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988年的硬币
雨滴在程雾的黑色风衣上碎成细密的水珠,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脊背。他站在雾隐图书馆的青铜大门前,右眼窝里的玻璃义眼隐隐发烫。
自动贩卖机的荧光在雨幕中泛着病态的橘红色。程雾从钱包夹层取出那枚1988年的五角硬币,铜锌合金表面已经氧化出斑驳的绿锈。硬币落入投币口时,他分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机器内部传来。
叮——
出票口吐出的红色借书证烫得惊人。程雾下意识松手,金属卡片却在坠落途中突然转向,像被无形的手掌托着,啪地贴在他左手掌心。灼烧般的疼痛顺着神经窜上太阳穴,皮肤上渐渐浮现出暗红色的借书编号：037。
玻璃门无声滑开,潮湿的霉味混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雾猛地回头——身后滂沱的雨声消失了,雨幕凝固在空气中,水滴保持着坠落时的完美球形。
欢迎光临雾隐图书馆。
电子屏在入口处闪烁,猩红的数字让他瞳孔骤缩：
【今日在馆人数：37人】
可放眼望去,挑高七层的阅览大厅里只有六个人。穿驼色大衣的老者正在哲学区打瞌睡,两个女学生挤在文学区窃窃私语,还有三个身影隐没在远处书架投下的阴影里。
借阅台后方,戴着老花镜的灰发管理员头也不抬地织着毛衣。她手里的竹针碰撞发出规律的咔嗒声,织到第七针时突然开口：新读者去B区找《图书管理条例》。
程雾的义眼突然刺痛。在管理员转身取书的瞬间,他看到她后脑勺上还长着另一张脸——二十岁左右的女性面孔,苍白的嘴唇正对他做出嘘的口型。
您的借书证。管理员递来牛皮纸袋,毛衣针戳破了纸袋边缘。程雾接过时碰到她的手指,触感像浸过福尔马林的皮革。
B区的橡木书架排列成迷宫般的螺旋。程雾数到第七个转角时,发现所有书脊上的出版日期都是1988年。他抽出一本《图书管理条例》,泛黄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
书页突然无风自动,翻到第88页时停住。整页纸被某种褐色液体浸透,干涸后形成酷似人脸的污渍。程雾的义眼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玻璃体内部浮现出三行发光文字：
【不要相信偶数编号的书架】
【闭馆前吃掉借书证可离开】
【它喜欢数到七的脚步声】
先生?身后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程雾转身时,看见穿墨绿色工装的管理员站在两排书架之间,她的制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浅绿色,D区需要整理,能帮忙递一下那本《雨巷》吗?
程雾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图书管理条例》,封底的分类编号不知何时变成了B-013——奇数编号的书籍。
管理员的嘴角向上扯到耳根：啊,您已经找到了呢。
第二章 B区的涂改
程雾的指尖发麻,《图书管理条例》的封皮在他掌心微微蠕动,像某种活物的皮肤。管理员仍站在两排书架之间,工装制服的绿色已褪成接近灰白的色调,仿佛被时间洗刷了千百遍。
您看起来不太舒服。她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B区温度偏低,建议您去A区休息。
程雾的义眼突然刺痛,玻璃体内部闪过一行血红的字：
【不要回应褪色者的建议】
他低头假装整理书页,避开管理员空洞的注视。书页翻动时,他注意到所有印着禁止的条款都被某种暗红色液体涂抹覆盖——
~~禁止携带食物入内~~
~~禁止在闭馆后逗留~~
~~禁止损坏图书~~
而在被涂黑的规则下方,有人用铅笔写了几行小字：
如果你看到被涂改的规则,请记住：
1. 它们曾经是安全的,但现在不是了。
2. 管理员不会主动提醒你规则的变化。
3. 不要相信偶数编号的书架。
程雾的呼吸一滞。他刚刚拿到的《图书管理条例》编号是B-013——奇数编号,而管理员却试图引导他去A区。
先生?管理员的声音突然贴得很近。
程雾猛地合上书,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书架上。书架震颤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管理员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只有嘴角仍保持着诡异的微笑。
您需要帮助吗?她问,声音依旧柔和,但工装制服的褪色速度加快了,袖口已经泛白如旧报纸。
程雾的义眼再次刺痛,视野边缘浮现出新的文字：
【褪色者无法在奇数区停留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的书,故作镇定地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再看看。
管理员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几秒后,她的身体像信号不良的影像般闪烁了一下,随后转身离开,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雾等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书架尽头,才低头重新翻开《图书管理条例》。这一次,他在最后一页发现了一张夹在书缝里的泛黄纸条,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
