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殿血诏
乾极殿龙纹柱上的鎏金在晨光中灼眼,新帝指尖轻敲御案:东方家的遗孤何在
阶下太监的颤抖穿透蟒纹靴底:回陛下...东方愿已坠崖而亡...
崖底可曾寻到尸首
这...未曾。兴许是…是被野兽叼走了。
新帝揉了揉眉心,玄色龙袍袖口滑过镇纸,当啷一声惊得廊下雀鸟扑棱着飞走。
杖杀。
2
劫后春深
昏迷中飘来苦艾香时,东方愿以为自己进了鬼门关。睁开眼却见竹帘半卷,阳光在青瓷碗沿跳成碎金。
醒了穿粗布衫的温柔女子放下药碗,鬓角沾着几星草屑,你在鬼门关转了十七天,先喝点粥吧
木门吱呀一声撞开,带进来半兜山风与几星野花。十六七岁的少年扛着药篓闯进来,裤脚沾着泥点,发间缠着松针:姐!我挖到了冰台草——呀,她真能活过来
叶长安无奈摇头:这是家弟叶永康,脑子缺根弦,你别介意。
叶永康凑到床边,鼻尖还凝着汗珠:喂,你叫啥名咋浑身是箭伤跟人打架了
东方愿盯着碗里晃动的粥影,不说话。她记得钢刀劈来的寒光,记得跳下悬崖的绝望,却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喝过一口热粥。
没名字叶永康挠头,那我给你取一个!叫小花咋样村西头的狗也叫小花——
啪!叶长安一巴掌拍在弟弟后脑勺,好好说话!
阳光斜斜切进窗棂,在墙根织出金线。
东方愿并不在意那混小子的玩笑,她只是望着窗外抽芽的杏树,忽然想起去年今日,父母亲又被皇帝的一纸诏书锁在了边疆。
姑娘叶长安的手轻轻覆在东方愿发顶,指腹有常年握药铲的薄茧,以后你叫叶永乐如何做我的妹妹吧,阿乐。
眨眼间白露将至。
窗棂漏进的月光在粗布包袱上织出碎银。叶永乐摸了摸包袱里的半块玉佩,指尖划过叶永康前段时光送她的木雕兔子
我…要走了。她对着窗玻璃呵气,雾气中映出自己日渐丰润的脸。三个月前,她还瘦得颧骨凸出,如今竟有了有了血色。
木门吱呀响时,她攥紧包袱带。叶长安披衣站在檐下,手里捧着个油纸包:知道你要走,烤了些粟米饼。
永乐喉头滚动:若有来日,永乐必将涌泉相报!
叶长安笑着点点头,把油纸包塞进她包袱,江湖路远,自己当心。她忽然伸手,替永乐理了理歪掉的发带,若累了,就回来。
直到叶永乐的背影没入黑夜,叶永康才抹着眼泪,举着火把冲出房间:阿姐,我让她明日早晨再走!
砰!
火把摔进草丛,火星溅在永乐手背上。叶永康追得太急,一脚踩空,整个人跌进路边泥坑,溅起的泥浆糊了半张脸:哎哟!疼死我了!
永乐下意识伸手去拉,却被他一把拽得踉跄。两人摔在泥坑边,看着彼此花猫似的脸,忽然都笑了。
腿断了她戳了戳永康歪着的脚踝。
没断也快了!永康哀嚎,叶永乐,你得对我负责!
