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和离书甩在裴砚脸上那天,他正捏着顾清婉送的绣帕擦手。
苏棠,你闹够了他皱着眉,我靖安侯世子的面子,不是你能踩的。
我笑出了声。
三个月前他咳得直不起腰时,是谁趴在我膝头说阿棠的手真暖
上个月他翻我发间找蜜饯时,又是谁捏着我的耳垂说糖渍沾在阿棠发上,比珠花好看
原来都是假的。
我把攒了十年的蜜饯匣子推给他:这些你拿去吧,往后再没人追着你喂甜酪了。
他没接,反而攥住我手腕:你疯了定北侯府的面子——
裴砚,我抽回手,我阿爹疼的是我,不是什么面子。
后来我带着蜜饯铺子到了江南,每日起早贪黑熬糖,倒比在侯府时睡得香。
直到那日我蹲在铺后巷倒糖渣,看见裴砚被三个混混按着打。
他护着怀里的布包,嘴角渗血还在笑:再打两拳,阿棠就肯见我了。
我扔了糖勺冲过去,他却把布包塞进我手里——是包得方方正正的蜜饯,每颗都裹着我从前最爱的金箔。
阿棠,他咳着擦我脸上的糖渍,我学了三个月做糖人,你看这只蝴蝶,像不像你发间那朵蜜饯花
我捏着那包蜜饯,突然想起及笄礼那天,他说我是钥匙。
现在他鼻青脸肿地跪着,说:阿棠,我这条命,从今往后都是你的钥匙。
我蹲下来,把金箔蜜饯塞回他嘴里。
甜的。
原来真心,真的能捂化潭底的沉石。
1
天还没亮我就爬起来了,只为给裴砚做糖蒸酥。
厨房的小丫头揉着眼睛给我打开院门,看我裹着粉绒斗篷站在雪地里,直咂嘴:姑娘这是又要给裴世子做糖蒸酥酪了
嘘——我把手指抵在唇上,发间藏的蜜饯硌得额头痒,前日他说上回的酥酪凉得快,我得守着火候。
灶火烧得噼啪响,我蹲在灶台边看奶锅咕嘟冒泡,手背上被溅起的奶汁烫红了一片。
小丫头要替我搅,我把她推开:裴砚说要奶皮厚些的,我搅得匀。
等奶皮结得像云朵似的浮在面上,我才小心舀进白瓷盅,撒了把新晒的桂花蜜。
瓷盅揣在怀里暖着,我踩着初雪往靖安侯府跑,绣鞋尖沾了雪水,冻得脚趾头蜷成一团。
裴砚的书房门虚掩着。
我刚要推门,听见里头传来顾清婉的声音,甜得发腻:昨日给世子爷的补汤,可是我熬了整夜......
我顿住脚。
顾清婉是靖安侯夫人的侄女,总爱穿月白衫子,笑起来像沾露的梨花。
可她看我的眼神,总像看块粘在鞋底的糖渣子。
推开门时,炭盆的热气扑了脸。
顾清婉站在书案前,手里捏着块帕子,见我进来,眼尾微微一挑。
裴砚倚在软榻上,眉峰微挑:阿棠来了
我把瓷盅捧过去,蜜香混着奶香散开来:今早新做的,还热乎。
裴砚接过盅,指腹擦过我手背上的红印子:烫着了
我摇头,耳朵却烫起来。
顾清婉突然轻笑:苏妹妹手真巧,我前日熬了半宿补汤,裴哥哥都嫌苦。
我捏紧斗篷带子。
上个月顾清婉说裴砚旧伤发作,端了碗黑黢黢的汤来,裴砚喝了两口就皱着眉放下了。
我连夜翻了《食珍录》,用甜杏仁和蜂蜜调了杏仁酪,他倒是喝得一滴不剩。
清婉手笨。裴砚垂眼喝汤,声音淡淡的,阿棠的手艺,自然不同。
顾清婉的指甲掐进帕子里,我却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
把暖手炉塞进裴砚手里,我说:我该回府了,三哥哥说今日要教我驯新得的雪獒。
裴砚抬眼:晚上来听我吹笛湖边那株老梅开了。
我脚步顿了顿,点头:好。
傍晚的雪停了。
我蹲在凉亭石凳上啃蜜饯,看雪水从屋檐滴下来,叮咚砸进冰面。
三哥哥扛着大刀路过,瞪我:又偷藏蜜饯
娘说你再吃坏牙,要把蜜饯铺子封了!
