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上海沦陷前夜。
孟小冬被按在百乐门包厢的沙发上时,旗袍的盘扣已经崩断了两颗。日本特务田中隆吉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带着清酒的酸腐气。杜月笙的女人,他狞笑着扯开她的衣领,不知道叫起来有没有唱戏好听
窗外突然传来三声枪响——这是青帮的暗号。
下一秒,包厢的雕花木门被整个踹飞。杜月笙站在硝烟里,白西装下摆沾着血,左手握着的勃朗宁还在冒烟。他看都没看瘫软在地的田中,径直走到孟小冬面前,用染血的帕子擦她锁骨上的淤青。
杜某来迟了。他声音很轻,却让整个舞厅的日本兵都不敢上前。
孟小冬摸到发间摇摇欲坠的翡翠耳坠——七年前他送的第一件礼物,如今浸透了血和汗。她突然笑了,在满室狼藉中轻轻唱起《霸王别姬》的最后一句: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杜月笙猛地攥紧她的手。黄浦江对岸,日军炮火把夜空烧得通红。
1930年的上海,春末夏初的夜晚,空气中飘散着栀子花的香气,混合着黄浦江上飘来的潮湿水汽。法租界的霓虹灯将夜空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汽车喇叭声、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和留声机里飘出的爵士乐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座不夜城独特的交响曲。
黄金大戏院门前,一辆黑色凯迪拉克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先下来四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精壮男子,警惕地环视四周后,才躬身请出车内的主人。
杜月笙踏出车门,整了整深灰色丝绸长衫的衣领。他四十出头年纪,身材瘦削却挺拔如松,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他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翠绿的玉扳指,在戏院门口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杜先生,您的位置已经安排好了,二楼雅座。戏院经理小跑着迎上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杜月笙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他身后跟着的心腹万墨林低声吩咐:清场了吗
清了清了,二楼东侧全给杜先生留着,绝对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经理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
杜月笙迈步走进戏院,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喜欢听戏,尤其是京戏。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唯有在戏院里,他才能暂时放下青帮大佬的身份,做一个纯粹的戏迷。
今晚的戏码是《四郎探母》,主演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坤伶孟小冬。杜月笙虽未见过她,却早已听闻这位冬皇的名号——她是罕见的能唱老生的女伶,扮相俊美,嗓音清亮,在京津沪三地都极负盛名。
二楼雅座视野极佳,能将整个戏台尽收眼底。杜月笙落座后,侍者立刻奉上上好的龙井和几样精致茶点。他挥手示意随从退到一旁,独自一人静静等待开场。
锣鼓声起,大幕缓缓拉开。杜月笙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落在舞台上。
孟小冬饰演的杨四郎甫一亮相,杜月笙的瞳孔便微微收缩。台上的杨四郎头戴紫金冠,身着白蟒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她一个亮相,一个眼神,便将那位身陷异邦、思念故土的杨家将演绎得淋漓尽致。
站立宫门叫小番——孟小冬的嗓音高亢清越,如金玉相击,直上云霄。杜月笙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手中的茶盏停在半空,竟忘了放下。
整出戏下来,杜月笙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舞台。当孟小冬唱到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时,那悲怆凄凉的唱腔竟让这位见惯生死、心硬如铁的青帮大佬眼眶微热。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在十六铺码头做水果小贩的艰辛,想起那些为了在上海滩立足而不得不做的狠辣事,一时间竟与戏中人物产生了共鸣。
戏终人散,掌声雷动。杜月笙却仍坐在原位,久久不能回神。
杜先生,要不要去后台见见孟老板万墨林察言观色,低声问道。