月光下,泥坑里的水映着满天星斗。永乐忽然想起乱葬岗的夜,她也是这样盯着星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温暖。此刻指尖沾着的泥浆带着青草香,远处小屋的灯还亮着,像坠落人间的繁星。
自从叶永康成了病患,天天吵着永乐帮他换药、洗脸、刷牙……似乎是在赌气她的突然离开。
叶永乐一开始也尽心尽力,后来明白这小子在捉弄自己,于是反过来故意折磨他。
叶永乐每天上山采药,下田浇菜,叶长安负责打理好家中的一切,而叶永康则每天咿咿哇哇地在院中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民谣。
这样的日子很累,叶永乐的内心却如春日里晒透阳光的棉絮,蓬松温暖。
春去冬来,叶永康的腿也利索了许多。三人在冬日降临前囤积了许多粮食,每日就躲在屋子里,围在火炉旁,看着满天白雪一点点吞噬着世间的斑斓色彩。
屋外那棵大树吐出第一枚新芽的那天,蜗居了快一个月的叶永乐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跑。叶长安反复叮嘱她要早点回来,现在的天还冷着呢。
叶永乐还是贪玩了,将近傍晚才恋恋不舍地下山,不过她采到许多平常不多见的草药,能卖个好价钱,让日子过得再好一点。
可小屋的灯灭了,去年刚修的篱笆倒了,刚播下菜籽的地被踩得稀巴烂……到处都是鲜血和遗留的箭矢,以及无边的死寂。
叶永乐就这样在院中呆坐了一夜。
日出无论如何也破不开初春时期那层层叠叠的云霭,少得可怜的日光堪堪照亮少女前进的路,那是通往京都的路。
3
栖梧书院
栖梧书院的廊下,芜乐低头整理典籍,周围的议论声像针尖般扎过来:女官不过是七王养的金丝雀...
细碎的议论声传入芜乐的耳中,但她仿若未闻,直到一人让她去找七王爷,也是这所栖梧书院的创办人。
殿下。芜乐拱手向七王行礼。
七王身着青衣素裤,一支羊脂玉簪随意挽起如云乌发,几缕发丝垂落颈侧,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投下淡淡阴影。
他正在誊抄李白的《上阳台帖》。
芜乐姑娘不必多礼。在书院过得可算习惯
栖梧书院钟灵毓秀,贤才辈出。芜乐一介寒微,幸得王爷青眼相加,得以跻身这治学圣地。芜乐感激不尽。
七王看着眼前即使身披氅衣却依旧身形单薄的女子,着实是想不通她分明长着一张清秀婉约的脸,性子却又如此刁钻古怪,伶牙俐齿。
既然感激不尽,那芜乐姑娘该如何报答本王呢
芜乐唯有竭尽全力服务书院,方能报答您的知遇之恩!
七王不作回答,反而笑得浑身发颤,手中毛笔一抖,墨渍在纸上晕染开来。
笑音渐歇,他慢条斯理抚平褶皱的衣襟,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凝住芜乐,眼底晦暗不明。
芜乐再次弯腰行礼,说:芜乐愚钝,还请王爷明示。
呵,我到底是该叫你芜乐,还是叶永乐,又或者……东方愿
芜乐遍体生寒。她早知这位七王爷看似闲散的表象下藏着千般算计,却没料到,不过短短时日,对方竟已将自己摸的透彻。
你为何不杀我
我和我的哥哥可不是一伙的。
难道我们就是一路人芜乐暗暗发动内力,随时准备逃离。
没有人比我更想杀掉当今圣上,除了你——东方家的遗孤。
芜乐想报仇,却不想与这样精明的人合作。
却不料那人又开口:况且,如今叶永康正在我的手下做事。
芜乐终是泄了力,她欠叶家姊弟太多……
从七王的书房出来时,天已经黑尽了。两个多时辰,芜乐得知了所有她想要知道的事。
那日,皇帝的爪牙通过那些细碎的线索,还是找上了他们。
他们逼问叶家姊弟东方愿的行踪,二人猜到是永乐,却都闭口不谈,生生忍受着那群畜牲的殴打。