哥——我拽他袖子,裴砚今日喝了我做的酥酪。
三哥哥的刀哐当掉在地上:那小子又哄你
上月他说喜欢绣肚兜,你熬了三夜眼睛都红了,结果转头就给顾清婉送了支玉簪!
我扁扁嘴:可他今日夸我手艺好......
三哥哥骂骂咧咧走了。我摸着发间的蜜饯,突然听见笛声。
是《折梅令》。
裴砚总爱吹这支,说像雪夜折梅的声音。
我顺着笛声往湖边走,老梅树的影子落在雪地上,像谁用墨笔勾了幅画。
裴砚站在梅树下,玄色大氅落了层薄雪。
他垂眼吹笛,眼尾泛着淡红——那是旧伤发作时才会有的颜色。
我突然想起前日他说肩头痛,我给他揉了半宿,他握着我的手说:阿棠的手真暖。
笛声停了。
裴砚转头看我,睫毛上沾着雪,笑起来:阿棠,来听
我走过去,梅香裹着笛声涌进鼻子里。
他把笛子塞进我手里,指尖擦过我发间的蜜饯:藏了什么
蜜饯。我红着脸掏出来,给你的。
他捏起一颗含进嘴里,眼尾的红更深了些:比糖蒸酥酪还甜。
雪又开始下了。
我望着他被雪染白的发梢,突然想起三哥哥说的话——靖安侯府和定北侯府,表面联姻,实则角力。
可裴砚的手那么暖,他的笛声那么轻,怎么会是假的呢
回府时,门房张伯举着红绸冲我笑:姑娘,夫人说过些日子要给您备及笄礼,让您挑挑头面样式。
我摸着发间的蜜饯,突然有些慌。
及笄礼......那是要穿最漂亮的裙衫,要请全京城的贵女来贺。
裴砚会来吗
他会送我什么礼物
雪落进脖子里,我打了个寒颤。
可怀里还揣着裴砚塞给我的蜜饯纸包,暖融融的。
或许三哥哥是错的。我想,或许裴砚是真的喜欢我。
2
及笄礼那天,我在妆匣前坐了两个时辰。
母亲亲手给我插金步摇,珠串扫过耳垂时,她说:阿棠今天真好看。大哥站在廊下,往我怀里塞了包蜜饯:等会若累了,躲偏厅吃。三哥哥扛着大刀在门口晃,刀鞘上系了红绸:谁敢让我妹掉眼泪,刀不认人。
我摸着发间金步摇,想起裴砚说过喜欢看我戴珠钗。
昨日他还说要送我及笄礼的贺礼,是支刻了并蒂莲的玉簪。
仪式开始前,我攥着帕子往偏厅走。
裴砚该在那等我——他说过要第一个见我穿及笄礼服的样子。
转过朱漆屏风,我听见顾清婉的声音。
她总爱用这种软得要化水的调子:阿砚,苏棠今日戴了那么多金饰,倒像座移动的首饰匣子。
裴砚低笑:她向来爱这些。
我脚步顿住。
偏厅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裴砚倚着案几,玄色锦袍在烛下泛着冷光。
顾清婉凑过去,指尖戳他胸口:可你说过,等拿到兵符就娶我。
兵符
我脑子嗡地响。
定北军的兵符在父亲手里,母亲说过那是北疆三十万将士的命。
裴砚垂眼拨弄茶盏:急什么
苏棠的痴傻,本就是钥匙。
她父亲最疼这个老来女,等她求着要嫁我,兵符还不是手到擒来
顾清婉笑出声:你从前总说我心狠,可我哪比得过你
她为你熬酥酪、绣肚兜,你倒好,连她发间藏蜜饯的习惯都算进局里。
我后背抵着墙。
发间金步摇硌得头皮生疼,怀里大哥给的蜜饯纸包被攥得皱巴巴。
前日裴砚捏着我发间蜜饯说比酥酪还甜时,眼底是不是也这么冷
阿棠
大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擦了把脸,转身时挤出笑:等会要给祖宗敬茶,我去看看香炉。
敬茶时,我跪得膝盖发疼。
母亲握着我的手往我腕上套玉镯,说这是定北侯府代代传的及笄礼。
我盯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说:阿棠要嫁就嫁真心待你的。
仪式结束,宾客们涌上来道贺。
我穿过人群,在回廊尽头堵住裴砚。
他手里还攥着那支玉簪——和上个月送顾清婉的那支,刻的是同款并蒂莲。
和离书。我把纸卷拍在他掌心,你要的钥匙,我不做了。
裴砚愣了,玉簪啪地掉在地上。
他伸手抓我手腕:阿棠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你怎么算计我我甩开他的手,指甲掐进掌心,三哥哥说靖安侯府和定北侯府角力时,我还骂他多心。
现在想想,我才是傻子。
他眼尾泛起淡红,是旧伤要发作的样子。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从前我见了定要给他揉肩,可现在只觉得讽刺:你肩头痛
找顾清婉揉去,她手该比我暖。
转身时,我撞进大哥怀里。
他身上带着松木香,是从前哄我睡觉时的味道。阿棠,他摸我发顶,我去替你讨个公道。
再后来的事,我没看。
只听见回廊那边传来瓷器碎裂声,还有三哥哥的大嗓门:大哥动手了
刀给我!
