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局加班到后半夜才回家。
电梯关门时,一个戴口罩的陌生男人突然蹿进来。
八角、桂皮的香味自他手中的袋子飘散而出。
但其中似乎夹杂着一股熟悉又刺鼻的味道。
电梯在7楼咔哒打开,他默默走出去。
那一刻我却僵在原地。
我忽然想起那股味道像什么。
像法医经常使用的福尔马林！
1
回到家后那股味道还在鼻尖萦绕不散。
我怀疑自己累出了幻觉。
一个普通人身上怎么会有福尔马林的味道。
我泡进浴缸,热水放松了每一寸皮肤。
加班加到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明。
作为一个刑警,我的嗅觉比一般人灵敏。
刚刚的味道虽然淡,但太特别,我相信自己没有判断错误。
现在是凌晨两点。
身上有福尔马林的味道,跟我一样很晚下班……
难道他是法医
我回忆了一下男人从电梯走出去的方向。
打开物业群。
群里有一份住户名单。
七楼有三户人家。
刚刚男人向右拐,只可能是702或703。
而名单上显示702住的是一个女人,703则是一对夫妻。
男人应该就是703的男主人江安。
广县很小,法医就三个。
我都见过,绝对没有叫江安的。
那他的身上怎么会沾染福尔马林
而且哪有人大半夜出去买香料的……
直觉以及过往经验让我突然冒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2
江先生,请问您在家吗
我戴着手套,压低帽檐,敲响703房门。
门后无人应答,但我很笃定他在家。
我住在803,就在江安的正上方。
多亏了这栋楼的豆腐渣工程。
出门前我听见了楼下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继续笃笃敲着。
故意大声重复问江安是否在家。
如果他真的有猫腻,肯定会很恼恨我替他吸引注意力。
果不其然,隔壁701、702纷纷探头问出了什么事。
眼看动静越闹越大。
几分钟后703的门终于传来响动。
下一秒,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只满是不耐烦的眼睛出现在缝隙里。
有事江安冷冷吐出两个字。
我恭敬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江先生,楼下住户投诉天花板漏水,疑似从您家漏下去的,麻烦您开门让我……
没有！没有！别来烦我！
江安暴躁地打断,说着就要关上门。
我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那我只好报警了。
他蓦地停住,随后发出一声嗤笑。
放你娘的狗屁！警察有空管你这种小事
我不恼,依旧笑着回应。
漏水损坏了楼下的物品,超过一定数额后警察就会管哦。
7楼陷入沉默。
江安没说话,也没锁门。
隔着门无声地与我对峙。
我似乎能透过那扇门看到他阴沉的眼神。
片刻后,门被打开。
他已经平静下来,一脸冷漠地侧身让出位置。
3
我礼貌道谢,进门后便往卫生间走去,好像真的是来检查水管。
只是行走的过程中我刻意放缓了脚步。
屋内的福尔马林气味没有我想象中的浓,被厨房飘来的卤水香味冲散了。
我尝试顺着那一丝味道找寻。
路过冰箱时稍微停滞了一下。
江安幽灵一样紧跟上来,挡在了我与冰箱之间,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
我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卫生间。
与很多凶杀案一样,冰箱里有古怪。
路过冰箱时福尔马林气味突然加重。
而冰箱表面与附近的地板砖像是被刻意刷洗过一样干净得发亮。
与屋内其他地板砖截然不同。
我在卫生间劈里啪啦地刻意翻找,果然引来江安的不满。
他忍无可忍地走过来催促。
翻完没,赶紧滚！我要出门了！
我嘿嘿笑着道歉,余光却瞥准了空隙。
趁他还想开口的瞬间窜了出去。
你！
江安伸手来拽,可惜拽了个空。
房屋空间不大,下一瞬我的手已经搭在冰箱门上。
吱呀一声打开,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
而气味的来源……
我屏住呼吸使劲儿。
手臂上青筋暴起才拽出已经结霜的冷藏柜。
一张双目圆睁的苍白面孔赫然出现。
头发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但还能认出是一具女尸。