B区的书架会移动。 如果你发现自己站在偶数编号前,立刻闭眼数到七。不要看它们排列的方式。
他抬头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书架的位置似乎和刚才不一样了。原本笔直的走道现在微微倾斜,远处的灯光变得模糊,仿佛隔着一层雾气。
程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快步朝记忆中的出口走去,可每经过一个转角,书架的数字就变得陌生——B-014、B-016、B-018……
偶数编号。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耳边传来细微的翻书声,像是有人在轻轻摩挲书页。程雾的余光瞥见某个书架的阴影里,一只苍白的手正缓缓抽出一本书。
他立刻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数到四时,他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有人从他面前经过。
五、六……
数到七时,周围的声音骤然消失。
程雾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B-013书架前,手里仍攥着那本《图书管理条例》。书架的排列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错位只是幻觉。
但当他低头时,发现自己的鞋尖前多了一行湿漉漉的脚印——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向,就像有人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又凭空消失。
书页上的涂改痕迹似乎更深了。
第三章 雨巷的回声
程雾合上《图书管理条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B区的灯光忽然暗了一瞬,远处传来啪嗒一声,像是书本从高处坠落。
他抬头看向电子屏——猩红的数字仍在跳动：
【今日在馆人数：36人】
比刚才少了一个。
程雾的喉咙发紧。他环顾四周,阅览区只剩下五个人：驼色大衣的老者仍在哲学区打盹,两个女学生中的一人却不见了。剩下的那个女生低头翻书,长发垂落,遮住了脸。
即将闭馆,请各位读者整理好借阅书籍,有序离开。广播里传来柔和的女声,但音调有些失真,像老式录音带被拉长。
程雾低头看了眼手表——17:30。闭馆时间是18:00,还有半小时。他本该离开,可B区的诡异变化让他无法轻易相信广播的提醒。
他快步走向出口,却在拐角处猛地停住。
走廊尽头,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D区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书,低声念诵：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是戴望舒的《雨巷》。
声音很轻,却像是直接钻进了程雾的耳膜,带着某种黏腻的共鸣。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鞋跟磕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朗诵声戛然而止。
那人影缓缓转过头——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
程雾的义眼骤然刺痛,视野边缘浮现出新的文字：
【听到朗诵时,必须跟着念完最后一句】
他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接上了那句诗：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最后一个字落下,走廊尽头的灯光滋啦闪烁了一下。再亮起时,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了。
程雾的背脊渗出一层冷汗。他低头看向手表——17:31。
时间只过了一分钟。
他加快脚步往出口走,可走廊似乎比来时更长,两侧的书架像在缓慢地合拢。走到第三个转角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像是湿漉漉的鞋底踩在地板上。
程雾没有回头。义眼的视野里,血红的文字再次浮现：
【不要回头确认脚步声】
他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走。可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贴到了他的后颈。
啪嗒。
湿冷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垂。
程雾的肌肉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回头的冲动。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翻书声。
他抬头,看到那个穿墨绿色工装的管理员站在D区入口,手里捧着一本《雨巷》,对他微微一笑。
