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桐年 > 第一章

梧桐树上的少年
他曾住过我的心尖
占据了我的整个童年
1
年味渐浓,城里头到处张灯结彩,一片红火。
春运期间,拖着大包小包的人群,熙熙攘攘。
拨打中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对方接通了:桐桐
车站的声音很杂,我只得提高了音量:爸,我已经上车了。
桐桐就你一个人哇
妈说年底工作忙,没空。
到车站了给爹说,爹来接你。
嗯。
挂断电话,我放下了手机。
透过一层略有些起雾的玻璃眺望窗外,终点站为桐花镇的长途汽车开始发动。
自从爸妈离婚,跟着我妈漂到北方后,我已经十年没有回过桐花镇了。
那座不起眼的南方小镇,早已被外出打工的人所渐渐遗忘。
但我却一直想再回去看一看。
因为那里有让我至今都忘不掉的人。
2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西出……
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我明明会背的,你干嘛打岔!
我噘起小嘴,朝着树上的少年不满地嚷嚷。
是你太笨了,背了一个钟头,总共四句话还背不熟。少年的双臂枕在脑后,慵懒地躺在树枝丫上,打个哈欠,我都能倒着背了。
我鼓起腮帮子,双手叉腰:那安年哥哥这么聪明,你咋不去念书
少年的眸子明显暗了下来:我爹不让。我爹说,宋家世代靠打铁为生,念书没什么出息。
要出息做什么我对这个可不在乎,反正我爹只说了,背完一首诗就有一块桐花糕吃。
想到又甜又糯的桐花糕,我再次燃起满满的斗志。
宋安年坐直身子,一条腿在树上晃荡:真羡慕你可以念书。
安年哥哥要是真想念书,可以悄悄来咱们学校偷听呀。杨老师人可好了!到时候,我故意大声念,像今天这样,你就可以听见啦!
少年的脸青涩俊朗,嘴角噙着笑意:好。
3
开小差的工夫,院落门口传来了爹爹的声音:
桐桐,今天的古诗背得咋样了
我有些慌张:快,快了!我能背三句啦!
爹笑眯眯地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来,给爹背一遍听听。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西出阳关……
我的小脸涨得通红,可是这最后一句,我就是想不起来啊!
我趁机偷偷瞥了一眼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但此时上面却是空荡荡的。
无故人。
院子门口的石狮子旁,安年哥哥朝我眨了眨眼。
我立马反应了过来:对,西出阳关无故人!
哟,年哥儿来了!来来来,快进来。爹爹笑着招手让他进来。
宋安年抱着一只小铁锤,递给了我爹:这是我爹嘱咐的,一定要我亲自拿给艾叔。
爹爹对它爱不释手,啧啧称赞:铁匠宋的手艺就是不得了!
给,拿回去给你爹,帮叔谢谢他。
爹从衣兜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零散钞票,顺带又掏出一块桐花糕递给了宋安年。
安年哥哥似乎是想推辞来着。
但爹爹的态度坚决:必须拿起哈,不拿的话,叔下回就不找你爹帮忙喽。
听我爹这么一说,安年哥哥就只好收下了:谢谢艾叔。
看到桐花糕的时候,我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爹爹,桐桐也要!
你个小馋猫!最后一句还是年哥儿提醒的,不算。爹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奖励归年哥儿。等你啥时候背熟了,爹爹再给你。
爹爹偏心,哼!我不高兴了,扭头就跑。
宋安年有些不知所措:艾叔,桐桐她……
甭管她,她就那点小脾气,隔哈就消了。要是桐桐有年哥儿这般聪明,那就省叔我大半的心喽!
艾叔是高看安年了,我爹说,要是这聪明劲儿能用到打铁上,我爹也不会操心了。
艾建国看着宋安年的眼睛:年哥儿啊,你跟叔说实话,你是不是很想去念书
想!宋安年重重地点头,随即叹了口气,可是我爹不让。
你爹他啊……唉,铁匠宋犟得很。咱们桐花镇啊,是第一批落实九年义务教育政策乡镇中的一个。罗镇长是争取让桐花镇的娃儿们全都念上书,无论男娃女娃。唯独你爹不支持,硬是不肯。
艾建国叹气:年哥儿这么聪明,都十四了,还不念书实在是可惜。楞个嘛,叔改天找时间去罗镇长家,喊罗镇长跟你爹好好说说。
谢谢艾叔!谢谢艾叔!宋安年的眼里散发出光芒,又是深深一鞠躬,安年真的很感谢艾叔!