她柔韧得像一条用来泡酒的蛇。
身体扭曲地挤在狭小空间里。
左胸处还插着一把水果刀。
我抬头,冷冷瞥了江安一眼。
他的脸色比尸体还要惨白几分。
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
4
7楼很快拉上了封锁条。
我事先跟同事透露过。
挂断电话不过五分钟他们就赶了过来。
江安颓丧地带着镣铐,被几个人押送下楼。
我和法医正准备将尸体转移回警局。
还没挪进电梯。
看热闹的702看到尸体后突然惊叫出声,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吓了大家一跳。
同事老张怒骂了一声。
702赶紧回你自己家去！再干扰警察办案就把你也抓回去。
女人不服气地嘁了一声,扭头慢吞吞地回家。
我摇摇头,将冰柜抬进电梯。
这时却听见女人喃喃自语。
难怪这几天没吵架,居然杀人了……
此话一出,大家齐刷刷抬头。
离得最近的老张赶紧挡住了女人要关上的门,请她一起回去配合调查。
女人满脸不愿意,扯着嗓子与老张吵起来。
电梯门慢慢关上,隔绝了两人的吵闹。
我顺着女人的话回忆。
但完全回忆不起来703有吵架声。
以这栋楼的隔音,703吵架我应该能听见一点儿。
怎么会完全没印象呢
5
江安坐在审讯室里一言不发。
指节粗大的粗糙大手紧紧握着,和一个小时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人证、物证具在。
保持沉默只是无用挣扎。
我们已经在他家搜出了好两箱疑似福尔马林的东西。
再加上其他物证,还有受害人尸体。
他就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说也无可抵赖。
江安,我是负责本次审讯的警察莫青。
我严肃地盯着他：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本来以为他会死犟到底。
谁知他缓缓抬头,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
她是我老婆。
意料之内的答案。
我继续：你老婆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不是……他眼神有些闪烁：三天前我下班回家就看见她的尸体了,我也被吓了一跳,怕别人说是我杀的,才,才……
确定我摆手打断。
他低头咽了口唾沫,小声应了句：是……
我知道他在嘴硬什么,直接戳破他的幻想。
我可提醒你一句,你买的福尔马林浓度很低,也就是说你买的是假货。哪怕你把尸体和凶器泡进去好几天,我们也能检测出指纹。
他张大嘴本想辩解什么。
听完后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之后无论再问什么,他一味低头装死。
欺软怕硬的样子看着让人来气。
我把资料一扔,不耐烦道。
你现在肯坦白的话还有机会争取从轻处罚。你要是不配合,拖延案件进度,我们也会如实上报,你自己考虑清楚！
对面的人身体一抖,而后不敢置信地抬头。
还有机会从轻处罚
我点点头。
他涣散的眼睛倏地亮起来,有些迫不及待。
我招,我都招,是,是我干的……
6
案件并不复杂,但审讯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
江安连小学都没毕业,又一直在工地干活,说话磕磕巴巴。
我们好不容易从他的话和702的叙述里总结出案件事实。
江安和妻子许梅感情不和,这两个月屡次争吵。
三天前,两人再次大吵一架,江安一时冲动杀死了许梅。
怕被人发现,他不敢将尸体丢出去。
后来在网上查到福尔马林可以防止尸体腐烂。
找黑市的老乡买了些福尔马林。
连刀带尸一起丢进冷藏柜里。
结果福尔马林是假货,味道还异常刺鼻,想了很多方法都无法掩盖。
而经法医鉴定,死者是被刀捅伤胸口,脏器破裂而死。
刀柄上也检测出了江安的指纹。
一切水落石出。
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那天702接受完问询后,我忍不住向她提出疑问。
如果江安和许梅多次争吵,住在楼下的我怎么会从来没听见
结果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警官,你应该经常大半夜才回家吧,谁会在凌晨吵架。而且……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竟然一时忘了自己很少在家。
