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在码头扛盐包时,我发现了大唐漕运的秘密。返程的官船竟空舱航行,白白浪费天价运费。我用三年积蓄租下五艘破船,专接返程货。
价格只有官家三成,商户们挤破了我的门槛。
当朝宰相拍桌怒骂我乱国之贼时,我的船队已占了大唐航运的半壁江山。
金銮殿上,天子看着我的万言漕运策惊喜不已。
陈卿此法,可省国库岁支三百万贯!
婉儿的指尖划过我紫袍玉带:当年你说要改漕运,我只当是梦话。
她不知道,我所有的梦,起点都是破庙里她递给我的那碗薄粥。
雨水裹着深秋的寒意,冰冷刺骨,劈头盖脸地砸向通济渠东岸的码头。青石板早被踩得泥泞不堪,混着从船上卸下的盐粒,形成一层滑腻、硌脚的污浊泥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气、河水淡淡的土腥味,还有被雨水浸泡过的陈旧木头散发出的霉味,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底层劳作的沉重气息。
快!快!磨蹭什么!等着船沉吗
监工王癞子的破锣嗓子穿透哗哗雨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扛包苦力的神经。他披着件油布蓑衣,粗短的手指攥着一条油光水滑的皮鞭,鞭梢不耐烦地晃动着,目光鹰隼般扫过忙碌的人群。
陈宇瘦削的肩膀上,沉重的盐包像一座会移动的小山。粗粝的麻袋纹路透过单薄、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破旧麻衣,狠狠摩擦着他肩头稚嫩的皮肉。每一次迈步,脚下都像是踩在涂了油的圆石上,泥浆从破烂草鞋的缝隙里钻进来,冰冷黏腻。他咬紧牙关,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唯有那双年轻的眼睛,在湿透的额发下,死死盯着前方船与岸之间那块摇晃的跳板,那是他此刻唯一的目标。
刚踏上跳板,脚下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右膝重重磕在湿滑的木板上,剧痛钻心。肩上的盐包像有了生命般猛地向前一冲,带着他整个人向前扑倒。
噗通!沉闷的声响被雨声掩盖了大半。陈宇整个人扑倒在泥水里,盐包压在背上,咸涩的泥浆猛地呛进他的口鼻。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废物!
冰冷的怒骂和一道撕裂空气的尖啸同时降临。陈宇只觉得后背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楚瞬间炸开,穿透湿透的麻衣,直抵皮肉。是王癞子的鞭子!
小兔崽子!找死是不是耽误了爷的工,扒了你的皮!王癞子又狠踹了他一脚,靴底的泥全蹭在他腰侧。
剧痛和屈辱让陈宇眼前发黑,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盐包,泥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王癞子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麻脸,望向渠中。
雨幕朦胧中,几艘吃水极浅的大船正缓缓驶离码头,逆流西去。那是官家运送租庸调米粮入京的漕船,船身巨大,桅杆高耸,此刻却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船头甚至微微翘起,像几片巨大的落叶被水流推着走。与它们擦肩而过的,是那些满载着沉重货物、吃水线压得极低、正艰难靠岸的商船,形成刺眼的对比。
空船……陈宇心头猛地一跳,像被冰冷的锥子刺了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荒谬的灼热感,瞬间压过了背上的鞭痛。返程!从长安满载贡赋粮食而来,卸货之后,竟要空着巨大的船舱,耗费人力物力,逆流数百里返回扬州、苏杭这些富庶的产地那一路的纤夫、船工、损耗……全是白花花的钱!像水一样泼进了这浑浊的通济渠里!
看什么看还不滚起来干活!王癞子又是一声暴喝,鞭子作势又要抽下。
陈宇猛地吸了口气,混杂着泥腥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他用手撑着泥泞的地面,指甲深深抠进泥里,摇晃着站起来,重新扛起那袋沉重的盐。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一步一步,重新踏上那条湿滑的跳板。只是这一次,他眼角的余光,再也没离开过那些轻飘飘返航的官船。
那一道鞭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深深地烙印在陈宇年轻而瘦削的脊背上。疼痛是火辣而持久的,每一次肩扛重物,每一次汗水浸透粗麻衣,摩擦着伤口,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这痛,成了他心头那点荒谬灼热的念头最清晰的注脚——空船!那些巨大的、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打造的官船,竟空着肚子,逆流数百里!