杜月笙摇摇头:不必打扰。他起身整理衣衫,临走前又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拉上的大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此后数月,但凡孟小冬在上海登台,杜月笙必到场观看。他总是独坐雅座,静静欣赏,从不打扰。有时他会派人送去贵重却不张扬的礼物——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一方古砚,或是一册珍贵的戏曲孤本。礼物中夹着一张素笺,上书戏迷杜某敬赠,再无多余言语。
孟小冬起初对这些礼物并不在意。她自幼学戏,见惯了达官显贵的追捧,对这位神秘的杜某只当是又一个附庸风雅的富商。直到有一天,她在化妆间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厮的对话。
听说今晚杜先生又来了,就坐在二楼老位置。
嘘,小声点!那可是杜月笙杜老板,整个上海滩谁不给他三分面子
孟小冬手中的眉笔一顿。杜月笙那个传说中的青帮大亨她想起那些署名杜某的礼物,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晚演出结束后,孟小冬卸去戏妆,换上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她对镜整理了一下鬓角,对身边的丫鬟道:去打听一下杜月笙杜先生是否还在戏院。
丫鬟很快回来,神色紧张:孟老板,杜先生的车还在后门等着呢,好像...好像是在等您。
孟小冬眉头微蹙。她听说过太多关于杜月笙的传闻——走私鸦片、开设赌场、手下血债累累...这样一个黑道人物,为何会对京剧如此痴迷又为何对她如此礼遇
告诉他,我身体不适,改日再会。孟小冬最终说道,转身从侧门离开了戏院。
接下来的日子,孟小冬发现自己的生活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对她百般刁难的戏班班主突然变得毕恭毕敬;拖欠已久的包银一夜之间全部结清;就连她租住的公寓房东也主动提出减租续约...
最令她惊讶的是,前夫梅兰芳派来纠缠的人突然销声匿迹了。要知道,自从她与梅兰芳离婚后,对方一直不甘心,时常派人来骚扰,甚至威胁要毁掉她的演艺生涯。
孟小冬隐约感觉到,这些变化背后,都有那个叫杜月笙的男人的影子。
一个雨夜,孟小冬演出结束后,发现自己的汽车抛锚了。正当她站在戏院门口发愁时,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杜月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孟老板,雨大,可否容杜某送您一程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与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黑帮头目判若两人。
雨越下越大,孟小冬的旗袍下摆已经湿了一片。她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座椅是真皮包裹的,柔软舒适。杜月笙坐在另一侧,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递过一条干爽的白毛巾:擦擦吧,别着凉了。
谢谢。孟小冬接过毛巾,轻拭着发梢的雨水。她偷偷打量身旁的男人,发现他正望着窗外的雨幕,神情专注而沉静,丝毫没有轻浮之意。
孟老板近来可好杜月笙突然开口,目光却仍停留在窗外。
托杜先生的福,一切都好。孟小冬斟酌着词句,那些事...多谢杜先生暗中相助。
杜月笙这才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笑意:孟老板言重了。杜某不过是个戏迷,见不得明珠蒙尘罢了。
杜先生为何独爱京戏孟小冬忍不住问道。
杜月笙沉默片刻,目光变得深远:我年少时在码头讨生活,常听路边戏班唱《定军山》。那时就想,有朝一日若能坐在戏院里,安安稳稳听一出好戏,便是人生至乐了。
这番话让孟小冬心头一震。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并非传闻中那般简单。
车停在孟小冬的公寓楼下。杜月笙亲自撑伞送她到门口,却在台阶前止步:夜已深,杜某就不打扰了。改日孟老板若有闲暇,欢迎来寒舍一叙。
他递上一张烫金名片,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去。孟小冬站在屋檐下,望着那把黑伞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一周后,孟小冬如约来到杜公馆。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洋房,位于法租界的僻静处。出乎她意料的是,杜公馆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奢华张扬,反而处处透着雅致与书卷气。
杜月笙在书房接待了她。四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线装书和洋装书,案头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若不是亲眼所见,孟小冬很难相信这是一个黑帮头目的书房。
孟老板请坐。杜月笙亲自为她斟茶,听闻孟老板不仅擅长老生,对昆曲也颇有研究
略知一二。孟小冬谦虚道,随即惊讶于他对戏曲的了解之深。