她欲言又止,我赶紧追问。
而且什么
她凑近了些：而且说是吵架,其实都是江安在瞎嚷嚷,他女人病怏怏的哪里吵得起来。你听不见也很正常。啧啧……警官,你说会不会是他家暴老婆
我无语地看着她一脸八卦。
有些怀疑这番话里多少有她的艺术加工。
但是否家暴都不重要了,案件已经办结。
江安杀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7
立案后第二天,许梅的父亲许大强赶到警察局。
他衣着朴素,来到警局后一直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但看到江安被押进大厅的那一刻他却突然变脸。
像见到猎物一样扑上去疯狂厮打起来。
我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那么莽。
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把许大强拉开。
他力气大得惊人,我们三个人合力才勉强制住。
江安鼻子鲜血直流,已经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未免事态失控,只能将他押回去。
一通拳脚发泄后,许大强跌坐在墙边哀嚎。
指着江安的身影咬牙切齿。
阿梅怎么就嫁给了这个没良心的狗崽子！阿梅啊……是阿爸不好！
有同事上前安慰,但他已然情绪失控。
跟着他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怀上孩子,两个月前还流产了！谁知道他对我女儿做了什么,把她害成这样……
一旁的老张叹了口气。
江安真不是个东西！媳妇儿流产了还跟她吵架,还杀人,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心里默默补充一句,他可能还家暴他媳妇儿呢。
这话我不敢对着崩溃的许大强说。
只是后来写案件材料时把这些破事儿都给他加了上去。
希望法官能判重点,别放过这个人渣。
8
法医鉴定报告出来后,我们再次讯问江安。
证据一一摆在眼前,他无可辩驳,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样。
在这种人的心里,坐牢可能算不上什么。
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好地儿,出来后又是一条好汉呢。
我打算给他透露几个好消息。
江安,许大强打算对你提起民事诉讼,赔偿金额较大,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满脸疑惑：赔什么我都坐牢了还要赔什么
你不知道吗啧啧……
我故意拖长声音,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除了判刑,如果被害人家属对你提起民事诉讼,你还要赔钱的呀！估计你出狱后还得接着赔。
本来只是想让他不舒坦。
谁知他的脸色却瞬间煞白,好像见鬼了似的。
好半晌,他才颤声问。
许大强,他真的说要我赔他居然要我赔
这话问得有些诡异。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默了几秒,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呵呵呵原来是这样,还能这样……
我和同事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他又哭又笑,像疯子一样喃喃自语。
我试探地问：你怎么了有事可以直接说。
他理也没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头。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
莫警官,我要举报许大强为了骗保买凶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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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再次来到警察局,许大强平静许多。
他坐下后局促地扯了扯衣服下摆,讨好地笑笑。
莫警官,上次都没来得及谢谢你。
说着他用衣袖擦擦湿润的眼角。