这念头像一颗被雨水浸泡过的种子,在陈宇的心底深处悄然膨胀、发芽,带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他开始刻意留意。卸完沉重的盐包、米袋,疲惫得骨头都像要散架时,他会倚在码头堆积如山的货堆阴影里,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卸空后准备返航的官船。看着它们笨拙地调头,看着巨大的船舱在浑浊的水面上投下空荡荡的阴影,看着船工们懒散地收起缆绳,看着纤夫们赤裸的脊背再次绷紧,喊着低沉苍凉的号子,将空无一物的庞然大物拉离码头,逆流西去。
啧啧,又走了……旁边一个老扛夫抹了把脸上的汗,顺着陈宇的目光望过去,摇着头,官家的排场呗,空着也得拉回去。那船,那纤夫,哪一样不是钱堆出来的可谁管呢横竖是国库的钱,是咱们这些草民的命。
老扛夫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陈宇早已不再平静的心湖。国库的钱草民的命他想起码头上那些因为扛不动包被鞭子抽得满地打滚的半大孩子,想起寒冬腊月里冻僵在船舱角落的纤夫尸体被草席一卷丢进河里……这些画面和那些轻飘飘的空船重叠在一起,一种混杂着愤怒和难以言喻的荒诞感在他胸中翻涌。
他不再满足于旁观。利用工歇的短暂间隙,他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喧嚣嘈杂的码头人群中穿梭。他凑近那些等待装货、愁眉苦脸的南方商贾,竖起耳朵,捕捉他们低声的抱怨和咒骂。
……这趟运丝回去,走官船呸!运费比老子一半的货值还高!刮地皮呢这是!一个操着吴侬软语、衣着还算体面的商人对着同伴愤愤不平。
官船那是给官老爷运金珠宝贝的!咱们这点货,塞牙缝都不够,还指望它运回去另一个瘦削的商人接口,满脸无奈,只能等碰运气,看有没有北上的私船捎带,那也得看人脸色,价钱嘛……嘿,一样咬人!
听说洛阳那边新开了个陆路车马行,价钱倒是公道些,可这路上盗匪……唉,提心吊胆,折损也大……
陈宇默默地听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个清晰的轮廓在他脑中逐渐成型:南货北运,官船运费高昂,商户负担沉重。而官船返程,舱位闲置,白白耗费巨大成本!这中间,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一边是商户求之若渴的廉价运力,一边是官家视而不见的巨大浪费。
这鸿沟,就是钱!是机会!是足以改变他蝼蚁般命运的可能!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宇眼前灰暗的雨幕。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扛包。每一袋压弯脊梁的盐,每一枚沾满汗水和泥污的铜钱,都染上了新的意义。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却锐利得像在泥水里淘洗过的刀锋,专注地计算着每一个铜板。
啃着硬得硌牙、带着霉味的杂粮饼子时,他在算;夜里蜷缩在四面透风的窝棚草堆上,听着同屋苦力震天的鼾声和老鼠的窸窣声时,他在算;被监工鞭打,背上旧伤叠着新伤时,那尖锐的疼痛反而让他脑子里的算盘拨得更加清晰。
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
通济渠的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码头上的苦力换了一茬又一茬。陈宇也变了。少年的青涩几乎褪尽,肩膀在重压下变得宽阔结实,脸上刻下了风霜和坚忍的痕迹。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火焰。
当他把最后几个积攒了不知多久、边缘都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钱袋,掂量着那沉甸甸、几乎让他手心发烫的分量时,一种混杂着巨大惶恐和孤注一掷的激动席卷了他。三年的血汗,三年的鞭痕与饥饿,都凝结在这小小的一袋里。他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攥着自己全部的性命和未来。
第二天,陈宇没有出现在扛包的人群里。他换上了仅有的、还算完整的一套粗布衣服,洗了把脸,将那包沉甸甸的铜钱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走向了通济渠西岸那片更加破败、混乱的角落——专门停泊老旧、废弃船只的烂船坞。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朽木味、桐油味和河底淤泥的腐败气息。浑浊的渠水拍打着岸边堆积的垃圾。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破船歪歪扭扭地挤在浅滩和简易木栈桥边,有的船身倾斜,露出水线以下长满滑腻青苔的船板;有的桅杆折断,凄凉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有的船舱洞开,像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残骸。
陈宇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沿着泥泞的岸边走着,目光扫过一艘艘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船。船主们多是些眼神浑浊、被河风刻薄了面容的老船工或潦倒的船商,懒洋洋地缩在船篷下或岸边的破席子上,看到陈宇这个面生的年轻人,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嘲弄。
租船就你一个豁着门牙的老船主嗤笑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根,娃娃,这里可不是过家家的地方。你那点钱,够买几颗船钉