等我回房时,妆匣已经空了。
三哥哥坐在床上啃蜜饯,脚边堆着两个包袱:我把蜜饯铺子的地契塞你包袱里了,江南那处庄子,我上个月刚盘下来的。
大哥靠在门框上,手里攥着块青肿的指节:裴砚说...他不是故意的。
他说什么不重要。我把最后两颗蜜饯塞进包袱,我要去江南。
深夜,马车出城门时,我掀开帘子。
月光落进护城河,像撒了把碎银。
三哥哥骑马在车边跑,扔进来包蜜饯:到了江南要是受欺负,写信给我!
哥带三千定北军去砸铺子!
我摸着怀里的地契,突然想起裴砚从前总说江南的蜜饯不够甜。
可往后,甜不甜,我自己说了算。
3
我到江南的第三日,三哥哥托镖师送来的地契就落在了桌上。
青石板巷子尽头那间带天井的铺子,梁上还挂着前主人留下的蜜饯幌子。
我蹲在门槛上啃着三哥哥塞的蜜枣,看柳若兮踮脚扯下旧幌子,她腕子上的银铃铛叮铃铃响:苏小娘子,我家阿爹说你这手艺能甜翻半条街,咱明儿就挂新招牌
新招牌是柳叔用红漆写的棠记,挂上去那日,巷子口排了二十多个买蜜饯的。
我站在柜台后捏糖冬瓜,糖霜沾了满手,柳若兮举着竹匾喊:小棠,张婶要两斤金桔饼!
夜里关了门,我坐在木凳上搓发酸的手腕。
灶台上还温着半锅荔枝蜜,水汽漫上来,模糊了窗纸上的月亮。
从前在侯府,我总爱熬到三更给裴砚做糖蒸酥酪,他靠在软榻上咳嗽,眼尾红得像沾了胭脂,却偏要端着茶盏说:阿棠,甜了。
现在我把蜜饯调得比从前更甜。
可竹筐里装得再满,总觉得少了个人——那个皱着眉说甜了,却偷偷把最后一块酥酪塞进嘴里的人。
京城来的信是半个月后到的。
三哥哥的字迹歪歪扭扭:裴砚那厮把靖安侯府的梅树砍了。我捏着信纸发怔,柳若兮凑过来看:梅树
他旧伤犯了总说肩头痛。我把信纸团成一团,扔进炭盆,从前每回下雨,我都要给他揉到后半夜。火苗舔着纸团,映得我眼睛发酸,现在...该顾清婉给他揉了。
可炭盆灭了,我却想起裴砚上个月咳得厉害时,我偷偷在他茶里加了蜜。
他端着茶盏看我,眼尾红得要滴血:阿棠,你怎么比蜜还甜。
那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隔壁柳家阿爹咳嗽,突然就想起裴砚。
他总说自己病弱,可每次我要摸他脉搏,他偏要抓住我的手往自己心口放:阿棠,这里跳得快,不是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心跳,是算计。
入秋的雨来得急。
我抱着一筐刚晒好的蜜山楂往铺子里跑,雨帘里突然撞进来个人。
青衫湿答答贴在身上,腕子上的玉扳指闪了闪——是裴砚。
阿棠。他声音哑得像浸了水,发梢滴着雨珠,我找你...找了二十三天。
我后退一步,撞在柜台角上。
蜜山楂滚了一地,有颗滚到他脚边。
他蹲下去捡,我看见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去年我非要给他做糖人,烫的。
裴世子。我弯腰捡起蜜山楂,指甲掐进掌心,买蜜饯还是打尖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柳若兮举着油布伞冲进来:小棠!