要不是你及时发现那王八蛋有问题,我女儿都不知道要被糟践多久……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老人。
很难将他与雇凶杀女的恶魔联系在一起。
许伯父。我试着发问：你和你女儿平时很少见面吗
从他上次在警局骂骂咧咧的话里,我们判断许梅流产后他应该没来看过她。
两家相隔不算很远,四个小时车程就能到。
如果许大强真的那么担心许梅,为什么在她流产后不来看她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愣了几秒才磕磕巴巴地说。
警官你不知道,家里的田就我自己种,每天忙得……哎呦反正活多得干不完,就是想看她也没时间上来。
说着,他非常懊悔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那王八羔子混账成这样,我就应该上来把她带走！
他满脸悲痛,看不出一丝破绽。
我追问：许梅不是还有个三十岁的弟弟她弟弟怎么没有来
许梅不是独生女。
还有个到了成家年纪、正要用钱的弟弟。
提起他儿子,许大强赶紧摇头打住。
她弟弟就是个没心肝儿的,整日喝酒鬼混,问家里要钱,什么都不管。
警官您有啥事问我就行,那混帐东西啥都不懂。
很明显,许大强并不想他儿子掺和进这件事。
姐姐死了,弟弟不来看上一眼,许大强还帮着儿子说话。
我对着许大强也没好气了,重重地拍着桌子质问。
根据江安的举报,你两个月前给许梅买了终身寿险,而后雇佣江安杀死许梅来骗保,等江安出狱后你就分一半钱给他,有没有这回事
对面的人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什……什么,我让他去杀……杀阿梅
不可能,警官,这绝对没有！
他激动地指向警察局大门。
警官,一定是那王八蛋瞎编的！我给阿梅买保险是心疼她跟着江安过得不好,想她以后有个保障,怎么会是故意害她呢
许大强一口咬死自己没有干过这事儿。
甚至蹦起来撞墙自证清白。
幸好我们眼疾手快拉住。
讯问到最后,他的情绪再次崩溃,俯在桌上痛苦流涕。
模样实在不像装出来的。
我有一肚子要质问的话也只能先咽回去。
毕竟江安没有提供证据,只是口头上说是许大强指使他杀人。
也有可能是他狗急跳墙,对我们撒谎。
可是我还是觉得奇怪。
如果是说谎,江安一个话都说不清晰的人能编出这么完整的谎言吗
9
讯问过程都有录像。
由于案件事实极其恶劣。
我们把录像带和讯问笔录上报给了局长。
视频里的许大强悲痛欲绝。
讯问一无所获,还把我们衬托得像欺负贫苦人的恶霸。
局长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要求我们再次讯问江安,务必要找到线索。
闹了好几天,眼看案件期限快到了。
江安还是重复说那几句车枯辘话。
许大强重男轻女,是想杀了阿梅给他混账儿子买房。
都是许大强指使我杀人的,我和阿梅感情不好,但如果不是他指使我,我压根儿没想到要杀她。
警官您要相信我！
而当我问他有没有实质性证据,哪怕只是一点,他又沉默是金了。
最后一点儿线索没找到,连轴转倒是把我自己累得够呛。
我越想越气,感觉自己被当猴耍。
干脆直接将案件材料递交给检察院。
至于江安说的举报,就当是放屁。
10
一个月后迎来第一次公开庭审。
我来到法院旁听。
小县城很少会有这类恶劣案件,所以法院还选择了直播庭审。
庭审氛围十分严肃,大家都有些紧张。
只有江安的法律援助律师有些事不关己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案件事实很清楚了,辩无可辩。
律师甚至没有替江安争取从轻处罚。
而公诉人的证据链条十分完整,还请来许大强出庭。
由于江安是激情杀人,他们请求法庭判江安20年有期徒刑。
公诉人话音一落,许大强蹭地站起来指着江安开骂。
不公平！这狗东西害死我女儿,居然不判死刑
法官皱眉,厉声警告。
被害人家属,控制好情绪,法庭上不许喧哗。
法警连忙上前阻止,可根本拉不住许大强。
法官大人！我请求判他死刑,不然就让他赔钱,20年太便宜他了！
此话一出,江安突然疯了。
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许大强嘶吼。
要不是法警将他按了回去,那架势像是要把许大强生吃了。
他嗬嗬喘着粗气,挣扎着转头对法官喊道。
是许大强指使我杀人的,我有证据！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干懵了。
法官拿着法槌的手停滞在半空。