您迷路了吗?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制服的绿色已经褪得近乎透明。
程雾的喉咙动了动,没有回答。他侧身绕过她,快步走向出口。身后,管理员的低语幽幽传来：
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
电子屏的数字再次跳动：
【今日在馆人数：35人】
程雾终于冲出B区,回到主阅览区。大厅里只剩下三个人——驼色大衣的老者、那个低着头的女生,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借阅台前翻看报纸。
老者的鼾声均匀,报纸后的男人一动不动,而那个女生……
她的长发垂落,遮住了整张脸。
程雾的义眼突然刺痛,玻璃体内部闪过一行字：
【闭馆前30分钟,不要靠近没有影子的人】
他低头看向地面——女生的座位下方,空无一物。
第四章 三楼的红绳
程雾的呼吸在喉咙里凝滞成冰。没有影子的女生依旧低垂着头,发丝间隐约可见苍白的下颌线。他缓慢后退,皮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请各位读者注意,距离闭馆还有十五分钟。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电流杂音,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拉长扭曲成呻吟。
程雾的义眼突然剧烈灼烧,玻璃体上渗出细密的血丝。他捂住右眼,指缝间看到电子屏上的数字正在疯狂跳动：
【今日在馆人数：34→33→32】
每一次数字变化,阅览区的灯光就暗一分。当数字停在28时,整个大厅已陷入黄昏般的晦暗。驼色大衣的老者不知何时醒了,正用枯枝般的手指翻动一本没有封皮的书。
走楼梯。报纸后的中年男人突然开口,报纸边缘露出青灰色的指节,电梯会数数。
程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转身冲向安全通道,在推开防火门的瞬间,一股陈年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铁质楼梯扶手上,密密麻麻系着褪色的红绳,每一根都打着死结。
义眼的灼痛突然加剧。在扭曲的视野里,那些红绳变成了蠕动的小蛇,绳结处渗出暗红黏液。程雾踉跄着扶住墙壁,发现墙面上刻满歪斜的数字：
037-1
037-2
......
037-12
全部都是他的借书证编号。最新的一道刻痕还沾着新鲜的血渍,像是十分钟前才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嗒、嗒、嗒——楼上传来了竹针碰撞的声音。
程雾屏住呼吸向上望去。三楼转角处,灰发管理员正背对着他织毛衣。竹针每次相碰,就有一根红绳从扶手脱落,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飘向黑暗深处。
找到你了。管理员的后脑勺突然180度扭转,那张年轻女性面孔的嘴唇无声开合,037号读者。
程雾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台阶上。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借书证突然发烫,烫得他大腿肌肉抽搐。他颤抖着掏出那张金属卡片,发现上面的数字正在融化重组：
037→728
七楼...管理员的脸皮突然皲裂,露出下面另一张酷似程雾的面容,要去七楼看看吗?弟弟。
这个称呼像尖刀扎进程雾的太阳穴。破碎的记忆闪回——二十年前失踪的姐姐,最后一次出现时穿着墨绿色校服,手里攥着半枚1988年的硬币。
程雨?他脱口而出。
管理员的身体突然僵直,织到一半的毛衣掉落在地。毛线团滚下楼梯,在程雾脚边散开成蛛网般的红线。每一根线头都系着小小的金属牌,最近的一块上面刻着：037-13
闭馆前五分钟。管理员的声线突然变成男女混音,该处理逾期读者了。
整栋楼梯开始震颤,扶手间的红绳疯狂摆动。程雾抓住最近的一根红绳缠在手腕上,在管理员扑来的瞬间纵身跃出楼梯井。
下坠过程中,红绳突然绷直。程雾悬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头顶传来管理员凄厉的尖啸。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倒影在墙面上分裂成十二个不同年龄的程雾,每个影子的右手都缺失了无名指。
规则...最年幼的那个影子用口型说道,...是陷阱。
红绳骤然断裂。程雾重重摔在三楼平台,借书证从掌心滑出,数字已经变成：728-1
第五章 奇数编号的真相
程雾的手指死死抠进三楼平台的地砖缝隙。借书证上的数字728-1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掌心,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发霉纸张混合的腥味。
他踉跄着爬起,耳膜里灌满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楼梯间的震颤已经停止,但那些红绳仍在无风自动,绳结处渗出暗红色液体,顺着扶手滴落。
不要相信偶数编号的书架。
程雾突然想起B区那本《图书管理条例》上的警告。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借书证——728-1。728是偶数,而最后的-1…… 奇数。