两人从《牡丹亭》聊到《长生殿》,从梅兰芳的革新谈到程砚秋的唱腔。孟小冬发现杜月笙对戏曲的见解独到而深刻,绝非附庸风雅之辈。更令她意外的是,杜月笙竟能唱上几段,虽然嗓音条件一般,但韵味十足。
杜先生若学戏,必成大器。孟小冬由衷赞叹。
杜月笙摇头笑道:我这样的粗人,能听懂戏中三味已是造化,哪敢奢望登台倒是孟老板的戏,每每令杜某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斜。孟小冬起身告辞时,杜月笙忽然道:孟老板若不嫌弃,下月杜某想为你在共舞台办一场专场,不知意下如何
孟小冬一怔。共舞台是上海最负盛名的戏院,能在那里办专场是无数伶人的梦想。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杜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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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板不必多虑。杜月笙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纯粹是杜某私心想听好戏,绝无他意。所有收益归孟老板所有,杜某分文不取。
孟小冬望着他诚恳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专场演出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轰动了上海滩。演出当天,共舞台座无虚席,连走廊都站满了人。孟小冬一连唱了《空城计》《捉放曹》《击鼓骂曹》三出拿手好戏,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杜月笙依旧坐在二楼雅座,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多了几位上海滩的头面人物。演出结束后,各界名流纷纷涌向后台道贺,唯独不见杜月笙的身影。
孟小冬在化妆间卸妆时,丫鬟送来一个锦盒:杜先生派人送来的,说是不打扰孟老板休息,改日再贺。
盒中是一对翡翠耳坠,碧绿通透,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与以往不同,这次附着的纸条上写着:珠玉之声,当配翡翠。杜某。
孟小冬将耳坠托在掌心,翡翠的凉意透过肌肤传来。她想起杜月笙那双深邃的眼睛,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转眼到了1933年,上海局势风云变幻。日本人的势力日益扩张,租界内外暗流涌动。作为青帮大佬,杜月笙不得不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一个春夜,杜月笙正在书房处理帮务,万墨林匆匆进来:杜先生,不好了,孟老板出事了!
杜月笙手中的钢笔一顿,墨水在文件上洇开一片:怎么回事
日本领事馆的田中隆吉今晚在百乐门设宴,硬是把孟老板请了去。刚才线人来报,说田中把孟老板单独留在了包厢里...
杜月笙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田中隆吉是日本驻沪特务机关长,以好色残暴闻名,不知糟蹋了多少中国女子。
备车。杜月笙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百乐门舞厅灯火通明,爵士乐声震耳欲聋。杜月笙带着十几个精干手下径直闯入,门口的日本卫兵刚要阻拦,就被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脑门。
二楼最豪华的包厢门前站着两个日本浪人,见杜月笙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过来,立刻拔出武士刀。
滚开。杜月笙用日语冷冷地说。
浪人犹豫间,杜月笙的手下已经缴了他们的械。杜月笙一脚踹开包厢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孟小冬被逼在沙发角落,旗袍领口已经被扯开,露出雪白的肩膀。田中隆吉正狞笑着逼近,手中还拿着一杯烈酒。
八嘎!谁让你进来的!田中转身怒骂,却在看清来人后脸色一变,杜...杜先生
杜月笙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孟小冬面前,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没事了。
孟小冬脸色苍白,眼中噙着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紧紧抓住杜月笙的外套,指节发白。
杜月笙这才转向田中,眼神凌厉如刀:田中先生,孟老板是杜某的朋友。今晚的事,杜某记下了。
田中隆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挤出一丝假笑:误会,都是误会...我不知道孟小姐是杜先生的人...
现在你知道了。杜月笙冷冷地说完,扶着孟小冬转身离开。
回到车上,孟小冬终于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杜月笙递过手帕,沉默不语。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孟小冬哽咽道,他们威胁说如果我不去,就封杀我的戏班...