好一会儿才肃着一张脸问。
被告人,你确定自己有证据证明是其他人指使你作案吗
江安猛点头：确定！我有聊天记录。
法官没吭声,狐疑地打量他。
我在案件材料里提到江安曾经举报许大强。
法官大概是怀疑他再次撒谎拖延时间。
被告人,为什么在侦查阶段没有提出证据
法官的视线像针一样锐利。
江安瑟缩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说。
都怪许大强。他说骗到保险的钱后就……就分我一半,结果他居然还要我赔他钱,这不是要吃死我。
我想让他识相点,别搞我,但又怕他不给钱……
话音未落,我已经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是怕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既分不到保险赔偿金,还得把口袋里剩下那一点钱赔出去。
所以只是把这事儿说出来,警告许大强,没有拿出证据。
结果许大强大概以为江安出来后还得倚仗自己,不敢鱼死网破。
于是狮子大开口想吞掉他的积蓄。
此话一出,法官也没辙了。
只能宣布延期审理,将案件退回补充侦查。
我坐在旁听席恨得牙痒痒。
亏我忙活了整整两个星期。
还以为终于能尘埃落定了。
更重要的是这次庭审是网上直播的。
这要是没办好,传出去铁定有负面影响。
11
不出我所料,江安案很快登上同城热搜。
自从发生泰国杀妻骗保案,大家对这类案件非常关注。
陆续有记者打电话来警局邀请采访。
同事调侃我马上要出名了。
但我只觉得压力山大。
这个案件要是没办好怕是升职无望了。
我反复查看江安提供的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里,许大强提到女儿时全然没有了那种慈父做派。
冷冰冰地催促江安动手,信誓旦旦事成之后大家五五分成。
与江安供述的事实一模一样。
再次讯问。
面对聊天记录的许大强卸下了伪装。
面无表情地承认自己确实想骗保。
他满脸坦荡,似乎死的只是路边的野狗。
激得老张一把将笔录本摔在地上。
要不是有监控在,估计他会直接上前给许大强一拳。
我尽量按捺住脾气：你与江安是共谋杀人,属于共同犯罪你懂吗
许大强一脸你少诓我。
我只是想杀人而已,真正杀人的是江安,我又没教他怎么杀人,跟我有啥关系
你不要装傻充愣！我厉声呵斥：不要以为假装不懂法就不用坐牢,骗保都能想得出来,你说自己不知道教唆杀人是犯罪,法官会信吗
他双手一摊：不信也没法,我就是个农民,酒喝多了跟女婿瞎说几句,懂什么教唆杀人啊警官。
……
一场讯问下来像对牛弹琴。
有种巴掌扇不进屏幕的憋屈。
更重要的是虽然许大强承认了聊天记录为真。
但我总觉得他的反差实在太大,大到有些刻意。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一切。
谨慎起见,我去了一趟江安工作的工地。
知道我的来意后,包工头很意外。
莫警官,我也没想到他会干这种猪狗不如的事,他平时看着挺老实的。
县城不大,不少人早就看了新闻知道这件事。
见到我来问话,工人三三两两围上来凑热闹。
有人跟着包工头的话嘀咕。
造孽咯,看起来不争不抢的,原来这么心狠。
哎呦,连老婆都下得去手,还好我之前插队时他没计较,不然就轮到我死咧！
真的是平时安安静静那小子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我听着不对劲：江安平时很温和吗
那几个工人突然噤声,只点点头。
包工头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他在家里是什么样,但他平时人挺好的,不吵不闹。这几个月像不要命一样连着上工,勤快得很,说不定是家里缺钱,压力大。
一番调查下来,工友嘴里的江安和我们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我还记得第一次敲他家门时那暴躁的态度。
与温和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虽然许多凶手在杀人后性格会有明显变化。
但不可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除非他的温和或者暴躁是刻意表现出来的。
我暗暗捏紧手中的记录本。
无论江安隐藏了什么,他绝对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愚钝。
12