七王得到消息,立刻派遣手下去营救东方愿,并与另一伙人打了起来。
七王一方赢了,可叶长安却因为伤到肺腑,不治而亡。叶永康则为了给阿姐报仇,决定为七王卖命。
芜乐早已忘了泪的滋味——从失去家人颠沛荒野,到利刃擦着耳际飞过,再到毒箭穿透肩胛时滚烫的血漫过指尖,她始终咬着牙数着更漏,在心底一遍遍描摹黎明的轮廓。可当她听到叶长安死讯的那刻,泪,竟如决堤洪水。叶长安再无天明……
4
东方辛密
京城某富商府邸的最深处,藏着东方家最深的秘密。这位富商年轻时曾受过东方家主东方明的大恩,二人更是至交。
东方明被处死的前一夜,让人托信给这位富商:保护好东方家的秘密,保护好东方家最后的血脉。
于是富商冒死转移了东方家的秘密卷轴,却与好友的遗孤擦肩而过。
他本因为这件事无比痛苦自责,却不曾想竟还能再次见到她!再次听她喊一句陈伯伯。东方家的秘卷也终于物归原主。
东方家的人不仅内力雄浑、武功卓绝,血液更有令伤口速愈之效,兼善幻术惑敌,当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能得到如此神力……
在颠簸的马车里,七王仍旧放不下那份泛黄卷轴——其上的墨线勾勒出通往昆仑圣山巅的路线,东方家先祖正是在那里叩开了力量的秘门。
可怜功高盖主,当今圣上又是个忘恩负义之辈!芜乐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蜷在马车角落,无视七王想要开口安慰的举动,目光转向窗外。她心底漫起灰败的雾——且不说那流传两百年的地图是真是假,单是昆仑雪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与悬崖冰缝,便足以让多少冒险者埋骨荒野。
芜乐不怕死,她早已孑然一身,除了仇恨对这个世间便再无牵挂。芜乐也怕死,她愤恨仇人好好地活着,悲痛至爱亲朋无法沉冤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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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一定要活着,这是芜乐睡着前最后的想法。
七王放下卷轴,为芜乐盖上毛毯,又替她抚平紧蹙的眉。
七王何尝看不出芜乐的忧虑他也实在不想把一个如此可怜的姑娘卷入政治斗争。
可他有必须要做的理由:
他们路过中原,健壮青年被绳索捆成串,成为异乡的魂。而田野里,怀孕的妇女流着泪扛起半人高的水桶,花甲的老人颤着手撒下所剩无几的种子。
他们途经市井,失去家人的百姓无处申冤,流离失所的孤儿衣不蔽体,病入膏肓的穷人静待死亡。
他们穿越黄土地,向下看是被洪水冲垮的房屋田地,向上看是被黄沙掩埋的故乡家人……
目之所及,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5
昆仑劫
殿下,上面的路车马实在走不通了。
这里不过昆仑山的山腰。
昆仑山风在芜乐耳边呼啸。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又望向直入云霄的山巅……
她说:余下山路,我一人即可。
七王平日的散发被高高束起,身上松垮的青衣也换成紧身的黑服。一副势不上山不罢休的样子。他抬手拨开山道旁横斜的冰枝,玄色靴底碾碎半尺厚的积雪:芜乐姑娘小觑本王了——我也曾练过武。
随侍的小斯早已伏在雪地上叩首哭泣,冻红的指尖攥住七王衣摆:殿下三思!这昆仑山当真不是人待的啊!