雨太大了——她一眼看见裴砚,眨眨眼把伞递给我,这位公子,尝尝新到的桂花酿梅
我家小棠调的蜜,比从前在京城时还甜。
裴砚接过梅干,放进嘴里的动作很慢。
他眼尾又泛起淡红,不知道是被雨浇的,还是旧伤犯了。
我别开眼收拾柜台,听见他低低说:是甜了。
雨停时,他还站在铺子门口。
我擦着柜台看他,他望着棠记的招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扣——那是我去年给他绣的并蒂莲。
柳若兮戳戳我胳膊:那位公子,好像...不太想走。
我没说话。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片,正落在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又轻轻放在我脚边。
夜里关铺,我蹲在地上收蜜山楂,摸到那颗他捡过的。
放进嘴里,甜得发苦。
第二日开门,铺子门口堆了整整十筐新鲜荔枝。
柳若兮举着纸条喊:小棠!
送荔枝的人说,这是岭南刚摘的,最甜。
我捏着纸条,上面是裴砚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初学者:阿棠,我从前说江南蜜饯不够甜。
现在...我来学甜。
风掀起门帘,吹得纸条簌簌响。
我望着巷口那抹青衫影子——他站在槐树底下,手里还提着半筐没送完的荔枝。
4
第二日天没亮,我蹲在灶前搅蜜锅。
柳若兮举着半块糖人撞进来,发梢沾着露水:小棠你看!
巷口那公子在送糖人,手都烫红了。
我扒着门缝往外瞧——裴砚单膝跪在青石板上,面前摆着竹篾盘,盘里糖人歪歪扭扭,兔子缺耳朵,蝴蝶少翅膀,倒和去年我给他做的那堆废品一个模样。
他左手攥着块破布,指节上凝着新烫的泡,叠在去年我烫的旧疤上,像串暗红的糖葫芦。
公子这糖人不卖挑菜担子的老妇弯腰问。
不卖。他声音哑得像砂纸,阿棠从前爱糖人,我学的。
您拿一个,就当帮我哄她开心。
老妇捏了只歪嘴兔子:这手艺,倒像被猫抓过的。
他低头笑,眼尾泛红:她从前做的更丑,我都收着。
围观的人多起来。
卖花担子的阿姐戳我胳膊:小棠,那公子说你最爱橘子味糖稀。我喉头发紧,转身撞翻蜜罐。
柳若兮蹲下去捡蜜枣,小声道:他倒记得你馋嘴。
我没接话。
去年上元节,我非拽他去买糖人,摊主说卖完了,我蹲地上抹眼泪。
他哄了半宿,最后偷偷翻出蜜饯匣子,用糖稀给我捏了只歪脖子凤凰,说:阿棠的糖人,比街上的金贵。
傍晚收摊时,裴砚还跪着。
竹盘里剩三个糖人,被风刮得落了灰。
他抬头看我,眼尾红得厉害,像是哭了又忍回去:阿棠,我手笨,只做了这些。
我低头锁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陈伯的旱烟味先飘过来:世子这是做什么
裴砚撑着膝盖站起来,青衫膝盖处洇着暗黄的湿痕:伯,我想赎罪。
陈伯抽了口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当年阿棠偷跑出去买糖人,摔了膝盖,是你背她回来的。他转头看我,那时候你说,要护她一辈子甜。
我攥着钥匙的手发疼。
裴砚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青石板:伯,我错了。
求你...帮我劝劝阿棠。
陈伯叹口气,过来拉我:阿棠,他膝盖都青了。
你...就当可怜这孩子。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柳若兮在里屋喊:小棠,明儿要的杨梅还没腌!我梗着脖子道:只许帮忙,不许多话。
打那以后,裴砚成了铺子里的杂工。
他学切果干,刀偏了划到手,我扔给他金疮药,他捏着药瓶看半天,悄悄收进袖袋;他去码头上货,专挑最红的山楂,说:阿棠从前说,红得像你耳尖的才甜;夜里打烊,他擦柜台的手法和我一模一样——从前我总嫌他笨,手把手教过他。
我以为日子能这么不咸不淡过下去。直到那夜,铺门被拍得山响。
姑娘!送急报的小二撞进来,额头全是汗,京城...定北侯府...