不是你的错。杜月笙的声音异常柔和,从今往后,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车窗外,上海的霓虹依旧闪烁,却照不亮这个国家日益黑暗的前路。杜月笙望着身旁抽泣的孟小冬,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在这个乱世中,他第一次感到,除了权力和金钱,还有更值得守护的东西。
自那夜从百乐门脱险后,孟小冬一连数日闭门不出。杜月笙每日派人送去新鲜水果和当日报纸,却从不登门打扰,只在第三天差人送来一张便笺:若觉烦闷,可往杜美路26号小住,那里清静。
孟小冬握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丫鬟在一旁收拾着茶具,偷眼瞧了瞧自家小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杜先生派人来说,那处宅子临着花园,最适合休养。若您想去,随时可以安排车。
窗外春雨绵绵,打湿了法租界的梧桐树。孟小冬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忽然觉得这公寓逼仄得令人窒息。她转身打开衣柜,取出一件素色旗袍:备车吧。
杜美路26号是一栋三层洋房,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门前一片精心修剪的草坪,几株樱花树正开得烂漫。孟小冬下车时,雨恰好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润的草地上洒下碎金般的光点。
管家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引着孟小冬参观了整栋房子。书房里四壁图书,一架德国钢琴静静立在窗边;卧室宽敞明亮,床帐是素雅的月白色;最令人惊喜的是后院一座小巧的戏台,仿的是北京老戏园子的样式,虽不大,却处处精致。
这是...孟小冬抚摸着戏台栏杆上精美的雕花,一时语塞。
杜先生特意请苏州工匠来做的。管家笑道,他说孟老板是梨园魁首,不能荒了功夫。
孟小冬眼眶微热。她自幼学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便成名后也从不懈怠。杜月笙竟连这点都想到了。
安顿下来后,孟小冬每日清晨在花园吊嗓子,午后读书临帖,傍晚则在那小戏台上练身段。杜月笙从不出现,却总在她需要时送来恰到好处的关怀——一本她寻觅已久的曲谱,一盒上好的胭脂,甚至是一碗地道的北京小吃。
第五日黄昏,孟小冬正在戏台上排练《贵妃醉酒》,忽听一阵掌声从台下传来。她转身望去,杜月笙不知何时来了,正倚在一株海棠树下,眼中含笑。
杜先生。孟小冬慌忙收了水袖,脸颊微热。
杜月笙今日穿了件藏青色长衫,衬得身形越发挺拔。他缓步走上戏台,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打扰孟老板雅兴了。这是刚得的乾隆年间的点翠头面,想着或许配得上孟老板的杨贵妃。
孟小冬接过锦盒,掀开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套完整的点翠头饰,蓝色的翠羽历经百年仍鲜艳如初,金银丝线勾勒出繁复的纹样,正中一只金凤衔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孟小冬合上盒盖,却见杜月笙摇了摇头。
宝剑赠英雄,珠宝配佳人。他声音温和,这套头面在我手中不过是件古董,到了孟老板这里才算物尽其用。
孟小冬还要推辞,杜月笙却已转了话题:孟老板可有兴趣听段琴
书房里,杜月笙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一曲《月光》如清泉流淌。孟小冬倚门而立,惊讶于这位黑帮大佬竟有如此造诣。
杜先生何时学的钢琴
三十岁那年。杜月笙手指不停,当时想,既然要做上等人,总得会些上等人的玩意儿。他嘴角微扬,眼中却闪过一丝自嘲。
曲终,杜月笙合上琴盖,忽然正色道:孟老板,田中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他不会再骚扰你。不过...他顿了顿,时局越来越乱,日本人迟早要动手。孟老板若想回北平,杜某可以安排。
孟小冬心头一震。近来报纸上满是日军在华北挑衅的消息,明眼人都看得出全面战争一触即发。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杜先生呢
我杜月笙笑了笑,眼神却渐渐冷峻,上海是我的根,青帮十万弟兄都在这里。日本人来了,我杜月笙或许做不了岳飞,但绝不会做秦桧。
这番话让孟小冬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男人。她忽然明白,杜月笙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从何而来——他既是叱咤风云的黑帮大亨,又是心系家国的热血男儿;既能为了利益冷酷无情,又会对戏曲艺术痴迷至深。
我也不走。孟小冬听见自己说,唱戏的虽不能上阵杀敌,但至少能给将士们鼓鼓劲。
杜月笙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转眼到了1937年夏,卢沟桥的枪声震惊全国。八月,日军进攻上海,淞沪会战爆发。杜月笙忙碌起来,他暗中资助抗日军队,组织青帮弟子协助国军作战,甚至将自己的轮船公司船只用来运送战略物资。
孟小冬也没闲着,她联合上海文艺界人士组织义演,为前线将士筹集医药。两人虽不常见面,却总能在报纸上看到对方的消息——青帮大佬杜月笙捐资百万抗日、冬皇孟小冬战地慰问演出。
十月的一个雨夜,杜月笙突然造访杜美路。他浑身湿透,脸色凝重:孟老板,得请你帮个忙。
原来,杜月笙暗中帮助了一批被日军追捕的抗日志士,其中两人伤势严重,急需一处安全的地方养伤。孟小冬二话不说,立刻让管家收拾出两间客房。
当伤员被悄悄送来时,孟小冬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人竟是著名左翼作家夏衍。夏衍高烧不退,肩头还有枪伤,情况危急。
我去请医生。孟小冬转身要走,却被杜月笙拦住。
不能请外面的医生。他低声道,日本人盯得紧,会连累你。
那怎么办他会死的!