够了。七王解下腰间鹰纹的冷玉牌,指腹摩挲上方黑翎军三字,若七日未返,持此牌去寻它的主人。
芜乐见状不再多言,两人各自拿起包袱,足印深深浅浅踩进千年不化的积雪。
罡风卷着细雪扑打二人衣摆,芜乐望着七王挺括的肩线,忽觉这向来玩世不恭的王爷,此刻倒真有几分执剑赴渊的孤勇。
昆仑山势陡峭如铁铸,他们的身影渐渐缩成两粒墨点,被翻涌的云涛裹挟着,往那传说中住着神仙的雪顶,一步一步,踩碎人间灯火。
七王,今天就走到这吧。
从朝阳跃上山脊走到暮色浸透雪线,两人足尖碾碎的冰碴在身后铺成银链。
芜乐尚能运作内力,保持体力。那七王却也能坚持着,似乎在与白日的豪言较劲。
天尚未黑尽,还能行些路程。七王踢开脚边滚石,再次拨弄掉凝结在发尾的冰碴。
昆仑山夜晚的气候变化莫测,我们若不早些找到一个庇护所,明日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七王沉默着点点头,走回芜乐身旁。
芜夜幕四合时,两人蜷进背风的岩凹。芜乐用剑鞘拨开积雪,露出底下半埋的枯枝,火绒擦燃的瞬间,金黄的光跳上七王汗湿的眉骨。他靠着石壁休息,望着跳动的火苗将两人影子投在冰壁上。
芜乐往火里添了块松枝,油脂爆响时,七王忽然闷声开口:明日卯时起行。她抬眼看去,却见他紧了紧身上的厚披风,已阖上了眼。
翌日,芜乐很早便醒了,心中忧思过重,无论如何也再难入眠。
她掀起披风的宽檐,一眼望见七王正专注地烤着食物。实在提不起劲儿的她,索性瘫坐着,心安理得地等待着服侍。
吃完东西,他们又踏上了征程。
踏雪而行的脚步渐渐变得沉稳,连日来澄澈的碧空为旅途镀上金边。仅仅两三日,那遥不可及的昆仑之巅竟已朦胧现于远方,在阳光下闪烁着皑皑银光。
顺利的话,我们今日便可登顶!芜乐看着地图兴奋不已,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七王也不甘示弱,手持银剑,劈砍去路上的一切障碍。
可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峭,浓雾裹挟着寒意蔓延开来。担心踩空坠崖,二人不得不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
更糟糕的是,远处的乌云压顶,转眼间便将天地吞噬——暴风雪袭来。
暴雪裹挟着拳头大的冰雹砸落,锋利的冰晶在巨石上迸溅成齑粉。芜乐拽着七王滚进岩缝,狂风呼啸着灌进领口,像无数把钢刀刮过皮肤。
七王颤抖的身躯渐渐失去温度,芜乐顾不上男女有别,直接将人搂进怀中,周身内力如沸水翻涌,试图焐热那具正在结冰的躯体。
七王将头深深埋进她的发丛,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待我死后,你就把我的衣服扒去罢,这山上实在是太冷了……我的佩剑也赠予你,你一定会成功的……阿愿。
别犯傻。芜乐咬牙抵住七王沉重的脑袋,指尖因过度运功泛起青白,要死也等翻过这座山。
两人的披风猎猎作响,上面全是雪水洇湿的痕迹。
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七王蹭了蹭芜乐的脑袋,示意自己清醒着。
你父皇当真是病死的
七王摇摇头。
你如何知晓得我的身份
脑子好。
你叫什么名字
……嬴淮,你怎能不知晓我的名字!
玩笑罢了,看你现在不清醒多了
在呼啸的风雪中,两人的对话成了支撑彼此的最后绳索。直到雪幕裂开细缝,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芜乐抬头望去,竟发觉这里已是雪山之巅!
踏入此地的刹那,凛冽风雪倏然散尽。碧空如洗,不见纤云,仿若青琉璃布幕悬于九霄之上。山巅铺展着绵延无尽的翠色,风掠过草地,裹着野花的馥郁,醺得人都醉了。
白鹤振翅掠过天际,最后落在山巅最中心的潭水边,那里还矗立着一块碑石,上方赫然刻着二字——东方。
二人刚靠近潭水,水面骤然泛起黄金熔浆般的涟漪!还未及惊呼,平静的潭水竟如被利斧劈开——青色水墙裹挟着碎玉般的浪花,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就算他们反应及时,快速远离那诡谲的潭水,却依旧被卷入浪花之中。
当七王从昏迷中苏醒时,他正安然无恙地躺在松软的草坪上,旁边的白鹤还贴心地张开羽翅,为他遮挡住刺眼的日光。
可环顾四周,不见芜乐……
芜乐从楠木大床上支起身子,轻轻掀开绣着并蒂莲的青色床帷,床头矮几上,青瓷香炉正飘着袅袅沉水香,她昨夜未读完的典籍还摊开在案头,书页间夹着的玉簪花书签,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大小姐,您醒了吗清脆的女声从房外传来。老爷和夫人正等着您用膳呢。
芜乐掀开锦被,对外头吩咐:你快将洗漱面盆拿进来,莫要让爹爹娘亲久等了!