4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暖暖的阳光洒下,给整座小镇穿上一件金色的新衣。
踏在硌脚的石子路上,我踢着一颗小石子,愤愤不平。
身后传来安年哥哥的声音:桐桐。
我不搭理。
他继续不懈地叫我:桐桐。
我这才闷闷不乐地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干哈
呐。少年的手摊开,小巧玲珑的桐花糕躺在手心。
我沮丧的小脸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安年哥哥对我最好啦!
忽然,宋安年感觉身子一沉。
下一秒,我小小的身躯就已经挂在他身上了。
桐桐,你好重……
我走累了,要安年哥哥背桐桐!
你太重了。
可是桐桐的脚脚痛嘛。
那,就这一次。
桐桐最喜欢安年哥哥啦!
少年的嘴角上扬,背上的我正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残留的甜蜜。
嗯,桐花糕最好吃了。
嗯,安年哥哥最好了。
不知不觉中,我就趴在安年哥哥的背上睡着了。
哎呦,真是辛苦年哥儿了,咱家桐桐又给你添麻烦了吧我妈将宋安年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抱了过去,笑道,年哥儿,快进来喝碗甜豆花暖暖身子。阿姨今儿才磨的新豆子,香着呢。
谢谢英姨,不过安年还有事,下次一定好好尝尝。宋安年一刻也没停留,转身离去。
身后是我妈的大嗓门:年哥儿,等会捎一碗到你家去啊!
5
宋安年径直朝着镇上最热闹的街市走去。
哟,年哥儿,来拿根猪脚回去嘛!
给,阿姨今儿新摘的菜,年哥儿快拿起回去跟你爹一起尝尝。
年哥儿,记得替叔谢谢你爹,这菜刀用起利索得很嘞!
叔叔阿姨们过于热情了,宋安年招架不住,只能一边道谢,一边提着满手的东西继续往前走。
老街拐角处,渐渐变得冷清起来。
宋安年的步子停在了宋氏铁铺外。
那三根木制的长板凳上,搁满了榔头、钉耙、火钳、锅铲、镰刀等等。
铺子内,灶膛的炭火烧得旺盛。
铛——铛——
炉火映照着男人黝黑的脸庞,额前的汗珠闪烁。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右手握小锤,左手握铁钳。
铁砧子上烧红的铁块在上下飞舞着。
爹。宋安年唤了他一声。
宋应福不做声,只是聚精会神地干着手里的活儿。
宋安年也不再吭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后,默默走到了火炉旁,帮忙拉起了风箱。
风进火炉,炉中的火苗高高窜起,摇曳生姿。
父子俩就这样沉默不语,一个烧着铁,一个打着铁,在铛铛的打铁声中迎来夕阳西下。
宋应福的嗓音低沉:差不多了。
宋安年将那块烧得通红的铁块取出。
你来试哈。
好。他接过父亲手里的锤子,神情严肃。
铛——
力度不够。宋应福找了根矮凳歇息。
铛——
位置不对。宋应福擦着额头上的汗。
铛——
教了你楞个多年,啷个还是学不会宋应福的呵斥声甚至高过了打铁的响音。
少年埋下头:爹,我会努力的。
不像宋应福那样,宋安年的皮肤倒白皙得很。
他人也很聪明,可偏偏就是没能继承他爹打铁的天赋。
每次回铺子里,他都倍感压力和紧迫。
铛——铛——
够了,给老子拿过来!耐心耗尽,宋应福站起身,一把夺过宋安年手里的锤子,滚去烧火!
爹,对不起。
宋应福抬手就是一巴掌,向着自家儿子扇了过去:再不好生学,宋家世代打铁的名声就毁在你娃手里!