我手里的蜜罐当啷掉在地上。
蜜浆溅在脚边,甜得发腻,像极了裴砚从前说的情话。
5
蜜罐砸在地上。
我膝盖一软。
裴砚伸手扶我,我想甩开,却发现自己抖得厉害。
送急报的小二还在喘:定北侯府后夜遇袭,府里的护院刀都拔了——
我三哥呢我掐住他手腕,指甲几乎陷进肉里,苏戟呢
小二疼得龇牙:小的只听见动静,没见着三公子......
够了。裴砚把我往怀里带了带,声音稳得反常,阿棠,我陪你回京城。
我猛地抬头。
他眼尾还带着白天揉蜜饯时沾的糖霜,此刻却像换了个人,眉峰绷成刀:马车我让人备了,天亮就能走。
不用。我挣开他,转身去翻柜顶的包袱,我自己——
姑娘!
门被撞开的风卷着沙粒扑进来。
韩飞立在门口,铠甲没卸,肩甲还挂着草屑。
他单膝跪地:三公子让我给您带话。
我扑过去揪住他衣领:我哥呢他是不是——
三公子好得很。韩飞抓住我手腕,掌心全是老茧,后夜那拨人冲的是库房,三公子和大公子二公子早被调去演武场守夜了。
我腿一松,差点栽进韩飞怀里。
裴砚在身后扶住我,手掌隔着布料烫得惊人。
但不对。韩飞压低声音,调令是前儿下午发的,可演武场根本没差人——像是有人提前知道了袭击。
我脑子嗡的一声。裴砚突然开口:顾清婉。
我转头看他。
他垂着眼,指节捏得发白:前儿靖安侯府送她去栖霞寺礼佛,可她的暗卫没跟去。
韩飞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半块虎纹令牌:三公子说,若您要留江南,让裴世子拿这个调金陵卫。他把令牌拍在裴砚手心,我今夜就回京城,查那调令是谁批的。
我盯着裴砚掌心里的令牌。
从前他总笑定北军的虎符是块破铜,此刻却像捧着什么宝贝,指腹轻轻蹭过纹路。
阿棠。他突然抬头看我,你留下。
蜜饯铺是定北侯府在江南的钱袋子,你若走了,那些掌柜的该慌了。
我捏着包袱角没说话。
韩飞又道:姑娘,三公子还说,您要是受了委屈......他瞥一眼裴砚,尽管拿鞭子抽他。
我没绷住,笑出泪来。
之后的日子过得像浸了蜜的针。
裴砚天不亮就去码头盯着上货,从前连蜜饯罐子都分不清的人,现在能摸出哪筐杨梅最甜;我腌青梅时嫌手酸,他就蹲在我脚边,用竹筷替我戳果核,指甲缝里全是青汁。
直到那晚我收账回来,见他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封带火漆的信。
谁的我凑过去。
他没说话,把信推过来。
火漆是顾清婉常用的并蒂莲纹,拆开是韩飞的飞白体:顾氏勾结西戎细作,欲借裴某对姑娘之情设局......