他猛地抬头,发现三楼走廊两侧的书架编号全部以7开头——701、703、705……全部都是奇数。而走廊尽头的电子屏上,猩红的数字跳动着：
【今日在馆人数：1】
程雾的喉咙发紧。他明明是唯一的活人,可整条走廊却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翻书声,像是无数双手同时在翻阅不同的书页。
他强迫自己迈步向前,走向最近的703书架。书架上的书脊全部朝内,只能看到泛黄的页边,像一排排紧闭的眼睛。程雾伸手抽出一本,书封上烫金的标题已经氧化发黑,勉强能辨认出几个字：
《■■■■■■的■■》
翻开第一页,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句话：
奇数书架是安全的,但你会忘记。
字迹扭曲变形,像是被水浸泡过。程雾的指尖刚触碰到那行字,书页突然剧烈翻动,哗啦啦向后翻去,最终停在中间一页——
一张泛黄的照片夹在书缝里。
照片上是十岁的程雾,站在图书馆门口,手里举着一本《安徒生童话》。而在他身后,玻璃门反射出一个模糊的墨绿色身影,正低头看着他。
程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完全不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你终于想起来了。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程雾猛地转身,看到705书架前站着那个穿墨绿色工装的管理员——不,现在她的制服已经褪成了惨白色,像一张被漂洗过度的旧照片。她的脸依旧年轻,但眼睛却像老人般浑浊。
奇数书架存放的是‘被遗忘的规则’。她轻声说,而你父亲是最后一个记得它们的人。
程雾的义眼突然刺痛,玻璃体上浮现出血丝般的文字：
【不要相信任何声称认识你父亲的人】
他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书架上。管理员却笑了,嘴角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漆黑的空洞。
你父亲违规了,程雾。她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女混音,和楼梯间的管理员如出一辙,他试图带走一本‘不该存在’的书。
程雾的呼吸凝滞。他想起了父亲失踪前夜书桌上的那本《雨巷》,书页间夹着一张1988年的借书单,上面盖着特殊典藏·禁止外借的红色印章。
那本书现在在哪?他嘶声问。
管理员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制服的领口渗出暗红色液体。她张开嘴,却发出一连串尖锐的电子杂音,像是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噪音。
程雾的义眼视野突然被血红覆盖,玻璃体内部炸开一行扭曲的文字：
【奇数书架的真相：它们不是书架,是棺材】
下一秒,703书架的木板突然崩裂,数十本厚重的书籍轰然砸落。程雾踉跄着躲开,却在飞扬的尘埃中看到——
书架内部是空的,像一口竖立的棺材。
而棺材底部,蜷缩着一具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干尸。
第六章 双面管理员
程雾的瞳孔骤然收缩。
703书架内部的干尸蜷缩着,墨绿色制服已经褪成灰白,但胸前的金属铭牌依然清晰——管理员-037。
037-他的借书证编号。
程雾的喉咙发紧,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借书证。金属卡片冰冷刺骨,数字728-1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每个违规者都会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
身后传来轻柔的女声。程雾猛地转身,看到那名管理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半米处,嘴角依旧带着那道裂痕般的微笑。她的眼睛——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眼睛——像是两颗浑浊的玻璃珠,内部流动着细密的黑色丝线。
就像你父亲。她补充道,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年迈的老者,他本该在D区书架上安静地腐烂,但他逃了。
程雾的义眼突然刺痛,视野边缘渗出血丝般的文字：
【不要回应管理员的话】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沉默。管理员却突然歪了歪头,脖颈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你在看规则?她的声音忽然分裂成两个声调,一个轻柔,一个嘶哑,规则是给活人用的,程雾。
她的制服领口突然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爬行。下一秒,一颗头颅从她衣领处缓缓钻出——灰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程雾。
是楼梯间那个织毛衣的管理员。
现在程雾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总是忽男忽女。
你们......程雾的嗓音干涩得可怕,是一体的?