一刻钟后梳洗整齐的芜乐快步来到主厅。主厅里,黄花梨圆桌已摆得琳琅满目,父母正慈爱地看着她。
阿愿呀,知道你用功,但也要注意身体。
芜乐泯了一小口白粥,笑着答:阿愿明白,可阿愿想多读点书,早日替爹爹娘亲征战沙场!
东方明手中的粥碗猛地一抖,浓眉下的眼眶竟微微泛红。这位征战半生的铁血将军,此刻却像被戳中软肋的孩童,慌忙低头用胡子遮住表情。
东方夫人笑着递给东方明一张帕子,随后又看向芜乐:
父亲和母亲正值壮年,更何况如今天子治国有方,四海升平,还用不着小孩子上战场,你只管好好长大,阿愿……东方夫人伸出温暖的手轻抚过芜乐的发顶,今日好好歇息,叶家姊弟约你游船,用完膳就去赴约罢。
芜乐坐上外出的轿子,起轿时忽觉鼻尖酸涩,不舍的情绪包裹了整个心脏,她指尖攥紧轿帘掀开一角——目光掠过飞檐下摇曳的铜铃,还未来得及看清垂花门上的匾额,轿夫已转过回廊。
湖风裹着荷香扑入轿帘时,芜乐攥着帕子的指尖才松了松。刚下轿撵,眼前忽然绽开两片明黄——叶永康晃着折扇大步迎上来,身后的叶长安则立在垂杨下,月白广袖被风掀起一角,像水面掠过的白鸟。
他们的画舫劈开满塘荷花时,船头惊起两只绿头鸭。满池荷花折射出七彩光晕,却映不亮芜乐眉间的愁云。
叶长安伸手替她摘下落在发间的柳絮,指尖触到她冰凉的额头:阿乐可是晕船。
芜乐摇摇头:我心中闷闷的,总感觉忘了什么……
忘记的事就别想了,享受当下!此时叶永康正用网拉起来一条肥硕的青鲤,快看,好大的鱼啊!
芜乐看着那条不停摆尾挣扎的鲤鱼,竟越看越像自己!陷入旋涡,无法自拔……
阿姐,永康,我要走了。
你想回家了吗叶长安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暖的笑容。
不,我已经没有家了,我要出去,我要替你们报仇!此时芜乐的眼中已蓄满泪水。
阿乐,累了就停下吧,好好长大……
叶永康的笑声还萦绕在荷香里,人却已化作点点星光。长安的笑脸碎成流萤,最后那句好好长大被风揉碎,没入深不可见的湖水。
那星光并未消逝,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湖心聚成温润的光团。
那光团似有心跳般明暗起伏,忽然垂下一缕金线,如活物般游向芜乐。
她颤抖着伸手,金线却穿透掌心直抵丹田,瞬间化作燎原之火——不是灼热,而是千万缕阳光在血管里流淌,沉睡的力量被一一唤醒,像种子顶开冻土,像利剑出鞘铮鸣!
七王已经在谭边驻守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他曾无数次跳入深潭,可每次都在刚接触水面的那一刻,又返回原位。
今天已经是第五日了,东方天际已经泛起极淡的鱼肚白,下山的路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必须要下山了。他对着潭面喃喃,喉间泛起铁锈味。
他一想到任由芜乐沉在这绝巅之上的幽潭里,自责、悔恨与孤独便包裹住他的全身。
他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黎明的到来。
七王,我回来了!