陈宇没有理会那轻蔑,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老丈,我租船,跑短途返程货。您只管开价,船,我看过再说。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小片稍微齐整些的船堆上。那里泊着五艘船。船型不大,是常见的平底内河驳船样式,船板灰黑,不少地方开裂变形,用粗糙的木条和铁钉歪歪扭扭地修补过,桐油涂抹得深浅不一,像打满了难看的补丁。桅杆低矮,船帆破旧不堪,打着厚厚的补丁。但它们至少还浮在水面上,没有明显的倾覆迹象。
豁牙老船主姓孙,是这几条破船的主人。他浑浊的眼睛在陈宇身上来回扫了几遍,又掂量了一下陈宇递过去的那包铜钱的分量,撇了撇嘴,伸出三根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头。
三年老丈,您这价,够买半条新船了。陈宇的心猛地一抽,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您这几条船,说句不中听的,跑一趟能平安回来,就是河神爷开恩了。一口价,一年半的租钱,我包您这三年的桐油、麻丝和日常小修补。您老省心,我也赌个运气。若船真沉了,算我的,押金赔给您。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反复掂量。
老孙头眯着眼,盯着陈宇看了半晌,像是在评估一件稀奇货物。码头上的风带着水腥气,吹动陈宇额前微湿的碎发,露出下面那双沉静而执拗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像那些只知扛包卖力气的苦力,里面有种让老孙头有点拿不准的东西。
啧……小崽子,倒是牙尖嘴利。老孙头咂咂嘴,最终,布满老茧的手掌在油腻的裤腿上蹭了蹭,伸了出来,一年半就一年半!押金再加两成!船交给你,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先说好,大修的钱,老子可不管!
陈宇的手,同样粗糙布满老茧,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冰冷,粗糙,带着河泥的滑腻感。三年积蓄的重量,在这一握之间,彻底离他而去,换来了五条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船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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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交!
陈记返程船运——一块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写在褪色旧木板上的招牌,被陈宇亲手钉在了通济渠东岸码头最不起眼的角落,紧挨着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渔网。这块招牌简陋、粗鄙,甚至带着点穷酸的滑稽,混杂在码头林立的、或气派或古旧的商号旗幡中,像一颗不起眼的、沾满污泥的石子。
陈宇站在招牌下,看着眼前一字排开的五艘破船。昨夜一场小雨,甲板上积着浑浊的水洼,映出灰蒙蒙的天空。船身那些丑陋的补丁在阴天的光线下更加显眼。船工他环顾四周,只有几个和他一样、刚从苦力行当里挣扎出来的年轻面孔,眼神里带着茫然和对未来的忐忑,局促地站在泥水里。这些人,是他用比扛包稍高的工钱,硬拉来的。他们不懂什么漕运,只知道跟着这个眼神沉静、肯先付一半工钱的年轻东家,或许能多吃一口饭。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五艘破船,几个懵懂的伙计,一块炭写的招牌,还有……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陈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他走到岸边,对着那些在卸货区忙碌的、来自南方的商贾,运足了力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码头的喧嚣:
返程船!扬州!苏州!杭州!空舱位!装货就走!运费——只要官船三成!
声音落下,周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几个正指挥伙计搬运丝绸箱的南方商人动作顿住了,怀疑地转过头。扛包的苦力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官船三成这价钱低得简直像在吆喝卖烂菜叶子!
小兄弟,你这船……一个穿着绸衫、蓄着山羊胡的商人走近几步,挑剔地打量着那几艘在浑浊渠水中微微摇晃的破船,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能行吗这要是走到半道散了架,我那几箱新茶找谁赔去
就是,官船虽贵,好歹稳当,有官府押着。另一个胖商人接口道,摇着头,你这……太悬了。
质疑声像冰冷的河水,泼在陈宇脸上。他没有争辩,只是指着那块炭写的招牌,语气斩钉截铁:陈记!船在这儿,人也在这儿!运费,先付一半,货到验收无误,再付另一半!若船沉货损,我陈宇砸锅卖铁,照价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商人,诸位老板,官船返程也是空跑!我不过是借个顺路。省下的,是实打实的钱!够不够胆赌一把
赌一把三个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商人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官船运费高昂,盘剥苛重,早已是心头大患。眼前这破船虽然寒碜,但这价钱……实在诱人得让人心头发颤。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山羊胡商人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好!小兄弟,冲你这股子硬气!我信你一回!我有三箱上等湖笔,要运回湖州!运费……就按你说的!他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喜色,老天,这比官船……省了足足七成!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堤坝瞬间被冲垮。
我!我有一批江宁的云锦!运苏州!