两颗头颅同时笑了。年轻的那颗嘴角裂到耳根,年老的则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
我们是'守则'。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也是'违规者'。
程雾的义眼突然剧烈灼烧,玻璃体上炸开一行血字：
【立即前往D区】
他来不及思考,转身冲向走廊尽头。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接着是骨骼错位的咯咯声。程雾不敢回头,但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以扭曲的姿势追赶他——不是跑,不是爬,而是像坏掉的提线木偶般,关节反向弯曲着移动。
D区的灯光比其他区域更暗,书架上的编号全部以4开头——401、403、405......奇数。
程雾冲进D区深处,在一排排书架间穿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液体滴落的啪嗒声。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视线扫过书架上的书籍——
《■■■■的■■■》
《■■■■■■》
《■■■规则■■》
所有书名都被污渍遮盖,只有一本例外。
《雨巷》
它就放在407书架的第三层,书脊崭新得刺眼,与周围泛黄的书籍格格不入。程雾的手指刚触碰到书封,整座图书馆突然剧烈震颤,书架上的书籍哗啦啦掉落。
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部,却在纷飞的纸页中看到一张泛黄的借书单飘落——
借阅人：程明（工号037）
书名：《■■■■■■》
日期：1988.07.28
备注：特殊典藏·禁止外借
借书单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
她们在书里养东西
程雾的呼吸停滞。就在这时,一只青灰色的手从后方伸来,抓住了他的肩膀。
找到你了。两颗头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037号读者。
第七章 第七页的抉择
程雾的肩胛骨传来骨骼错位的脆响。那双青灰色的手正将他向后拖拽,腐臭的吐息喷在他耳后。义眼视野里,407书架的金属标牌正在渗出暗红色锈迹,如同干涸的血迹般蔓延成扭曲的数字：407→704
你父亲偷走的不仅是书。两颗头颅的声音在颅腔内共振,还有第七页的真相。
程雾的指尖死死抠住《雨巷》的书脊。在书本被拽离书架的瞬间,一张对折的图纸从扉页滑落——1988年的图书馆蓝图。泛黄的图纸上,七楼位置用红笔画了个巨大的问号,旁边标注着潦草字迹：第七页是活的
整座图书馆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程雾看见管理员的身体像融化的蜡像般坍缩,两颗头颅在粘稠的液体中沉浮。书架上的书籍开始自动翻页,数百张纸页在黑暗中哗哗作响,如同无数只振翅的白蛾。
跑！图纸背面突然浮现出血字,去七楼！
程雾撞开迎面扑来的纸质浪潮,在奔跑中翻开《雨巷》。第七页被整页撕去,只留下锯齿状的纸边。但当他触摸残页时,指腹传来心跳般的搏动——那些纸纤维在呼吸。
安全通道的楼梯在他面前扭曲生长。原本六层高的图书馆,此刻多出一道锈迹斑斑的螺旋铁梯,扶手上缠满带有体温的红绳。每踏上一步,借书证的数字就跳动一次：
728-1→728-2→728-3...
当数字变为728-6时,头顶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程雾抬头,看见无数借书证像风铃般悬挂在七楼入口,最中央的那张金属卡片上,烫金的037正在融化。
你终于来了。
穿墨绿色校服的少女站在借书证组成的帘幕后方。她的脸和程雾记忆中的姐姐完全一致,但右手指间夹着七张血淋淋的书页。
这是父亲没带走的第七页。少女的校服突然渗出大片墨渍,那些污迹在布料上蠕动成文字：也是图书馆吃掉的728个读者。
程雾的义眼突然爆裂。在玻璃体彻底碎裂前,他看见少女身后矗立着由书籍堆砌的王座,每一本书的封皮都是人脸制成。最上方那本《雨巷》的封面上,父亲的面容正在缓慢浮现。
用你的借书证换真相。少女伸出腐烂的左手,或者成为新的第七页。
整座图书馆开始震颤,所有书架同时转向七楼方向。程雾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无数书封上分裂——十二岁的他捧着童话书,二十岁的他握着手术刀,而现在三十岁的他,正将金属借书证按在少女掌心。
我要知道1988年7月28日发生了什么。
少女突然露出管理员式的裂口笑。她吞下借书证的瞬间,七楼的地板化作纸浆。程雾在坠落中看见父亲站在D区书架前,正将一页活体纸张缝进《雨巷》——
那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程雨的名字。
第八章 雾散时分
程雾坠入黑暗。
失重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秒,他的后背重重砸在某种柔软却坚韧的平面上——不是地面,不是纸张,而是无数张借书证叠成的缓冲层。
他挣扎着爬起,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两侧墙壁由密密麻麻的金属借书证拼接而成。每一张卡片上都刻着名字和日期,有些已经锈蚀发黑,有些却崭新得刺眼。
728张借书证。728个读者。
程雾的掌心还残留着少女手指的触感——冰冷、黏腻,像是浸泡过墨水的皮革。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借书证,金属卡片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728-0,仿佛某种倒计时归零的宣告。