潭水中央蓦地绽开银莲般的水纹,芜乐婷婷立在潭水中央,足尖轻点水面,涟漪尚未平息,竟已来到岸边。
七王还未完全看清那抹倩影,就已踉跄着扑上前去,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睽违多日的皂角香混着水雾的清甜涌入鼻端,他喉间滚过一声哽咽,指尖死死攥住她腰间的绦带,仿佛攥着一缕随时会散的魂。
然而,只紧紧相依了一瞬,芜乐就挣扎着将七王推开。
气氛沉默而尴尬。
咳!七王猛地抬手虚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不过……堪堪相触一瞬,本王竟觉有沛然内力如潮水般扑面而来——芜乐姑娘的修为为何提升了如此之多
……
待芜乐讲完她的奇遇,山巅东侧的云海已裂开金红的缝隙。
返程的路径诡异的顺从,前几日还嶙峋难行的石道竟似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松涛声里仿佛藏着无形的推手,将二人的脚步催得急切。
日头尚未西斜,他们已经坐上了马车,回首望向那没入云涛的绝顶,敬畏之心再次油然而生。
6
神本众生
回京的驿道碾着暮色蜿蜒,七王怀中的酒壶底沉着未凝成冰的月光。每过一座客栈,他便踅进树林深处,将一盏盏青瓷碗砸进苔藓斑驳的树根。
距京城尚有二十七日路程,案头的兵书被捻得发皱,却始终空着最关键的一页。
他本以为东方家的神力是柄利剑,能劈开皇帝三十万铁骑的壁垒,却忘了这柄剑的剑柄从来只握在东方家的血脉手中。此刻他背靠青竹,指尖摩挲着酒壶上的纹路,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突然!竹叶发出尖啸。七王翻身滚进乱竹丛时,听见颈后风刃割开空气的锐响,回头正看见碗口粗的毛竹如绿色的雷霆砸向地面,一时间灰尘四起。
七王
芜乐发现了远处狼狈的七王,心下一惊。轻轻一跃,来到了他的跟前。
抱歉啊,我以为这里没人。芜乐尴尬地挠挠头,你没事吧
七王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与落叶,有些无奈地看向芜乐,无妨。倒是你……询问的话语堵在喉头,化作一场叹息。
这力量我还不太能掌握,所以每到一家客栈,都会找地方练习。芜乐掌心虚握聚力,往东方一击,又是一片竹子倒地。
那你呢,身上酒味如此浓厚。
愁……七王诉说起心中的忧虑。
芜乐捡起掉落在一旁的酒壶,一饮而尽。你可知我的神力从何而来
潭水里的神
你以为幻境里的那些光点是什么是千万双仰望的眼睛,是冻饿而死的母亲怀里的婴儿,是被苛税逼上悬崖的樵夫……嬴淮,神本众生。
神本众生……七王不断呢喃着这四个字,七王拾起半片酒盏,倒影里的自己眼神碎成万千流萤。那些穷苦的百姓如何能与训练有素的士兵对抗
芜乐摇摇头,脑海中浮现的是百姓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你只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悲切,却没看到他们眼底蓬勃的恨意与怒火——星火亦能燎原,蚍蜉亦能撼树。
鎏金殿顶漏下的月光将铁架淬成冰刃,叶永康被钉在十字架刑具上,七王式样的锦袍已成血毡,半幅长着七王五官的人皮面具挂在耳畔,露出的左脸蜈蚣状的鞭痕。
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老鼠总以为藏在阴沟里,就能咬断龙袍的金线。皇帝嬴沧慵懒地斜倚在鎏金龙椅上,手肘支着龙首扶手,指尖托着下颌,另一只手则在把玩一只锋利的匕首。
告诉朕他们的踪迹,兴许…朕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叶永康将带血的碎牙啐向龙椅,血沫溅在白玉做的台阶上,开出妖冶的花。