小兄弟,留个舱位!我的药材!运杭州!
还有我的漆器……
商户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鱼群,瞬间涌了过来,将陈宇和他那块简陋的招牌围得水泄不通。粗算盘打得飞快,手指沾着唾沫点着铜钱和银角子。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催促伙计搬货的喊叫声响成一片。码头上卸下来的南方货物,甚至来不及入库,就被心急的货主直接指挥着,搬上了那五艘摇摇晃晃的破船。船身吃水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沉。
陈宇站在混乱的中心,指挥着同样手忙脚乱的新伙计们点货、收钱、登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后背挺得笔直,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他看着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丝绸、瓷器、茶叶,被小心翼翼地搬上自己的破船,听着铜钱落入钱箱那令人心安的叮当声,感受着脚下甲板因承载了货物而变得稳重踏实的微颤。
这破船,这吱呀作响的船板,第一次承载起了沉甸甸的希望。通济渠浑浊的水流,似乎也涌动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生机的力量。
陈记返程船这五个炭写的字,像一阵野火燎原的风,短短数月,便从通济渠东岸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烧遍了长安东西二市,甚至沿着运河一路烧到了洛阳、扬州。低廉到令人咋舌的运费,如同一个巨大的磁石,将那些被官船盘剥得苦不堪言的南北商户牢牢吸住。
陈宇的五艘破船,很快就不够用了。
码头边,属于陈记船运的泊位不断扩大。一艘艘或老旧、或新购、或租赁来的大小船只陆续加入,桅杆上挂起了统一制式的、深青色的陈字旗。那面旗子在运河的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战书。
船队规模在膨胀,陈宇肩上的担子也以惊人的速度沉重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只需盯紧自己几条破船的小陈东家。账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复杂的货物种类、不同的目的地、船工的工钱米粮、船只的维修保养、沿途的税卡打点……千头万绪,日夜萦绕在他脑中。他常常通宵达旦,就着码头货栈里一盏昏暗的油灯,翻看着越来越厚的账册,上面是他自己摸索着记下的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数字。眉头紧锁,指节因为用力捏着笔杆而泛白。
东家,这月的桐油钱……账房老周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张单子。
长安城,大明宫紫宸殿内,金兽香炉吞吐着清雅的瑞脑烟,却压不住殿中那股无形的紧绷。当朝宰相李林甫,身着紫袍,玉带环腰,那张素来深沉莫测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他立于御阶之下,宽大的袍袖微微颤抖,手中紧攥着一份来自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陛下!臣要弹劾一人!此人姓陈名宇,本为扬州码头一介贱役,仗着几分狡黠,罔顾国法,私设船运!其‘返程船’之策,名为便利商贾,实则是动摇国本之祸根!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衮衮诸公,最终定格在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李隆基身上。
漕运,乃国之命脉!自太宗皇帝立下规制,官船官运,天经地义!此獠以区区市井贱商之术,蛊惑人心,强夺官船之利!其船队所过之处,沿途税卡形同虚设,纤夫船工生计凋敝!长此以往,官船无货可运,漕司官吏形同虚设,朝廷威严何在漕运纲纪何在此乃**乱国之贼**!臣请陛下,即刻下旨,查封其船队,锁拿此人入京,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乱国之贼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李林甫一党的官员纷纷出列,附议之声此起彼伏,将陈宇描绘成一个贪婪无度、扰乱秩序、动摇国本的巨蠹。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瑞脑的香气也变得滞涩沉重。
御座上的李隆基,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沉静,越过慷慨激昂的李林甫,投向殿门的方向。
就在这肃杀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之时,殿外传来宦官清越的通传:
江淮转运使司度支郎陈宇,奉旨觐见——!