杜月笙沉思片刻:我认识一个德国医生,为人正直。我亲自去请,天亮前回来。你...他犹豫了一下,你怕血吗
孟小冬摇摇头,已经挽起了袖子。那一夜,她按照杜月笙的指示,用白酒为伤员清洗伤口,换上干净的绷带。杜月笙凌晨带回的医生悄悄为夏衍做了手术,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
事后,孟小冬才知道杜月笙为此冒了多大风险。日本特务已经盯上他,那夜他甩掉三个跟踪者才得以脱身。
为什么要这么做孟小冬问,你明知道这有多危险。
杜月笙正在书房整理一批即将秘密运往内地的药品清单,闻言抬头:因为我是中国人。他放下钢笔,目光灼灼,孟老板,杜某这辈子做过不少亏心事,但卖国求荣的事,死也不会做。
孟小冬心头一热。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一个黑帮大佬,而是一个有血性、有骨气的中国男人。
十一月初,上海沦陷。日军进驻租界,开始大肆搜捕抗日分子。杜月笙被列入通缉名单,不得不转入地下。临行前,他再次来到杜美路。
我得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屋,香港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孟老板,你...
我跟你走。孟小冬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杜月笙愣住了。月光下,他看见孟小冬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向前一步,却又停住:孟老板,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就是跟着一个通缉犯,一个黑帮头子...
我跟着的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孟小冬微微一笑,再说,我还欠你一条命呢。
杜月笙喉结滚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三日后,十六铺码头,有人会接应你。
那三天,孟小冬悄悄变卖了所有值钱的首饰,只留下杜月笙送她的那对翡翠耳坠和点翠头面。她联系戏班同仁,将积蓄全部捐给抗日组织,只带着一个轻便的行李箱赴约。
码头上寒风刺骨,黄浦江黑沉沉的江水拍打着堤岸。孟小冬裹紧大衣,警惕地环顾四周。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一间仓库。
杜先生!孟小冬惊呼,随即被杜月笙捂住嘴。
小声点。他低声道,眼中却满是欣喜,我就知道你会来。
仓库里堆满货物,昏暗的灯光下,孟小冬看见万墨林和几个青帮弟子正在整理行李。杜月笙换了一身商人打扮,戴着金丝眼镜,几乎认不出来。
我们从水路走,先到宁波,再转道香港。杜月笙递给孟小冬一套粗布衣裳,委屈孟老板扮作我的家眷。
孟小冬接过衣服,忽然想起什么:杜先生,你的家人呢
杜月笙神色一黯:早就安排去重庆了。他顿了顿,除了你,我在上海没什么牵挂了。
这句话让孟小冬心头一颤。她默默换上粗布衣裳,将翡翠耳坠贴身藏好。午夜时分,一行人悄悄登上一艘货船。船舱狭小潮湿,孟小冬和杜月笙挤在一间不到五平米的小舱室里。
船缓缓驶离码头,上海的高楼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孟小冬望着窗外,忽然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怕吗杜月笙问。
孟小冬摇摇头,却不由自主地靠向他的肩膀。杜月笙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皮革的气息,莫名令人安心。
到了香港,我教你唱粤剧。他轻声道,试图缓解气氛。
孟小冬轻笑出声:那杜先生可得先学好广东话。
两人相视一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货船驶入长江口,浪头渐大,船身开始摇晃。孟小冬一个不稳,跌入杜月笙怀中。
对、对不起...她慌忙要起身,却被杜月笙轻轻按住。
就这样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路途还长,歇会儿。
孟小冬不再挣扎,静静依偎在他胸前。透过单薄的衣料,她能听到杜月笙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无声的誓言。
船行至舟山海域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万墨林慌张地冲进舱室:杜先生,不好了!日本人的巡逻艇在追我们!