走廊尽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程雾迈步向前,借书证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呻吟。越往里走,空气越潮湿,墙壁上的金属卡片开始渗出暗红色的锈水,顺着缝隙滴落。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借书证拼接的墙面上,竟映出无数个重叠的人形——有孩童,有少年,有青年,每一个都是他自己。
这是记忆的回廊。
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程雾猛地转身,看见程明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捧着那本《雨巷》。他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右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边缘残留着缝线的痕迹。
你姐姐的名字,是我亲手缝进书里的。父亲的声音沙哑,为了让她不被图书馆彻底吃掉。
程雾的喉咙发紧。他伸手想抓住父亲,却扑了个空——程明的身体如同雾气般散开,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图书馆在吞噬所有违规者的记忆。父亲翻开《雨巷》,第七页的残痕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但有些记忆,它消化不了。
程雾突然明白了。
那些被缝进书页的名字,那些被刻意藏匿的真相,都是父亲在绝望中留下的最后抵抗。图书馆可以吞噬肉体,可以扭曲规则,但它无法彻底消化那些被强烈情感锚定的记忆。
第七页是什么?程雾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将《雨巷》递给他。书页无风自动,最终停在第七页的残痕处。程雾的指尖刚触碰到纸面,整条走廊突然剧烈震颤,墙壁上的借书证开始剥落,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728条规则。728种死法。
每一张借书证的背面,都记录着一名读者的死亡。
程雾的视线被最中央的一张卡片吸引——037号,程明,1988.07.28。卡片的背面只有一行小字：
我自愿成为规则的一部分,换取两个孩子离开的机会。
父亲的身体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图书馆需要活人维持运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活人也可以反过来利用它。
程雾的掌心突然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他低头看去,发现借书证的金属边缘正在融化,渗入他的皮肤。与此同时,整座图书馆的电子屏同时亮起,猩红的数字疯狂跳动：
【在馆人数：0】
【违规检测：阳性】
【处置程序启动】
走廊开始崩塌,借书证如雪花般飘落。程雾攥紧《雨巷》,在漫天飞舞的金属卡片中,看到了最后一缕晨光从通风口渗入——
天亮了。
终章：雨巷之外
程雾推开图书馆大门的瞬间,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雨丝扑面而来。
天亮了,但世界并未恢复正常。
街道上弥漫着灰白的雾气,路灯依然亮着,只是灯光呈现出病态的暗黄色。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不清,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扭曲了边界。程雾低头看向手中的《雨巷》,书页间夹着那张泛黄的照片——1988年7月28日,图书馆天台。照片上,父亲程明站在边缘,身后是年幼的程雾和程雨,而他们的母亲,正举着相机微笑。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规则之外,仍有归途。
程雾的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他摊开手,发现借书证已经完全融入皮肤,在血肉中形成一道暗银色的印记——728-0,数字边缘泛着微弱的红光,像是某种尚未完成的契约。
他迈步向前,踏入雾气弥漫的街道。
路边的电子广告牌闪烁着熟悉的文字：
【请遵守城市守则】
【禁止在非指定区域停留超过三分钟】
【夜间请勿抬头看月亮】
程雾的呼吸一滞。他猛地回头,却发现身后的图书馆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普通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空。
这座城市,也是一座更大的图书馆。
《雨巷》的书页突然无风自动,翻至第七页的残痕处。程雾的指尖触碰纸面,感受到细微的脉搏跳动。他撕下自己衬衫的一角,咬破手指,在布片上写下程雨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第七页的缝隙。
布片被书页吞没的瞬间,远处的雾气短暂地散开了一瞬。程雾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街角——是姐姐程雨,穿着那身墨绿色的校服,朝他伸出手。
规则之外,仍有归途。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程雾朝她奔去,可雾气再次聚拢,她的身影如烟般消散。
他站在空荡的街道中央,低头看向手中的《雨巷》。第七页的残痕处,渗出了一滴暗红色的液体,像是一滴血,又像是一滴墨。
远处,钟楼的指针指向7:28。
程雾合上书,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雨,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