殿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那缓缓开启的厚重殿门。
一个身影,沐浴着殿外涌入的天光,稳步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
来人正是陈宇。
他不再是通济渠东岸泥泞中挣扎的盐包苦力,亦非烂船坞里与老船头讨价还价的孤勇少年。一身崭新的深青色官袍,腰间束着象征六品官员的银带,悬着一方小小的鱼袋。官袍的质地挺括,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常年水上奔波的风霜刻在他的眉宇间,沉淀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内敛。他的步伐从容,不疾不徐,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响。面对满殿朱紫重臣审视、质疑甚至敌意的目光,他面色平静,眼神清澈而专注,如同航行在熟悉水域的船长,只看向他认定的方向——那御座上的天子。
他手中,恭敬地捧着一份异常厚实的卷轴,以及一本装订规整的册子。
微臣陈宇,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李林甫的瞳孔骤然收缩,盯着陈宇身上的官袍,如同被毒蛇噬咬。他万没料到,这个他口中的乱国之贼,竟已悄然披上了官身!
李隆基抬手虚扶:陈卿平身。李相适才所言,陈卿可都听见了
陈宇起身,目光坦然迎向李林甫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微微躬身:回陛下,宰相忧国忧民,所言振聋发聩,臣,听见了。
他顿了一顿,声音依旧平稳,然,宰相所言,乃循旧制之规,恐未见新法之效。臣斗胆,请陛下御览此《漕运利弊全图》及《试行新法岁计簿》,再行圣裁。
他双手将卷轴与账册高高举起。
宦官快步上前接过,呈于御案。
李隆基展开那幅巨大的卷轴。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李林甫,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这不是寻常的奏折,而是一幅绘制极其精细的舆图!通济渠、汴河、黄河、永济渠……大唐漕运的主干血脉跃然纸上。更令人惊叹的是,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清晰标注着:
朱红线:**
官船固定航线,往返节点。
墨线:**
传统商货主要流通路径。
靛蓝线:**
陈记返程船队开辟的航线网络,覆盖之广,触角之密,远超想象。
朱红叉:**
官船返程空载点,旁边标注着空舱率、估算浪费之人力、物力、钱粮(精确到贯、石、人/日)。
靛蓝圈:**
陈记船队装载点,标注货物种类、数量、收取运费(远低于官价)。
黄色区块:**
因陈记船队活跃而新近繁荣的沿河市镇、货栈码头。
黑色小字批注:**
沿途纤夫、船工因返程货而增收之数;商户节省运费之总额估算;地方榷税(商税)因货物流通量激增而实际增收之额(对比往年同期)……
这哪里是一幅图这分明是将整个帝国漕运的肌理、病灶、以及一种全新活力的注入,以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解剖开来,呈于天子眼前!图上每一个标记,都凝聚着无数个日夜在码头、在船舱、在账房里的观察、询问、计算与推演。
李林甫看着图上那刺眼的靛蓝网络和标注的惊人数据,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想要斥责奇技淫巧,却一时语塞。
李隆基的目光灼灼,手指顺着靛蓝的线条移动,最终落在那本《试行新法岁计簿》上。他翻开册页。
册内并非空泛的奏对,而是用最简洁清晰的表格呈现:
*
**岁省项(单位:贯):**
*
官船返程空耗(纤夫工食、船只维护折旧、管理开支):计
**壹佰贰拾万贯**。
*
商户因运费大减而留存利润(间接促进商税增长):计
**玖拾万贯**。
*
沿河新增市镇榷税、力资收入:计
**贰拾伍万贯**。
*
纤夫、船工增收(估算):计
**拾伍万贯**。
*
**合计岁省/增益国库及民生:贰佰伍拾万贯。**
*
**岁增项(单位:贯):**
*
陈记船运缴纳各项正税、杂税:计
**伍拾万贯**。
*
**净增益:贰佰万贯。**
后面附有更详细的分类账目、抽样数据来源以及保守估算的依据说明。条理分明,数据扎实,无可辩驳。
李隆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贰佰万贯**的数字上,又猛地抬头看向舆图上那片生机勃勃的靛蓝色。他拿着簿册的手,因内心的激荡而微微颤抖。这岂止是宰相所说的三百万贯这分明是给庞大的帝国躯体,注入了一股汹涌澎湃的新血!这新血,源于一个曾被鞭笞于泥泞中的少年,源于那些曾被视作浪费的空荡荡的船舱!