算上之前那几次无用功,这已经是我第六次讯问江安。
他依旧低头缩在椅子上,看起来唯唯诺诺的。
但我很确定他在刻意表演。
吓他或者逼问他肯定没用。
我放缓了语气,试图与他平等交谈。
江安,我去了你所在工地了解情况。
我顿了顿,他没有任何动作。
大家对你的评价很不错,连包工头都替你说话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发生了什么事儿急需钱
他的手无力地放在桌上,闻言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我与做笔录的老王对视一眼,继续引导。
如果真如你工友所言,你是个温和冷静的人,那你应该能想清楚杀妻骗保比激情杀人更严重。
万一被判死刑,你不仅拿不到钱还要赔命。就为了拖许大强下水,值得吗
江安依旧闷不吭声,把头埋得更低了。
只是愈发佝偻的后背暴露了他此时的不安。
僵持五分钟,谁也没说话。
我猜他的忍耐应该快到极限了。
谁知道江安忽然暴躁地捶打桌面。
手铐发出叮当脆响。
我就是要拉着他去死！
早就看那个婆娘不顺眼了,艹,生不出儿子还敢和老子吵架！
好不容易有机会给老子搞点钱,还被她家死老头坑了一把！我呸！
他情绪失控得突然。
椅子上的小桌板被锤得整个儿歪向一边。
我们吓了一跳,赶紧上去阻止。
江安常年干力气活,劲儿大得可怕。
我俩合力才堪堪将他压制在地。
直至押送回拘留所。
他嘴里还骂骂咧咧,说的话不堪入耳。
老王有妻有女,早就看他不顺眼。
终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拳让他闭嘴。
然而江安像头彻底发了狂的野兽。
打没用,骂不听。
无奈之下,我只能将目前的证据移送检察院。
只期望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13
这个轰动全城的案件终于再次开庭。
由于舆论影响过大,这次法院不仅要直播庭审,还不得不接受大批媒体旁听。
我坐在旁听席上。
周边密密麻麻的摄像头看得我头皮发麻。
所有记者严阵以待,仿佛眼前不是法庭,而是明天的头条新闻。
正式开庭。
案件突然从激情杀人变成杀妻骗保、买凶杀人。
公诉人大篇幅修改了原来的起诉书。
指控江安和许大强为了骗保共同故意杀人,情节恶劣。
请求法院判决两人死刑。
旁听席上传来记者劈里啪啦的打字声。
氛围随着公诉人的一番话愈发紧张。
江安的辩护人彻底摆烂了。
看他的眼神满是鄙夷,懒得辩驳一句。
而许大强的法援律师却没有放弃。
从许大强并没有直接指挥江安如何杀人着手辩护。
认为他在共同犯罪中只是从犯,可以从轻处罚。
他的辩护人很负责任,有条有理地为他争取最后一丝可能。
旁听席上有记者发出赞叹声。
悄悄称赞辩护人给明天的头条增彩不少。
按理来说,辩护人如此给力,许大强应该感到高兴。
然而从进入法庭到现在他都满脸木然。
饱经风霜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
好像灵魂早已飘远,周围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我眼皮直跳,直觉告诉我可能又有突发状况。
辩护人话音一落,庭审进入最关键的尾声。
全场目光聚焦在法官身上。
法官转向许大强：被告人许大强,你还有话要说吗
许大强麻木地摇摇头。
接着法官又问江安：被告人江安,你有话要说吗
江安没有马上回答。
他抬起头。
连日的关押让他双颊凹陷,脸色蜡黄。
但此时他的双眼没有了那日的疯狂,显得格外有神。
他清晰而笃定地回应。
有,我有证据证明我和许大强没有杀人。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不少记者已经准备收工。
听到这番话立刻再次打开电脑。
法官眉头拧成一个结：什么证据
江安突然转头面对记者,无数镜头瞬间聚焦在他的脸上。
我有视频证据证明我老婆是自杀的。
他顿了顿,随后用更洪亮的声音喊出。
而且,我老婆不是自愿自杀,她在万家石棉厂工作期间得了肺癌,求救无门,不得不自杀！
被告人座椅限制了江安和许大强的行动。
他们只能重重地、来回在桌板和椅背上磕头。
一遍又一遍大声呼喊。
求求法官和记者帮帮我们！
求求好心人帮帮我们！
法庭一片沉默,只余他们的求救声。
直至法警反应过来,上前阻止两人。
庭审无法继续。
三位法官沟通了五分钟,最终审判长宣布休庭三十分钟。
14
公诉人根据江安和许大强的最新供述找到了两个视频。
第一个视频中,许梅和江安挽着手坐在家中。