我手指发颤。
裴砚突然握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阿棠,我从前眼瞎。他喉结动了动,这次,换我护你。
窗外月凉。
我盯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那年他背我回府,也是这样的夜。
他说要护我一辈子甜,后来却让我尝尽了苦。
但此刻他掌心的温度,和当年背我时一样烫。
他起身去翻柜顶的暗格,我知道那里藏着他的谍卫密信。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我听见他低低说了句:这次,我不会再错。
蜜罐里的糖稀在月光下泛着柔亮的光,像极了某种重新开始的预兆。
6
收到密信那晚,裴砚在柜顶暗格里翻出一叠谍报。
烛火跳了跳,照见他捏着信笺的指节泛白。
我去趟李府。他突然起身,把外袍往肩上一搭。
我装睡装得生硬,睫毛颤了颤。
他走到床边又折回来,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李大人是江南按察使,我听过三哥哥提他,说这老头最恨权谋算计。
裴砚敲开李府角门时,我缩在墙根树后,怀里的酸梅核硌得慌。
顾清婉勾结西戎细作,要拿阿棠的蜜饯铺当跳板。裴砚声音哑着,我要证据。
李大人举着烛台照他脸:靖安侯世子
前儿还听人说你追着定北侯姑娘学做糖人。
从前是我眼瞎。裴砚突然跪下去,青石板磕得响,现在我这条命,只够护她周全。
李大人的烛火晃了晃,照见裴砚额角蹭破的油皮。
我攥紧怀里的酸梅核,突然想起十岁那年,我偷爬树摔了腿,也是这样跪着求他背我回家。
第二日起,裴砚天不亮就往李府跑。
我蹲在蜜饯铺后窗看他,见他和李大人的师爷蹲在地上画地图,见他把一叠密报按时间顺序排得整整齐齐,见他喉结动着说辛苦,像从前哄我吃中药时那样。
阿姐,裴公子今日又去码头了。小丫鬟端来新腌的樱桃蜜,可我瞅着,他腰里别了把短刀。
我手一抖,蜜罐磕在桌沿。
那晚他翻箱倒柜找外衣,我假装整理货单,余光瞥见他往靴筒里塞了把匕首——从前他连裁蜜饯纸的小刀都嫌沉。
我去码头查新到的荔枝。他系着我绣的并蒂莲腰带,笑得像从前哄我吃酸梅时那样甜。
我没拆穿,转身进里屋。
母亲留下的檀木匣最底层,压着块羊脂玉佩,是她嫁时外婆给的,说能挡灾。
我把玉佩塞进他常揣蜜饯的右口袋。
后半夜我没睡,守着灶上温着的桂圆汤。
窗外起风时,突然听见巷子口有动静——是刀剑相碰的脆响,混着压低的闷哼。
我抄起门后的木棍冲出去,正撞见解开的院门前,裴砚半撑着墙,左肩渗出的血把月白外袍染成暗紫。
他右手攥着根发带,是顾清婉常系的素色丝绦。
顾清婉跑不了。他喘着气,往旁边让了让。
月光照亮他身后——顾清婉被绑在马背上,发簪歪着,脸上还沾着草屑,见了我突然笑起来:裴世子,你以为抓了我就完了
裴砚没理她,从怀里摸出封染了血的信。
火漆是韩飞的飞白印,边角浸着暗红,像滴没擦净的血。
阿棠。他伸手想碰我,又缩回去,指腹蹭了蹭右口袋,我带她回来。
顾清婉突然尖笑:那信里写的,是你爹的手谕吧
裴砚的手指猛地收紧,信纸发出细碎的响。
巷口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地撞在人心上。
我盯着裴砚肩上的血,又看他口袋里露出的半角玉佩,突然伸手拽他:先进屋。
他顺从地跟着走,靴底在青石板上拖出湿哒哒的印子。
顾清婉还在笑,笑声混着夜风往脖子里钻。
我关院门时回头,见裴砚正低头看那封信,月光照得他眼尾泛红,像极了那年雪夜,他背我穿过整条街时,睫毛上沾的融雪。
7
我把裴砚按在木凳上,踮脚够到梁上的药箱。
他左肩的血还在渗,染红了我新裁的蓝布桌围。
顾清婉关在后院地窖。他声音发哑,锁是你去年让三哥哥打的铜锁,她撬不开。
我嗯了声,用酒坛里的桂花酿蘸帕子擦他伤口。
酒气窜进血里,他喉结滚了滚,没吭一声。
信。他突然摸出那封染血的信,韩飞的飞白印,是靖安侯府暗桩传出来的。
我接过信。
火漆裂成两半,信纸边角沾着黑褐血渍。
开头是王御史台三个字,我指尖一凉——王大人是上个月在朝上参过定北侯拥兵自重的那位。
他要定北军权。裴砚盯着我发颤的手,半年前定北侯府马棚失火,是他买通的马夫;上个月你蜜饯铺的糖霜被换了盐,也是他指使顾清婉做的。
我抬头看他。他眼尾红得厉害,像被人掐了后颈的猫。
那顾清婉说的...你爹的手谕我声音发紧。
他突然抓住我手腕。
他掌心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那是王大人伪造的。
我爹的手谕用的是松烟墨,这封信...是油烟墨。
我抽回手。
后窗漏进的风掀起信页,王大人的名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三哥哥上次来信说,定北军驻地最近总丢箭簇;母亲的陪嫁镯子,上个月在当铺被人发现——原来全是这张网里的线头。
查。我把信拍在桌上,我要知道他还动了什么。
裴砚愣了愣,喉结又滚了滚:好。
后半夜我没合眼。
裴砚裹着我织的灰布被子蜷在长凳上,左肩的药布渗着淡红。
地窖传来顾清婉撞门的动静,一下下撞在我心上。
天刚擦亮,裴砚就往李府跑。
我蹲在灶前熬小米粥,看他和李大人的师爷蹲在青石板上画地图,袖口沾着墨点。
阿棠姐!柳若兮风风火火撞进来,发间的茉莉沾着露水,我刚从茶棚听说,顾清婉上月总往码头赵记布庄跑!