好!好一个‘返程货’!好一个陈宇!李隆基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簿册啪地一声合上,那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脆,陈卿此法,化腐朽为神奇!将漕运积弊,转为开源活水!何止省三百万贯此乃富国裕民之良策!**可省国库岁支三百万贯!增益何止于此!**
皇帝金口玉言的肯定,如同定海神针,又如同惊涛拍岸!李林甫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他身后的党羽们更是噤若寒蝉。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惊喜,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们脸上。
李相,李隆基的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李林甫,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陈卿之法,行之有效,利国利民。其所行,非但无过,实有大功!着即擢升陈宇为江淮转运使司副使,专责统筹漕运新法推行事宜!凡新法所需,各部司务必全力协办!旧有漕运积弊,亦须依新法精神,逐步厘清革除!
臣……遵旨。李林甫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怨毒与不甘。他知道,今日在这金銮殿上,他输了。输给了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贱役,输给了那看似荒诞却撬动了帝国根基的返程货。
陈宇再次深深拜下:臣,陈宇,领旨谢恩!必竭尽驽钝,不负陛下信重!
当他走出紫宸殿那巍峨的殿门,长安城秋日高远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那身深青色的官袍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
紫宸殿的荣光尚未散尽,长安城秋阳的金辉还镀在陈宇崭新的官袍银带上,脚下的路却已骤然崎岖。江淮转运使司副使的官印尚未焐热,那象征着新法权威的公文墨迹也未干透,来自旧漕运体系的阴冷暗流便已汹涌而至。
汴河咽喉,荥阳仓城。
一场毫无征兆的骤雨过后,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断枝,奔腾咆哮。就在这风雨肆虐的当口,一艘隶属扬州漕司、满载着新征收义仓备荒粮的官船,在众目睽睽之下,于荥阳水门外的激流险滩处轰然倾覆!巨大的船体如同被无形巨手折断,龙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被翻滚的浊浪吞噬大半。成百上千石黄澄澄的粟米,白花花的稻米,倾泻而出,在湍急的水流中翻腾、沉没,如同泼洒进河底的黄金白银。船工凄厉的呼救声被风雨吞没,仅数人生还,余者皆葬身鱼腹。
消息插翅般飞入长安,裹挟着刻意的惊恐与愤怒。
报——!凄厉的喊声撕裂了紫宸殿的庄重,扬州漕司急报!荥阳水门,官船倾覆!满船义仓粮,尽付东流!船工……十不存一!
殿内死寂。
李林甫一派的御史中丞崔隐甫,第一个出列,须发戟张,悲愤欲绝:陛下!惨剧!天大的惨剧啊!此船所载,乃扬州百姓节衣缩食所缴义仓粮,以备灾荒,活命之粮!如今……如今竟因仓促改制,调度失当,船只老旧失修而倾覆!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他的矛头,如淬毒的匕首,直指殿中那道深青色的身影,陈副使!你的‘新法’甫一推行,便酿此滔天大祸!你急于求成,强令官船承揽商货,超载滥行,罔顾天时水情,更疏于检修!此船沉没,万千饥民之口粮沉没,数十条人命沉没!你……你难辞其咎!此乃新法之罪!当严惩不贷!
臣附议!数名官员紧随其后,声泪俱下,痛陈漕运改制之弊,新法混乱纲纪,任用私商,排挤老成,只顾敛财,不顾安危!荥阳沉船,非是孤例,实乃新法流毒之明证!长此以往,漕运命脉断绝,国将不国!请陛下即刻废止新法,严惩陈宇,以慰冤魂,以平民愤!
请陛下严惩陈宇,废止新法!
声浪如潮,几乎要将紫宸殿的穹顶掀翻。那乱国之贼的骂名,裹挟着血淋淋的人命和沉没的粮船,以百倍的凶戾卷土重来,要将陈宇连同他的新法彻底撕碎、埋葬。
御座之上,李隆基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朝臣,最后落在陈宇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压力,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新法再好,若是以人命和国储为代价,是否值得
陈宇立在风暴中心,深青色的官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痛恨,有快意,有担忧,更有来自天子那沉甸甸的质询。背上那道早已愈合的鞭痕,此刻仿佛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条路上的荆棘与鲜血。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寒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下。
他出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殿内的喧嚣:陛下,臣请旨,亲赴荥阳,勘察沉船现场,彻查事故缘由。是非曲直,待臣查明真相,再行定夺。若确系臣之过失,臣愿领死罪,以谢天下!然,若有人借天灾以行构陷,阻挠新政,臣亦恳请陛下,还新法一个清白,还天下一个公道!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只有直面惨剧的决心和追查到底的勇气。
李隆基凝视他片刻,眼中那丝动摇渐渐被决断取代。他沉声道:准!着江淮转运副使陈宇,即日启程,赴荥阳查勘沉船事,务求水落石出!沿途州县,一体协查,不得有误!