杜月笙脸色骤变,一把拉起孟小冬:快,把贵重东西带上,准备跳船!
甲板上乱作一团。月光下,一艘挂着日本旗的炮艇正快速逼近,探照灯扫过海面,刺眼的白光不时掠过货船。
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孟小冬紧抓着杜月笙的手臂,声音发颤。
有内奸。杜月笙咬牙切齿,孟老板,等会儿我引开他们,你跟万墨林坐救生艇走。
不行!孟小冬死死拽住他,要走一起走!
杜月笙还想说什么,炮艇已经开火示警。一声巨响,货船剧烈摇晃,几个水手跌落海中。
没时间了!杜月笙将一件救生衣套在孟小冬身上,转向万墨林,带孟老板走!这是命令!
万墨林含泪点头,强行拉着孟小冬向船尾的救生艇跑去。孟小冬挣扎着回头,只见杜月笙站在船舷边,深深望了她一眼,突然纵身跃入漆黑的海水。
杜先生!孟小冬撕心裂肺地喊道,却被万墨林捂住嘴拖上了救生艇。
炮艇的探照灯立刻转向落水的杜月笙,几艘小艇放下,日本兵叫嚷着追了过去。救生艇借着夜色掩护,悄悄划向远处的一座小岛。
孟小冬瘫坐在湿漉漉的救生艇里,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紧握着胸前的翡翠耳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救生艇在黎明时分漂到一座无名小岛。孟小冬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却固执地站在岸边,望着茫茫大海不肯离开。
孟老板,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万墨林劝道,杜先生水性极好,一定会脱险的。
孟小冬木然点头,任由万墨林搀扶着走进岛上的渔村。好心的渔民收留了他们,提供干衣服和热汤。孟小冬捧着粗瓷碗,热汤的蒸汽熏得她眼睛发酸。
三天后,一个渔夫匆匆跑来报信:海上漂来一个人,像是中国人!
孟小冬丢下碗就往外跑,赤脚踩在粗糙的沙滩上也浑然不觉。海岸边,几个渔民正围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那人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却正是杜月笙。
他还活着!老渔夫高兴地说,我们在礁石边发现他的,抱着一块木板。
孟小冬跪在杜月笙身边,颤抖的手指轻触他的颈动脉。微弱的跳动传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杜月笙昏迷了两天两夜。孟小冬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小心喂他喝下鱼汤。第三日凌晨,她疲惫地趴在床边睡着,忽然感觉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丝。
孟...老板...杜月笙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孟小冬猛地抬头,对上杜月笙微微睁开的双眼。那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扑进他怀中痛哭失声。
我以为...我以为...她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杜月笙轻拍她的背,声音嘶哑:我答应过要教你粤剧...怎能食言...
万墨林闻声赶来,见杜月笙醒来,激动得跪地磕头。杜月笙虚弱地摆摆手:起来吧...现在什么情况
我们在舟山附近的小岛上。万墨林汇报,日本人搜查得很紧,暂时不能去宁波。不过我已经联系上帮中弟兄,三天后有船来接应。
杜月笙点点头,转向孟小冬:孟老板,连累你了...