6
哎,铁匠宋,大老远的就能听见你嚷嚷的声音。年哥儿的勤奋,咱们这些乡里乡亲的都看在眼里的哇。这娃儿,又聪明又能干。你还嫌这儿嫌那儿的,别人家羡慕都还来不及哩!
宋应福果断停下手里的活,忙去招呼:
哎呦,勒不是罗镇长嘛。稀客稀客,快进来坐!安年,倒水!
罗伯伯请坐。端来一把藤椅,宋安年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
真是个乖娃儿。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搪瓷杯,罗伟的笑容越发慈爱。
宋应福拉过矮凳坐下:罗镇长难得来一次宋家的小铁铺,实在是没得啥子好东西招待。
哎,铁匠宋,你这话就说得见外了,我今儿个就只是来跟你唠几句。
宋应福扯出一袋葵花籽:来,嗑瓜子,咱们兄弟俩边嗑边唠。
是楞个的哈,乡政府那边的政策颁下来也好久了,我勒个当镇长的自然是要全力支持。大家伙儿嘞,也都是在全力配合。政府在镇上新修了小学,镇上的娃娃们都去念了书。勒也实行一年多了,大家都认为要得。娃儿嘛,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
铁匠宋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我晓得,镇长你就是来劝我放安年去念书嘛!
年哥儿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聪明、记性好。镇上学校来了个年轻的新老师,姓杨。年哥儿有一回去旁听,表现老好了。小杨到现在都还跟我念着年哥儿呢!
罗伟先是将铁匠宋的儿子夸奖了一番,接着又开始了语重心长的劝说。
年哥儿才十四,再不念书就晚了。大家也是希望,咱桐花镇上啊,能多培养些大学生、文化人出来。铁匠宋哪,就算你不支持政府工作,看在咱哥俩几十年的兄弟情上,也得给我老罗个面子不是
宋应福点点头:是,镇长说得是。工作,肯定要支持;面子,也一定得给。明天,就明天,我一定让他去。
罗伟笑道:勒就对了嘛!年哥儿,明天就到学校去念书,你一定要好生学哈。
宋安年会心一笑:谢谢罗伯伯!谢谢爹!
今儿个时间也不早了,就不多留了。罗伟满意地拍了拍宋安年的肩,年哥儿,蓁蓁可还一直嚷着要喊你来咱家吃饭哩!
少年礼貌笑笑:有空一定去。
宋应福挥手:镇长慢走,有空经常再来哈!
待人影远去,二人进屋。
宋应福的神情有些落寞:明天,你就跟着那些娃儿去念书吧。
宋安年的眼里漾着欣喜:谢谢爹!
但打铁的活儿还是不能丢,听到没得
放心吧爹,我以后一定会比现在更努力!
那年,安年哥哥终于如愿以偿能够跟着我们一起去念书了。
偏偏也是在那一年,我妈跟爹爹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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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桐桐去学校啦!
好,路上当心些!
不怕,有安年哥哥!
我蹦蹦跳跳地背着小书包,门口的石狮子前,安年哥哥早已在那里候着了。
这丫头,老是烦着年哥儿。
艾建国无奈地笑笑,待两道身影消失于视线中,转头对琼英使个眼色:
哎,英子啊,我看咱家桐桐和年哥儿关系很好嘛!年哥儿年纪轻轻,能干聪明又可靠,对桐桐也照顾得很。你说,咱们用不用找个时间去跟铁匠宋说说
琼英的脸色却不怎么好:说啥子嘛铁匠宋固执又刻板,脾气还暴躁得很。他让年哥儿去上学认些字,回来还不是继续打铁。再好,不也是个打铁的,能有啥子出息嘛咱家桐桐是要读书、进城头去念大学的。这事儿以后甭提了,我绝不会同意把桐桐交给他屋娃儿。
英子,你说的勒是啥子话,打铁的又啷个了哇人家铁匠宋不也是踏踏实实地靠各人的本事过日子嘛!年哥儿朴实能干、又懂事又体贴,桐桐跟着他,定是吃不了亏。
关于进城这一点,艾建国是持相反态度的。
在大城市里头去,还没得咱们勒桐花镇上过起安逸嘞!那些城里头的知识分子,也不一定有咱们桐花镇知根知底的人可靠哩!