马蹄踏碎官道上的泥泞,陈宇带着几名精干属吏和心腹护卫,星夜兼程,直奔荥阳。风雨早已停歇,但汴河两岸弥漫的悲怆与恐慌气息却更加浓重。荥阳仓城外,沉船处的水域已被官府派人象征性地圈围起来,浑浊的河面上,还漂浮着零星的碎木板、破麻袋,以及被河水泡得发胀的谷物。空气中残留着谷物腐烂的酸败气息和一种死寂的沉重。岸边聚集着不少沉默的纤夫和仓城役夫,他们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惊惧,看到身着官袍的陈宇,眼神复杂,有怨恨,有畏惧,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期盼。
大人,就是那里!当地漕司派来的一个小吏,战战兢兢地指着河心一处漩涡湍急的水域,船……就是从那儿断的,粮……全没了……
陈宇没有理会他语气里的推诿,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现场:被冲上岸的断裂船板,扭曲变形的船肋,散落的缆绳……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一块被冲上河滩的巨大船艏残骸。断裂面参差不齐,木质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和朽败。他的手指抚过断口边缘,触感异常酥脆,甚至能轻易抠下碎屑。这绝非正常使用或一次撞击能造成的破坏!他眼神一凝,低声吩咐:捞!把能捞上来的船板,尤其是断裂处的,都给我捞上来!还有,去找生还的船工,分开问话,越细越好!
随行的护卫立刻行动。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沉重的船板被一块块拖上岸。陈宇不顾泥泞,亲自俯身检视。一块带着明显榫卯接口的厚船板引起了他的注意。断裂处,靠近卯眼的位置,木纹的走向异常扭曲,断裂面竟呈现出一种近乎平行的、极其细微的锯齿状纹理!这纹理绝非自然断裂或撞击形成,倒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工具反复拉割过!
锯痕……陈宇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漕司小吏:此船上次大修,是在何时由何人负责检修文书何在
小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大……大人!小的不知!小的只是仓城管钥匙的!修船……修船是扬州漕司直接派的人,文书……文书应该在扬州……
与此同时,对生还船工的隔离询问也有了关键突破。一名老船工在反复追问下,终于颤抖着吐露了一个被严令不得外传的细节:……船……船沉之前,俺……俺好像听见底舱……有怪声……不是水声,是……像是木头裂开的声音,很长……很长的一声……就在船猛的一歪之前……
另一名年轻些的船工补充道:俺在甲板,船断的时候,看到底舱那边……好像……好像有个人影跳河跑了……水太急,没看清……
**人为破坏!**
这个结论如同惊雷,在陈宇心中炸响。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仓促的备荒粮调运指令、扬州漕司直接指派的检修、关键的检修文书缺失、底舱隐秘的锯痕、沉船前异常的断裂声响、跳河逃遁的人影!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目标不仅是那一船粮食和几十条人命,更是要借这血淋淋的惨剧,彻底扼杀新法,将他陈宇钉死在耻辱柱上!
愤怒如同岩浆在陈宇胸中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碗薄粥的温度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压住滔天怒火的冰凉慰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浑浊的汴河,扫过岸边那些衣衫褴褛、眼中带着绝望的纤夫身影。
传令!陈宇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即刻封锁消息,沉船现场由我带来的人接管,任何无关人等不得靠近!第二,派人持我手令,火速前往扬州漕司,调取此船所有检修记录及经办人员名册!若遇阻拦,以抗旨论处!第三,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惶惑不安的纤夫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召集此地所有无地、少地,以拉纤为生的壮丁。告诉他们,朝廷新法,要疏浚河道,兴修水利,需要大批人手。凡愿效力者,管饱饭,日结工钱,比拉纤只多不少!有家小者,另拨安置!
这道命令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绝望的纤夫群中激起了波澜。管饱饭日结工钱比拉纤还多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活路!麻木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气,窃窃私语声响起,绝望的眼神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之火。
大人……此言当真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纤夫,颤巍巍地走出人群,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宇。
本官以朝廷新法,以天子钦命担保!陈宇斩钉截铁。