嬴沧满眼戏谑地看着这名阶下囚,手中匕首突然转向,精准钉入阶下老太监颤抖的指缝:你说,是先割舌头,还是先剜眼睛
突然!乾极殿的铜门轰然炸裂,一名女子足尖点地掠过门槛,身后二十八盏宫灯应声熄灭。
我先砍了你的头!她的声音裹着潭底寒气,掌心翻涌的青色罡气已凝成实质,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骨头,一根一根碎成齑粉。话音未落,掌风已撕裂空气。
嬴沧翻身滚落龙椅,堪堪避过攻击,可发冠却和龙椅一样四分五裂,满头青丝散落。
嬴沧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这么狼狈过了,他阴狠地盯着缓缓走来的女子,东方家的余孽……
余孽东方愿忽然笑了,她抽出嬴淮赠予她的银剑,闪身直冲嬴沧面门。
嬴沧也并非等闲之辈,他以龙椅碎板为盾,与银剑相撞迸出火星,嬴沧借着反震之力旋身,破碎的金龙雕纹擦过东方愿面门,在她左颊划出一道可怖的血痕。可仅一瞬,那伤疤竟又恢复如初。
嬴沧单膝跪地,指尖却已扣住御案下的青铜机关——整座乾极殿的地砖突然裂开蛛网状的缝隙,数十根淬毒尖刺破土而出!
东方愿跃起躲避尖刺,却见嬴沧冲向绑在刑架上的叶永康。那刑架底座早被尖刺贯穿,叶永康脚踝已被划出数道血口,此刻见嬴沧扑来,竟拼尽最后力气蜷起膝盖,用绑在手上的铁链狠砸对方面门!
找死!嬴沧反手攥住铁链缠上叶永康脖颈,抽出佩剑抵住对方喉结:退开!否则朕让他必血溅三尺!
东方愿的银剑悬在半空,剑尖因内力震颤发出尖啸。她看见叶永康充血的眼球里倒映着自己颤抖的睫毛,看见嬴沧得逞后奸邪的狞笑。
殿外传来甲胄摩擦声,至少三十柄陌刀已在台阶下布成铁阵。
三、二——嬴沧数到一半时,忽觉后颈一凉。东方愿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刀刃削去他的一截手臂,佩剑落地声刺耳难听,叶永康终于挣脱了嬴沧的束缚。
带他先走。东方愿的声音裹着冰碴,将叶永康推给破窗而入的暗卫,去找七王的影卫。
嬴沧趁机滚向殿门,却在跨出门槛的瞬间僵住——整座宫院的月光都凝成了血色,三十六名御林军的瞳孔里映着彼此溃烂的脸,手中刀刃正捅进同僚的咽喉。
而东方愿立在血月中央,裙裾无风自动。
嬴沧死死盯着殿檐上的女子,惊觉她的身影分成了几个——有时是叶家村的粗布衣裙,有时是栖梧书院的青衫,有时其全身凝满冰霜,最后则定格在此时沾满鲜血的战袍。
这是……嬴沧后背抵上冰凉的宫墙,看见自己的手掌正在幻象中腐烂,露出森白的指骨。
是你欠的债。东方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她的剑穿透幻象抵上他咽喉时,真实的血珠终于渗出皮肤。
御林军的哀嚎渐歇,但死在同僚剑下的人已有一半。剩下的人重拾滴血的剑柄,层层围住东方愿。
杀了朕……你也走不出这乾极宫。他扯动嘴角,血沫顺着下巴滴在止戈二字上,东方愿手上的这柄剑竟是幼时他给予七王的玩物,可如今却紧紧抵住他的咽喉。
东方愿未退缩半步,只是喉间腥甜,血液已经盈满她的口腔,指尖还在止不住的发抖。方才施如此庞大的幻术耗尽了她七成内力,疲惫感席卷全身。
你当我怕死东方愿忽而仰天大笑,喉间翻涌的鲜血凝成箭镞,直射他眉心!她指尖嵌入他下颌骨,迫使这暴君仰起沾满血沫的脸,我的剑悬在你咽喉,是要你数清——七王的黑翎军是如何撞碎你的宫门,千万双赤脚如何碾平你的乾极殿。
嬴沧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却见东方愿身后的朱漆宫门上,正映着无数人影……
是举着锄头的农夫;
是攥着剪刀的绣娘;
是推着独轮车的货郎。
他们踩着御林军的甲胄拾级而上,鞋尖滴落的血珠在白玉阶上开出红莲。而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分明是七王的军队踏碎了最后一道宫墙!