那你就一辈子守着你的铺子窝在勒里嘛!
英子,你闹啥子脾气
我可没闹脾气哈,勒个事情我已经想好久了。琼英转身进屋,裁缝店里的乔二姨病了,我勒几天一直在那哈帮忙。乔二姨家的大女儿小凤,嫁得不好,白天洗衣做饭、晚上哄娃,勒还不够,一天到晚还得受她男人的气。
顿了顿,琼英继续道:
乔二姨的小女儿小娟,硬是靠各人闯进了大城市里头去打工。今天赶回来探病,我才晓得,她在城里头不仅嫁了个好男人、日子过得好,而且人家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做事都跟我们不一样!我已经想好了,过几日我就和小娟一起去城里头打工,反正勒糕点铺子你一个人打理也成。
英子!艾建国的神情慌了,他抓住琼英的肩,打啥子工不好非得到城里头去!你摸起良心讲,我艾建国可让你娘俩受过半点苦就算我一人打理铺子,也不是养不活咱家,你瞧你说的都是啥子话!
琼英的神情也很严肃:
既然话也说到勒哈了,那我就再说清楚些。艾建国,我承认你是个难得的老实人,但这并不能给桐桐的下半辈子打包票。铁匠宋为啥子和他媳妇早早就离了还不是因为他媳妇受不了天天在家忍气吞声,顶一句嘴还得挨一顿打。以前那隔壁的惨叫声,你也没少听见噶
艾建国咬着牙:十几年前的事了都……
是,那确实是以前的事了。难不成现在你就能打包票,他养出来的娃儿以后不会性情大变你就能保证给桐桐找个一直都会疼媳妇的女婿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桐桐必须要念书、念大学。但是桐花镇的教学远远赶不上城里头!
沉默了一会儿,艾建国才缓缓开口:勒些话,都是小娟给你讲的
是,而且我自己也是楞个想的。
只是为了娃娃
为了桐桐。
艾建国狠狠一摔桌上的搪瓷杯:你走了,娃儿走了,那这还算啥子家!
建国,你接受过一点教育,也算是半个文化人。你应该比我清楚,桐桐不应该一辈子待在桐花镇、早早成家生娃。我更不想她像别的女娃一样,在自己男人家没有地位没有说话的份!我希望桐桐幸福,所以你嘞
艾建国紧握着拳头,不再说话,却也没有再制止琼英收拾包裹。
8
桐花小学。
今天的课结束了。
杨老师特意留下了宋安年,鼓励道:安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能来读书,老师很为你感到高兴。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们在桐花镇等着你金榜题名!
少年重重点头:谢谢杨老师,安年会继续努力。
这时,罗蓁蓁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跑了过来,害羞地低着头:安年哥哥,我爹今天下午不得空来接我,你可不可以送蓁蓁回家
宋安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罗蓁蓁笑得很开心:谢谢安年哥哥!
少年转即转头,朝着后桌的我道:桐桐,一会儿我们先送蓁蓁回家,然后再一起回去,好不好
不要。
为什么
我噘起小嘴:不想去就不想去呗!大不了我自己回家,哼。
一块桐花糕。
被安年哥哥拿捏住的我立马妥协了:那好吧。
……
罗家院子门口。
谢谢安年哥哥,谢谢桐桐姐,蓁蓁到家了。
少年微微一笑:嗯,不客气。
罗蓁蓁的小脸一红,转身立马跑进屋:我回来了!
也,乖乖这么早就回来了——噢,是年哥儿和桐桐啊,谢谢你们送蓁蓁回来。乖娃娃些,进来歇歇脚再走啊!
不用了阿姨,我和桐桐还要赶路。
哎哟,我家阿杰要是有年哥儿一半懂事就谢天谢地咯!来,拿块桐花糕,阿姨今儿早才在老艾那儿买的,新鲜着呢。给,桐桐也悄悄拿一块,莫让你爹晓得。
宋安年礼貌道谢:谢谢阿姨!