孟小冬擦干眼泪,摇摇头:别说这些。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粥。
渔村的日子清苦却宁静。杜月笙的身体渐渐恢复,能下床走动了。他穿着渔民给的粗布衣裳,坐在门前的礁石上晒太阳,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渔夫,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透露着不凡的身份。
孟小冬学会了生火做饭,用简陋的炊具熬出香浓的鱼粥。傍晚时分,她常和杜月笙并肩坐在海边,看落日将海面染成金红色。
等到了香港,你有什么打算一天,杜月笙突然问道。
孟小冬望着远处的海平线:继续唱戏吧。听说香港有不少北方的票友。
杜月笙沉默片刻:孟老板...你可曾想过...过另一种生活
孟小冬心头一跳,转头看他。夕阳为杜月笙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比海上的波光还要明亮。
什么生活她轻声问。
杜月笙转过头,直视她的眼睛:做我的妻子。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孟小冬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与杜月笙相识多年,从最初的戒备到后来的敬佩,再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对这个复杂的男人产生了超越友谊的感情。
杜先生...她声音微颤,你知道我的过去...
我知道。杜月笙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曾与梅兰芳有过婚姻,知道你为了唱戏吃过多少苦...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接受一个双手沾过血的黑帮头子吗
海风拂过两人的发梢,带着咸湿的气息。孟小冬望着杜月笙粗糙的大手,那上面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也有为伤员包扎时的温柔。她忽然明白,自己爱的正是这个完整的他——既有江湖的狠辣,又有文人的风骨;既能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又能为她这个戏子赴汤蹈火。
我愿意。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海鸥的羽翼划过空气。
杜月笙眼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他小心翼翼地将孟小冬拥入怀中,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等到了香港,我们就结婚。他在她耳边低语,我答应你,等打跑了日本人,我们就回上海,过太平日子。
孟小冬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轻点头。远处,最后一缕阳光沉入海平面,夜幕降临,繁星点点。
三天后,青帮的接应船只如约而至。杜月笙、孟小冬和万墨林告别好心的渔民,登船前往香港。临行前,杜月笙将身上所有现金留给了渔村,嘱咐他们加强防备,提防日本人。
船行海上,孟小冬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大陆轮廓。杜月笙从身后环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想家了吗他问。
孟小冬摇摇头: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杜月笙收紧手臂,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海风猎猎,吹动两人的衣襟,仿佛要将这对乱世鸳鸯的故事传遍万里海疆。
1937年底,杜月笙与孟小冬在香港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证婚人是杜月笙的老友、银行家钱新之。婚礼上,孟小冬穿着素雅的旗袍,发间只簪着杜月笙送她的那对翡翠耳坠;杜月笙则一改平日的长衫打扮,穿了一套笔挺的西装,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婚后,杜月笙在香港继续组织抗日活动,暗中资助内地的抵抗力量;孟小冬则联合流亡香港的文化界人士,举办义演筹集资金。夫妻二人虽身处相对安全的香港,心却始终牵挂着战火纷飞的祖国。
1941年,香港沦陷。杜月笙因抗日活动被日军通缉,不得不再次逃亡,这次的目的地是战时陪都重庆。临行前夜,夫妻二人在临时住所相对而坐,窗外不时传来日军的哨声和军靴声。
这次路途更险。杜月笙握着孟小冬的手,要不你先去澳门避一避
孟小冬坚定地摇头:我说过,你在哪,我在哪。
杜月笙眼中闪过感动与骄傲。他起身从箱底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把精致的小手枪。
这是我托人从德国带来的,适合女性用。他将枪放在孟小冬手中,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但若有人要伤害你...
我知道。孟小冬冷静地检查枪械,动作熟练得令杜月笙惊讶。
你什么时候学的他挑眉问道。
孟小冬微微一笑:上次你教万墨林时,我偷学的。她将枪贴身藏好,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
杜月笙大笑,将妻子拥入怀中:我杜月笙何德何能,娶到这样的巾帼英雄!
次日凌晨,夫妻二人乔装改扮,混入逃难的人群中,登上了前往重庆的船只。船缓缓驶离维多利亚港,孟小冬望着渐渐远去的香港岛,轻声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杜月笙揽住她的肩膀,目光坚定:不仅会回来,我们还要堂堂正正地回来,看着日本人滚出中国!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如同中华民族不屈的意志。在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一段始于梨园的乱世情缘,历经生死考验,终成传奇。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