看见那些黑影了么东方愿松开手,持剑刺入他的胸口,将他钉在宫墙上,嬴沧,你见过浴火蚁群吗它们能啃穿铁铸的城墙。
7
终章
当东风吹化城墙上的冻雪时,悬于城门的槁骸已辨不出形貌。
最初掷向槁骸的烂菜叶,被晨霜凝住的马蹄声覆盖——新帝的车辇碾过青石板,车舆两侧插着的不是旌旗,而是丈量土地的竹尺。
旧恨在春耕的泥水里泡软了。人们扛着锄头从槁骸下走过时,不再抬头咒骂,眼里映着运河解冻的波光。新帝的政令如融雪渗进土层:
以工代赈,让碎冰下的运河重涌春潮;
大赦囚徒,使铁锁锈断在荒芜的矿坑;
广兴书院,令墨香漫过干涸的山脊。
当栖梧书院的飞檐出现在每座县城,当第一批工匠在废墟上竖起丈量的木杆,悬挂槁骸的城门已改作布告栏,新刷的桐油香气里,写着明日开工的河道图纸。
叶永康自从成为难民营的总领,每天忙的脚不沾地。东方愿找到他时,他正在为了从西南来的一批难民而焦头烂额。
永康
哎阿愿你来了!快来帮我看看这事究竟该如何解决叶永康惊喜地从满案的书卷中抬起头来。
东方愿笑着摇摇头,我能帮你这一次,那以后呢永康我要走了,我想去看看这大好河山。
叶永康这才注意到东方愿的身侧背着一个小包袱。如今的东方愿竟与当年的叶永乐重合了。
只不过这次叶永康没有拦她,江湖路远,累了就回家看看!
叶永康将东方愿送出营地,东方愿走之前还顺走了他案台上已经绽放小花的冰台草。
她说走之前再去看看阿姐。
暮春的风卷着柳絮扑进营帐时,叶永康正对着《河工图说》拧眉。
永康东方愿的声音混着帐外归营的马蹄声,轻柔却清晰。
他抬头时,正看见对方立在帐门前,青竹布包裹斜挎肩头,发间别着的玉簪花簪随微风轻颤,恍惚间与记忆中那个背着药篓闯进茅屋的少女重叠。
阿愿要去哪他的目光落在那包裹上。
我想看看去这大好河山。东方愿笑的那样温柔,夕阳穿过窗棂在她的脸上撒下碎金。
千万句挽留的话语堵在喉头,最终杂糅成一句叹息,江湖路远,阿愿累了就回家。
叶永康站在帐前,女人翻身上马,手里还握着从他案头顺走的刚绽开花苞的冰台草,她说想再去看看阿姐。
此刻各个营地传来此起彼伏的收工呼声,远处新修的粮仓顶闪着金箔般的暮光,他忽然读懂她眼底的星光。
启禀陛下,东方姑娘已经……离开了。
青铜漏壶的滴水声突然清晰如鼓点。嬴淮的指尖抚过玉案边缘的缠枝纹,他缓缓放下红批,袖口扫过镇纸,发出清越的响。抬眼时,正看见夕阳将止戈剑镀成暖金——剑柄另一侧的小字神在人间,被暮色浸得发亮。
他忽然想起登基那日,她立在阶下,青衫上似乎还沾着昆仑的雪。
他问她:可愿做他皇后
她反问:能给她什么嫁妆
他说:一切她想要的。
她转身,徒留一句:我想要天下太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