一见桐花糕,我就眼睛发光:嗯呐,谢谢阿姨!
哎,路上当心些!
傍晚的夕阳染红天空,两道小小的影子在阡陌上交叉重叠。
浓浓的麦香扑面而来,金色的浪花在二人的童年里翻涌。
呐,这块也给你。
安年哥哥最好了!
肩上一沉,又是熟悉的动作。
对于我会时不时地爬上他背的行为,安年哥哥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回家的路,有些长。
因为每次回到家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安年哥哥的肩上睡得很香很香。
9
在我跟着我妈离开桐花镇的那天,当时的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和妈妈去看望住在城里的亲戚,过几天就会回来。
我趴在车窗口大喊:安年哥哥,桐桐一定会回来的——
桐桐,桐花糕!宋安年一直在后边追着远去的大巴,手中晃着一小袋桐花糕。
我将双手比成喇叭状:安年哥哥——等我回来——
我妈只是瞥了一眼紧跟车后的少年,一把拉过我,呵斥:艾雨桐,不准把头伸出去!
随后,我妈重重地将车窗给关上了。
我只得乖乖坐好,紧紧地抱住自己小书包里的一袋桐花糕——那是爹爹给我装的。
我小脸沮丧:可是,桐桐还是想留下安年哥哥送的桐花糕啊。
10
桐花镇到了!
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大巴已经到站。
我利索地抓起背包,提上行李,下了车。
桐桐!桐桐!
人群中,父亲苍老的面容爬满皱纹,斑白的头发格外刺眼。
爸!我飞奔过去,紧紧抱住父亲。
我一直都很想念父亲。
当然,父亲也一直牵挂着我。
只是我并不知道,在这十年里,父亲不止一次丢下过铺子里的活儿,只身一人离开桐花镇来城里寻我。
但是,这时代变化得太快了。
大城市的繁华复杂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算是一时冲动买了张车票,到了现代化的大都市,老父亲也只能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纷繁华丽的灯光以及城市人冰冷的眼神,茫然无措。
每每他想打电话找我求助的时候,却又被那一点点自尊心给压了下去。
桐桐,十年了哇。父亲惊喜的眼角含泪,都长成大姑娘了,比爹还高了。是爹不称职,没能看着咱家桐桐长大……
我声音哽咽:爸,我回来了。
父女紧紧相拥,哪曾想过当时一别,竟会是十年之久!
而桐花镇的变化,也是沧海桑田。
以往陈旧的粉墙黛瓦,全换了红砖的小楼;
曾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也已经铺成了青色平坦的石板街;
昔日还弱不禁风的小树苗,现都长成了一棵棵参天大树。
火红的灯笼将琐碎的小镇生活高高挂起,串成一幅和谐兴盛的乡里闹市图。
人在画里,画在人中。
11
哎,老艾啊,这妹子是
我爹笑得满面红光:嘿嘿,是我家姑娘回来了!
哎呦喂,是桐桐哇!十年了哟,女大十八变了,都各认不到喽!
桐桐回来了哇我们镇上的大学生回来了呀!
我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竟感到有几分熟悉。
不变的,依然是桐花镇浓浓的乡音和热情。
那家记忆里的裁缝店,如今也已变成了人气爆棚的特色饺子馆。
馆子门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我:桐桐,我是你乔二奶奶。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哩!
乔二奶奶新年好!我给了老人家一个大大的拥抱。
乔二姨,您好生歇息啊。桐桐勒才刚拢屋,我先让她回去收拾收拾,过哈再来给您拜年!
好好好,乖娃娃,等哈来奶奶屋头吃饺子!
嗯,乔二奶奶再见!
离开饺子馆后,还没走两步,身后又有人叫住了我:
是桐桐姐吗
回头,我看着身后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姑娘:你是
我是罗蓁蓁!
我惊讶:蓁蓁,是你
桐桐姐,蓁蓁好想你!
我俩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旁边一小胖墩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
罗蓁蓁拉着小孩的胖手手,激动地道:快,小宝,叫姑姑!