那赵老板上月还请过王大人的管家吃酒!
我手一抖,粥勺掉进锅里。
赵记布庄我知道,上个月才在码头盘了间大仓库——定北军的冬衣布料,正是赵记供的。
裴公子呢柳若兮掏出手帕擦汗,我见他往码头去了,穿得跟卖枣的老周似的!
我抓起柜上的竹篮就跑。
码头晒着新收的荔枝,我挤过挑夫堆,在赵记布庄后巷看见裴砚。
他戴顶破草帽,肩上搭着捆枣枝,正跟赵老板攀谈。
王大人爱吃蜜枣裴砚弯腰搬枣筐,我家那蜜枣铺,专给宫里供的。
赵老板眯眼:真的
上月王大人还派管家来买过。裴砚从筐底摸出颗蜜枣,您尝尝
赵老板咬了口,眉开眼笑:甜!
听说王大人最近在查定北军裴砚压低声音,我那铺子里有个伙计,原是定北军的火头军...
赵老板凑过去:他说啥
说定北军的箭簇,总往赵记布庄的仓库里运。裴砚突然直起腰,您说巧不巧
赵老板脸色刷白。我躲在货箱后,看见他额角冒出汗珠。
那...那是王大人让存的!赵老板急得直搓手,他说定北侯要反,让我帮着藏证据!
裴砚的手指在筐沿敲了敲:王大人还说啥
他说...说等拿到兵符,就让我当江南织造!赵老板突然抓住裴砚的袖子,我真不知道他是假传圣意啊!
我攥紧竹篮。
竹篾扎得手心发疼。
原来王大人不仅要军权,还要借定北侯的反名,把江南财权也攥手里。
谢了。裴砚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我刚要跟上去,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
五个蒙面人从货堆后窜出来,手里的刀闪着冷光。
抓活的!带头的粗着嗓子喊。
裴砚猛地回头。
他草帽掉在地上,月光照出他眼尾的红——那是我给他点的治旧伤的朱砂膏。
跑!他冲我喊,抄起脚边的枣筐砸过去。
枣子劈头盖脸砸下来。
我转身就跑,听见身后传来闷哼和刀鞘撞地的响。
竹篮里的蜜枣撒了一地,甜得发腻。
我跑到蜜饯铺门口,撞开柳若兮的手:报官!找李大人!
柳若兮愣了下,拔腿就往衙门跑。
我抄起门后的木棍,转身冲进巷子。
月光下,裴砚背靠着墙,左脸肿得老高。
他手里的匕首划开了两个蒙面人的衣襟,地上扔着半块带血的砖。
阿棠。他冲我笑,嘴角渗着血,你说我现在...像不像你说的,护着蜜罐的大狼狗
我举着木棍冲过去。
木棍砸在蒙面人背上的闷响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原来最甜的蜜饯,从来不是糖霜裹的,是有人替你挡刀时,嘴角那点血里的甜。
顾清婉的笑声突然从地窖传来,混着更夫敲梆子的咚声。
但这次,我没觉得冷。
我攥紧木棍,站在裴砚身侧。
王大人的网再密,总该有人,替我把网绳一根根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