号令。
若有天子授意,一品宰执亦可审,何况一个三品军侯
谢辛仍在负隅顽抗。
贺大人要审我,不知是何罪名夜半杀人的罪名可不够天子过问。
贺春桢忽然表情凝重,有些为难。
我拉着薛重猛地往前一跪。
这不是薛公子吗,难道宣武将军一案另有隐情。
看到信,谢辛眼睛瞪得老大,在周遭的议论声中,颤声道,民女,宣武将军薛涣山文书吏,裴青之女裴意。
所呈两件往来信件,足以证明谢辛勾结他国,开门迎敌,以致城破被屠。事后命手下文书假冒宣武将军笔迹,伪造往来通敌书信。
又因陛下举国寻宣武将军案人证,谢辛屠我全家,并以手下文书冒名顶替我父入京,凿实宣武将军通敌叛国一事。
宣武将军府成年男丁七十二人,全在城破之日丧命,却被诬告叛国通敌。女眷及幼童四十二人皆被流放,永不回京。至此,宣威将军府一百一十五人,只余一人,薛重。
说至此处,我已哽咽。
按着薛重的脑袋在地上重重一磕。
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请贺大人禀告皇上,重审宣武将军案。
人群忽然激愤,齐声高喊,重审宣武将军案,重审宣武将军案。
贺春桢看向揉着额头的薛重,不解道,宣武将军案从未结案,薛公子没有告知裴小姐吗
这下换我倒吸一口冷气。
薛重脚底抹油,忽然闻到一阵恶臭,生生挨了我一下。
裴侍郎两股战战,脚下水渍绵延。
一直镇定的谢辛也面如冷灰,再不开口。
一桩在陛下心里从未结案的陈年旧案,无论真相是什么,陛下心中已有决断。
忠义侯,裴侍郎,今夜过后就不复存在了。
17
人群外,裴珍兰面白如雪,凄然一笑,转身而去。
我想追上去,最后放弃。
我是裴意时,她还不是裴珍兰。
她既做了裴珍兰,树倒之时,也要一起覆灭。
这是我的命。
也是她的命。
18
我去忠义侯府宣旨时,府内喜气洋洋,还在筹办谢招隐和裴珍兰的婚事。
端庄的侯夫人指挥着惴惴不安的婢女四处张灯结彩,看这儿也不满意,那儿也不喜欢。
我拉住其中一个。
自从侯爷被提审的消息传来后,夫人就晕了,醒来只知道筹备世子的婚礼。
瞧见我手里的圣旨,侯夫人迎上来,笑眯眯道,陛下为招隐与珍兰赐婚了!陛下为招隐与珍兰赐婚了!
展开圣旨,拿到侯夫人面前。
夫人,您识字,圣旨就不用我念给你听了。
当年将军夫人与您是何等要好,可宣武将军府出了事,夫人不但不见她,还在看出裴珍兰并非我时派人灭口。
谢辛行事卑劣,夫人亦是帮凶。
一直装疯卖傻的侯夫人忽然抱住我,哽咽道,小意,可我终究是庇护了你啊。
我贴在她耳侧。
七年前,夫人一眼就认出了我,买我却不是为了庇护我,而是因为从我娘那儿得知,裴家有一门秘术,可以起死回生,从此两人一命。
猛地将她推开,我冷笑道,此后七年,夫人又何曾对我有过一丝庇护。
有衣既可,有饭即可,有口气既可。
从我口中听到两人一命,侯夫人眼冒精光,我却淡淡一笑。
这世上多的是法子,能让人在留着一口气的情况下生不如死。你猜,一向养尊处优心高气傲的谢世子能熬多少时日
她忽然冲上来,状若疯妇,被薛重一剑拦下仰天大笑道,招隐若寻死,你也活不了流量。
薛重猛地看向我,目露惊色。
我看向侯夫人,尖利的指甲划过她的脸颊,在离眼睛分毫的位置停下。
她表情惊恐。
侯夫人,你知道当我在后院看到我的鸽子是什么心情吗
为什么谢辛能否知道我们到京城的时间和位置,为什么薛重不知道我来京城的消息,因为收到消息的是你!