小宝吚吚呜呜地张嘴,奶声奶气:姑——姑——
我满脸惊喜,轻轻捏了捏那胖嘟嘟的小脸蛋:好可爱!蓁蓁,你居然都有孩子了啊
罗蓁蓁腼腆一笑:我十八岁就嫁人了。我哥他,也在去年就成亲了。
罗杰哥哥也成家了吗恭喜恭喜!没能亲自道声祝福,真是好遗憾!
桐桐姐是咱镇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你可是咱们的骄傲啊!蓁蓁好羡慕桐桐姐,聪明、漂亮,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实在是惭愧,十年了才想起回来看看我们桐花镇。
没事儿,这不是回来了嘛。走得再远啊,还是咱自个儿的家乡好!
我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弯下腰,递给那小娃娃:小宝,给!
小宝,还不快谢谢姑姑!
小胖墩含着一根手指:谢谢——姑姑——
过了热闹的街,熟悉的石狮子映入眼帘。
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看着那棵夹在俩户人家中间的梧桐树,我仿佛又听到了十年前藏在枝丫间的读书声。
我试图在那棵梧桐树上寻找记忆中的少年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还得是老父亲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桐桐,啷个还在外边站着,快进屋头来暖和暖和。
来了。
进了屋,炕头的老父亲正忙着打理我的新床铺。
爸。
哎,啷个了桐桐
隔壁那家……
你说铁匠宋啊。
对,宋伯伯,还有——安年哥哥……他们,都还在吗念出那个深埋心底的称呼,我的心跳莫名其妙有些加快。
铁匠宋在前几年得病走了;年哥儿嘛,念完小学就去继承铁匠宋的铺子了,至今还留在咱镇上呢。只是勒几年打铁的手艺不吃香了,年哥儿才不得不把他爹传下来的铁匠铺子改卖鱼喽。
我的心一惊,夹着欣喜、苦涩:爸,我想去看看。
去嘛,顺道带条鲫鱼回来吧。年哥儿倒是继承了他爹的老实,咱桐花镇的鱼全靠他进嘞。从来都不得缺斤少两,又还新鲜——
不等老父亲说完,我早就飞奔而去。
12
火红的年味将以往冷清的街角变得热闹无比。
在这家翻新的宋氏鱼铺跟前,人群格外喧嚷。
年哥儿,来八斤草鱼!
过年了,年哥儿可要给咱邻里乡亲们打点折扣哇!
勒花鲢不错,来十斤!
我拨开人潮,一个劲儿地往里面钻。
以往那个一直让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啊,如今就站在人群的中央。
他一直专心地埋头剥鳞、剁鱼,手起刀落,称量、装袋、收钱,一连串的动作熟练又麻利。
只是他的皮肤不再白皙,而是黝黑。
他的身形不再精瘦,反倒略显臃肿。
时光辗转,铁匠的儿子终也换了鱼贩。
忽然,清丽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
西出阳关无故人。
男人拿刀的手一顿,猛地抬头。
我鼓足了勇气迎上他的视线,朝他笑了笑:好久不见,安年哥哥。
十年之久,桐花镇外,再无故人。
一条鲫鱼,谢谢。
他的手明显在颤抖。
铛——鱼刀重重地落在案板上。
男人连忙转身,逃一般似的躲进了里铺。
我的笑容僵硬了。
众人都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一盘着发髻的少妇才从里铺走出。
她左手拎着一只袋子,右手还抱着一襁褓中熟睡的奶娃。
女人在我的耳边低语:妹子,这是俺家男人让俺送给你的,不要钱。
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故作轻松一笑:谢谢哥和嫂子。
妹子,慢走。
转身后,我再不敢回头,使劲往前跑了几步。
直到将那间鱼铺已经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打开了手中装鱼的袋子,里面是一条新鲜的大鲫鱼。
还有,一小袋桐花糕。
以及一张醒目的纸条。
我打开纸条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纸条上的字迹工整:
桐桐,新年快乐。
我笑着,眼泪也流着:
安年哥哥,新年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