江安手机款式很旧,像素模糊。
但仍能看清许梅如纸般苍白的脸色。
她断断续续地叙述一切的开端。
我叫许梅,曾是万家石棉厂的工人。在石棉厂工作期间,厂里没有给我配备防护用具。我干了大概两年,两个月前突然流产……
说到这儿她哽咽了一下。
像一台破败的手风琴突然卡住,片刻后才呼哧呼哧继续。
在医院检查才发现我是肺癌晚期了,是长期吸入石棉纤维导致的,这也是我流产的原因。我去找老板,老板面都没见到,就被保安打了出来咳咳……
我老公和我爸去找行政部门做工伤鉴定,可是鉴定结果不认定是工伤,后来干脆不理我们了。
我们把视频发到网上,发了一次又一次,所有平台都发遍了,但很快就被删除。
我知道我没有活路了,但能用这条烂命来报复他们,也值了！
说到这儿,许梅再也忍不住,扑进江安怀里与他抱头痛哭。
悲怆的哭声在法庭回荡不止。
许久后,哭声渐停,许梅不再说话。
她虚弱但坚定地拿起早已备好的刀。
闭眼枕在江安的肩膀上,毫不犹豫地将刀送入心口。
痛苦和挣扎没有停留太久。
短短两分钟后,她在丈夫的怀里死去。
视频戛然而止。
全场寂静无声。
一名法官转身摘下眼镜,无声地擦拭着眼睛。
公诉人捏紧了拳头,深呼吸着打开下一个视频。
视频非常嘈杂,充斥着辱骂和击打声。
江安和许大强陪着许梅去厂里讨说法。
结果门都没进去就被十几个保安团团围住。
手机砰的一声被打落在地。
小臂粗的棍子重重落在他们身上。
就连许梅这个病人也没放过。
画面黑屏几秒。
下一幕是他们来到行政部门求救。
他们下跪磕头,声泪俱下。
只换来冷冰冰的一句不认定是工伤。
办公室人来人往,但无一人驻足。
视频到这就结束了。
电脑黑屏倒映出一张张愤怒的面孔。
三十分钟已到,法官回到座位重重落下一锤。
经本庭确认,被告人提供的证据真实,足以认定两名被告人与被害人的死无关。
现判决江安和许大强无罪释放。至于本庭接收到的疑似他人违法的证据,将会分别移交公安部门和纪检部门。庭审结束！
随着法槌最后一次落下,旁听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与喝彩。
法官没有制止,而是走出审判席向大家深深鞠躬。
江安和许大强早已说不出话。
泪水决堤般涌出,戴着手铐的手紧紧相握。
15
庭审结束的第二天。
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淹没了这个小县城。
我们组成专案组逮捕了石棉厂老板。
通过数日侦查,确认所有员工皆没佩戴防护用具,检查出不同程度的肺部损伤。
人证、物证皆有。
甚至挖出老板手上的人命不止许梅这一条。
而纪检部门收到证据后则迅速派人到行政部门调查,相关人员被撤职。
与此同时,在法援律师的指导下。
许大强和江安对石棉厂提起民事诉讼,追索赔偿金。
整整一个月,所有媒体持续跟踪报道事件走向,直至圆满落幕。
我在警局忙忙碌碌一个月。
等来了意料之内的人。
江安拿着两个水果篮,红着眼连声道谢。
说着还要给我下跪。
我忙将他扶起安慰道：我不怪你利用我,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庭审结束后我就想通了。
我发现江安藏尸不是偶然,应该是他有意为之。
他知道我是警察,故意等着我上电梯,让我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
甚至提前在家里制造与许梅吵架的假象,这样就有合理的杀人动机。
如此一来,后面的抓捕与定案便顺理成章。
他用衣袖擦去眼泪,颤声道。
要是我们遇到的人都像您这样,阿梅她或许还有救……
再多的安慰在此时都显得很苍白。
我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用夸赞我,你们才是真正的吹哨人。听说石棉厂的其他工人已经打算联合提起民事诉讼
是。说起这个,江安满是泪光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有经验,现在在劝他们团结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利,不少工友都加入了,我们一定会打赢！
眼前的人脸颊依旧瘦削但精气神十足。
人有盼头就有活着的动力。
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我放下心来。
相信他一定会带着许梅的坚韧,领着成百上千个工人抗争到底,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