那只鸽子除了我跟薛重联系用,就是娘和将军夫人与你联系用。
这些年,我有多恨你,就多恨自己放走鸽子报信。你说,我会不会杀了自己,顺便带走你的儿子。
侯夫人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被我一一抹去。
夫人放心,我一定先伺候好你。
她被拖了出去。
鞭刑,刖刑,石刑,烙型。
她会一样一样都尝试一遍,欲死不能。
她凄厉的喊声下,我一片平静。
盘桓多年的疑问得到解答,我内心的一腔恨意却不减反增。
如果当初没有放走那只鸽子该有多好。
19
薛重握紧我的手,宽慰道,不是你的错。
像一道温泉渐渐温暖我冰凉的身体。
我于薛重,仿佛一眼就会被看穿。
就像他在忠义侯府见到我。
从未询问我为何在这里,而是教我习武。
因为他希望我在忠义侯府有自保之力。
你真的是裴意
谢招隐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难怪你会说和你一样的关系。可你若真是裴意,我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对吗
他说得很轻,我也没有回答。
答案早已刻在忠义侯府的过去里。
薛重侧身,借着扶我挡住谢招隐视线。
走出大门时,听到仆从高呼,世子你怎么了
转身望去。
谢招隐直直坠地,气血攻心。
薛重猛地放开我,飞身过去,呵斥道,快叫太医!
20
有陛下授意,宣武将军的重审之路如同摁下快进键,飞速审理。
不过半月,事清案结。
谢辛通敌叛国,引贼入城,毒杀将军,趁待敌军屠城扫荡完,利用裴侍郎伪造信件,将罪名栽倒将军身上。事后为凿定案情,灭我满门,令裴侍郎回京冒充宣武将军文书吏。
一个封忠义侯,一个做了礼部侍郎,下毒之人则拿钱在京城开了间酒肆。
但这三人,并不信任对方。
谢辛留了裴侍郎模仿将军笔迹的信件。
裴侍郎暗藏了几封谢辛与敌军协商的信件。
何来顺则将毒药留了起来,万一有天谢辛将他推出来顶锅,就可以证明宣武将军是毒发身亡,而非谢辛所说的长剑封喉。
薛重与我不过略施小计,便让谢裴两家离心,利用儿女亲事相互试探。
我们却借他们试探之机,将物证偷走,反叫他们自乱阵脚,居然直接杀人灭口,看似稳固的三角关系,生生撕出一道口子。
21
谢辛合族被斩,从成年男丁到七岁稚童。妇孺皆被流放边塞,永不回京。
裴侍郎一家被判绞刑,女眷没入官妓,裴珍兰当夜便自悬房内,一命呜呼。
何来顺倒是孤家寡人,陛下便判他鞭尸。三千鞭,一鞭也不能少。
京中人人喜气洋洋,都觉得陛下判得好。
22
屋外黑云压顶,风雨欲来。
伴随着一声浑厚的斩字,数个人头一起落地,血河流淌,如同大雨倾盆瞬间洇湿大地。
刑场边黑漆漆的狗洞里隐约有呜咽声。
我将饭盆踢了进去,却不见回应,俯身看去恰好望进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谢招隐,仇人日日在眼前很痛吧。
我痛了整整七年,现在该轮到你了。
白光一闪,我猛然后退,牙齿堪堪擦过指腹。
瞥见他尖利的牙齿抵上舌尖,我轻笑出声。
别想着靠自尽带我一起走。只要你敢死,薛重就会把你拿酒泡了,丢进官妓所当教学先生。你会被千人欣赏,万人抚慰,无休无止。
你看到时候,爽的是你还是我
他忽然抖了一下,我忍不住开怀。
谢招隐最讨厌他人随意触碰。
对追风如是,对自己更是如此。
血水蔓延到脚底,我嫌恶皱眉,抬脚在谢招隐脸上蹭了蹭。
温柔对他说,先坚持七年。七年后,也许我就改变主意了。
说完一蹦一跳走向朝我伸手的薛重。
他正眉眼含笑,揣着一盒榛子糕等我。
七年了,有什么变了。
也有什么,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薛重扶我下车,将我领到宣武将军府门前,朗声道,阿意,欢迎回家。
我鼻子一酸,捏住他腕上一块软肉狠狠扭了一下,他惊呼出声,泪水盈满眼眶,却并未发作,一如从前。
我微微一笑。
七年了,裴意终于又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